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居亞熱帶的台灣,除非住在高山上,否則當然見不到雪花,更不用說花鹿了。
回台灣這七年來,葉正雙每年都與不同的男伴共度耶誕節。
五星級飯店的豪華耶誕套餐,數百朵的白玫瑰、昂貴的鑽飾……所有商人想得出來的過節花招,她幾乎都體驗過了。
已經七年了呵……
時至今日,她已經不記得去年耶誕節時和她共度的是誰,又長什麼樣子。更別提更早之前的那些過眼雲煙了。
不由自主想起的,只有舊金山迷濛的霧,冷入骨髓的細雨,以及一雙熾熱的,年輕的俊眸。
那個人一直被埋藏在心底隱密角落,她不敢輕易觸及,卻在最不設防的時刻,猛然被記憶淹沒。
「嘿,表情好凝重,匯率又掉了嗎?」輕快的嗓音,硬生生把她從舊金山的迷霧中拉出來,重新回到當下——有電腦螢幕、鍵盤,耳朵掛著藍芽耳機,手邊有大疊報表財訊的辦公桌前。
辦公室有一面是大面玻璃帷幕牆,讓窄小的空間感覺起來變大了。除了辦公桌之外,有書櫃、小沙發以及迷你茶几,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敞開的門邊,她的同事華淨涵正靠在門框上,笑咪咪望著她,等待回答。
「啊?匯率?」她趕快掃了一眼閃動的螢幕,「沒有,還算可以。」
「那你為什麼這個臉?」華淨涵收起笑容,裝個嚴肅的表情。「不過美女就算這樣還是美女,不會被說擺臭臉,哈哈!」
葉正雙也忍不住微笑。她們都是同一家外商銀行的財務投資顧問,不但年齡相近,背景也相似——都是國外回來的、中英文都流利、旁人眼中時髦又愛漂亮的天之驕女。
她總覺得華淨涵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看到華淨涵,就好像看到以前情同姊妹的好友韋敏一樣。她們有著相似的氣質,一樣熱情天真的個性,從她開始工作以來,就毫不費力地和華淨涵成為好友,直到今日。
她工作的地方,有好幾個像這樣氣味相投的同事,華淨涵是其中之一。平日一起吃喝玩樂、逛街聊天、互相打氣分享就算了,到了節日當前,更是把握機會要狂歡作樂一番。
「明天就是耶誕派對,你衣服都準備好了嗎?我跟你說,Grace跟Celina明天下午還請假,要先去做SPA、護膚、弄頭髮、化妝……」華淨涵嘰哩呱啦的說:「你可不要給我穿件牛仔褲就去派對喔!」
「這麼慎重,是不是又要介紹對像給我認識?」葉正雙把工作時才戴的無框眼鏡拿下,明媚的大眼有趣地望著同事好友。
這幾年來,華淨涵已經陸續幫她介紹過好幾個所謂的黃金單身漢,成功率卻是——零。
「還說介紹,我都不敢提這件事了,你還說!」華淨涵淡妝卻亮麗的臉上,滿滿不以為然的神色。「你已經被票選為本部門,不,跨部門最挑剔、標準最高的第一名了,你都不知道嗎?」
這是哪門子的票選?葉正雙忍不住失笑。
她的笑嬌美甜蜜,沖淡了總是縈繞在眉眼間的寂寥。
葉正雙是公認的美女,卻總帶著一絲距離,倒不是態度高傲或有架子,她總是溫和客氣,大家都喜歡她。
而是……她總像是有心事,不能與旁人分享的心事。
那特殊的氣質為她招來無數的桃花,從客戶到其他合作單位,從路人到上司,對她示好、想要一親芳澤的人不計其數,而她也從不排斥。
然而,仰慕者那麼多,身邊男伴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能駐足停留。所以到了現在,已經要邁向二十九了,卻還是沒有確定的好消息啊……
「你呀,別再這樣下去了,這麼多年,追你的人這麼多,我不信沒有任何適合的對象。」華淨涵諄諄教誨訓誡著,「雖然你表面上溫柔可愛,不會直接給人難看,其實骨子裡挑剔得要死,要不然,像你這麼想結婚的好太太、好媽媽材料,怎麼會到現在還嫁不掉!」
葉正雙啞口無言,只能苦笑。
「好啦,我要回去了,不然被老總看到,又要念我老愛跑來跟你聊天。」華淨涵離開門邊準備回自己辦公室,一面碎碎念:「又不是只有我,大家都喜歡跑來找你講話啊!老總自己還不是一天下來好幾次!明天的派對,一定要去喔!你可是我們部門的招牌、名花,非到不可!」
托著腮目送華淨涵離去,葉正雙把視線投向窗外。
鉛灰色的冬日天空下,林蔭大道上整排行道樹都掛上了裝飾燈泡,當夜幕低垂時,會閃爍五彩光芒,增添過節的歡樂氣氛。
去參加派對也好,聊聊天,喝點東西,最好把自己累到無法多想,回家就可以一覺到天亮了.
這樣,她就不會失眠,不會躺在床上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任由過往回憶如利刃一般緩緩切人心頭,疼得讓她要喘不過氣……
不想了!葉正雙制止自己,強迫拉回注意力,戴回眼鏡,重新開始瀏覽跳動的資訊,纖指在鍵盤上飛躍,繼續機械式地打著分析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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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誕夜在周間,所以當天葉正雙還是上班到五點多,才回家換衣服,然後前往派對的會場。
待她踏入飯店頂樓,音樂人聲都喧嘩熱鬧的總統套房時,已經快八點了。
比她早到的同事們,都已經找到對像開心聊著天,葉正雙只是安靜地穿過人群,和熟人點頭招呼後,拿了一杯香檳,便自在地待在角落,環顧著氣氛熱烈的室內。
男男女女都打扮得耀眼華麗,水晶酒杯、豐富精緻的食物、在角落閃爍的耶誕樹、底下堆滿禮物……多麼熟悉又陌生的場景。
窗外是閃爍高樓燈火的台北夜空,不是漆黑中瀰漫薄霧的舊金山。
突然間,一個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的心跳彷彿停止了。
然後,猛烈狂跳起來,越跳越快,撞得她胸口隱隱發疼。
一身深色的西裝,襯出寬肩長腿的好身材,比記憶中的那個人似乎要高一點點,壯一點點……可是,那背影……
不,不可能的,一定是她太累,眼花了。
已經記不清楚有多少次,她走在路上,以為看到了最想見、又最不敢見的他:在餐廳、在百貨公司、在捷運車站……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呼吸困難,然後,在發現認錯人時,感受到自己濃重的失落。
轉開視線,葉正雙深深呼吸,試圖平息太過狂亂的思緒與心跳。
吞了好幾口冰涼的香檳之後,這才定了定神。
然後,葉正雙瀏覽室內,看到了好同事華淨涵。她正在不遠處,和另一人開心談笑著。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和華淨涵講話的那個人!
那個人……一身火紅的緊身短洋裝,三吋高跟鞋——她說過,裙子太長、鞋跟不高的話,她就不會走路了——一張艷麗的鵝蛋臉像是會發光,更別說那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
濃眉大眼、搶走所有人的風采,只要一出現,就讓人無法不注意的她!這麼多年了,她越來越美、也越來越奪目了!
韋敏!居然是韋敏!
華淨涵也看到葉正雙了,她興奮地拉著韋敏,迎面走過來。
沒有發現葉正雙震驚的表情,華淨涵只是熱情介紹著,「沒想到在這裡遇到老同學……我幫你們介紹!這是我研究所同學韋敏,這是我同事,她叫——」
「我知道她叫什麼。」韋敏的大眼睛盯著葉正雙,一瞬也不瞬,好像要看穿她似的。「她叫葉正雙,是個無情無義、沒心沒肺的壞女人!」
此話一出,三人之間的氣氛立刻僵住。
華淨涵的笑凍結了,葉正雙則是臉色刷白,粉唇微微顫抖。
冰寒的沉默籠罩在她們之間,和寸步之外熱鬧活絡的氣氛大異其趣。
「你們……認識?」好半晌,華淨涵才吞了口口水,勉強開口問。
「曾經認識過。」韋敏寒著臉說,然後轉頭就走。
眼看著她火紅窈窕的背影離去,葉正雙只覺得眼眶熱熱的,喉頭也哽住了,她呼吸困難……
「正雙,你們是不是有過什麼誤會?」華淨涵著急得要命,看看決然離去的韋敏,又看看整個人呆住的葉正雙,「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弄成這樣?」
不!她不能讓韋敏這樣走掉!心如刀割的葉正雙,腦海中突然像有強烈閃電劈過,她握緊拳頭,深呼吸一口,便追了上去。
穿過重重人群,根本沒心思注意試圖打招呼的旁人,葉正雙只是盯著那火紅的背影,快步追趕著。
終於,在走廊電梯前,她趕上了。
光可鑒人的鏡面電梯門緩緩打開,韋敏正要走進去。
「小敏!等一下!」葉正雙急喊,「等一下!拜託你!」
那線條優美的長腿本已踏入電梯,卻在葉正雙的懇求下,遲疑了。
韋敏收回腳步,任由電梯門緩緩關上。
鏡面映出她們的身影,一火紅、一潔白。韋敏回頭,正面迎視那張雪白的臉蛋。
柳眉秀目,如玉雕的鼻、形狀優美的菱唇……美得那麼清雅、脫俗,這確實是她認識十多年的死黨,也是七年前突然離去,讓韋家全體都大惑不解的葉正雙啊!
到底……為什麼?
韋敏不是個壓抑得住情緒的人,她剛剛真想在眾人面前大聲質問葉正雙,她僅有的自制力只夠逼迫自己離開,而此刻,她再也忍不住了!
「你叫我等一下?做什麼?你想說什麼嗎?為什麼以前不講?為什麼一句話也沒說的就消失?只寄了一封信說你不回舊金山了、請大家不要擔心,這樣就夠了嗎?我們不值得讓你多講幾句、多解釋一點?我跟你同校、還住在一起,你之前一個字都不跟我說,這算什麼朋友!你是什麼意思!」
辟哩咱拉罵了一堆,聲音高亢清脆,一句句都像鞭子,狠狠鞭在葉正雙身上。
該怎麼解釋?該從何說起?
這些年來,葉正雙始終沒有勇氣回頭,她愧對他們啊!
「小敏,我、我不是……我……」葉正雙哽住了,她努力想要說話、想解釋,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有苦衷,對不對?那你說啊!」韋敏明亮如電的雙眸中,燃燒著怒火,她咄咄地逼著葉正雙,「你有本事消失,最好給我消失一輩子,永遠不要再讓我見到你!不然,就解釋給我聽!」
顫抖著深呼吸,葉正雙用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由自主的顫抖:「我那時不能不走……我很抱歉,請相信我,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她真摯而深刻的歉意,任誰都聽得出來,就算在氣頭上的韋敏,也忍不住動容,怒火中燒的她沉默了片刻。
慢慢的,平靜了一些些。
「是因為韋捷嗎?」韋敏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聽到那不敢想起的名字,葉正雙不禁一震。
已經蒼白的小臉,血色完全褪盡。即使走廊上也有中央空調,溫度相當舒適,她還是在發抖。
看到這樣的神色,韋敏完全證實了心中的猜測。
一時之間,千言萬語,彷彿都化成了輕煙。太多想問、想說,反而問不來、說不清了。
她們就這樣站在電梯前,沉默相對,只聽見房間裡隱約傳出的歡樂喧鬧,襯得兩人之間更是安靜。
兩人都沒有注意,旁邊有人緩步靠近。
修長身影優雅移動,厚厚的地毯吸收腳步聲,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然後,低沉而有質感的男性嗓音響起,「好久不見了。」
葉正雙腦中一片空白。
她幾乎站不住,全身骨頭像是被抽掉了,她伸手撐在鑲了鏡子的牆面上,冰涼的觸感從掌心竄流到全身.
不敢抬眼、不敢回頭,她彷彿陷入暫時性的失明、失聰狀態,一口氣簡直要提不上來。
身旁人低聲交談著,似乎在爭執什麼,韋敏氣鼓鼓的,不過,最後還是被說服了,她深深看了葉正雙一眼,然後扭頭走回派對會場。
「還記得我嗎?」鬼魅般的低沉嗓音重新響起,彷彿夢魘。
在夢中糾纏不去的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葉正雙慢慢抬眼,從他的皮鞋、深灰色長褲一寸寸看上來。量身訂做的高級西裝,雪白的襯衫配銀藍領帶,寬肩,帶點胡碴的下巴、略略揚起嘲諷弧度的薄唇、挺直如雕刻的鼻……
他的眉眼,曾經那麼熟悉,卻又不太一樣了。
以前,所有的情緒都清楚寫在那雙俊眸中,而今卻什麼都看不出來。
平靜深沉如湖面,毫無波動,好像重新見到她,一點也不驚訝、不詫異。
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沉默那麼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韋捷也不說話,好整以暇等著。
「小敏呢?」她終於找到了話說。
「我請她先離開,給我們一點『敘舊』的空間。」雖然帶著微微的笑意,韋捷的口氣,卻讓葉正雙又是一陣輕顫。
振作一點!她奮力提醒自己。不要失態!都幾歲了,還像小女孩一樣無助!
「那麼……」終於,他們正視對方了。清清喉嚨,葉正雙力持鎮定,開口寒暄,「你、你們都好嗎?是回台灣度假,還是……」
韋捷沒有回答,他閒閒靠在牆上,雙手抱胸,微笑看著她。
沒得到任何回應,葉正雙也說下下去了,而且她怕繼續說話,她的心會從嘴裡跳出來。
怎麼會心跳得這麼猛、這麼急?是因為面前這個五官沒怎麼變,神態氣質卻變得好深沉、好難以捉摸的男人?
是的,二十七歲的韋捷,已經不再有絲毫大男孩氣息,而是個完完全全、充滿魅力的男人。
「為什麼不說話?」她不自在地問,試圖打破這沉默的迷沼。
再這樣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小雙。」喚她的聲調、語氣是那麼熟悉,卻又帶著陌生,韋捷淡淡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輕描淡寫到不帶一絲感情,好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現在八點四十五分了」那樣毫無重點的事情似的。
水眸眨啊眨的,葉正雙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