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的一場大火,燒得景郕山元氣大傷。眾人皆掛綵,不是燒傷,就是嗆傷。
其中又以知府大人的傷勢最嚴重,內外都有。喜氣洋洋的新年期間,府衙裡的人卻個個臥床休養。
其實他躺了一天就想下床,只是恂王府得到消息後,派人來盯著他,那來人正是玉面羅剎型的鳳護衛。
此姝不苟言笑又一板一眼,讓凌旭動彈不得,只能惱怒地罵人出氣。
「大人,您就好好休養吧,王爺特別讓從不離開跟前的鳳護衛來照看,就是知道情況嚴重,您就別這樣讓我們難做人。」齊時在旁邊苦勸。
「他到底要下床幹什麼?」鳳護衛有點困惑,冷亮眼眸望著齊時。
「還不就是……想去看……隨風姑娘……」齊時吞吞吐吐說出實情。
「那好,你上山去找隨風姑娘,請她來府裡。」鳳護衛果決下令。
「嗯……這個……」齊時吞吐得更嚴重了,愈說愈小聲:「找……找過了,只是隨風姑娘……不肯來。她說……不想看到大人。」
「她明明冒險救出了十一爺,怎麼會不想看到他?」鳳護衛困惑極了。「他們倆不是情投意合嗎?這是怎麼回事?」
齊時猛搖頭又猛使眼色,要鳳護衛別多說,不料個性耿直的鳳護衛還是說了出來,引得齊時連連咳嗽想掩飾。
「她不想看到我?」凌旭還是聽見了,之前被火煙嗆傷的喉嚨,此刻還是嘶啞,他冷肅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齊時,你去看過她了嗎?」
眼看遮掩不過,齊時硬著頭皮走到床前,低頭不敢看靠在床頭的知府大人。
「去……去過了。隨風姑娘他們都還好,只是……要整理山地,收拾收拾,所以暫時……」
「你剛剛不是這麼說的。到底情況怎樣?」
「隨風姑娘……」
「我師姐在生氣。」小姑娘的清脆嗓音在門外響起,隨即可愛地問:「我可以進去麼?我是應雨。」
「快請!」
門一開,一身淡青衫子的小姑娘便跑了進來,眼睛滴溜溜的,怯怯地看了看眾人。「我師娘說……」
「說了什麼?姑娘別伯,慢慢講。」
凌旭這樣客氣的口吻,讓齊時和鳳護衛都很驚訝。
「師娘說,要我來看看大人的傷怎麼樣,是不是好點了。」小姑娘口齒伶俐,聲音剔透,甚是好聽;接著又遞上來一個小錦袋。「這是師父要我帶來的藥,可以順氣定神,養傷治病。是給大人吃的。」
「謝謝你們。山上的情形怎麼樣了?」凌旭接過,點頭道謝,再溫言問。
「還好,我們天天出去清理,好累喔。」應雨活潑了起來,吐吐舌頭。
「妳師姐呢?她還好嗎?」
「她很厲害,我搬不動的東西,她遠遠的用風吹吹就成了,很省事。」應雨興高采烈的說。「不過師娘說師姐是在鬧脾氣,所以風才刮得特別大。」
此言一出,房裡一陣尷尬的安靜。
「她在……鬧什麼脾氣?」凌旭自問這輩子從沒這麼低聲下氣的問過人。
「不知道。可是師娘叫她下山來看看你,她就這樣了。」
說著,應雨裝個冷面,眉一鎖、嘴一撇,果然有幾分隨風俏臉生怒的韻致。
凌旭心口又是一窒,說不出話來。
「師姐說你騙她。你騙她什麼呀?讓她這麼生氣?」應雨好奇地問。
「我……」
「別問了,妳跟我出來吧。」齊時眼看大人臉色黯淡下來,連忙拉了應雨就走。「我帶妳去府裡別處逛逛,很好玩的,來吧!」
拉拉扯扯到了廊上,小姑娘突然不走了。
「我想……我可不可以去看看……薛師爺?」應雨扭著衣角,小小聲的問。
「妳想看他?」齊時大驚。「妳不怕他……又……」
「師姐說那天薛師爺到最後……好像得了失心瘋似的,我有點……擔心。」應雨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有點忸怩地說著:「我不敢問別人。齊時哥,你帶我去偷偷看一眼就好,可不可以?」
應雨說得沒錯。
薛承先在籌畫數年的行動完全失敗之際,又得知自己親妹妹正是多次被他當作妖物,欲除之而後快的隨風之後,整個人幾乎瘋了。
他痛苦如泣血般的吼叫聲,在紅光滿天、詭異莫名的山間震撼了天地,令所有聞者莫不膽戰心驚。
不過,被她一聲「齊時哥」叫得通體舒暢,齊時再為難也答應了下來。
「好,不過只能看一眼。薛師爺現在被囚在房裡,誰都不准進去,妳可別亂闖。」
「我知道。」
一大一小偷偷摸摸來到薛師爺房外的長廊上。
這兒在齊時的授意下,門上加了大鎖,每天按時有人來照料薛承先的飲食起居。在知府大人還沒完全恢復、清楚下令要怎麼處置之前,齊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先軟禁他。
昔日好友、同僚,今日卻落到這樣的境地,齊時其實也很心痛。
他走近門口,先歎了一口氣,然後示意要應雨過來,從窗上偷看。
「是齊護衛嗎?」薛承先疲倦的嗓音傳來,帶著苦笑。
一聽到那帶著深深疲憊、萬念俱灰的苦笑聲,應雨就摀住了嘴。
然後看到他憔悴狼狽、半躺在床榻上的模樣……
她明眸盈上水氣,要用力咬住唇,才沒有哭出來。
才幾天的工夫,薛承先竟像老了十歲,再沒有先前那溫柔斯文的神采。
她不是他妹妹,他們之間再無關聯,他又與妖物誓不兩立……
可是、可是她還是惦念他,還是捨不下……
晶瑩淚珠滾落粉頰之際,齊時突然噫了一聲。
應雨還在神傷,齊時卻緊張地猛點她肩頭。
「什麼?」應雨傻呼呼的轉頭,小臉濕答答的都是眼淚……「咦?」
連應雨自己都吃了一驚!
因為外頭原本是冬陽正亮,卻在轉瞬間被烏雲遮蔽。
然後,一滴、兩滴……嘩啦啦的,開始下雨了!
「下雨了?!」她驚呼出聲,不可置信地看著齊時,又看看廊外。「下雨了!」
「妳的法力回來了?」
應雨沒回答,急切的衝進雨中,又哭又笑地嚷了起來:「下雨了!下雨了!」
她仰頭承接雨水,任其打在身上,不管有多冰寒刺骨,只一徑的在小園裡轉圈圈。
「應雨姑娘……」
「讓我出去。」聽見外面動靜的薛承先已經來到門口。隔著門,他低聲下氣、但很堅持地請求:「齊護衛,我要見她,我必須跟她說說話。」
「可是……」
「讓他去吧。」不知道何時也出了房、隨著他們來到廊上的凌旭,平靜地下令:「開門。」
「大人,這樣好嗎?」
「我說開門就開門。」
門開了,憔悴到幾乎讓人認不出來的薛承先,沉默的看了眾人一眼。
隨即,他拎起大氅,慢慢下了階,走進小園中。
他跟在應雨身後,先幫她披上防雨御寒用的大氅,然後開始低聲對她說話。
應雨只是哭,捧著臉,淚如雨下。
雨也如她的淚一樣,無窮無盡。
「薛師爺現下已經知道應雨不是他妹妹,而是他口中所謂的天生妖物,萬一他要對應雨姑娘不利……」齊時還在擔心。
「我賭他不會。」凌旭緩緩的說。「用我項上人頭跟你賭。」
不管妖不妖、人不人,心動情生之際,再多的仇恨、再強的執念,都得屈膝。
從英雄豪傑到大奸大惡,過不了的,向來都是美人關啊。
「大人,您真的不擔心嗎?」齊時急得伸長頸子猛看。「他們……他們……」
「我看起來像不擔心嗎?」凌旭兩眼也緊盯著園中的兩人,不敢有一刻的放鬆。
齊時認真的看了看大人那張英俊卻平靜的臉龐,決定實話實說。
「老實說,大人,真的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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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冰雨之後,經過大火焚燒的上地終於降溫。
極度怕熱的隨風,總算可以靠近前山那片焦土。她隨著師父師娘穿梭在東倒西歪、亂成一片的焦林巨木中,收拾殘局。
山上一草一木有所損傷,她師父師娘都會非常痛心,更何況是這樣巨大的傷害。
隨風安靜地幹著活,將燒焦的樹木都堆到一起,然後翻土,準備播種。
已經好幾天了,她靜得過分。
隨風的個性雖然不好相與,但不會記仇。以前多次被罰被罵,她不開心歸不開心,事情過了就算了,一下子就忘光光,否則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給師父師娘抓到不聽話偷溜下山。
可是現在……
同樣在進行重整工作的師娘,連連對自己夫婿使眼色,要他去跟面前那個白衣都沾上塵土、有些黯淡的小姑娘談談。
「妳去啊。」驚雷不滿地嘀咕。
「她們都怕我,你去比較好。」
愛妻諭旨一下,驚雷只好硬著頭皮去。
「隨風,妳要不要休息一下?來師父旁邊坐。」驚雷招招手,對隨風說。
隨風搖搖頭。「沒關係,我要繼續清理。」
眼看小姑娘又低著頭繼續翻土,以往倔強清麗的臉蛋有著難掩的落寞,做師父的心疼極了。他無奈地看著隨風的纖細背影。
師娘給驚雷一個譴責的眼神。「真沒用!」
「妳去跟她說說嘛。」
「可是我怕我一開口就罵人……」
「那可不行!妳罵她做什麼?她這次也嚇壞了……」
聽著師父師娘在她身後小聲爭執著,隨風更是心酸難受。
把山上搞成這樣、造成如此大傷害的元兇,竟然是她的親哥哥!
而她,和師父師娘、應雨並非同類。
她是凡人。
但在城裡眾人眼光中,她卻是妖物。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抬不起頭、無法面對師父師娘的心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隨風不像應雨。有什麼事情,應雨都是先哭一場再說,然後大人們就焦頭爛額,幫可憐兮兮的應雨處理善後。
隨風從來不是這樣,以後也不會。
她還有什麼權利撒嬌呢?她的父親是破壞此地風水的元兇,而她哥哥則多次試圖做同樣的事情,還差一點砍殺成天府的父母官,把她師父師娘在無名廟裡的法身給砸爛,放火燒光參天古木……
想著想著,一滴晶瑩淚珠滾落。
無聲無息。她一直低著頭,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人發現。不過,她身後的驚雷夫婦,卻已震驚得中斷了談話。
隨風在哭!
從小打不怕、罵不怕,不管怎麼罰,最多也是皺眉鬧脾氣,不曾掉過一滴眼淚的隨風……
「妳從來不哭的,怎麼回事?」師娘再也忍不住的走到隨風身邊,抓住她的手臂就問:「哪兒痛嗎?哪兒不舒服嗎?妳哭什麼?」
「沒事。」隨風慌忙低頭,倔強地咬住唇。
「怎麼會沒事!妳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師娘堅持。「妳這樣陰陽怪氣好幾天了,沒人知道妳心裡想什麼,這樣不成!」
「妳不能好好說嗎?罵孩子做什麼?」
「我哪裡有罵她!我只是要她說啊!」
隨風望著撫養她長大、教她管她,卻也疼她寵她的師父師娘。
不是親人,甚至不是同類,他們的關懷,卻一直那麼真切。
「師父,師娘……」
她一開口,爭執中的兩人馬上停下來盯著她。
「你們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凡人,不是……不是……」
「一開始就知道啊。」師娘快人快語,迅速俐落回答。「當年抱妳出京城的奶娘,因為太害怕,一出崇仁門就把妳棄置在日精峰山腳,自個兒逃命去了。要不是我們經過,妳早就--」師娘說著,突然住口。
「早就怎麼樣?」隨風忍不住追問。
「早就死了。」師父驚雷恨恨地接下去說:「那時妳才剛滿月,又被嚴重燒傷,眼看是沒氣了,連哭都不會哭,是妳師娘不忍心,說魏瀾雖壞,卻是聽命行事,禍不及子孫,所以就把妳抱回山上來養,耗了妳師娘一甲子功力才救回妳的小命。」
「你話也太多了!」師娘瞪驚雷一眼,嫌他多嘴。
隨風卻是愈聽愈心驚。「所以你們不但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凡人,還知道我就是魏瀾的女兒?」
「怎麼不知道!」師娘哼了一聲。「日精峰的山神告訴過我們。還不是他搞不定城裡那場大火,才召附近各地眾守護神過去幫忙!蠢才一個,連個嬰兒都不敢留!」
「難道……難道你們不怕我長大以後,變成……變成……」饒是個性不羈的隨風,也有點結巴了起來。她粉臉褪成慘白,不敢置信。
「變成像薛承先那種鬼樣?」師娘傲氣揚首。「我可不怕!我親手教養大的孩子,才不可能做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情!」
「可是……」
「妳要再這樣沒心沒魂下去,就什麼事兒都成不了。我以前沒在乎過,以後也不會!」師娘悍然說:「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同心,其它不論。我們在這兒守護這座山、這府城,責任重大,若不能同心,留也沒用!」
「妳現下說這些幹什麼呢?」驚雷攔住性如霹靂的妻子。
「我不喜歡她滿腹心事的樣子!」師娘怒道:「鬧什麼脾氣啊,整個前山被燒得亂七八糟,還有一堆不成氣候的石陣、深坑要處理,她不認真點怎麼成?」
「那都是我哥哥弄的……」隨風說著,聲音跟著啞了。
「管他誰弄的,不是妳弄的就好了!」師娘氣鼓鼓的罵:「向來都是我們收拾山下人的殘局,又不是頭一遭!快動手!應雨下山一趟就這麼久,也是在偷懶!回來我一起罵!」
說著,師娘轉身怒氣騰騰走了,留下一臉尷尬的驚雷,和滿臉不敢置信的隨風。
「妳師娘就是這樣子。趕快把這裡收一收吧,種子播下去,叫應雨回來,下一陣雨之後,過一陣子就該發芽了。」驚雷說著,拍拍大徒兒的肩。
「師父……」
彷彿多年來的心門被打開,隨風的眼眶又紅了,淚水滾落。
她是如此幸運,被師父師娘發現、養大,沒讓她受過一點委屈,也沒讓她知道以前的風風雨雨;就算至親父兄曾是破壞的元兇,也沒對她有過任何另眼看待。
只是,這樣的幸運,能夠持續多久?在發現自己與山上眾人都那麼不同時,還能繼續嗎?
「師父,我能在這裡待上多久?」抹了抹淚,她矛盾又難受地問。
驚雷一聽,很訝異地瞠目結舌好半晌。「妳要上哪去?妳想跟薛承先走麼?」
「當然不是。不過……」
「她遲早要下山的,這有什麼好問!」師娘決絕的聲音傳了過來。「快點幹活兒,無用的話別再多說了!」
低頭繼續工作,又是一顆晶瑩淚珠無聲地落入焦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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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早要解決的事情,不如就一鼓作氣去面對吧。
凌旭休養數日後,身體已經恢復;鳳護衛完成任務回京覆命去了。凌旭便交代齊時:「你去把薛承先帶過來書房,我要跟他談談。」
「是,大人。」齊時猶豫了一下。「需要小的在旁邊嗎?」
「不用。」凌旭揮揮手。「我在山上都沒死成,怎麼會死在自己書房裡?你也擔心太多了。」
「在山上,是隨風姑娘救了大人……」
一聽到那關鍵詞眼,凌旭臉一沈,冷瞪身旁的大個子一眼。
「你去不去?!拖拖拉拉的,你是娘兒們啊?」
齊時搖搖頭,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帶著一身憔悴的薛承先進來。
「你坐。」凌旭也不囉嗦,指著旁邊椅子說。「他們沒餓你吧?要喝茶自己倒。」
本來聽說知府大人要見,以為是要進刑房被審的,沒想到給請到了書房,還讓他坐、叫他喝茶……薛承先僵在當場。
「杵在那兒幹嘛?坐啊!」凌旭自己先坐下了。「成天關在房裡,無聊死了,骨頭都發癢。你準備準備,明天開始,回家過年的弟兄們陸續會回來,組織一下,順便招攬一些原先牧馬或守倉的人上山收拾收拾。」
「大人……」薛承先顫聲問,不敢置信。「您不罰我?」
「誰說不罰?!」凌旭看他一眼。「這不就是罰你了嗎?自己搞出來的亂子總得自己收拾。你把景郕山搞成那樣,當然得想辦法彌補回來。如果驚雷他們要打你,我也沒法子幫,你就忍著讓他們打吧。」
「可是……」
「這次事件之後,不讓你當師爺了。」凌旭慢條斯理的說:「當然筆墨之事你多少還是得照看著,不過府裡反正有陰陽學正術的缺,你就當那個吧。照例設官不給祿,也算是一點教訓。不過你也別委屈,要罰俸,我也逃不掉,大概要罰半年,誰叫我沒把山給看好,有虧職守。」
薛承先設想過無數結局,就是沒想到會這樣輕輕鬆鬆兩句話結束。
他激動地大聲問:「大人,您不殺我?如果我以後又對大人不利呢?」
凌旭輕鬆一笑。「我已經說過了,這種事情我不怕。我的命很硬,向來只有人怕我,沒有我怕誰的。」
「可是……我壞了景郕山的風水。這兒可能是未來皇陵所在地,甚至可能會影響道未來皇上的安危啊!」
凌旭聞言,一直無所謂的表情一收,正色道:「薛承先,你聽清楚了。今日我阻你、罰你,不是為了風水利於誰、我又為誰效命。你若搞不清楚這一點,日後又要胡亂動手,就休怪我不顧主從之情。」
薛承先沒有回答,只是死命盯著凌旭。
「你精通觀星判時、陰陽風水之術,不可能沒讀過《淮南子》。」凌旭指著薛承先的眉心,肅然道:「天地之合和,陰陽之陶化萬物,皆乘人氣者也。上下離心,氣乃上蒸;君臣不和,五穀便不為。天地問不管陰氣陽氣、人氣仙氣,都是相薄相感、彼此強弱施化的。一朝要能長治久安,靠的便是這樣的和諧,不是什麼風水相助!你以為自己懂得不少,便可以加以操縱,讓誰因此獲利或遭害,這根本是最無知的做法,你知不知道?!」
薛承先臉色慘白,雙膝一軟,坐倒在椅子上。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若連這都不懂,《老子》在書架上,拿回去多讀幾次。」凌旭站起身,打算就此結束談話。「就是這樣了。記住,山上的殘局你得負責收拾,要回到原來的和諧並不容易,但是你得盡力!」
「學生……知錯,」
微弱但清楚,薛承先略帶哽咽的嗓音傳來,正要走出書房門的凌旭停了一停。
隨即,瀟灑一笑。
「知道錯就好了。」凌旭回頭看他一眼,再無陰霾。「我們在堂上斷案判刑,不也常這樣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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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旭上山去看隨風時,眾人都很知趣地避開了。
隨風卻不肯見他,石洞的門關得緊緊,怎麼叫都不開。
饒是向來威風凜凜的知府大人,也只能站在門外束手無策。
「應雨,妳去幫忙吧。」
雖然避開了,卻遙遙望著的師娘忍不住說。
「啊?要我去?」應雨指著自己鼻頭,睜大圓圓的眼睛問:「師娘,我能幫什麼忙?」
「騙妳師姐開門啊,讓凌旭跟她見面。」師娘說。
「可是師姐最討厭人家騙她,她生我的氣怎麼辦?」應雨膽子小,怯怯地問:「而且她也還在生凌大人的氣……」
師娘歎了一口氣。「生什麼氣?不過就是使性子,見了面談一談就沒事了。女大不中留啊。反正留她也留不久了,遲早要跟他去的……」
「師娘,妳怎麼這樣說?師姐要跟誰去哪裡?」應雨驚問。
師娘看了應雨一眼,遲疑。
「妳別管那麼多,去就是了。」
應雨真的去敲門,一見隨風,就撲上去。「師姐妳要去哪裡?妳要跟誰走?是不是跟薛師爺?他是妳哥哥,他要帶妳走對不對?」
一看師妹才說沒兩句就淚眼汪汪的,隨風忍不住罵:「胡扯!我哪有要走!妳哭什麼呀?我哥哥又怎麼樣,我才認識他沒多久!」
「可是……可是……」應雨哭著說:「師娘為什麼說妳遲早要跟他去……」
「妳師娘不是說薛承先,是說我。」
沉穩又微微含笑的男性嗓音隨之而來,凌旭瀟灑的身形悠閒地踱進石室。
「你來幹什麼?我說不想見到你!」隨風怒道:「應雨,連妳都騙我!」
「是……是師娘……要我……」應雨嚇得倒退一步,轉身飛奔而去。「我去前山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
應雨走後,隨風一甩雪白衣袖,指著門。「你請吧,我不想跟你說話!」
「妳使什麼性子啊,」凌旭才不走,他閒閒靠在門邊。「我哪兒惹妳了?」
「你還敢問!」隨風不敢置信。「你騙我上京那次,明明是要找人來相認,確定我是薛承先的妹妹、魏瀾的女兒,對不對?」
「是呀。」沒想到凌旭完全承認,嘴角還帶著笑意。「我們可是大費周章,才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找到當年抱著妳逃出去的奶娘。」
「她還看了我背後燒傷的疤?」
「要不然怎麼確定?」凌旭笑意更濃。「難道要我看、要我鑒定嗎?」
被他輕薄的話語弄得滿臉通紅,隨風咬牙。「很好!你已經知道我是逆臣之後,而且還是差點殺掉你的薛承先之妹,現在你還來幹什麼?要殺我洩憤?!」
「薛承先我都沒殺了,幹嘛殺妳?」凌旭笑吟吟說道:「何況逆臣又怎樣?我生父雖貴為天子,我卻跟妳一樣,出生就被丟棄了。逆不逆,反不反,關我什麼事?」
「你……」
凌旭把門關了,上前幾步,望著那張讓自己牽掛多時、含嗔帶怒,卻依然清麗的小臉,他覺得這段時間以來的驚濤駭浪彷彿都漸趨平靜了。
跟這個姑娘在一起,日子大概永遠都不平靜吧?
可是她不在跟前,他心頭就總是掛念,永遠無法踏實。
正好,他這個人呢,命就是硬,什麼都不怕。
他才開口想說話,就被隨風打斷。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人,也不是妖,我什麼都不是!」隨風叫了起來,叫聲悲慼,伴隨凌厲風勢,在石室內迴盪,震得窗門嘎嘎作響。「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去哪裡、該怎麼辦……」
「傻姑娘,管妳是什麼,我從頭到尾就沒介意過。」口氣滿不在乎,他說道:「妳自己想想,是不是這樣?」
「可是我介意啊!」隨風被他握住了手,她隨即緊緊抓住,彷彿溺者抓到浮木。「我是人,可是有妖氣,怎麼辦?我不能留在山上,也不能進城裡,我要去哪裡?」
「妳哪兒都不去,就跟我在一起吧。」凌旭充滿權威地說著,好像那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一樣。他握緊掌中的小手。
握住,便不肯放。
隨風含著淚的大眼睛,定定望著他。
英俊卻篤定的面容,溫柔卻堅定的眼眸……
相識以來,他的膽色與氣度、溫柔回護的心意、兩人一起經歷過的一切……點點滴滴,都在心頭縈繞。
「就是這樣了,妳別多想。」凌旭望著她,就是惡習難改,忍不住要調侃:「妳小時候給火燒過,所以特別怕火,所以以後大概不能靠妳煮飯燒菜了。罷!誰叫我命中注定沒有口福呢?」
隨風臉紅了,斜睨他一眼,明眸中狂亂的情緒,已經漸漸緩和下來。然後,恢復到原來的澄淨,還染上一抹神秘的明亮。
石室中有著片刻的寂靜。
「我怕不怕火,跟你有什麼關係?」隨風粉唇一勾,現出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抹淡淡的、帶點調皮的笑意。「你有沒有口福,又與我何干?」
「咦?妳這是什麼意思?」凌旭微皺起眉。
她是真不懂呢?還是裝傻?
當然是裝傻,故意裝傻。
「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隨風臉兒一揚,傲然走回桌前。「我在山上修練這麼多年,下山去得讓眾人罵妖孽,像你說的,弄得不好給人拿住了,怎麼辦?我覺得我還是乖乖待在山上,陪師父師娘守護此地一輩子好了。」
「欸!妳怎麼能這樣?!」本以為大事底定,沒想到突生枝節,凌旭一急,口氣就不好了。「妳明明知道……妳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啊!」眼看一個呼風喚雨的大男人在她面前失去冷靜的樣子……她忍不住又賊笑起來。
看他囂張到何時!哼!老是把人耍著玩,總會得到報應!
「妳到底要怎麼樣?」凌旭也大聲了起來。「難道要我三媒六聘,出八人大轎把妳抬回府衙,妳才肯麼?」
隨風坐在桌前,甩手撐著下巴,昔日不羈中帶點倔強的神采,又回到眉宇之間。她哼了一聲。「我可沒說。不過,你自己講過的……」
「我講過什麼?」凌旭質問。
「你說,要求人的話,總得好聲好氣些。」杏眸流轉,閃爍笑意。「你這麼凶,我就不想聽了。」
看著俏生生的人兒拿喬,凌旭懊惱地歎了一口氣。
誰叫他……就是不喜歡嬌滴滴的尋常美女,偏偏……給這個妖物迷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