其中大概只有曾耀人沒感覺,因為他正是問題的來源。
敢問他大爺做了什麼好事?
不,正因為他什麼事都沒做,反而令全家人神經緊繃。每天下班準時上餐桌,不言不語、不聞不問,彷彿只有他獨自一個人在吃飯,連曾奶奶跟他說話都沒反應,曾泰吉火起來罵他,他只是冷冷地看著、看著、看著,將老爸的一顆心看涼了。
曾詠詠好想逃之夭夭,她感到「風雨欲來」的前兆。
曾耀人如果直接發飆動怒,嚇人歸嚇人,恐怖指數反而是最低的。最可怕的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好,他偏偏沒有任何反應。
她記得當他知道賴冬寧消失不見後,冬寧留在曾家的東西,他一樣一樣的砸爛、撕毀,那冷酷冰寒的神情,沒人敢上前勸說一句。接下來,是長達三個月一回家就不言不語、不聞不問的日子。
如今他又怎麼了?曾詠詠好想哭喔!
「耀人啊,奶奶想跟你談一談。」
沒反應。
「曾耀人,你奶奶在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嗎?」
「好啦,你不要對他那麼凶。」馬上護孫。
「媽,您不能縱容他這種態度,他這是目中無人、目無尊長,都是因為從小被寵壞……」
「臭小子,你是在教訓我?」忤逆!不孝!
「媽,我哪敢教訓您?只是耀人的態度……」
「你的態度又好到哪裡去了?唯一的兒子都不敢找你談心!」一箭穿心。
「媽……」明明他才是老太后親生的,為何地位遠遠不及自己的兒子?
老太后忙著教訓兒子,完全忘了要跟孫子說什麼,直到曾耀人放下碗筷,離席走出飯廳,當然,他不會留在客廳看電視,一定直接回三樓他的小天地。
曾奶奶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明明她那麼寵愛寶貝孫子,為何還是有距離呢?
「詠詠,你和耀人年紀差不多,你一定比較瞭解他的想法,你去問看看他到底在生氣什麼?」奶奶直接下令。搞不定孫子,搞定孫女容易多了。
「我去?」曾詠詠的表情像吞了一匙黃連。
為什麼是她去當炮灰,沒看到她很努力要閃遠一點嗎?
「當然是你去,難不成要奶奶爬三樓?人老了膝關節不好,可禁不起折騰,還是你想當個不孝孫女?」隨便扣一頂大帽子給子孫戴,是老太后才有的特權。
拜託,您老人家意圖逼退賴冬寧時,御駕親征直奔三樓,爬得比年輕人更快哩!曾詠詠在心裡猛吐槽。
不過,眼見老太后的臉拉得又臭又長,準備教訓她「孝順」的大道理,她趕緊識時務的「遵旨」,飛快的衝出餐廳。
可是兩條腿一踏上樓梯,卻變得似鉛一般重。
哦……她……她的胃好痛喔!這樣可以逃過一劫嗎?很難,除非抬去送醫院,否則奶奶不會放她一馬的。
她真是史上最不幸的富家女呀!
事情不是她做出來的,孽更不是她造的,為何偏偏指派她去善後?下去送死。就算她爹早逝娘改嫁,也不該每次教她犧牲打!
曾詠詠好悲情的歎了一口氣,眼見三樓再望,她的心情更加沉重。
曾奶奶在一樓有自己的專屬套房,她和叔叔、嬸嬸住二樓,非不得已,沒人會主動上三樓,因為三樓是專屬於曾耀人的,即使是親如父母、愛他若命的奶奶,他也極端厭惡太過親近,更別提有肢體上的碰觸,親愛的奶奶想得到孫子的早安吻或擁抱,等下輩子吧!
唯一例外中的例外,是他的寵物娃娃賴冬寧。
一想到這兒,曾詠詠簡直沒有勇氣登上三樓。全家人都有志一同的選擇當縮頭烏龜,沒人敢開口問,他是不是找到賴冬寧了?
若非為了賴冬寧,他哪會這樣折磨家人?頂多不理不睬罷了!
可是,沒人有勇氣主動提及賴冬寧,因為……
唉唉唉!早死早超生,曾詠詠你就上吧!
曾詠詠一鼓作氣跑上三樓,寬敞的小客廳兼視聽室,曾耀人就坐在黑色皮沙發上,腿上攤開一本相簿……原來他什麼都撕毀了,只有相本留下來。
曾耀人討厭拍照,尤其是與人合照,可是,他卻與賴冬寧留下許多從小到大的照片,後來習慣使用電腦,他還將照片全存進電腦裡。
現代的美女型男,絕大多數酷愛自拍,為自己留下青春的見證。以曾耀人的美色,居然討厭拍照,太暴殄天物了,幸好這世上有一位賴冬寧,他喜歡幫她拍照,她卻沒自信的看著地面,他只好陪她一塊入鏡,拍下她凝望他時的美麗合照。
一直到今天她仍不明白,冬寧憑哪一點得到堂哥的青睞?
沒人懂。
「哥,」曾詠詠終於出聲了,「奶奶要我來問你,你在生氣嗎?」
每次,當她榮任「炮灰」之職時,心裡就埋怨一次母親要改嫁也不帶她一起走。雖然明白當年祖父母不可能讓孫女流落在外,而且母親改嫁的那位名醫家裡也不單純,搞不好日子更難過。但總要找個人來埋怨,心裡才平衡嘛!
感覺上像是等了好久,曾耀人終於合上相本,抬眼看她,嘴角泛著一抹輕蔑而扭曲的冷笑。
「你為什麼不趕快嫁出去?」他譏誚的發出一聲冷哼,「現在你想嫁可沒那麼容易,必須由我『指婚』。」
「為、為什麼?」她微愕地揚揚秀眉。他真當自己是皇帝老子?
「別忘了你去年向我發誓,冬寧的失蹤若跟你們有關,你的結婚對像由我指派。」她臉上的血色逐漸褪去,讓他——滿意。
曾詠詠的心弦沒來由的顫抖了一下。「冬寧回來找你了?不,不可能。」以堂哥高傲的性情,又是冬寧主動消失的,他說不找就是不找。但是,那樣子的冬寧,怎麼可能回頭找堂哥?
「你果然什麼都知道,包括冬寧失去記憶之事。」
「哥……」紅唇僵硬地啟闔著。
曾耀人拿身旁一個紙袋擲到她面前,她慌亂的想接卻沒接住,紙袋掉在地板上,幾張紙露出外面,她蹲下身撿起來,等看清楚上面的資料,卻嚇得跌坐在地板上。「哥……這是……」驚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
「你嚇到了?看到冬寧出車禍當時的慘狀,你嚇到了?」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撿起他派人調查的一疊資料,抽出其中兩張放大的照片,幾乎要貼到曾詠詠臉上去。「看清楚——冬寧被撞成什麼樣子!」
曾詠詠嚇得合上眼,「哥,我……」好想吐!現在的冬寧一樣面目全非吧?她心跳急劇,駭然失色。
「不要跟我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他繃著一張出奇英俊卻寒氣逼人的臉,咬緊牙齦的厲聲道:「我上午出國,冬寧下午便出車禍,當時賴舅舅人不在台灣,醫院只能通知我們家的人,結果呢?你們到底做了什麼?」在心如刀剮的痛楚中,他幾欲捏碎堂妹的下巴。
「這……這不關我的事啊……」曾詠詠吞了一口酸澀的苦水,語音帶著哭聲的低嚷,「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整件事情,我能說什麼?我能做什麼?我只是人微言輕的小卒子,我只能乖乖的保持沉默……」
「給我閉上你愛撒謊的臭嘴!你做的事情可多了,你幫著他們把我瞞得滴水不漏,還賭咒發誓這一切全是真的。」
「我沒有辦法不聽奶奶和叔叔嬸嬸的話。」她委屈的流下兩行淚。
「當然,你們是同一國的。」
「哥,你怎能這麼說?你是曾家的驕傲與希望,他們這麼做也全是為你好啊!你不能一筆抹煞長輩們愛護你的心意。」那是她想求也求不到的呀!
曾耀人鄙夷而譏刺地發出一聲冷笑,「很遺憾,我就是麻木不仁,毫無感覺,所以你們也不要癡心妄想的期待我的感動與回應。」
「哥,你怎麼可以……」她都想代奶奶和叔叔嬸嬸心碎了。全家人捧心愛他,甚至和顏承歡,他竟是嗤之以鼻?
他森冷道:「明知我愛的人是誰,你們沒有替我高興,反而教我飽受錐心刺骨的痛楚與煎熬,聯手欺騙我、玩弄我。當我一樣一樣的摧毀冬寧留下來的物品,你們親眼目睹我有多痛苦,但你們視若無睹,反而暗中慶幸你們聯手要的陰謀成功了!這便是我的至親家人,號稱全世界最愛我的人……你們不要笑死我了!」
「耀人啊——」一聲蒼老的悲鳴。
不知何時,曾奶奶和曾泰吉、宋品妤也走到三樓來。
曾耀人立起身,目光深沉冷漠的望著家人。
曾奶奶的心卻揪緊了,百味雜陳的啞著嗓音道:「冬寧不幸發生車禍,我們也很難過,第一時間通知了她的舅舅,畢竟我們不是她的親人,要動手術什麼的也只有賴先生能簽同意書。耀人,你不要生氣,大家不是故意騙你,而是冬寧當時的情況太慘了,連醫生都不確定她能不能活下來,昏迷不醒的在加護病房裡住了兩個月,即使活過來也不再完好無缺,她身受重傷還毀了容,我們怕你看了會受不了,所以……」
「你們為什麼要替我做決定?我受得了或受不了,為什麼由你們來決定?你們會不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替我決定事情,你們真正想隱瞞的是什麼?」他的聲音很輕,但某種流蘊的是憤慨、質疑,還有淡淡的恨意。
曾奶奶顫著心韻。她愛逾性命的金孫為了一個平凡女孩惱她、恨她?
宋品妤感到胸口一陣窒悶,責備道:「耀人,你不可以把家人的好意全當成驢肝肺,沒有人能未卜先知,但你是我們的孩子,我們首先想保護的人是你,不希望你去承受那樣的打擊……」
「我是三歲小孩嗎?」
「什麼?」
「你們當我是三歲小孩,既受不了打擊,又很好騙。」
「沒、沒那回事。」
「那你們做了什麼?知道冬寧發生車禍時。」
「通知賴先生趕回來。」
「然後呢?就把冬寧丟在醫院裡,死活不管。」不在乎長輩們愈來愈不自在的神情,銳利的黑眸直直射出一道冷光。「當我回國時,你們同聲一氣的告訴我冬寧不見了,趁我不在時她自己主動離去,而事實上,她正躺在加護病房裡與死神搏鬥!你們深知我的弱點,緊緊咬住我的弱點不放,成功地將冬寧踢出我的生活。如果冬寧死了,你們反而鬆了一口氣吧!可是,她活過來了,卻喪失了大部分的記憶,她完全不記得我,當街相遇也不認得我,你們想必非常慶幸吧!」他一想到冬寧躲到別的男人背後的那一幕,痛楚得緊閉了一下眼睛。
曾泰吉和宋品妤面面相覷,作夢也沒想到命運會讓耀人與冬寧當街重逢。
曾奶奶沉重的搖了搖頭。「耀人,不要因為心疼冬寧,就把我們全想成是壞人。我們只是太愛你了,認為你值得更美麗更完美的女孩……」
「不要再說你們愛我!以『愛我』當借口,做的卻是令我痛苦不堪的事。」他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刺人心的寒氣。
「耀人,你何必這麼死心眼?」曾奶奶聽得手腳發軟,心驚膽寒。難道太愛他也錯了嗎?只因上蒼捉弄,曾家就這麼一個男孫,所以想把最好的一切全奉獻給他,包括美麗聰慧、家世一流的孫媳婦,比賴冬寧強上百倍。
冬寧小的時候,耀人將她當成自己專屬的「寵物娃娃」一樣的疼愛,他們並不以為意,因為能讓曾耀人喜歡實在太稀奇了,他們反而對冬寧很親切。錯就錯在,「寵物」不該愛上主人,還答應和主人結婚,罪無可赦!
曾泰吉拿出一家之主的權威,生硬的道:「過去就過去了,你還想怎樣?為了一個賴冬寧,要把全家人生吞活剝嗎?既然冬寧忘了你,你就趁此機會做個了斷,找個好對像結婚,快點傳宗接代!」
「我為什麼要當種馬?你們成功的將我塑造成無情無義的冷血漢,我會如你們所願的!」曾耀人的聲音冷得可以刮下一層霜。「曾詠詠,我指派你的結婚對像叫『孔少軍』,他的基本資料我會給你,記住,你必須迷得他團團轉,將他招贅進來當種馬,就由你負責為曾家傳宗接代!或許,用招贅的方式可以打破魔咒。」
「哥——我不要……」
「耀人啊,你不可以這樣子……」
「曾耀人,你給我站住,把話說清楚——」
「耀人,這不是能賭氣的事。」
「……」曾詠詠快哭了。
曾耀人走進臥房,甩上門,將氣急敗壞的家人全阻隔在外。
他無法原諒他們,更無法原諒自己,當冬寧在生死邊緣掙扎時,當冬寧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流淚時,當冬寧發現自己毀容而且記憶不全感到驚恐時,當冬寧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手術時,當冬寧哭著做復健時……他不在她身邊陪伴,反而還在心裡埋怨她的離去。
他無意負心,卻當了無情無義的冷血漢。
冬寧遺忘他,是老天爺給他的懲罰嗎?
因為他是個壞情人。
走出電梯,社區入口處的會客室由名家設計,有著不輸五星級飯店的氣勢。
巨大的L型沙發上,坐著一尊放大版的貝蒂娃娃,裙長及膝,不露香肩不露大腿,彷彿正在禪定中的靜坐著。
朱星海立在一旁看了五分鐘,發現走出電梯的人很難不去多看她幾眼,尤其是男人,可是,她卻眼觀鼻、鼻觀心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
「冬寧!」朱星海走到她面前坐下來。他發現自己沒辦法視若無睹的走開,照計劃去填飽肚子,然後到新診所驗收裝潢成果。
「醫生。」她回身,有點茫然。
「你在等誰嗎?」
她慢慢拾回知覺反應,搖了搖頭。
「你坐在這裡想什麼呢?」澄澈溫柔的黑眸,輕易教人撤去心防。
漾著天真傻氣的面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舅舅叫我出去買麵包和水果,可是我走到這裡就不想再走出去了。」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冬寧?」
「你是醫生,告訴你也沒關係。」她頓了下,低聲道:「我有點怕走到大街上,聽到有人喊出我的名字,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可是,我卻毫無記憶,像個傻子一樣呆愣當場。我自己很恐慌,對方也很受傷吧?」
「所以你害怕走出去?」
「嗯。」冬寧知道自己很沒種,羞愧的垂下臉。
朱星海目睹過那種場景,有點明白她在怕什麼,心裡很同情她。
她住院時他還在大醫院裡上班,看過她完整的病歷表,知道她只有一位親人,便是舅舅賴春田,沒有女性長輩或姐妹幫助她,內心其實很寂寞、不踏實。
「你幾天沒有出門了?」
她伸出兩根手指頭。
「兩天,那還好。」
「不是。」
「兩星期?」他拉高一個音符。上次的「街頭驚魂記」不正是兩星期前嗎?從他送她回家後,她就足不出戶了。
她點點頭。
「難怪賴先生要強迫你出來買東西。」
「對啊,他不肯讓我在網路上訂購日用品,叫我出去買,很不方便。」
逸去歎氣聲,朱星海抬起她的下巴,柔聲道:「冬寧,你這叫因噎廢食。我從醫學院畢業好幾年,同學多到數不清,但除了在醫院上班會碰上幾個熟面孔,走在路上或去商場購物,兩三年也難得碰上昔日同學,反而遇到鄰居還比較可能。」
「可是,醫生,那天一口氣有三個人叫我的名字耶!」
「你相信緣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