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中午,一個便當加一份文件是祟恩女中學生會幹部的基本用具,她們必須在繁重的課業間撥出閒暇處理公務,而一分鐘當五分鐘用是娘子軍早已練就出來的好本領。
姚喜容將凌亂的文件收妥,望了一眼壁鐘,平常這個時候,議題應該還在討論中,今天能提早結束,不是因為大家能力又變強了,而是一些小細節全被跳過,她當然知道大家努力掙出這十幾分鐘是準備拿來做什麼——
「好,現在進行下一個議題,姚喜容同學,請你報告你昨天的行蹤,請發言。」紀揚波握起拳充當麥克風,來到姚喜容抿笑的唇邊。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Test、test,嗯哼。」先試個音。「吃飯。」好,結束。
「這麼乾淨俐落?」眾人發出不平之鳴,明顯對她用兩字帶過幾個小時的失蹤感到不滿意。
好吧,應大家要求,話說從前——
「我點了牛排,喬均點了法式烤鴨胸,開胃菜是凱撒沙拉和方塊麵包,沾醬是局起司蘑菇,味道超好的,湯類我選的是海鮮湯,他則是巧達湯,甜點是兩份義式烤布丁,飲料我是柳橙原汁,他是熱咖啡,我還加點了一個水蜜桃奶酪……」
「容容,不用這麼詳細。」方如意對那家西餐廳的菜色並無太大興趣。「喬均挾持你出去,就單純吃飯?」切入重點,簡單扼要。
「不然呢?」姚喜容笑著反問。
「那種野蠻學校的野蠻會長會是什麼好傢伙,人家才不信他那種人會只是請你去吃飯!」蘇小巧今天一整日都籠罩在烏雲之下,連聲音也像感冒般悶悶的,臉色也偏蒼白。
「小巧,你生病了嗎?」看起來好沒有精神噢。
「別管她,她還在氣昨天千葉那些人對她做的事。」紀揚波替蘇小巧答了,並對姚喜容使了一個「別問」的眼神,可惜姚喜容只顧著擔心蘇小巧的情況,沒默契去接收紀揚波的擠眉弄眼。
「他們對小巧做了什麼?」
蘇小巧哇的一聲,好傷心好傷心又哭了起來,連累積情緒這個麻煩步驟都省下來了。
「不是暗示你別問嗎?」紀揚波無奈地塞了一大盒面紙給蘇小巧去角落哭個盡興,對著姚喜容說明:「昨天你不是和我們被隔開嗎?我們四個人在裡面和季天城對峙,誰知道他們學生會室裡的小房間又跑出來三個大個子,有一個還好,人模人樣的,笑起來親和力十足,另外兩隻動物根本就是猙獰了,那時小巧剛好站得最靠近那兩隻動物,被他們一左一右給架起來。」
那時有人質落在千葉黑道會堂裡,她們哪敢再多吠一句,只能乖乖聽從季天城帶笑地招呼她們坐在沙發上,讓他們好生「伺候」著。
接下來情況就像一般電視上演的酒店文化,只不過她們像是誤闖了野獸圈的小白兔,被安插在四個男人之間,讓他們倒茶水慇勤招呼,最可憐的就屬蘇小巧,她就這麼被兩隻動物——雙生子石麒和石麟卡著動彈不得,而石麒石麟也完全不對蘇小巧以外的女性生物多施捨一眼,猛灌她喝水……嗯,那一大桶開飲機裡的水應該最後都進了蘇小巧那小小的胃吧。
「情況大抵就是那樣羅。」紀揚波說完,也正好啃完了她的排骨便當,帥氣地開了罐運動飲料,補充第四堂體育課所流失的大量水分。「你那邊呢?喬均見到你這個仇人,不是分外眼紅嗎?」
「還好,我們相處滿和平的。」只是後來不歡而散。她反省了一夜,覺得自己氣得莫名其妙,卻又只能對自己辯解,她不過是想藉機甩開他,不想真被他拖去體會糜爛的夜生活所以才會表現出對他的不滿,當然她知道這很牽強,因為搭上計程車離開之後,她沒有很開心,整個人還是悶悶的。
看著正在打毛線的韓輕紗,明知道那幅美麗到閃閃發亮的「美人織布圖」只是假象,那不過是女工在趕製要送到工廠去交貨的圍巾罷了,但還是能讓不知所以的人看癡了。
韓輕紗臉上掛著淺笑,是那麼輕易就將靈氣秀美展露無遺,令姚喜容想起了在喬均皮夾裡匆匆一瞥的甜蜜笑靨。
「小紗,你認識喬均嗎?」姚喜容問,卻也惱悔著自己的問。
她竟然……在意起喬均將韓輕紗玉照擱放在貼身皮夾裡的原因。
韓輕紗抬頭,稚氣地揉揉發酸的眼。「我哪認識他呀?那天去千葉也沒見到他,只有幾張他們學生會室裡掛著的照片供我瞻仰。」
「以前完全沒見過他嗎?」
「當然呀。他那種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看過一眼想忘也忘不掉,我不會記錯的,我沒見過他。容容,為什麼問我這個?」韓輕紗放下棒針,直勾勾盯著姚喜容。
姚喜容原本不想說,但是其餘四人八隻眼全膠著在她身上,要是不解釋清楚,她們是不打算讓她走出學生會室一步了。
「喬均的皮夾裡放著小紗的照片,我想,如果說那張照片是拿來釘小人的,大家也不會信吧?」姚喜容緩緩說道,口氣平平穩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蹙著眉心在陳述的。
「我的照片?!放我的照片做什麼?」韓輕紗輕擰柳眉,即使是厭惡也顯得風情萬種。
「這種事不是很多男人都會做的嗎?」紀揚波倒不像當事人那樣一臉作惡的表情,反倒夾帶幾分風涼打趣。
韓輕紗的照片在外頭可是非常搶手的,誰不喜歡擺張賞心悅目的美人照片在皮包裡?所以之前就有外校攝影社的成員到崇恩來商請韓輕紗擔任模特兒,至於那些躲在角落偷拍去賣錢的更是不計其數,若被韓輕紗發現,最多要求抽成就是了。
姚喜容苦笑。「我知道很多男人會這麼做,只是……」
只是不敢相信喬均也和那些人一樣,成為紀揚波口中嗤之以鼻的「蒼蠅」,揮也揮不掉。
如果說喬均喜歡韓輕紗,她一點也不會意外,那麼美麗的人兒,是值得獲取眾人目光注意及喜愛……況且輕紗是一個外表滿分,個性又活潑好相處的女孩,若說不認識她的人會因她的外在而接近她,在熟識之後勢必更為她的內在所折服。
「只是你覺得他不認識小紗卻還深深迷戀著她,膚淺的只沉迷於外在那具皮囊,對他印象變差?」方如意倒是看透了姚喜容的心思,換來她—陣窘笑。
「我也不否認自己欣賞美麗的人事物,既然我自己都有這種想法了,自然不可以要求別人不能這樣,外在本來就是給人最直接的第一印象……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一直是我心裡認同的想法,套用在喬均身上就是不對勁……」
他是個那麼出色的男孩,與輕紗非常相配,是眾人會高呼「郎才女貌」的絕佳組合,她想不僅是她,隨便在路上抓個路人問也能得到九成的民意支持度,她不會驚訝他有著高度的審美眼光,尋常小家碧玉還入不了他喬大少爺的眼裡,這也是她心裡認同的想法,可是偏偏一想到他是這樣的人,她又覺得不對勁,一直一直想找理由推翻自己,但當時喬均目光掃過皮夾時卻又笑得那麼滿足,讓她的不對勁更加不對勁。
「不過據我們那天在千葉『閒聊』得知,喬均非常欣賞你噢,對你的評價超高的,容容。」紀揚波沒忘記那日季天城在言談之間明示著他們家會長對姚喜容如何如何讚賞、如何如何佩服、又如何如何的迷戀她的文筆。
姚喜容雖然沒有令人雙眼一亮的外表,但是一旦與她相處,才會發覺她擁有的獨特本質,這也是為什麼外校活動一結束,表達對姚喜容有高度興趣及好感的男同學絡繹不絕,行情絕不會輸給韓輕紗那種美人胚子。
「是欣賞『我』,還是欣賞他以為的『我』?」姚喜容把玩著自己垂落胸前的髮辮,一向淺淺淡淡的笑顏收斂起幾分而顯得漠然。「他以為我是小紗,對我的態度惡劣暴躁,如果說這是欣賞,那會讓我狂笑三聲的,我不就是姚喜容嗎?為什麼我站在他面前,卻感覺不到他對我有何好評?他欣賞的……說不定是小紗所代替的那個我,如果是這樣,也不過代表著他欣賞的是那個外貌讓人驚艷的『姚喜容』,而不是我,這種欣賞,不要也罷。」
她沒忘記他昨夜拒絕她開玩笑地替他套上戒指時的反應,若換成了韓輕紗,或許他會心甘情願吧,而不是甩掉她的手。
方如意起身走到她身後,輕拍她的肩膀。
姚喜容偏過頭,對上方如意笑得很聰明的臉,她很習慣方如意這樣笑,尤其是當她自信滿滿時。
「容容,你知道你現在說話的方式很像在賭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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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什麼氣呀?媽的。
噴火龍踢翻了一座大橋,砸垮了—排民房,再甩尾,佈滿劍型肉瘤的巨尾掃掉一棟高達百餘層的豪華辦公大樓,在煙霧瀰漫間,高樓夷為平地,噴火龍猶不滿足,繼而噴出滾燙的紅炙火焰,開始朝四面八方仰天狂嘯。
吼!吼!吼!
蹬蹬蹬!大腳踩扁大型公車,轟隆隆!天際忙著掃射的戰鬥機也被怒炎給燒成烤小鳥,誰也不能阻止暴躁的噴火龍將城市踐踏得滿目瘡痍。
「噴火龍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君清霽扯開一包洋芋片,為了這包零嘴,害他跑到合作社去採購,少看了精采片段,所以他一面聚精會神地看著會議室裡整面牆壁大的螢幕上所演的外國電影,一面趕忙要人替他補述前情提要。
季天城伸手向君清霽討了一片。「求愛不成加上它暗戀的母噴火龍用話刺激它,讓它自尊心受損,演了一整段的咆哮戲,現在好不容易有一點點進度,偏偏白目人類在它們舉行婚禮前捉走了母噴火龍,慾求不滿的噴火龍追到了人類的城市,大肆破壞。」聲光特效演技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今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肯定是那頭噴火龍了,不過劇本差了一些,了無新意。
「那我們身後那只呢?」君清霽用下顎努努側後方,那只正倣傚DVD「慾海怒龍」的男主角甩尾噴火的喬大恐龍,可憐一整排桌上的書籍,下場和電視上的樓房一模一樣,嘴裡噴吐的白煙也和噴火龍現在噴完一肚子火後只剩殘煙的畫面有異曲同工之妙。
「大概是跟小黃飛鴻出去又被踹了兩腳,不歡而散吧。」他又不在現場,沒辦法提供太完整的報導。
原來是又被小黃飛鴻欺負羅?
「他昨天怎麼沒留在學校和他心愛的夢中情人多認識認識?我還以為他要你將崇恩那群娘子軍邀來學校是為了替他創造和姚喜容的相處機會。」君清霽咬著香脆的洋芋片問道。他一度還以為喬均捉錯了人,誤將小黃飛鴻當成了姚喜容,後來從季天城口中得知,喬均從一開始就鎮定要對付小黃飛鴻。「我都快搞不懂大喬到底有沒有喜歡姚喜容了。」
「阿霽,你不覺得昨天和我們聊天的那個姚喜容怪怪的嗎?」
「怪怪的?不會呀,她還滿健談的。」看不出美歸美,性格還頗逗趣,如果不是知道喬均先「煞」到她,他倒真會考慮追她呢。
「以平常心看待自然不覺得怪,可是以『姚喜容』來看,你不覺得她不像嗎?」季天城雙眼盯著螢幕上那對一公一母的噴火龍感動相見的情景,唇邊的笑因為灑狗血的劇情而加深。
君清霽沒被點醒,因為他向來對姚喜容沒什麼研究,自然不會懷疑太多。「你就是太多心了,那些女孩子不是也叫她容容嗎?難道崇恩學生會裡會有兩個姚喜容嗎?哇拷,這部片子收尾好爛,太芭樂了!」
螢幕上,兩隻相依相偎的恐龍緩緩步向夕陽,暖橙橙的天空色澤及兩條拉長的身影拍得很不錯,相當有味道的鋪陳,只是這種取景和角度太老套了,從電影史上隨手一抓就有百來部是這種結局,換點新的idea好不好?
還取名叫「慾海怒龍」?哪來的慾海?!害他以為至少可以看到史上最神奇的恐龍做愛戲,騙錢!
季天城打開會議室的燈光,伸了伸懶腰。「片子演完了,去欣賞另一隻還沒下戲的噴火龍吧。」請延續看電影的好心情呵。
關掉電視,會議室又恢復了寧靜。屋子裡雖然有五個傢伙,但是一隻噴火龍忙著煩躁抽煙,兩隻聖獸忙著耍陰沉,只有季天城和君清霽兩張嘴也不會帶來太多的嘈雜。
「大喬,昨天約會愉快嗎?」季天城挑了他正對面的沙發坐下,換來喬均怒掃而至的白眼他一點也不驚訝。
「愉快個鳥蛋!」喬均惡聲惡氣,看他的臉色還以為他現在在笑嗎?!瞎了狗眼呀!
「她又踹你一腳後逃逸?」
「說對一半。」沒踹他卻同樣逃得神速。
忘了加上修辭,抱歉,修正。「她『狠狠』踹了你一腳後逃逸?」
喬均瞇起眼,唇間的煙管叼得死緊,相信他很希望現在嘴裡咬的是季天城的脖子。
「猜錯了?」還是這回又踹到兩腳?
喬均已經被怒火焚燒了整整一晚,本來滿腔的火無處噴吐,現在季天城表達出懇求他大發慈悲將始末原原本本道來,他也正好一吐為快。
「我實在搞不懂她腦子裡裝什麼狗屎!更年期到了也不能這樣亂發脾氣吧!不過就是只破戒指,掉了就掉了,再買不就得了?!擺什麼臉色給我看,好像我他媽的真的在婚禮上給她難堪、甩掉她的手一樣!幹嘛,經期不順、內分泌失調就對了啦!」每講一次就讓他更火大,真想狠狠揪住她,像調酒一樣給她搖一搖、晃一晃,看看她腦裡的漿糊能不能歸回原位!
再說昨晚他又不是故意給她難堪,那種玩笑,本來就是誰當真誰就算輸,難道還要他興高采烈地和她互換戒指,再噁心巴拉地說聲「我願意」嗎?
好呀,那買對戒指再去。
她說得那麼輕快,如果不是對她有了某些程度的瞭解,明白不過是戲言,他真的以為那種似笑的聲調是那麼喜悅而且自然,像是沉浸在愛河裡的小女人撒嬌,更重要的是……
他竟該死的在那一瞬間想點頭!
這念頭嚇壞了他,他和她不過見面兩次,而且她那麼平凡、那麼愛激他,根本就不夠資格列入他結婚人選的清單裡,所以他為自己悖離的理智感到措手不及,眼見她要將銀戒套進他的手裡,他用盡了最大的力量才能強迫自己收回手,克制這一切莫名其妙的念頭。
那時她的表情……簡直是高深莫測了,而他又不能向她解釋自己的拒絕來自於內心的失常,只能帶著窘困,無言地凝視她半點情緒也不展露的臉龐。
看不出她在生氣,又明白知道她在生氣;知道她在生氣,卻又不懂她為何生氣……
「你們已經論及婚嫁了?」進展真是太神速了!季天城抽走喬均嘴裡叼的煙,拈熄。「這樣很不夠意思噢,要結婚也不通知一聲,好歹兄弟我也會包個上萬的紅包給你。」
「媽的!」喬均一手重擊在桌面,那桌子可是價值近萬元的實心檜木桌,拍起來的聲音渾厚,不過現在可不是「臥虎藏龍」那種人人內力飽滿,一掌下去石碎木裂的神奇年代,以肉搏木,只不過討來一頓皮肉之痛罷了。喬均瞼部猙獰,不知是痛極了還是心情惡劣,總之有違他爹他娘替他生的一張好臉孔。
季天城本以為是他又讓喬均的青筋暴突,後來聽到喬均補上的那句「我真的搞不懂到底是哪裡出了錯」,他才確定喬均所有的怒氣都不是針對他。
「是你欺負完人家後心裡過意不去而噴火,還是你被人家欺負,一口氣嚥不下去而噴火?」
「我哪有欺負她,她也不是軟柿子,隨手一捏就會爛掉好不好!」她長得嬌小玲瓏,骨子裡卻堅毅無比,她別去欺負別人就阿彌陀佛了,還指控別人欺負她?!
「那就是你被她欺負羅?」
「季天城,你把臉上那該死的爽快笑臉給我收起來!」別人的笑容是會安撫人心,偏偏季天城的就是有本事將人惹得更火。
「我的笑臉是天生的,從小到大都一樣,沒辦法收放自如,請見諒。」季天城好抱歉好抱歉地說,可是表情就沒這麼誠懇。「你剛說什麼戒指、婚禮的,不介意說來聽聽?也許我可以替你解惑。」
也對,一個人胡思亂想,淨往死胡同裡鑽,聽聽旁觀者的分析也許有幫助。
喬均將昨夜發生的事情自頭到尾重新演繹一遍,甚至抓了君清霽來充當小黃飛鴻,然後將一肚子岩漿全噴在「代女主角」君清霽臉上。
喬均講完故事後,君清霽頭一件事就是衝出去洗手台洗臉,喬均根本就是把昨晚沒來得及甩在小黃飛鴻身上的怒火轉移給他,揪著他又是搖又是扯,讓他兩條臂膀上又是抓痕又是紅色掌印……
「你看你看,她最後就是這樣落荒而逃的!」喬均指著正和昨天小黃飛鴻做出一樣舉止的君清霽,有股想追殺出去的慾望。
當然,昨天如果他追著小黃飛鴻而去,只是想拉住她,弄懂她在賭什麼氣;可是角色換成了君清霽,他就只想追出去賞他幾拳幾腳洩憤罷了。
完全明白始末的季天城頷首,先以同情的目光瞄向君清霽,再調回喬均身上時,眼神轉為深思。
良久。
「大喬,我問你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嗯哼。」放馬過來。
「如果,只是如果……」季天城湊近喬均耳邊,音量壓到最低最低,完全不像是和他聊天,倒有幾分像是從內心深處湧出的喃喃自問:「若小黃飛鴻是姚喜容,你會不會覺得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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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回答的問題。
姚喜容走在校區外的紅磚道,錯過了放學時分,崇恩女中外頭靜寂而寧謐,她利用課餘時間整理了幾份報告,回過神已經六點多,本來想在社辦把韓輕紗交給她的活動海報補上文宣字句,後來思考好幾十分鐘還是沒個頭緒,只好將海報捲一捲帶回家另做打算。
踩著平穩步伐離開校門,人行道上有著台灣樂樹抖落的黃色小花瓣,點綴著紅磚上的花紋添了鮮嫩色澤,看來不再死板。季節雖然並不是樂樹盛開的花期,但是台灣的春夏秋冬變化原本就不大,偶有幾棵樂樹被暖和的天候所騙,提前或是延後地在不對的季節盡情綻放。
她低頭數著人行道上的小黃花,腦子想的卻是中午方如意問她的那句話。
容容,你知道你現在說話的方式很像在賭氣嗎?
難以回答。這是她的結論,到現在這四字答案還是沒有長進。
「點頭承認」或是「搖頭否認」都不能算是正確解答,那太籠統了,不足以分析她的心情,一言以蔽之,似乎過於簡單。
她承認自己受了喬均的影響,又否認自己對於他心繫輕紗感到難解的不舒服;她承認自己看到那只男用銀戒消失在眼前時心裡揪了一下,又否認自己失望他那夜掄緊拳頭避開她的堅決如鐵。
她不笨呵,逐漸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樣的泥淖,想抽身,腳底下的流沙更快速地吞噬她,理智想掙扎一分,所得到的卻是更陷三分的無力。
一陣風吹來,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她伸手去撥,瞥見手上的銀戒帶著閃閃光輝,即使是劣質便宜的銀鍍品,在未褪色之前,它仍擁有璀璨的假象,只不過這種光澤最多不超過一個月吧……鍍出來的東西畢竟不如純的,真可惜,她還滿喜歡這個戒指的,要是它褪了色,要再找個一模一樣的就不容易了。
她邊分心邊準備過馬路,才踏下了人行道,身旁呼嘯而來的重型機車刺耳地緊急煞車,剎時間「嘰——」聲大作,讓姚喜容忍不住摀住雙耳,雖然成效不彰,但能擋多少分貝就多少分貝吧。
可是那輛機車偏偏攔住了她的去路,卡在她要前行的斑馬線上。
騎士摘下全罩式安全帽,即便還沒來得及瞧清他的尊容,一頭火紅耀眼的發及醒目的校服已經讓姚喜容知道來人的身份。
「上車。」喬均朝他機車後座一揚顎,要她自己識相地跳上來。
姚喜容靜靜看了他好半晌,幾乎還無法接受她才正想到他,他就神奇地出現眼前的事實,眨眨眼,確定他不是幻覺。
「上車。」他重複一回,這次音量加大。
「我不坐未成年人騎的機車,出了車禍還拿不到賠償。」十七歲的未成年人不可能有駕照,無照駕駛無論發生任何車禍事故,都會面臨「有錯在先」的罪責,說不定被汽車撞成重傷後還得賠償汽車損壞的費用,因為無照駕駛,有錯在先。
「好。」喬均將機車停在路旁,突然逮住一個踩著老舊腳踏車的老伯伯。「一萬塊買你這輛腳踏車。」
老伯伯還沒弄清眼前的年輕人是說笑還是作弄人,喬均已經拿出十張千元大鈔塞到他手裡。「你點點看。」
「年輕人,我的腳踏車沒有避震和變速,值不了……」老伯伯操著很濃很濃的外省腔調說道。
「能騎就好。賣不賣一句話。」他沒多大耐心管腳踏車還有哪些高級功能或是裝不裝ABS。
「賣,當然賣。」一萬塊夠他買這種古老型的腳踏車十輛了好不好,他一直很想換一輛五段變速加鋁合金輪圈的避震折疊車,沒想到天上掉下來這麼大的禮物!
老伯伯將車讓給喬均,開開心心數著鈔票離開,臨走前還不斷向他們兩人揮手道別。
「未成年人騎的腳踏車你就沒意見了吧?」喬均牽著高價買來的舊車,車齡看起來比她和他的年齡加起來還大,樣式也早在二十年前就退了流行,與喬均的前衛造型並列一看,感覺很突兀。
沒等她的回應,他又脫下自己的外套朝她身上蒙,意在擋住她的校服。
「你會騎腳踏車嗎?」
「我從幼稚園就是出了名的『飆腳踏車族』,你這種問話很看不起人。」雖然幼稚園的娃娃車都是四個輪子,要摔車才真是高難度。「上來。」
姚喜容搖頭,輕婉拒絕。
「我想不出任何上車的理由。如果你是代表千葉高中來的,那麼你應該去找小巧,她是負責公關及對外校聯絡,我是美工組的,不支援這項土作。」就算她真實身份是學生會長,也不負責這種事。
姚喜容遞回他的校服外套。上回她帶著一身煙味回家,被鼻子靈敏的母親給抓包,誤以為自家女兒染上了抽煙的惡習,大驚小怪地對她進行了一場親子密談,所以這回她格外小心,不再讓他的味道沾在她身上。
「我不代表千葉,我只代表我自己,找你也不為公事。」
「那是為什麼?喬會長,我們連朋友都談不上,若你是找我聊天,似乎還是找錯了對象,再說我們興趣完全不合,應該也沒有共通的話題,每次都不歡而散好像也不太好吧。」
「你今天幹嘛這麼疏遠?!」喬均對她這副巴不得要他有多遠滾多遠的態度非常不滿,連笑起來都比平常淡漠,怎麼?還在和他生昨天的氣嗎?!
「我跟你有熱絡過嗎?」姚喜容反問。若是有,他就不該連她是誰都弄不清楚。
「韓輕紗!」聽到她說兩人沒熱絡過,喬均就覺得刺耳。
這三個字讓姚喜容更不想和他多廢話,想直接繞過他的阻擋過馬路,偏偏此時紅綠燈也與她作對,跳成了行人禁行的紅燈,害她只能繼續站在原地等待。
「我們昨天差點進教堂。」此時要死命攀關係,管他成不成立的親朋好友族譜都要數出來。
「是呀,然後是你毀掉這個『差點』。」她提醒他。
喬均伸出左手,在他指節之間閃爍著一圈銀光,那是——
昨天她替他挑的男戒。
姚喜容瞥向他,臉上雖有細微的變化,但隨即又恢復正常。「不過一百五十元的戒指,要買到並不難。」何況這款戒指昨天才擺在攤子上,沒那麼快就從市面上消失無蹤,沒什麼好感動的。
「我是去下水道挖起來的,這只絕對是你昨天付錢的那隻。」仔細聞聞,上頭還有下水道的悶濕味。「這樣的關係你還要說連朋友都不算嗎?」
她不理解他特地將戒指撈回來的用意,也不懂他這麼大費周章只為了和她攀上朋友關係?
「就算是朋友,也是屬於不太熟的朋友,你刻意來找我讓我受寵若驚,不過依我們這種交情,還是過年過節傳個手機簡訊互道佳節愉快就很足夠了。」連見面都可以省下來了。
「我們很快就會很熟的。」他保證。
「你為什麼不把花在我身上的時間拿去和『姚喜容』混熟—點比較實際?聽說……你對她頗有好感。」她試探地問。
「該死,一定是天城這張大嘴巴說的!」喬均低咒。不知怎地,他就是不希望讓她知道這件事,明明他欣賞姚喜容是事實,卻想在她面前隱瞞。
「你認識我家容容多少?」
「這不關你的事!」他不想多談,也因為急躁,所以口氣惡劣。
「也對,不關我的事。」綠燈,走人。
「韓輕紗,等等!」他騎腳踏車追了上去。他最近怎麼老追著她跑呀?「我不是故意要吼你。」
「我知道,你一時情急加上我多管閒事,不怪你。」
「你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不這麼想!」
呵,真瞭解她。
見她不答腔,他又道:「我是對姚喜容有好感沒錯,像她那樣的女孩子,誰會不對她有好感?」個性聰慧、獨當一面,再佐以外貌輔助,哪還挑得出毛病?簡直是完人了。
「是沒錯。」只可惜那樣的姚喜容不過是拼湊出來的,如果去掉了不屬於她的那部分,「姚喜容」還讓人剩下幾分之幾的好感?
她一直是個有自信的女孩,從不去計較自己的外表究竟會讓別人如何看待她,即使在娘子軍團裡總是最不亮眼的人,她也仍能散發自己的光彩,久久下來,她不會是個讓人輕忽的對象,也絕不會是娘子軍裡最遜色的人,可是在喬均面前……她卻開始變得好在意,在意他認為「姚喜容」該是個極美的人,在意他認為除了輕紗之外,其餘人都不配掛上「姚喜容」這三個字,在意當他知道了事實真相後就對「姚喜容」的好感完全歸零。
「美好的人,誰會不喜歡?你說對不對?」
是呀,但是會把美好的人的照片放在皮夾裡,那就表示已經超乎一般尋常的程度了。姚喜容在心底苦笑。
如果她現在大聲宣佈,她才是正主兒、她才是姚喜容,她想他應該會直接騎腳踏車過來撞死她。
「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麼,我完全贊同你的想法,更支持你的理念。」過完一大條馬路,她踩上人行道,喬均也跟著騎上來,寸步不離。
「韓輕紗,你今天真的怪怪的。」雖然是有問必答,可是答得很敷衍、很冷淡,像是要疏遠人一樣。
「我沒想到你會來找我,忘了培養好心情恭迎大駕,真是不好意思。」她還是不回頭。「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只為了秀戒指嗎?還是又來討挨罵?
說真格的,喬均本來也沒打算來找她,請了半天的公假窩在學生會室的大沙發椅上,腦海裡反覆琢磨著季天城投下的大難題——
若小黃飛鴻是姚喜容,你會不會覺得很高興?
Yesorno?
他不知道,真的給不出來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只知道……他不討厭季天城的假設。
明明清楚她不是「姚喜容」,季天城的論點從一開始連成立的可能性都沒有,他竟然還認真的思考著「若小黃飛鴻是姚喜容,他會不會覺得很高興」這個問題。
應該、也許、可能、大概……會吧?
比起美麗的「姚喜容」,他真的認為小黃飛鴻更貼近他想像中「姚喜容」該有的模樣,他不反對有人才貌兼具,也相信有人才貌兼具,但是這並不包括他認知中以才華獨佔鱉頭的「姚喜容」。
來見了她之後,他更確定自己百分之七十的「會吧」又慢慢往上加了一些。
但是她不是呀,她是韓輕紗,任憑他愛怎麼思索高不高興的問題,她都不可能變成姚喜容——喬均不承認自己在面對這項事實時,心裡真的不太爽快。
「我來……」喬均才開口說了前兩個字,後頭隨之浮現的念頭就讓他嚇著了自己。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只是為了想見你。
他來,一見只是為了……
想見她。
這麼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