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山莊」是散落在東部山區一個小村落的統稱;因山中林葉每到深秋盡皆染紅,滿山像著了火,引得好風花雪月的文人駐留,因而得名;是避暑的聖地,也是著名的清泉鄉,但來的人並不多,大抵是一些性好自然的墨客騷人。
那泉,是自然湧出的天然冷泉,水質清淨,冰沁肌膚。山中又多有不知名的小溪,細流潺潺,清可見底;而且小徑清幽,羊腸曲折。
由於地勢高,常有雲煙瀰漫,漫步在其中,常讓人疑似在仙鄉。到紅葉鄉數日來,易莎順最喜做的,就是一個人緩步在雲煙縹緲間,彷彿甚麼愁怨都能隨雲煙散逝。
看浮雲聚散,令人容易感慨人世無常。大自然的消長,預歎了人間癡情隨著時光流轉必然的煙消雲散。
她走向溪畔,一路伴著她的唐志摩若有所思地跟在她身旁,雲霧撲面,沁了一臉涼。
「莎順!」他低喚一聲,驚散了繞身的薄霧。
易莎順肩膀微微一抖,有風輕拂過。她選了一塊平板的石頭,輕坐在上頭。
「莎順,你還記得你跟星野初次見面的時候嗎?」唐志摩走上前,面對著溪流。
「記得。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易莎順微覺奇怪的問。
「沒甚麼,只是好奇。」
「其實也沒甚麼特別的。那一天,我記得下著很大的雨,我跟院裡一兩個同伴坐在團體室的門口看著雨發呆,院長突然帶了一個大哥哥進來,把我叫過去。那就是星野了。我還記得,那一天他穿了一套很慎重的西裝。院長跟我說,從今天開始,那位大哥哥就是我的監護人,要我跟著他。我不懂她說的監護是甚麼,只是想著,到哪裡都一樣,就跟著他走了。」
「就這樣?你對他沒有甚麼特別的印象?」唐志摩帶著試探性的表情,若無緊要地隨口問道。
「特別的印象?」易莎順一怔,低聲咀嚼著這句話,陷入飄忽的神狀。
過後,她微扯嘴角,像是微笑,露出一絲絲的甜蜜和回味。但甜蜜中又夾雜絲絲的困惑。
「莎順……」唐志摩瞧著疑竇四起,又好奇,又低喚了她一聲。
易莎順微微一震,然後抬頭說:「那也不算是甚麼特別的印象,只是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她停頓下來,清澈的雙眼盛滿疑惑地看著唐志摩,問道:「你能想像星野哭泣或流淚的樣子嗎?」
「星野哭泣流淚的樣子?」唐志摩下一意識的皺眉。
「當然不能吧!」易莎順替他回答,理所當然的口吻。「就是後來跟他相處這麼多年來,我也很少看見他激動的時候。但那時他卻緊抱著我,激動的流著淚!哽咽說著『我終於找到你了』。很奇怪吧?」
「是有點奇怪。你問過他這件事嗎?後來。」
「沒有。」輕緩的搖頭。
「為甚麼?你不想知道嗎?」
「當然想。但我不敢問,我怕……」
「怕?為甚麼?」
連連的追問讓易莎順沉默下來。她起身走到溪邊,蹲下去,撈了一掌溪流。
「我怕……」清澈透明的水由她指縫間滴流而洩。「他那時的神情很認真。他費盡心思在找的女孩,我怕,他是找錯了人……我怕,確認了這個錯誤,那……」
那會如何?易莎順突然又緘默下來。
「你想太多了。」唐志摩鄭重說道。
「大概吧。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星野為甚麼要那麼做?他改變了我的人生;但對他來說,我只是個累贅,我帶給他的只是麻煩……」
「也許這就是你們兩人的緣份。」唐志摩說:「想想看,人海茫茫,就像天上億萬星屑,唯獨你們這樣相逢,你跟星野的緣份,早在十六年前,不,世界混沌未開的時候,就注定了。」
「注定?」易莎順怔了一怔,一心只為這兩個字迷惑。
「莎順,」唐志摩聲音又起。「你還記得你父母親的事嗎?還記得你小時候發生過甚麼事嗎?」
唐志摩的聲音因著冰涼的空氣顯得低沉,凍在薄霧中迴盪不開,形成了一條河,侵入易莎順的脈流中,引導著她的記憶。
這卻讓她微感困惑,不瞭解唐志摩為甚麼突然提起那早沉澱入記憶黑洞探處的模糊往事。
「不記得了嗎?」唐志摩朗聲追問。
「不……啊……」易莎順半啖入迷惑,顯得有些猶疑,問道:「怎麼突然問起我父母的事?」
「從沒聽你提過。你應該對他們、對小時候發生的事還存有記憶吧?」
「記得不多……」聲聲追問勾動了易莎順塵封的記憶,她顰住雙眉,努力回想說:「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我母親在我七歲時也跟著去了,然後我被送去育幼院,隔了半年吧──星野成為我的監護人,再加上你,就一直到現在了。」
「我不是要問這個,而是──你七歲以前的事。譬如,你父親去世的那時候左右,你還記得多少?」唐志摩小心地措辭,選擇適當的字眼,溫和地引導易莎順。
易莎順的生活史,他比誰都清楚。從她七歲起跟著柳星野開始,他同時也進入她的人生,可以說,在她的生命裡,他跟柳星野是同時存在的。
不過,一開始,在易莎順的心中,他跟柳星野存在的意義就不一樣。這一點,一開始他就明白,他們兩人的緣份,早在世界混沌未開的時候就注走好的。
但是,隔著這一段往事,柳星野始終無法突破他自己的心繭,他怎麼勸告也沒有用,只好讓他自己一人冷靜地好好想想如果柳星野一直不能突破他心中的迷障,那麼,他對易莎順的感情就像那化蛾失敗的殘繭,只是一隻死了的蛹。
那段往事成為柳星野逃避、畏於面對的毒瘤,也因為如此,他始終無法突破心繭。但是,易莎順呢?她記憶了多少?潛意識裡封入了多少情感?這是唐志摩想知道的。
易莎順對唐志摩小心導引的問題顰眉陷入了沉思。那一段過去太遙遠了,再回首,好像蒙眼穿越一段黑暗的隧道。
「你還記得你父親是怎麼過世的嗎?」唐志摩在黑暗的隧道點綴了丁點光。
「我父親?」易莎順努力思索。
「對。還有,你記不記得你三歲時,發生了甚麼事?你小時候家裡附近那條暗巷子……你還記得嗎?」
「暗巷子……」易莎順銷眉越深,閉上眼睛。
隨著記憶往前走,是寄宿學校倚欄盼望的蒙霧景象;再住前走,柳星野對著她激動流淚的鏡頭像路旁風景一般,隨著她無法停止的腳步而褪走;再過去,她看見滿臉病容的母親,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嗽……
那些鏡頭,都像是買了霧鏡,在景象的周圍圍括著一圈蒙隴;黑暗的隧道,是一條無止境的道路,她獨行在路上,那些過往的片段,卻成了路旁的風景,隨著她往前移動的腳步而向後褪逝。那些鏡頭並不是連綴的,而是走了一段路後,突然出現在路邊,被光朦括出圈圈,像月暈一般的風景;而四周,是被填塞流滿的黑暗。
再走下去,那些光突然破碎成流竄的明亮,絲絲點點,微現出一條被黑暗籠罩的死巷。那些破碎的流光突然朝她點點墜襲而來,很快的,她覺得自己被溶掉!被吸入那條暗巷──
接下來,黑暗的道路扭曲了,眼前幾條黑影紛紛在奔竄。好多叫嚷的聲音,帶著凶戾的氣流一道閃光突地朝她劈來,她被那道光迷惑住了,無法動彈,一條黑影急速撲向她──
她猛然一震,睜開眼睛,頭髮汗跡斑斑。
「想起甚麼了嗎?」唐志摩靠向她問。
「不,沒有,我甚麼都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易莎順搖頭,回答得語無倫次。
「你母親總該告訴過你,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吧?」
「是的,她說過。她說我父親被神帶走了。」
「你當然不相信,對不對?」唐志摩固執的追問。
「嗯。」易莎順點頭,承認說:「我知道我父親不是被神帶走,但沒有人告訴我為甚麼,死了就是死了。」
「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去追問深究、徹底明白事情的原由?」唐志摩大感疑惑。
這疑惑,問得追根究底,易莎順只是回給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長。
難道,她其實明瞭了甚麼──唐志摩心一動,他撩起一掌冰冷的溪水,沒甚麼含意似地問說:「莎順,你曾全心愛過一個人嗎?在你心裡,有沒有這樣一個人,讓你朝朝暮暮許誓不渝?」
易莎順緘默不語,不懂唐志摩突然此問的含意。
「我這樣問,太過勉強了。換個方式吧……」唐志摩失笑道:「你相信幾分真情?認為愛情可以深藏到怎樣的程度?或者錯出甚麼樣的差距?你對它有沒有任何質疑?」
又是一個如此突然的問題,唐志摩究竟想探尋甚麼?
易莎順又沉默了一會。但她並沒有細想,在她心裡早已有了答案。她保持沉默,只是在猶疑──洩露心事會讓心情太沉重。唐志摩接受那沉默,接著問道:「假設你心裡有這樣一個人存在,讓你朝朝暮暮,你是否會──」聲音被冰涼的空氣凍住了,嘎然而止。
「我會──愛他愛到死。」冷泉幽咽,破冰而出。
「是嗎……」唐志摩竟輕聲而笑。笑中,帶著令人費解的瞭然。
「你……」易莎順懷疑他知悉了甚麼。
唐志摩神色突然沉肅下來,語重心長又問:「如果,那個人是你所憎恨的,你的不幸都是因為他所造成,你的一生都因為他而改變──如果,我是說如果,是那樣的一個人,你愛上的是那樣的人,你該怎麼辦?」
「我──」易莎順怔望流水。
「你說過,你要有人愛你愛到死。那個人,他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不只是為了彌補和懺悔償還──他想給你,但他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因為他造成了你的不幸;他不敢面對自己的心情,因為他怕,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去說愛。如果,你愛的是那樣的人,你會怎麼辦?」
「我──」易莎順不敢去深思。唐志摩究竟想說甚麼?
「莎順,你在疑惑吧?我怎麼突然提起這些……」唐志摩再撈一掌冰肌的清泉。「我們的眼目,有太多的盲點,用心去看,尚不盡然完全看得清;但關於命運相系的那個人,許下真情,一定可以看清真正的心。只不過……」
只不過是喜是愁,就看他們癡心裡感情的深淺疏儂。
他默默轉身,留下未完的話,在雲霧中迴繞。
這番話,卻讓易莎順苦苦思量了很久。唐志摩在暗示她甚麼?她以為她掩飾得好!但他也許早看穿太多。
半個月倏忽而過,唐志摩擬轉往「道本農場」,在農場小住半月;易莎順無意隨他前往。看山看水已看夠了,感覺生活無標的,日子再也過不下似的。
「那好吧!」唐志摩也不勉強她。「你就先回去好了,我通知星野來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還是叫星野過來接你……」
「志摩,」易莎順堅持說:「你就讓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好嗎?等待、盼望、失望……那樣的日子我已經過累了,不想再嘗了。」
「莎順……」
像過去無數次的情況一樣,面對易莎順落寞黯然的神情,唐志摩只能無助地陪她沉默。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白表露自己的疲憊──等待得太累了,她情願不再期待。
他真希望柳星野看到她此刻臉上那種落落寡歡的黯然──那樣他就會知道,對易莎順來說,他的意義有多不一樣!
「既然你這麼堅持,我也不勉強,但你自己要多小心!」唐志摩仍有些不放心。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
唐志摩聽著不禁微笑,含笑道:「我是大男人,有甚麼好小心!祈禱我早些完成新的劇作倒是真的。」
「新劇作?又有好題材了嗎?」
「是啊……」唐志摩就著薄暮,專心地看著易莎順,眼光既深又遠。
這是個冒險的賭注,如果順利成功的話,也許,他能為易莎順和柳星野尋辟出新的起點,擺脫過去那一段往事的糾纏。
「這一次的題材是關於哪方面的?」易莎順顯得興致盎然。
「當然是愛情。唯有愛情才能釋出驚濤裂岸的傳奇。」唐志摩的眼光籠罩易莎順。
但這樣不計後果、孤注一擲的結果,也許是「玉石俱焚」誰也不知道!
是喜是悲,真的就看他們癡心裡感情的深淺疏濃有多少了。
「莎順……」唐志摩突然欲言又止。
「怎麼了?」
「沒甚麼。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箭都在弦上了,能再多說甚麼?只希望它射出的方向,能串出同心的圓滿。
為了避開炙人的暑氣,隔天,太陽下山了,唐志摩和易莎順才退房。唐志摩轉往「道本農場」,易莎順則隻身回去。
「天都黑了,我先送你進城中車站。」唐志摩邊說邊把兩三件手提的行李丟進車後座。
他們上山的時候,是由唐志摩開車上來的。
「不用了,又不順路;再說你從這裡開車到『道本農場』也要花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先送我進城,那要浪費多少時間!」
「那你怎麼辦?總是要下山的。」
易莎順提著行李,歪著頭想想也對,失聲笑道:「說的也是。那你就送我到山下,我自己再搭客運車到車站轉車進城,再搭夜車回去。」
「都這時候了,還有車子開往車站嗎?」唐志摩問得憂心忡忡。
東部一帶城市發展本就比較偏涼,較大的城市是有的,也有鐵公路連絡繁華的北部大都會區。但山區地帶進城的交通,白天時間平均兩小時才有一班客運車,入夜以後,想進城,兩三個小時的等候是常有的。
至於像易莎順身處的這種散落村落,通常脫離平地交通主幹有一大段距離,當地人平日進出大都用步行,走上一小時是常有的事,雖也有客運車出入,但都是不定時的。易莎順必須先下山搭車到公路支幹上的車站,再坐車進城到中心車站,再換長途鐵公路交通回北部。
這也是為甚麼「紅葉山莊」雖負避暑盛名,但始終沒有發展為觀光聖地。地形的限制是主要原因。
但也因為如此,它才保留了自然美麗的原始風光。那些山川水秀,好似開天闢地以來就與天地同在;從混沌初開,它就一直以那樣的面貌有在。
這是宇宙的定律。開發與自然自古難全。文明,對人類來說,代表了進展;但對整個自然而言,卻意謂著破壞。
人類依存這自然,卻處處存在著這樣的矛盾律,包括他自己本身,也充滿了這樣的矛盾和衝突。
愛情就是。
像易莎順和柳星野之間……
「不行,我還是不放心。我一定要送你進城到車站,看你搭車北上了才放心。」唐志摩越想越不放心。
「志摩,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易莎順說:「你不必擔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自己會注意。」
她不想再被保護了。不知為甚麼,整個生活讓她感到倦。她心中有個結,不單只是感情的紛擾,還有一些即使經過大自然洗滌也無法透明沉澱的情褚。
「志摩,我……」她有些話,有種決定想說,但又吞吐著。
「有事嗎?」
「沒──沒甚麼。」
「有甚麼話就說。不過,如果是你一個人想在這荒郊野外等那不知幾百年才有一趟的客運車進城回去的話,我是不會答應的。我一定要看你搭上北上的車才會放心。」
「那樣的話,你不如乾脆送我到家算了!」易莎順賭氣諷說,但她知道她不該如此意氣用事,立刻道歉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任性耍脾氣。我知道你們關心我,但我不是小孩了,總是該長大,你們總不能保護我一輩子吧?」
「我知道,但──」
「志摩,」易莎順輕輕歎口氣說:「麻煩你送我到公路支幹上的候車站吧!城中心車站的人太多,在重新被淹沒在人潮裡之前,我想再多給自己一些寂靜獨處的空間,面對山、面對亙古不語的夜空。」
「好吧!」唐志摩也歎了一聲。
他可以體會她的心情。但是,疲憊──對一個十九歲女孩來說,實在太早滄桑。
他可以聽出她聲音中透露出的無奈和疲累,好似對甚麼事都倦了的心態。
是感情讓她覺得太疲倦嗎?才十九歲,青春正開始,她何以非要如此作繭自縛?
他想起她說過的,她要有人愛她愛到死──這感情這麼執著而強烈,但如果她知道最終的真相呢?
他不禁看她一眼。只有孤注一擲了!
候車站只是用幾片鐵皮搭成、勉強可遠一風雨的四方空間,面向公路的一方全面洞開,孤矗在荒草暗涼中。
這還算是講究的,這沿路多半的車站僅只有根站牌孤冷冷、光溜溜地杵在碎石子、柏油和泥路混錯間。
到了公路,已算是平地區了,但景觀仍是荒涼,人煙也稀少;一直要到接近城邊地帶才有較多的人家聚集,沿著公路兩旁直延伸到城鎮裡頭。
「莎順,我就送你到這裡了。」唐志摩語氣裡仍有些擔心,但已不再多說甚麼。
易莎順朝窗外望了一望。外面的世界,在暗夜時分,荒涼得就像人跡棄絕的廢墟,它帶有蠻荒的氣息。
「嗯。謝謝你。」她提著行李下車。
「莎順,我想……」唐志摩跟著下車,還是不放心。
「你怕嗎?」易莎順笑笑地,莫名其妙問了一句。
那笑,讓唐志摩一怔。他看著她,突然激動的說:「快阻止我!」
易莎順莫名不解,困惑地看著他。唐志摩伸出手,慢慢地輕放在她肩上,就那樣輕輕放著,靜靜看著她。
易莎順顯得更迷惑。她微微傾頭,眉眼裡全是不解其表。她輕喚了一聲:「志摩……」
聲音驚碎了唐志摩凝望的怔仲;易莎順肩上的力量突然加重,幾乎將她捏痛。
「志摩……」她眉心微皺。
「莎順,我可以吻你嗎?」唐志摩語音微微在抖,受著自己激盪的心跳操縱。
三十歲多的男人了,竟然說出這種十幾歲青春少年初戀青澀才會有的要求!但他顧不了那麼多,此刻他只想將她擁在懷中。
「為……突然那麼說?」聲音低得聽不清。
「可以嗎?」按在她肩上的雙手不斷傳遞著要求。他真的不顧一切!
「志摩?……」
易莎順愕然不止。她不是驚羞,只是不明白為甚麼唐志摩突然說出這樣的要求。
唐志摩沒等她理出頭緒,不顧一切將她擁入懷中。
「志摩……」易莎順不安的微掙。
「別動!」唐志摩摟緊她,並沒有貪作要求。「別問我為甚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有種衝動想這樣將你擁入懷中……」他極突然地頓了一下,像是極順暢的水流突然遇到了窒礙。空氣靜了一會,他的聲音重新響起,擇懷豁然,如在解悟甚麼,他說:「是的,從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像此刻這樣擁抱著你……」
如果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哦,不!如果此刻一旁有偷看的雙眼,也一定不會瞭解他此際內心中的清明!
他甚麼也不想,只是想這樣靜靜擁抱著她而已。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女孩,她的所思、所念、所愛,他比誰都明白!
「你放心,」他低低急促地說:「你的思念和愛慕一定會有響應。現在的你們,都被困在自作的蛹繭裡,看不清事實的真相。我希望能為你們尋辟出新的起點,拋開一切過去的包袱,只是──」
他突然放開易莎順,深沉的看她一眼,不發一語掉頭進入車中,迅速發動引擎。
「只是甚麼?」易莎順追上去,挨著車窗。
唐志摩搖下車窗,直視她的雙腫說:「只是──結果會如何,就看你們癡心裡感情的深淺疏濃。是喜是悲,是幸抑或不幸,癥結都在你們自己。」
說完,慢慢開動車子。
「等等!你到底在說甚麼?」易莎順不及思索,又追上去大叫說:「究竟是甚麼意思?告訴我,誰是『你們』?」
「你還不懂嗎?」唐志摩露出遼闊的表情。「如果不懂,對著自然的山林夜空!坦白自己的心情,好好的想想,問問自己。」
「志──」易莎順還要追問,車子加遠遠走。
她恨恨地望著遠去的車影,直到變成一小丁點的光粒在眼簾晃動,才頹歎一聲,走回候車站。
唐志摩留下那一籮筐的疑惑,題題叫她費疑猜。但他必是知悉了她的心情,才會遺留下那攤句句帶鉤的問號。
甚麼是新的起點?過去的包袱又是甚麼?真的有看不見的蠶絲,層層將她圍困在繭裡頭嗎?
越想越費思量!
「唉!」易莎順倚著鐵皮搭成的「牆」,歎了一聲。
四周沒有光亮──沒有路燈也沒有月亮──星光燦爛,卻襯得間遭的氣氛更為蠻荒。夏蟲間歇的唧叫,遠處的叢草雜木,隔著黑暗,看過去,株株像凝固的幽靈。
這氣氛,令易莎順有點退瑟。但她並不是害怕,只是在都市生活過久了,適應自然的能力退化罷了。
在都市叢林裡,她習慣的夜景是寬寬窄窄、高矮落差不齊,像是烙在畫片平面裡突空的、好似用尺量畫出來、有著大大小小留白鏤空表示窗子的高樓大廈的剪影;而不是眼前參差成弧線,透過葉間縫隙會有薄疏的星光灑落下來的天際線。
她慣常聽見的,是汽車、電視、音響擴送出來的人工科技合成的噪音;而不是耳際間歇唧叫的生命鳴放。
還有,所有蟲鳴鳥叫俱寂後的靜寂,也是在都市中感受不到的。那是接近真空的寂地,和時刻充滿二氧化碳的界下世界,截斷成兩個人間。
時間慢慢地過,約莫一個小時了,四下的寂暗仍同先前到來的濃烈,也許又暗了一點,但感覺差不多。易莎順靠著鐵皮牆,眺望來車的方向,路兩頭除了黑和暗,只有風吹和樹影幢幢。
她輕聲吁歎,抬起頭。
滿天星──照著繽亂的黑暗;絲雲如破,掩遮著不情願的燦爛。
天圓地方,框的是這亙古不語的星空。柳星野就像那最明亮的星體,閃爍著最耀眼的光芒;而她,只是一顆自己無法發光,環繞著地的芒絲轉動的惑星。
遠遠隱隱有光點在跳動。距離還遠,那光就像晴空裡的一粒星點,在這廣漠的天地四方,渺小得微不足道。
光點越靠越近,漫漫分離成兩粒光球,更接近後,變成兩道前行的光束,同時,吵雜的引擎聲也隨風傳來。
易莎順提起行李,緊緊看住射來的車光。
她往前走了兩步,舉起手揮了兩下,便遲疑地縮在半空中。車燈的位置很低,不像是這山區載客的客運車。
光線越來越強,車子減速慢行,緩緩停在她身前。
是一輛自用小客車。
車窗緩緩搖下,易莎順下意識地後退兩步。
「一個人?」露出一張尋常男人的臉口
易莎順點點頭,沒有出聲。
「進城嗎?這個時間已經沒有車子了。上來吧!我正好要到城裡,順路載你一程。」男人打開前座車門。
易莎順微露一笑,擺頭搖手。
「要等到天亮哦!在這種荒山野外,你自已一個人難道不怕?」車門仍然耐心的敞開。裡頭小燈亮得昏昏的,由外面看進去,像是無底的黑洞。
易莎順仍然禮貌的微笑搖頭,依然不出聲。
長這麼大,除了大眾交通工具,她只習慣和柳星野、唐志摩並肩而坐而行;對於陌生人,她習慣隔著距離。
「你不會說話嗎?」男人一直聽不到回聲,由另一邊開門下車,繞過車頭走向易莎順。
他並沒有將車燈熄掉,所以易莎順只是靜靜看著他走來。引擎聲嘶嘶的,吵翻了天和地之間沉覆的靜寂。
「你叫甚麼名字?」男人點了一根煙,沖易莎順咧嘴一笑;長年累積的煙垢,沉澱著斑駁日黑的黃牙。
易莎順回望了小客車一眼,再看看靠近來的陌生人,斷定是都市來的居民。因為他的笑臉,流露著世故的熟練,全身上下更充斥著文明狡獪的氣息。那種都市特有的味道,一旦沾染了,便很難洗刷掉,與這大自然強列的格格不入。
為此,易莎順提高了警覺。
「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男人吐著湮,靠近易莎順,親切閒聊似地問候,極速地瞥瞥易莎順的行李一眼,笑說:「離家嗎?準備上哪裡去?你不像是本地人,從哪裡來的?」
易莎順忍耐著無聊的騷擾,有點後悔沒讓唐志摩送她到城中車站。但這念頭一閃即過,日子還長,她總不能老是想依賴人,老是要人保護。
「你別怕,我沒有惡意──」男人把煙丟在地下,用腳踩熄。
那個動作很慢,而且時間過久。易莎順敏感地看對方一眼,發現他無意識的動作,像只是藉著那個動作不知在思考甚麼。
這個猜測讓易莎順心頭猛然一悸,下意識地又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了?」男人抬起臉,眼神閃爍,隱躲著一抹不懷好意,遮掩在無辜疑惑不解的後頭。
他伸出手,企圖想接觸易莎順。易莎順往後再退一步,避開他的企圖。男人仍不放棄,一步步的逼近,一邊用善良和藹的聲音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來……我只是想幫助你,你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外太危險了!過來……別怕!天這麼黑,又這麼晚了,你一個人,有壞人經過就不好了。來……聽話!我不會傷害你的……」
易莎順不斷的後退,心裡深深的感到驚恐。她害怕即將發生的事,害怕這種可怕的氣氛。
「你不要過來!」她大聲叫起來。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縮著又小又陰森的眼睛,露出猙獰的笑說:「你會說話嘛!耍我這麼久……好!你既然想玩,我就陪你玩玩!來呀!小寶貝,我會好好伺候你的……」
夾雜著濃厚鼻息與淫穢笑聲,連串的不斷由男人沈澱滿煙垢的黃板牙中傾倒而出。易莎順丟下行李,跑了起來。
跑了幾步,就被零碎的亂石絆倒。她顧不得疼痛和血流,爬起來想跑,男人已經追上來。
「跑啊!你再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裡去!」喘息聲混雜著詭譎猙獰的笑聲。
易莎順頻頻往後退,心裡一直叫著柳星野。
「跑啊!你為甚麼不跑了?你這個賤貨──」男人衝上去,抓住易莎順的手。
「放開她!」突然一聲暴喝,兩道極強的燈光射來,照得光圈中的人幾乎睜不開眼。
隨著光,出現一幀男人的身影。那身影很挺很直,毫無畏懼的冷酷,頂天立地著。
「不要碰我的女人!」聲音接著又響起。
那聲音,尖銳而深沉,帶著感情的刺傷,又有股令人悚然的肅殺之氣。冷而冰,每一字出口,都代表著命令。
男人半遮臉,沒有挑釁,很快的放開易莎順,竄回小客車,踩動引擎加遠離去。
天地又恢復靜寂,除了沙沙的風吹,微微的波動著樹梢和凝神對望的兩人心間。
「莎順……」柳星野抬手輕觸易莎順的臉。一向清淨的臉龐,鬢髮全亂。
凝望的眼顯得有些癡迷,夜風一陣,放肆的撩過,柳星野猛地一震,縮回手,語氣全變,隨便、不正經地說:「怎麼樣?剛剛那句台詞很帥吧?嚇得那人屁滾尿流!」
「神經!這樣說會被誤會的,還好他沒認出你。」夜風太嫉妒,醒了兩人的癡迷。易莎順背開幾步,提起方才丟下的行李,拍掉給黏在上頭的碎石子和雜草,一邊說:「你怎麼突然來了?不是有工作嗎?」
「嗯,我……」平素台詞背得流利順暢,真正有話,卻反而甚麼都說不出口。
他總不能告訴她,他開三四個小時的車程來,又準備開三四個小時的夜車回去趕赴隔天下午的通告,其實只為了想見她一面;他強烈的想見她,感覺到她的呼喚……
「其實,我應該感謝你突然來了。如果不是你正好來這裡,那我……後果就不堪設想。」想到剛才發生的事,易莎順仍心有餘悸。「當時我心裡好怕,一直叫著你的名字,沒想到你真的出現了……」
他召應了她的呼喚!這是怎樣的巧合?怎樣的心有靈犀?兩個人各懷心事,那心事,又全寫在眼裡頭,一覽無遺。
「志摩呢?他怎麼沒跟你在一起?」夜風又來嫉妒擾亂。柳星野想起唐志摩,疑惑地問道。
「志摩去『道本農場』了,預定在那裡待半個月。他有了好題材,很快就會有新作品。」
「我管他甚麼新作品!他怎麼可以丟下你!他應該和你在一起,照顧你的!」柳星野憤聲咆哮。
「是我自己不肯跟他一起到農場,不關他的事──」
「怎麼不關他的事?」柳星野不聽易莎順的解釋。「這麼晚了,在這種時候,他根本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這種荒郊不管!他應該在你身旁照顧你、保護你!他不應該自己離開,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柳星野越說越激動,無法冷靜下來。如果不是因為他聽見易莎順的呼喚,那剛才──
他不敢再往下想。如果易莎順有甚麼意外,他永遠都不會原諒唐志摩!
「星野,你冷靜下來!聽我說──」易莎順幾乎是用嘶吼的。柳星野情緒激動得聽不進她的解釋。
「我絕對不原諒他!他怎麼可以丟下你……」柳星野所有的憤怒斂化為哽在喉腔裡的咆哮。
「星野!你別這樣,聽我解釋志摩本來也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去,一再表示要送我到城中的車站,看我搭車北上才肯定;是我一直堅持不肯,向他保證我會注意小心!他才無可奈何的先離開。這件事完全是我自己任性造成的,跟他無關,你不要把錯擱在他身上。這全是我自己的錯,你責罵我好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應該擱下你!他應該知道,你是我最──」
最怎麼樣?柳星野煞口不語。他凝看易莎順,將她摟入懷裡,像抱著甚麼心愛的寶貝似的,久久捨不得放開。
「幸好你沒事!否則我真的會恨志摩一輩子,永遠也不原諒他!」語氣中的激動仍然沒有消失。
「我沒事,你不必擔心。」
易莎順心底泛起一股悲喜甜蜜交織的複雜滋味。唐志摩的話猶言在耳──那個「你們」,是否指的就是眼前的「他」和她這個「我」?
「莎順,你為甚麼要這樣做?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很危險?」柳星野遲遲放開易莎順。
妒忌的風又來干擾,易莎順稍撫新長至唇線但仍參差不齊的亂髮。她將原本烏麗的長髮剪得又短又薄,像個小男生,澀青青的味道全跑露出來;月近短髮新長,軟伏像波浪,線條柔和下來,滲出絲絲的女人味。只是她不去用心梳理,絲發像浪一樣散亂在鬢旁。
長髮綰情意。女人的發,代表著這樣的意義。她沒有察覺,只是那絲絲不整的亂髮,就像她狂野迷亂的心。
「這件事是個意外。」她平靜道。
「我不容許有這樣的意外!」柳星野脫口而出,帶些激動和忘了顧忌的味道。「沒有甚麼比你更重要!你是最──」但他又像剛剛一樣突然煞住口,突兀生硬地將話轉開說:「你這樣,叫人擔心。以後不許你再如此魯莽了。」
最怎麼樣,他為甚麼又不說了?馬甚麼如此突然煞口?易莎順不敢追問,怕回答的只是排山倒海的沉默。
她靜了半晌,收住想吐出的歎息說:「這不是許不許的問題,我需要一個人真正的獨處,好好的想一想。再說,我總是要長大,總不能要人照顧和保護一輩子。」
「你為甚麼這麼想?照顧你、保護你本來就是我的責任!」柳星野情急的脫口。
「不!是我自己的責任。」易莎順的表情顯得有些哀怨。
就是這樣,在柳星野心裡,她只是他的「責任」。她不明白,當年他為甚麼要帶她離開孤兒院!讓自己背負一個原本不屬於他自己的「責任」!
「你照顧我這麼多年,我實在非常感激。」易莎順抬起頭,雙眸在黑暗中竟閃著晶瑩,疑似淚光。「但我總不能一輩子攫著你不放,阻礙你的前途和幸福。你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家庭和人生──如果沒有我,你也許早已建立屬於自己的幸福美滿家庭。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不能再一直依賴著你,我必須自己背負自己的責任。」
「你別想太多!我根本不需要甚麼幸福美滿的家庭!甚麼人生!我只要有你。啊──我的意思是,照顧你是我的責任,我必須看你有幸福的歸宿、快樂的生活才能安心。」
「為甚麼?你做的已經夠多了!你改變我的一生,扭轉我的命運,讓我能夠像現在這樣侈言自己的人生──你做得太多了!你現在應該優先考慮的是你自己,別再擔心我的事了。」
「我怎麼能不擔心!你就是我的全部,生活的重心──我是說,沒看到你有美好的人生前程前,我怎麼能不為你多費心思!」
「那麼,你自己呢?」
「我?」柳星野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易莎順會這麼問。
他的心思全擺在易莎順的身上,想的都是如何才能使她快樂、幸福,從未考慮過他自己;她突然這麼問,他一時脫序,不知該如何回答。
「在你心裡,我只是個『責任』,你無怨無尤,我也滿懷感激。但我不能一輩子拖累你;長期背負著『責任』,你也會感到疲倦。這幾天我仔細的想過了,我必須考慮你的立場和往後人生,不能再造成你的負擔。」
「不是這樣的!我從未把你當做是責任。我──相信我!你絕對不是負擔!我──我不知該怎麼說──莎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只是怕──」
語無倫次、亂無頭緒的這番表達,征顯著柳星野狂亂複雜的心態。思念越甚,心褚越亂,陷在愛戀憂懼中的他,愛意狂騷。但他怕,不敢讓那狂野情意脫出軌道;情氣成纏,千絲萬褸,穿梭顛覆,他的心也跟著混亂難安起來。
但情不說,疑情的淚眼哪能看得分明徹透?易莎順只看到他的「亂」,心有靈犀欠了一點通。
「星野,」她說:「你不知道我心裡對你有多麼感激。雖然,在寄宿學校的時候,次次的期待都化作失望,所有的盼望最後也只是空想,但我明白,你工作太忙了。我告訴自己,不應該感到不滿,雖然我是那麼渴望──」
這次換易莎順煞住口。
「莎順,我──當時──因為──」柳星野笨拙的想解釋,卻找不出很好的理由。
易莎順瞭解似地幽幽一笑,仰視著柳星野說:「那都過去了。我只是想告訴你,當剛才我一個人在黑暗中孤獨無助時,心裡一直叫著你的名字,而你真的出現時,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真的!我很高興……」
真情的心聲化為回音。但情不言,意難訴,癡心無可托,風吹訕笑四下無人的私語。
凝望,望穿了閃爍不語的夜空──
靛藍的空中嵌滿密密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