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詳鎮是個平和安靜的小鎮,正如其名。
當馬車進入小鎮內,已經入夜了,只見家家戶戶門口掛著燈籠,卻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
「這個小鎮看起來很大,可是怎麼連一間旅店都滑……」明月朝外頭不斷張望。「我們今晚要睡哪裡?」
由於這幾天經過的都是些小村莊,就算想要借宿,那些人家也沒有多餘的房間,不得已只好「變」出屋子來,否則就得露宿在荒郊野外了,可是這麼一來,也失去意義。
寒璟斜倚著身子。「如果你覺得累了,隨時可以改變主意,只要一眨眼工夫,就能帶你到皇宮去。」
「我不累,一定會撐到最後。」才剛開始,明月不想就這麼放棄。
原本閉眼假寐的他不禁掀開眼皮。「為何如此堅持?」
她不禁慶幸週遭很暗,看不到自己心虛的表情,否則一下子就穿幫了。
「有人陪你遊山玩水不好嗎?你就當作是在打發時間,不然下回想要有這種機會,不知道要等上幾百年。」明月也是希望他能出來接觸外頭的世界,而不是一直待在河底宮殿裡,作他的皇帝夢。
「隨你!」他只是不想看到她疲憊的模樣,既然人家不領情,也就當作什麼也沒說。
見他口氣不悅,明月實在不搞懂他又在氣什麼。
馬車又喀啦喀啦地往前跑了一小段路,坐在前頭的車伕不知瞧見什麼,冷不防地拉緊韁繩,而明月也因為突來的「緊急煞車」,身子跟著東倒西歪,本能地想要抓住身邊的東西。
「哇……好痛……」額角不小心擦撞到什麼。
一條男性手臂陡地將她攬了過去。「你就不能小心一點嗎?」
帶著磁性的男子嗓音挾了股莫名的怒氣,在明月的耳畔響起,只覺得耳根子先是癢癢的,接著便是一熱,然後彷彿會傳染似的,那股熱氣漸漸蔓延到整張臉蛋,還好光線夠暗,不會讓人瞧見了。
「我、我怎麼知道馬車會突然停下來……」語氣有些虛弱。
她不用摸也知道臉很燙,想到平常跟男同學打打鬧鬧的,也會有一些肢體接觸,可從來不曾有這些奇怪的反應。
高明月,振作一點……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別被男色給引誘了!
「外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明月佯裝不在意地挪動身子,掀開布簾察看情況,隱約見到地上躺了個人,不禁大吃一驚。「撞到人了嗎?」
見明月就要下去,寒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不會有事的。」彷彿已經知曉外頭的狀況。
「不下去確認又怎麼會知道?」她可不想擔起「肇事逃逸」的罪名,迅速地鑽出簾外,跳下馬車察看。
待她走近,原來跌坐在地上的是個約莫八、九歲,長得瘦瘦小小,頭上紮著又髻的小女孩,趕緊蹲下來,檢視對方的傷勢。
「小妹妹,有沒有撞到哪裡?這麼晚了怎麼一個人跑出來?」明月輕輕碰觸小女孩的頭部,還有手腳,不斷地追問。「會痛嗎?哪裡受傷了?」
因為天色已暗,能見度不高,實在看不太清楚,明月連忙偏頭,要車伕把燈籠提過來。
由螃蟹變成的車伕很快地提了一隻燈籠來到她們身邊,幸好沒看到任何血跡,讓明月暫時鬆了口氣。
「告訴姊姊有沒有哪裡受傷?還是什麼地方會痛?」明月見她都不說話,臉上似乎還掛著兩行淚,以為是受到驚嚇了,口氣又放輕些。「小妹妹不要怕,你住在哪裡,姊姊送你回家……」
「姊姊看得到我?」頭上紮著雙髻,稚氣的臉蛋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啊!」難道又是……
「姊姊似乎不是普通人……」小女孩有些好奇地端詳著她。
「我確實不是普通人,才能看得到你。」明月先將她從地上扶起,伸手拍了拍小女孩裙上的塵土。「你是?」
「我是地主神。」小女孩仰高頭顱,天真地說。
「地主神……」明月俯下頭看著她。
「就是房舍的守護神。」小女孩又說。
「原來你是地基主……」明月這才會意過來。「我以前也有看過,不過從來沒見過年紀這麼小的。」
所謂的地基主就是原本居在那間屋舍的人,不幸往生後,卻夫人奉祀的孤魂,之後便成為守護神,除了保護這個家的成員之外,也會傳遞功德是非給當地的土地公,再由土地公傳遞給城隍爺知道。
「姊姊也是第一個看到我的人。」地主神露出符合年紀的笑靨,忘了方才一邊跑一邊哭,才會沒有瞧見迎面而來的馬車。
她噗哧一笑。「我想也是。」而且還不只能看到,還能摸到。
「你們聊夠了嗎?」寒璟不耐煩地步下馬車。
見到他的出現,小女孩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像是神力,可是又不完全是,馬上躲到明月的身後。
「你……你……不是人?」
寒璟兩丸冰冷的眼珠高高在上地睥睨著小小地主神。
「你說對了,他的確不是人……」明月這句話引來一記怒瞪,不禁要懷疑她是故意諷刺。「他是河神!」
聞言,地主神才怯怯地從她身後出來,福了個身。「見過河神大人!」神籍也是有高低分別的,她不過是下級的神祇,當然要講究禮數。
「免了!」寒璟冷冷地說:「既然沒事,可以走了吧?」這句話自然是對明月說的。
明月又低頭問著地主神。「我們在找今晚可以住宿的地方,能不能告訴我鎮上哪裡有旅店?」
「這個鎮上沒有旅店,因為很少有外地人會來,就算真的有,也是找戶人家借宿一晚……」地主神一臉垂頭喪氣。「我幫不上姊姊的忙。」
她摸了摸地主神的頭,微微一笑。「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不過這麼晚了還在外頭亂跑,是住在這附近嗎?」地基主通常都是守在那個家,不會走太遠。
「不是,我住在西郊……」直到這時,地主神才想到跑到鎮上的目的,淚水又在眼中打轉了。「是來這兒找大夫的……可是……大夫看不到我,不管我怎麼拜託他都沒用……」
「你要找大夫?是生病了嗎?」這倒是頭一回聽到。
地主神皺起小小的臉蛋,嗚咽一聲。「不是我,是……住在那個家裡的小嬰兒生病了,他才出生兩個月,一直發高燒,可是……又沒有銀子請大夫來看病……我什麼忙也幫不了……」
「大夫住在哪裡?你快帶我去……」明月才這麼說,有人開口制止了。
寒璟臉色不悅地說:「你就非得管這閒事不可嗎?」
「既然都碰上了,也不能就這麼走掉,那種事我做不到。」她只是不想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於是一把牽起地主神的小手。「現在帶我去找大夫……」
聞言,地主神不禁破涕為笑。「往這邊走!」
一大一小的身影就這麼奔跑在夜色中。
「住在西郊的人家都很窮,連三餐都吃不飽,也沒有多餘的飯菜用來祭拜地主神……」她一面帶著明月往前跑,一面用袖口抹去淚水。「直到他們一家人搬到那間屋子裡,每個月的初二、十六都會煮盤青菜,和一個饅頭,還有燒金紙給我……我卻連這個恩惠都無法報答……」
明月一手提著裙擺,一手牽緊她。「這不是你的錯,你有想要保佑他們的意才是最重要的……還有多遠?」
「就在前面轉角……」
當她們來到藥鋪門外,正好看到夥計要把大門關上。
「等一下!先不要關……」明月不由分說地衝進屋子。「我要找醫生……不是!我要找大夫……」夥計搔了搔腦袋。「姑娘明早再來,吳大夫已經睡了。」
「快點把他叫起來,就說有病人……」
他面有難色地說:「吳大夫這麼晚了是不出診的。」
「一個人生病是不會分白天還是晚上,當大夫的隨時都要做好準備……」她提高嗓門大嚷。「快去把人叫起來,不然我自己進去!」
「姑娘就別為難我了,我只不過是個夥計……」夥計趕緊擋在她面前,不讓明月硬闖。
明月低頭問著地主神:「鎮上就只有一個大夫?」
「就只有這間藥鋪的大夫。」所以大家都得看他臉色。
夥計有些驚疑不定地問:「姑娘是在跟誰說話?」
「你就再進去問問看……」明月又氣又急。「說不定大夫願意出診……」
「外頭這麼吵,發生什麼事了?」吳大夫打著呵欠出來。
見吳大夫出來了,夥計連忙跟他解釋,免得丟了差事。「是有人生病,要來請吳大夫出診的。」
她連忙上前詢問:「你就是大夫?有孩子生病了……」
吳大夫沒有把話聽完,就直接趕人了。「都這麼晚了,早上再來。」
「一定要等到早上才肯去嗎?」明月真的火大了。「身為醫者就有救人的責任,這是天職,要是病人出了事,你能負責嗎?」
被個姑娘家罵得很沒面子,吳大夫悻悻然地問:「病人住在哪裡?」
「就住在西郊。」
聽到「西郊」二字,吳大夫臉色又變了。「有沒有銀子?」
明月愣了愣。「銀子?」
「沒有銀子就什麼都不必說了。」他揮手趕人。
她情急地扯住吳大夫的袖子。「銀子我先欠著,先救人要緊!」
「姑娘,我可不是開善堂的……」吳大夫眼尖地看到明月左手腕上的那串老硨磲,眼睛發光,馬上換了一張嘴臉。
「這……這串佛珠是……如果姑娘願意用它來抵,我馬上出診。」他見過寺廟裡的高僧手上拿的法器就是這種佛珠,聽說用來唸經修佛,功德可以加倍,當然要想辦法得到手。
「好!」明月將老硨磲拿下。
不知何時來到身旁的寒璟,不敢置信地箝住她的手腕。「這是地藏王菩薩贈予的法器,怎可隨意送給他人?」
「人命比它重要多了。」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想這麼做,不過更相信地藏王菩薩能夠體諒。
寒璟惱她為了陌生人這般拚命,簡直愚蠢極了。「對方跟你非親非故,甚至你連見都尚未見過,何須為了不相干的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如果我看不到地主神,當然可以不管,可是今晚讓我遇到了,就不能什麼事也不做。」明月目光堅定地看著他。
他被那雙認真的眼神給擊敗了,將手掌收回,既然當事人都不在手了,自己又何必替她心疼。
明月才將老硨磲塞進吳大夫手中,不過馬上又搶回去。「我可先跟你說好,不只是出診費,還有藥錢也包括在內,你要是不答應就算了。」
她也不笨,看得出這個大夫根本就是見錢眼開,還是要先說好條件,免得到時對方反悔,可真的會嘔死。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吳大夫先是點頭如搗蒜,接著又左右張望,並沒有瞧她身旁有人。「姑娘方才是在跟誰說話?」
「這個你不用管!」明月把老硨磲給他,連忙催促。「快點!」
吳大夫涎著一張笑臉。「是、是,對了,病人是什麼狀況?」
「是個出生才兩個月的嬰兒,這兩天一直發高燒,還哭個不停……」她照著地主神所形容的回答。
「我先進去拿藥箱,再抓幾樣可以救急的藥,以防萬一……」吳大夫寶貝似的將老硨磲收進袖中,轉身進入內室。
片刻之後,當明月踏出藥鋪,就見馬車停在外頭了。
「坐馬車去吧!」寒璟的身影出現在一旁,他可不是為了救人,別人的生死都與他無關,那麼又是為了什麼,他不想深究原因。
明月衝著他笑了笑,旋即招呼身後的吳大夫先上馬車。
「你來帶路……」接著,她又將地主神也抱上車。
待他們都坐上馬車,寒璟右袖一揮,由螃蟹變成的車伕甩動手中的韁繩,驅車往西郊的方向前進。
這兩百二十年來,他總是冷眼旁觀世間的一切變遷,從來不為所動,卻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異族女人,偏偏就喜歡把麻煩往身上攬,簡直是自不量力,讓寒璟氣也不是、惱也不是,很想用力吼她幾句,這樣的情緒波動,有多久不曾有過了?
寒璟不想去深究背後的意義,只想盡快解決這樁閒事,離開這個小鎮。
直到馬車走遠了,高大身影才漸漸隱去。
西郊——
馬車來到茅屋前的竹籬外頭停下,明月率先跳下來,已經可以聽到屋裡傳來嬰兒的哭聲,還有其他孩子,以及大人們的啜泣。
「就是這裡!」地主神焦急地說。
明月不假思索地推開竹籬,上前敲門。「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是誰?」一位老人家紅著眼,出來應門。
她劈頭就問對方。「府上是不是有孩子生病了?我請大夫來了,快讓他進去幫孩子看病。」
「姑娘……」老人家不禁傻住了,怎麼也想不到有人會幫他們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