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這一下子的氣惱,絕對有可能其來有自。
一個丈夫對於一個女人的作用是什麼?無非供應精神及物質兩方面的需要。以後者而言,穆澄完全不需要陶祖蔭,一樣可以獲得如今水準的起居飲食。
穆澄忽然抿著咀,狠狠地閃過一個念頭:若不是身為陶家婦,沒有了那一大堆姨媽姑姐的拖累,她甚而可以活得更瀟灑、更漂亮、更富裕。
這代表了人性的貪婪嗎?
不,要求代價之舉縱使不是神聖,但是合情合理。
穆澄心口相向,幾大的貧困、艱難、冤屈,自己還是肯容肯受肯捱肯忍,但一定要在精神上覺得極大的支持與滿足。
簡單的說,只一句話,一就愛我,一就養我,二者並存、無以上之。二者欠一,也無不可。若皆欠奉呢,太令人難以守下去了吧!
在這一刻,穆澄並沒有想過,守不下去的第二個步驟是什麼?
她滿腦漲痛,好像有大量溶漿溢巖在心底,一觸即發,就要趁著那個剛才已經衝開了的缺口爆發出來似。
其餘一切的分析,於穆澄,都是無能為力的。
基本上,她今天的反應,已著實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以前,穆澄並不認為自己會認真的動怒及發脾氣,尤其對陶祖蔭。
這是一個人的新紀元?里程碑?
真是太好笑了。
忽然,有人叩房門。隨即陶祖蔭出現。
在那轉念之間,穆澄心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她希望丈夫會得走進來,坐到她的身邊,拖起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
雙方都不必互相道歉,只消低垂著頭,把兩個前額抵在一起,然後呼喊對方的名字:
「澄!」
「祖蔭!」
那就可以把一場夫妻鬥氣的鬧劇完結了。
縱使不能如此情意綿綿,最低限度陶祖蔭可以非常簡單地說一句:
「孩子氣了:趕快把碗碟洗掉吧!」
穆澄仍是會裝作沒事人一樣,站起來走向廚房,讓一切回復正常的。
是不是太窩囊了?
不是的。只不過翻心一想,弄僵了局面?始終要收拾。已經是肉在砧板上,雖有一倏窄窄的迂迴的羊腸小徑,都應該自動走下台算了。
穆澄那聲歎氣,還未著跡,已聽到陶祖蔭泠冰冰地說:
「你的電話!」
隨即轉身走回客廳去,帶走了穆澄那個只呈現與一逗留一剎那的最卑微最卑微的願望。
她那走回客廳上去接聽電話的腳步,有點遲疑。抓起電話筒來,聲音是平板的。
「你是大嫂?」
穆澄驚駭,怎麼夫妻之間才吵了三分鐘的架,要勞動到家翁出馬。陶祖蔭這是搞甚麼鬼的?要是他來這一招。自己豈不是也要搖電話回娘家請救兵?太滑稽了,是不是?
「老爺,你好?吃過了飯沒有?」
「吃過了,吃過了,今晚的菜實在好,我還肆意地買了杯。」
穆澄支吾地應酬著。這位陶家老爺是絕少如此輕鬆地沒話找話說的。這更使穆澄納悶,真想請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在這麼個時刻,穆澄情緒混淆,脾氣焦躁。
「你們也吃過飯了吧?剛才我跟祖蔭聊過幾句,他說你怕已走回書房去開工寫稿了!」
穆澄一時不曉回答。
「大嫂你真是個勤力人吧!搖筆桿這回事真不是簡單,大多數人拿起筆來,成千斤重,比抬抬摃扛還要吃力。你可是洋洋灑灑寫個痛快,大嫂,你每年的新作有多少?」
「十二本的樣於。」
「都是小說?」
「有小說,也有散文。」
「卻一樣暢銷啊!」
「托賴吧!」
這麼一言一語的拉鋸對話,顯然未踏入正題。
「難怪那書店行業內的人都說大嫂你棒!」
「是過譽。」穆澄不期然地補充一句:「你怎麼知道書店業的人講些什麼呢?」
陶祖蔭的父親老早已經退休,這以前在一家中型出入口公司裡頭任職,管一些零碎的雜務,根本與書業、文化等扯不上邊。
「是這樣的。我的一個舊同事自己一家大小,胼手胝足,在住處的樓下開設了間小書店。他們知道我的媳婦是大作家,故而經常給我說些消息。」他隨即立刻補充:「都是很中肯的資料。」
穆澄笑,真不知這老人葫蘆裡頭賣什麼藥?
謎底其實很快就打開了,對方說:
「我這位舊同事姓楊,開的一家書店叫珍寶,你聽過沒有?」
「沒有,本城有二百家書店。」
「當然,當然。可是他們的地點還好的,雖說是在廉租屋屯,但這最近有過一項調查,平民屋屯的人購物能力至高,出人意表。」
「生意一定不錯。」穆澄只好繼續應酬。
「單是賣你的書及租你的書,就已賺了一筆。他們額外請我向你道謝一聲。」
「太客氣了,作者應該多謝書店才真,他們多賣我的書,等於增加我的版權費。」
「這就好說話了,所謂投桃報李,大嫂,我看你是可以答應到珍寶書店去,給讀者見個面,簽字留念之類吧?」
穆澄恍然而悟,老人家搖電話來,好言吹棒的目的原來在此。
隨之而來的是極大的困擾與難堪,她心上的話,立時間就在嘴裡說出來:
「這我是不能答應的。」
「為什麼呢?」對方的語氣變得並不友善,很有點苛責與怪異的味道。
穆澄真不知怎樣向他解釋才好,其中一個千真萬確的理由是:
「也曾有許多間書店邀請過我,都一律推辭了,怎好意思又額外的答應一家呢?」
「這一家不同,選擇也要得講情份。」
這真令穆澄辭窮,陶父把自己的地位身份尊嚴全部押進這一鋪內,他賭得未免太大了。
有時人總會為了一時意氣,強出了頭,收不回來,只有弄出一團尷尬與狼狽這陶父在他故友跟前必定是誇大了海口,把他的承諾硬要媳婦履行。現代式的父債女還,令人氣不甘。
穆澄只好婉轉地說:
「我每年只出席一次國際書展,跟讀者見面……」
話還沒有說完,陶父急不及待地插嘴:
「哦!原來要是頂大規模的什麼國際書展,才請得動大作家是不是?你的作品裡頭,不是時常表揚那些有氣節之士,鄙夷什麼見高拜見低踩的情事了?怎麼說一套。做一套呢?」
穆澄的臉上的肌肉連連顫動,她相信自己的容貌在此刻變得扭曲、痛苦而醜惡。
沒有比無情白事的被人指著鼻子罵禿奴更難受。
對!穆澄把心一橫地想,硬是扭橫折曲,斷章取義,把自己說成眼高於頂的人,就隨他去!
做人要有胸襟,做事也該有尺度。
在商言商,就算穆澄肯像舞廳裡的紅牌阿姑般拚命轉檯子地去跑書店,她也有選擇的權利與法則,不由得人把她的權利抹煞,以之交換回別人的光彩。
小書店也是書店,他們賈穆澄的書不會少給半個回扣,座落在山邊的店舖,仍是分銷據點,不會虧待作家分毫。穆澄對那家珍寶沒有偏見。
這份心意,經營書局的生意人應該最清楚。每年,穆澄在過年時寄上賀卡,親自寫一兩句問候恭賀意頭說話。多年前初出版單行作品,且還未結婚,一條光棍的自由身,定必在年中抽空拜候各間書店,不論店大店小,無分彼此,一律處理。
穆澄堅定而微帶衝動地答:
「我可以去珍寶書店看望他們,但不能為他們接見讀者。」
「這有分別嗎?」
「有,前者為私,後者是公。」
私事只設交情,講輩份,公事呢,等於生意,穆澄不一定要接。言盡於此了罷!
掛斷了線之後,穆澄突然的覺得滿身輕鬆,剛才在陶祖蔭父親身上所受的侷促氣,忽爾煙消雲散。
她有點奇怪,自己竟是喜歡借題發揮。將禍福轉嫁別人身上去的嗎?
不,不,完全不是這個意思。穆澄明白是一種非常清新的做對了事的感覺。在她的身體內滋長,隨而擴散,令人血脈暢順。精神爽利。
良心與行為背道而馳時。一定惴惴不安,在乎是誰遮掩得好罷了。
穆澄當然不是作奸犯科的人,誰又是了?誰不是像穆澄般過著平凡日子?然,在日常普通的人情事理內,仍有很多很多數之不盡的錯誤處置,令人懸起半個心,不得安穩。
穆澄就太熟識這種情緒了。
這些年來,差不多每天每時,她都在不知不覺的誠惶誠恐中度過。猶疑於自己的意念、思想、願望之中,不論什麼言行,都既怕開罪別人,又得失自己。
只如今,簡簡單單的回了陶父的話,返回書房去,她覺得安穩,完全沒有不妥當的感覺。
人,做了一件對上自己脾胃的事,原來可以這麼開心!
所以當陶祖蔭憤怒地推門進來時,穆澄並沒有驚惶失措,她整個人的神緒猶在極度安樂之中。
「請你不要把跟我嘔氣的怨恨發洩到老人家頭上去!」陶祖蔭這樣說。
「你說什麼?祖蔭。」穆澄的臉一點不是造作,的確莫名其妙。
「爸爸說你無禮。」
對,父要子亡,子不亡,是為不孝。這時代竟真的跑回來了。
穆澄心上像被人連連錘了幾下,她覺得痛,但仍舊忍得住。還有一點點從容就義,蕩氣迴腸的氣氛。
她心平氣和地說:
「若然不能答應幫他老人家的忙,算是無禮的話,我很抱歉。」
「你一意孤行?」
祖蔭顯然急躁,連走了兩步,又用手抓頭髮。那動靜把他的心意與底牌露了出來。
「你是指到書店簽名一事?」
「還有別的嗎?」陶祖蔭氣極說。
「對。我不能開例。」
當穆澄在電話裡頭把這場閨房戰役告訴方詩瑜後。詩瑜大聲在一頭叫嚷:
「真棒!你有沒有聽見我在為你鼓掌?真的,用頭夾著電話,騰空兩隻手來為你鼓掌。你是可造之材!」
「我卻不知是那兒來的勇氣。」
「陶祖蔭還在跟你冷戰?」
「可以這麼說,然,不要緊的。」穆澄還懂得自嘲:「他跟我冷戰與熱戰。情況與感受實大同小異,稍一不留神,就分辨不出來了。」
方詩瑜哈哈大笑:
「穆澄,有些人的智慧齒在少男少女時代就已被解決掉,有些人呢,長到一把年紀才生出來!故此,是真有突然間開竅這回事,每個人的成熟、超脫、修成正果的時間都不同,你看來潛質極佳!」
穆澄不無感慨。凡事講積累,貯存的是幸福與閒氣,迫出全然不同的樣子來。現今自己的景況,其實處於後者,認真而言,不值得慶祝。
「穆澄,還差那麼一點點,我看你整個人會得變、變、變,七十二變!」
「我不是馬騮精!」穆澄沒好氣。
「我的確有這個想法,全新型的穆澄會令全人類吃驚。」
「幾時?」穆澄跟她耍下去。
「再吃幾頓苦頭。領悟得更透徹之時。」
「怕已是塵歸塵,土歸土。」
「不會,硬骨頭的人死不掉。看看我就是一個例,商場上的風浪越大,我越勇不可擋。任何人都有反擊力量,不容忽視。」
穆澄聳聳肩,不置可否。
反正日中除了克制自己,收拾心情,埋頭寫作之外,稍稍休息時,也只有找這好朋友聊幾句,鬆弛神經。
穆澄忽爾想起,為什麼方詩瑜不結婚?從沒有聽過她提起過談戀愛?是神女無心?抑或襄王無夢,如此的孤軍作戰,直至老死嗎?
誰又不是了?一念至此,分明密封的斗室,突然也覺陰風陣陣。
穆澄又一夜沒有睡好。
醒來時,已是滿室耀眼的陽光。
這是她生活上的一個突破。竟沒有為陶祖蔭而準時早起,是婚後鮮有的現象。
並非故意的鬥氣,實在是天亮之前才叫做有一陣好睡,故而起不來。
如果陶祖蔭因此而更認定穆澄在跟他繼續鬧彆扭,就隨他去好了。
人要認定對方的動機行為好壞,是主觀見解的事。
否則。何來雖無過犯,面目可憎的情況。
穆澄梳洗之後,為自己燒了一壺咖啡,堅決地全心投入工作。
世界上沒有投資比工作這麼能十拿九穩。
這是穆澄與方詩瑜一直認同的道理。
穆澄心想,什麼都假,作品的質與量必須持續優異,就有生存的價值。
無可否認,穆澄已開始接受一個現實,她不可以為了陶祖蔭,或為了這個家而活得有意義、有希望、有光彩。
穆澄歎氣,自己已經算是不幸之中大幸的一個。
肯定世界上有無數嫁後的婦女,發覺原來枕邊人只不過是一個在某些時份有聲有氣的同屋共住者而已。
因而大多立即尋求感情出路。不是鬧個天覆地翻的婚外情,便是專心做個好媽媽,撫兒育女。
穆澄沒想過自己有勇氣再跟別一個男人交心。
至於下一代,穆澄不敢對自己能生育寄予太大的厚望,畢竟已經嫁了多年,仍未夢熊有兆,一定是她和陶祖蔭之間的身體出了什麼毛病。
穆澄也曾建議過,夫妻二人去做個全身檢驗,但陶祖蔭並不熱衷。
他提出的理由不無道理:
「除非我們非要把那心目中的理想拿到手不可,否則,何必尋根究氏?」
萬一檢驗結果,證明他們真有某種先天或後天的體能缺憾。倒是無端的惹來煩惱。
有無繞膝承歡的子女,其實到現世紀已不要緊。如令養兒防老的定義,才無非是以之作為感情寄托與生活意義。
最重要的問題是,對子女的愛錫。是所有人際關係中唯一的被當事人接受,面無損自家的感情單程路。
天下間沒有人會取笑為人父母者為下一代牽腸掛肚,可以舒適的、大方的、肆無忌憚的、一廂情願的愛念孩子,就是最徹底的精神付託。
這麼多感情淡薄的夫妻,仍然撐得下去,就是有兒有女分散注意所致。
她,穆澄,只好抓緊事業,賴以激勵自己天天精神奕奕地工作。
向人攤開雙手,若是一無所有,那日子怎麼過?
穆澄並不多為自己捏一把汗。
在攤開稿紙寫作之前言。她每天必騰一小時出來,閱讀幾張報紙,也把自己的專欄剪存,留為紀念。
穆澄呷了一口咖啡,翻閱政經日報,那副刊的版位又改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