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恍惚飄渺的睡夢中,南宮珩感覺到有雙雪白柔荑,正溫柔的在他臉上輕撫著──
身旁傳來屬於衣水映的馨香氣息,是那樣真實的沁入心脾,然而若不是做夢,她又怎麼會用這麼滿含愛意的溫柔方式撫摸他?
恍惚中,南宮珩奮力張開眼眸,只見她纖柔美麗的臉龐就在眼前,一雙充滿愛意的盈盈水眸,正瞬也不瞬的凝視著他。
「我愛你。」她以輕柔的嗓音呢喃道。
她說她──愛他?他真的在做夢嗎?南宮珩奮力想讓自己清醒。
「從我踏進南宮山莊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你了!這麼多年來,我心裡始終只容得下你,把自己交給你,是因為想留有最後一份跟你的回憶,報恩,只是個借口罷了……」
這──真是個夢吧?
否則,這些他日夜期盼成真的話,怎麼會從衣水映口中說出來?
「但你並不愛我,我的存在只是折磨彼此。」
不,他愛她,愛得連心都疼了,只是他的驕傲,不容許自己在弄清她的心意之前先低頭罷了!
而且,既然她愛的不是南宮琰而是他,她何以從來不說明白?
像是感應到他心裡的念頭,她悠悠輕歎了口氣道:「不說,是因為不想讓你困擾,畢竟,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不,這不是甚麼該死的一廂情願,他也愛她啊──他奮力想張開唇,卻發現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再見了!」她柔軟的唇輕輕印上他的。
她要離開他?不!他不許她走──
「不──別走!」
南宮珩滿身大汗的遽然睜大眼,夜半清冷的空氣驟然籠來,他這才發現自己竟在做夢。
奇妙的是,空氣中還隱約殘留著她馨香的氣息。
他看著身旁冰冷空蕩的床位,竟有種莫名的悵然。
今日的爭吵過後,她再也不曾回房來了,看來,這回她是真的氣壞了。
睜眼躺在床上許久,他卻始終了無睡意,不斷跳動的眼皮,像是預告著即將有甚麼大事要發生了。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丫鬟們陸續送來面巾、洗臉水,他焦躁不安的情緒,才終於平定了些。
「大莊主夫人昨晚睡哪?」
他稍事盥洗之後,故作不經意的問丫鬟道。
「環兒不清楚耶。」正準備把洗臉水端出門的環兒,怯生生的說道。
「那夫人起身了沒?」不知為甚麼,他突然瘋狂的想見她。
「環兒今早沒見到夫人。」
看著丫鬟一臉無措,兩手抖得幾乎把水灑了一地,南宮珩的心情更是煩躁到了極點。
「去把夫人找來!」他不耐的命令道。
「是!」環兒端著洗臉水,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南宮珩坐上木輪椅,在寢房內焦躁不安的繞來繞去,好半天仍不見丫鬟回來,一種不好的預感再度襲上心頭,不由得,他又想起了昨夜的夢──
「大莊主,不好了、不好了!」
門外遽然傳來的急嚷,驚起了南宮珩。
一回頭,只見環兒拎著裙襬,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
「甚麼事不好了?」
「夫人……夫人她……」
環兒又急又喘,一句話好半天也說不出來。
「她怎麼了?妳倒是趕緊說清楚!」南宮珩緊抓著她追問道,焦急之情顯露無遺。
「夫人她不見了!」
「不見了?妳是甚麼意思?」他遽然鬆手,不敢置信的問道。
「馬廄裡少了匹馬,是白雪!夫人半夜把馬騎走了。」
白雪是南宮山莊裡最溫馴的一匹白馬,依照衣水映向來纖弱的個性判斷,若要離開,那肯定是她唯一會騎走的馬。
看來,她是真的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不讓任何人找到了,否則,向來畏懼馬的她,又怎會不惜冒險把馬騎走?
他整個人震懾許久回不過神來,那個夢──莫非是真的?
她竟為了他遣走穆嬤嬤,憤而離家出走?
一群丫鬟聚在門外交頭接耳,擾得他幾乎無法靜下心來,好好思考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不多時,連南宮夫人跟冷燡,也聞訊急忙趕來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進門,南宮夫人就已難掩責怪的語氣質問他道。
南宮珩俊臉緊繃,始終不發一語。
「看看你!映兒平時為你做得還不夠多嗎?你竟然把她給氣走了,這下看你可怎麼辦?」
氣憤的噴了口氣,南宮夫人又繼續罵道:「平時你是怎麼對映兒的我都一清二楚,要不是映兒一直攔著我,我早就好好訓你一頓了──」
南宮夫人餘氣未消數落兒子半天,繼而又以憂心忡忡的語氣,兀自叨念起來。
「映兒無依無靠,一個姑娘家是能上哪兒去?要走卻連隻字片語也沒留,就連衣服、銀子也一樣沒帶,萬一出去要是餓著了、給人欺侮了,可怎麼辦?」說著,南宮夫人擔心得忍不住舉袖拭淚。
一旁的冷燡,沉著的幫忙出主意。
「我看,還是報官府,幫忙找大莊主夫人──」
「不必找她!」
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吼,嚇壞了在場的一干人。
「她要走就讓她走!」南宮珩面色陰鷙的說道:「我南宮珩沒有她不會活不下去,更不希罕她因為憐憫我這個瘸子而回來!」
她是故意的!
她想藉由離開,好讓他這個瘸子看來,更像個遭人遺棄的可憐蟲!
被人遺棄的痛苦,讓他原有的焦急擔心,全化成毫無理智的怨懟。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映兒可是你的妻子,你怎麼可以這麼無情?」南宮夫人不悅的低斥道。
「真正無情的人是她,不是我!現在,所有人全都出去、出去!」
他奮力滑動著木輪,將房內所有人全趕了出去,連南宮夫人也不例外。
看著一群人被他隔絕在門外,以及房內獨自面對一室冷清的自己,那股宛如毒蛇猛獸般,幾乎將他吞噬的莫名空虛,讓他幾近發狂。
像是失去理智般,他瘋狂的將房內所有的東西,全狠狠砸個粉碎。
衣水映,妳這個可恨的騙子!
說甚麼一輩子也不會離開他,原來都只是個同情他這個瘸子,所編出來的卑劣謊言!
要走就儘管走吧──他不會在乎的!
☆☆☆
衣水映不告而別當晚──
一匹黑色快馬,趁著月黑風高的夜半之際,再度悄悄的出莊了。
一路上冷燡策馬急馳,就想趕緊把南宮山莊再度出事的好消息告訴母親。
約莫半個時辰,冷家莊已在前頭。
來到莊門外,冷燡才剛準備翻身下馬,一個清脆的嗓音驀然自身後傳來。
「原來晚上你是跑到這兒來!」
冷燡心一沉,遽然轉過頭,竟發現南宮羽就站在他背後。
他實在太大意了,方才一心急著趕路,絲毫沒有察覺身後有人尾隨著他而來。
「哇──這兒簡直比南宮山莊還大哪!」
沒發覺冷燡驟然陰沉下來的神色,南宮羽還興味盎然的四處打量起來。
「妳怎麼來的?」他冷冷吐出一句。
「哼,我就知道你定有好玩的瞞著我,所以我就偷偷跟著來啦!」南宮羽手裡甩著髮辮,得意的誇耀道。「怎麼樣,我很厲害吧?一路上都沒有被你發現。」
「還有誰知道妳跟我來了這?」他目露寒光的問道。
「當然有啊!」
「誰?」冷燡的黑眸倏然一瞇。
「所有馬廄裡的馬,全瞧見啦!」南宮羽笑嘻嘻的說道。
這個鬼靈精怪的丫頭──冷燡暗自捏了把冷汗。
「喂,你還沒告訴我,你到這兒來做甚麼哪!」南宮羽繞過他,逕自打量眼前偌大的莊園。「這是甚麼地方?你該不會把甚麼好玩的藏在裡頭吧?」
冷燡看著她一派天真無邪的表情,一雙冷沉的眸悄悄瞇起。
既然她看到了一切,自然就沒有再讓她回去的道理!
南宮羽這小丫頭天真無知,對她下手是無辜了些,不過──誰叫她是南宮驊的女兒!
正巧,他對這個過分天真的小丫頭,剛好也有那麼點興趣,他不介意把她暫時留在身邊玩玩。
「想不想去見識好玩的東西?」他慵懶的綻出一抹邪魅的笑。
「好玩的東西?」南宮羽一雙靈動美眸骨碌碌的轉著。「在哪裡?」
「在那莊裡頭!」他的下巴往偌大的山莊輕輕一點。「我打賭,妳可以玩個十天半個月,也不會嫌膩。」他哄誘道。
「十天半個月?」可她是趁夜偷溜出來的耶。「可是──我們不回南宮山莊了嗎?」南宮羽天真的仰望著他。
「妳怕了嗎?」冷燡勾起一抹邪佞的笑,閒適的瞅著她。「我以為敢一路跟我出來的丫頭,應該有些膽量才對。」
「可是,我若不回山莊,定會被娘發現的,到時肯定少不了一頓重罰。」南宮羽撅起小嘴嘟囔道,看來格外俏皮可愛。
「原來妳平時的膽子全是假的,其實妳只是個還離不開娘的小丫頭!」冷燡嘲諷她道。
「我當然有膽量!」南宮羽一聽可不服氣了。「告訴你,我甚麼也不怕!」她豪氣的拍著胸脯。
「很好。」冷燡沉沉的笑開了。「我就怕妳沒那個膽!」
「我會讓你大吃一驚的!」南宮羽昂著下巴宣示道。
「我會慢慢期待!」他邪佞的勾起笑,別有深意的說道。
「那我們趕快進去吧!」
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南宮羽心急的催促道,一心只想趕緊進去瞧瞧,裡頭有甚麼好玩的東西。
「走吧!」他牽起馬領頭朝莊門走去。
聽著後頭蹦蹦跳跳的腳步聲,冷燡不禁揚起一抹快意的冷笑。
南宮山莊恐怕又會再度引起一陣天翻地覆了吧?!
☆☆☆
「甚麼?羽兒不見了?」
隔天清晨,南宮夫人還沒從衣水映不告而別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又聽聞這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向來堅強的她頭猛然一昏,幾乎倒了下去。
她強自支撐搖搖欲墜的身子,不容許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倒下去。
「怎會這樣?羽兒身邊的丫頭呢?難道她沒發現小姐是甚麼時候不見的?」她環視著在場的幾名丫鬟,心急的問道。
只見幾名丫鬟妳看我、我看妳,誰也不敢說話。
「老夫人,莊裡根本沒有一個丫鬟,能追得上小姐靈巧的身手,所以從很早以前,大莊主索性就撤掉了丫鬟。」一旁的冷燡淡淡的開口道。
「這麼說──羽兒究竟是上哪兒,壓根沒有半個人看到了?」
回答南宮夫人的,是現場一片僵滯的沉默。
隔天,南宮夫人不但報了官,更是連續幾天出動莊裡所有的壯丁,去附近的山裡、溪邊尋人,卻怎麼也找不到南宮羽的身影。
南宮羽平時雖然頑皮愛玩,卻從不敢膽大妄為到一聲不吭的離家出走,很顯然的,她是被人給帶走了。
南宮羽失蹤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南宮山莊,就連再也不肯踏出房門一步的南宮珩,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從他被人下藥開始,到他雙腳癱瘓,如今是羽兒的失蹤──這一連串的事情,簡直是巧合得不可思議。
至此,南宮珩終於確定,確實有個人正衝著他南宮山莊而來。
而且那人還是個能在南宮山莊自由來去、清楚掌握莊裡每個人、每件事的重要人物。
只是,這個人到底是誰?
任由南宮珩怎麼想,也想不出來究竟有誰有這種本事、以及這種像是想毀了他南宮家的動機?!
直至深夜仍輾轉難眠的南宮珩,最後索性起身坐上木輪椅,來到苑外吹風。
夜涼如水,明月高懸,不由得,他又想起了衣水映。
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了,她會去哪裡?
天際月牙瑩白的光芒,宛如衣水映那雙總是欲語還羞的水眸,心頭一緊,他彷彿覺得連腳也隱隱作痛起來。
深秋的夜風涼意襲人,天際的瑩白的月光,投射著他孤單的身影,一片靜寂的夜,竟莫名讓他有種寂寞的感覺──
寂寞?這個字眼讓他猛的一驚。
他從不希罕任何人陪伴在身邊,為甚麼會覺得寂寞?
是的!他不在乎,也不覺得孤單寂寞!
他一個人活得自在、有尊嚴,不必依靠誰的憐憫同情過日子,也再不會有誰,敢以一副施捨者的姿態,來攪亂他的平靜──
不!南宮珩,你在騙自己──心底另一個聲音嘲笑他。
失去了衣水映,你只是個連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可憐蟲!
他驕傲得不肯承認,她的離去,讓他嘗到宛如被刨去一塊肉的椎心痛楚;即使他用盡方法想折磨她,最後痛苦的卻是自己。
失去了她,他根本只是個行屍走肉,即使逞強告訴自己不在乎,心底卻依然深愛著衣水映,愛得連那股強烈的自卑,也無法逼退那份濃烈的感情──
早在第一次看到她開始,他就已經把她牢牢的烙進心底,再也拔除不掉了!
他一直以為,不會再有甚麼事,比得上失去雙腿還要痛苦,如今他總算明白,失去所愛的孤寂,才是真正的地獄!
他憤恨的捶打著雙腿,卻發現有一股輕微的痛楚,緩緩蔓延開來。
南宮珩不敢置信的瞪著雙腿,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怎麼可能?他的腳已經殘了,怎還會奢望著老天爺顯現奇跡?
他半信半疑的再度用力敲了下,腿上傳來的痛楚,卻讓他不禁蹙起了眉頭。
這難道是南宮琰從蜀中帶回來,據說能治他雙腿的藥,所發揮的奇效?
連日來,丫鬟每天送來一碗苦不堪言的藥,他一直以為絕不會有起色,沒想到──他的腳竟然有知覺了!
他幾乎是欣喜若狂、卻又難以置信的盯著自己可以稍稍移動的腳,一股前所未有的希冀,從心底冉冉升起。
他的腳能動了、他將不再是個無用的殘廢了!
南宮珩激動得幾乎想叫醒,山莊裡所有沉睡的人,當宛若珍寶的捧著雙腿,他突然怔住了──
他怎能忘記,這雙腿是怎麼得來的?
這可是弟弟不惜千辛萬苦,到蜀中替他尋來的藥,自從腿瘸了之後,他卻始終仇視他,一心認定他定會乘機將衣水映奪回身邊,幾乎將他當成了仇敵。
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竟然是這麼個冷血無情的混蛋,失去了雙腿,卻也同時失去了人性。
這麼長的一段日子以來,他不但折磨了自己,更折磨了身邊所有的人,最無辜的,就屬衣水映了!
霎時,衣水映往日種種的照顧與無微不至,全湧進了腦海裡。
再度獲得重生的他,突然頓悟了以往執迷其中,始終悟不透徹的事──
她是那麼深愛著他,而他卻把她給逼出了南宮山莊,讓她孤身在外頭飄蕩。
他真是傻啊!
從她離開後的這段時間以來,他怎會騙得了自己,他一點也不在乎她離開?!
其實他的心早就懸在她身上了,她的離去,也同時帶走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一定要立刻把她給找回來!
他心急的就想起身,卻發現雙腿還是無法使上力,只能頹然跌坐回木輪椅上。
南宮珩黯然望著仍是力不從心的雙腿,突然間,卻意外聽見黑暗中傳來一個細微的聲響,緊接著一抹黑色的身影,悄悄的從藥庫出來──
他瞇眼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影,突然間,一切謎團全都豁然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