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還是來了……玉瓏的眼眸閃了閃,以為早已失去感覺的心竟然再度抽痛了起來。
她不是早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嗎?那麼她究竟還在期待什麼?
期待著他不會出現、期待著這一切只是誤會……她是在期待奇跡,可是……她更明瞭只有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才會被稱作奇跡呀!
她望著幽暗的天下居中亮起微弱的光芒,而她的心彷彿加速地被推往死亡的深淵。過了好一會兒,她低頭擦去面上肆虐的淚痕,才終於逼得自己邁開腳步,往天下居前進。
他手中握著微弱的火折,焦急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地搜尋著任何可能藏匿的地方。
玉瓏望著他忙碌的背影,心已有如槁木死灰。
「你……在找什麼呢?」她靜謐地開口,深夜裡,她幽然的聲音宛如鬼魅。
厲勳彷彿被雷殛似地猛然轉身,當她蒼白若雪的面容映進他眼瞳之時,他的心涼了一半。
「瓏兒……」他震驚地低喃。
她望著他震驚的臉孔,從懷中抽出一個信封,動作僵硬得彷彿機器人。她面無表情地開口,「你找的是這個嗎?」
厲勳倒抽一口涼氣,她果然什麼都知道了!他頓時透體冰涼,連週遭的空氣都彷彿降至了零度以下。
可是這並沒有阻礙他的反射性動作。他縱起飛身,以讓人看不清的迅疾速度飛快地劫過她手中的信封。
他迫不及待地抽出信,展開信紙。
沒錯!就是這個!當厲勳確認後,他第一個動作便是用手中火折燃起信紙,黑空中登時揚起點點火星飛灰。
玉瓏定定地望著他,望著他完成使命後的解脫表情,只有更進一步地意冷心灰。
「這樣你就滿意了嗎?」當最後一片火星消滅在空中時,她終於開口。
火折微弱的光線晃著她五官忽暗忽明,幾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他不用看也知道,她是什麼樣的神情!
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他害得他們寒家落入任人欺陵的可憐境地,他欺騙她的感情只為竊取機密……隨便一項都是足以懷恨終生的大仇,她又怎會不恨他?!
「我──」他開口,但僵硬的舌頭根本不聽使喚。
她並沒有苛求他,只是讓她幽靜的聲音繼續在闐黑的空氣裡飄散。
「告口訴我,信上寫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是。」他垂眸半晌,終究無法說謊。
「你是專門暗殺的殺手?」
「我是。」
「我爹是你殺的?」她的聲音開始不穩。
「是我殺的。」
當他的證實逸出口中時,她哀號一聲,終於失控地奔上前去,用盡全力地捶打他。
「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殺了他!他是那樣好、那樣正直的一個人,你怎麼能殺了他!你怎麼下得了手?!」
她痛苦萬分地哭號著,而他面色死白地承受她所有的責罵和捶打。
「一切都是我的錯,你要恨就盡量恨吧。」他閉上雙眼,卸去所有的防備,即使她要了他的命,他也不會做任何抵抗。
但是他的舉動反而讓她的動作靜止了下來,她抬起模糊的淚眼,望向他痛苦的臉龐。
「為什麼……為什麼?」她扯著他、搖晃著他,哀求似的哭喊:「你明明不是那樣狠心的一個人,你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事?你不是故意的,你是被逼的,對不對?對不對?!」
她心中對他的愛意和恨意激烈地交戰,她無法抉擇應該傾向哪一方,只有無助地向他求救。
「不是!」他拳頭一緊,猛然低吼:「我不是被逼的,這一切都是我樂意去做的!」
「不可能!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她一驚,尖叫著掩住耳朵。
「你怎麼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憑我在你面前的表現?」他冷笑一聲,抓住她的肩。「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我又何必再裝?我就老實告訴你吧,這一切,全都是騙你的!為了竊取密函,我故意裝出來騙你的!」
「裝的?」她脆弱的嬌軀狠狠一震。
「裝的。」他冷酷地再次肯定。
「你的失憶是裝的?」她空洞地望著他的眼睛。
「裝的。」
「你說愛我也是裝的?」她劇烈地顫抖起來。
「全是裝的。」
「別說了,別再說了!」她驀地尖叫起來,推開他掩面哀泣。「你好殘忍,你好殘忍……」
為什麼連最後的一點希望也不給她?他難道不明白,她就是怎麼也不想……不想恨他呀!
他冷眼望著她劇烈抽動的肩頭,心中彷彿有千萬把刀在割。
恨他吧!盡量地恨他吧!他明白又愛又恨對她將是種多大、多痛苦的折磨,為此,他寧願將自己推進煉獄,只求她能以對他的恨意渡過此刻最煎熬的難關。
摒住一切翻騰的情緒,他竭盡全力壓抑地開口,「我就是這麼一個殘忍的人,很高興你終於明白了。」
她掩面痛哭,心已經痛到分不清是由於哪一道傷了。
他痛苦地無法再多留一刻,舉步便繞過她身邊要走。
他離去的跫音在她腦海迴盪,一聲又一聲,撞擊著她的心,痛得她無法思考。電光石火間,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哪怕他是反賊也好、是殺父仇人也罷,她就是無可救藥地愛他!她無法離開他!
她哀泣一聲,飛快地轉身,奔向他從他的背後緊緊、緊緊地擁抱住他,泣不成聲地哀求:「你利用我無所謂,你欺騙我也沒有關係,但是,我只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你究竟有沒有真心地愛過我?」
他的心口彷彿被狠重地一擊,他緊握著拳頭,指甲掐出的血從指縫間滴滴而落。
他知道只要他一回答是,她便會義無反顧地繼續愛他,但在他們之間有太多太多的荊棘橫布。他怎能說得出口呢?他……再也不願見她受任何痛苦了!
他仰起俊顏,幾乎咬碎牙關,然後轉過身,狠心拂落她緊攀著自己的手,他眼神陌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冰冷而無情,「沒有。我、從、沒、有、愛、過、你。」
她一震,虛軟地跌坐在地上,身上的每一滴血彷彿都在此刻凍結。
她怔怔地望著他決絕離去的背影。而當他的身影隱沒在黑夜之中,終於完全消失在她視野的時候……
她的世界從此陷入黑暗,再也沒有光明。
那夜後,他便離開了寒家,回到父王身邊覆命。父王似乎挺滿意他的成果,所以沒有多加疑問刁難,便率著他和銀翹回京了。
他無法計算時間過了多久,只覺得離開她的每一秒都像一世紀那般痛苦而漫長。
「為了你,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他將手靠在額前,喃喃自語。倘若他的一生中有值得犧牲的可能和機會,那麼,他甘願為她及所有她親愛的人而犧牲自己。
他所能做的最大犧牲便是永遠退出他們的生活,舊有的傷害雖無法撫平,但至少他能還給他們平靜。
忘了有過他這麼一個人,忘了曾經發生過什麼事,然後她會得回平靜,快樂會重新回到她閃亮的眼眸,回到最初的最初。
這是他愛她的極致,他會站在天涯的那端,捧著自己血淋淋的、永不癒合的心傷,天天為她祈禱,祝她早日重得幸福。
他還是這副死樣子!銀翹站在門口望著他痛苦的俊顏,心中就有氣。
都已經快三個月了,他還是天天想著、念著寒玉瓏那個賤女人!那她當初死吵活纏要御景王爺立刻動身回京又是何苦來哉?她以為只要離開宣州,他的心就會回歸原位,誰曉得他到現在都沒有一刻或忘寒玉瓏!
真是氣死她了!他當真當她是沒心沒肺的隱形人嗎?
銀翹氣惱地用力踏著地面,大步而入,纖手用力一拍桌面,震醒了厲勳的遙遠沉思。
「厲勳!」她嬌喝。
「是你。」在瞥見銀翹的面孔的瞬間,厲勳的眼神疾速黯淡。
「不然你期待是誰?寒玉瓏嗎?」
厲勳臉色一變,「我跟你說過別再在我面前提她!」
「我不提,可是你心裡卻滿滿地全是她!」銀翹火大地拽住他,「你分明是愛上她了,你還敢繼續否認?」
「我沒有!」他警覺地沉喝,拍掉她的手。
「那你心裡頭為什麼一直想著她?」
「我……」他撇過眼眸。「只是因為歉疚。」
「騙鬼!我如果再相信你,就是天下第一大白癡!」銀翹狠啐了口唾沫,但她隨即在桌邊踱起步來,得意地冷哼。「你要繼續否認也無所謂,反正我也已經做了我該做的事了。」
她得意的語調讓厲勳心中悚然一驚,他猛地站起,一把抓住銀翹,恐怖地問:「你說什麼?你做了什麼?」
「不錯嘛,終於對我有反應了。」銀翹譏諷地笑。
「你究竟做了什麼?!」厲勳用力地抓著銀翹,心中浮現前所未有的恐慌。
「哎喲,會痛欸,放手啦!」銀翹被他捏得筋骨劇痛,不悅地想甩開他。
但厲勳反而更加重了手上力道,恐怖異常。「你究竟做了什麼?!」
銀翹擺脫不了他,索性抬起美眸得意地睥睨他,精神上的勝利已完全凌駕了肉體上的疼痛。
「告訴你也沒關係,反正事隔三個月,你要挽回也不可能了。」她咯咯嬌笑,彷彿說著她生平最成功的得意事跡。「我們回到京城沒多久,王爺便調度了一批親兵,血洗寒家,滿門皆歿!」
「你……說……什……麼?」厲勳喘著氣,一字一句地輕問。
「你聽得不夠清楚嗎?那好,我就再說一遍。」帶著嫉妒和報復的惡意,銀翹靠近他的耳邊,一字一字清晰無比地道:「寒家滿門被滅,一、個、不、剩!」
她的每一個字彷彿炸彈,在他耳邊、腦裡爆炸,炸得他無法感覺、無法思考,世界彷彿陷入漆黑一片,再也不見光明。
那夜後,她被發現昏倒在天下居,被火速運回珍瓏閣請大夫診治的結果,她終於睜開眼睛。
她醒了,可是她胸中的某個部分沒有醒。
在靜兒無微不至的盡心服侍下,她會吃、會睡、會走、會動,可是她彷彿聽不見、看不到、忘了哭、也不會笑。
她像是丟了心的人,寒家上不以為她患了失心瘋,可是沒有人知道,就在那天晚上,那個只有他兩人知道的、秘密的晚上,她的心碎了,再也補不回來。
靜兒算是知道最多內情的人,但她也只能就之前小姐和勳公子之問種種奇異的行徑,以及勳公子失蹤後,小姐便成了這副模樣,推斷他們之間必定發生了什麼天大的巨變。
靜兒望著玉瓏漠然而癡傻的面容,每每心酸得要掉下淚來。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她看得出來小姐和公子相愛聖深,但究竟是什麼逼得事情非如此演變?
她殷切地祈求上蒼,千萬不要就這麼結束,再給他們一個機會,給他們一個好結局吧!
有沒有上達天聽她不知道,可是小姐的病一點起色也沒有。靜兒心疼不已地扶著小姐到花園方亭裡坐下,心中的憂慮一日比一日更盛。
近來不知何故,本已循規蹈炬的太守府又氣焰囂張了起來,對他們寒家的欺壓甚至想出怨氣般地更甚以往。大家都叫苦連天,可是這次卻再也沒有人幫他們承擔了。
「小姐,喝口茶吧。」
靜兒慇勤地侍奉,但玉瓏愣愣地依舊沒有任何回應。靜兒不灰心,自己動手餵她喝。
「小姐,您可得快些好起來呀!」她低低地勸著,兩滴豆大的淚珠情不自禁地掉了下來。「沒有您,咱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花園那一頭起了騷動,好像是少爺的聲音。靜兒覺得奇怪,連忙擦乾了眼淚,站起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讓開!」鍾達棠仗著人高馬大,一把推開寒玉軒,便要強行闖入。
「鍾達棠,你給我站住!我姊姊身上有病,她不想見你!」寒玉軒追著他,氣得冒火。若不是他還急於攔住他,他真要跑回房,拿劍當場將鍾達棠這無賴給劈了!
「我還來找她是她的榮幸,別給臉不要臉了!」鍾達棠囂張地怪笑著。當初是由於王爺的命令他才不得不退婚,而今王爺都已回京了,還有什麼能阻撓他來索回本應屬於他的東西?
「鍾少爺?!」靜兒一見是鍾達棠,驚得臉都白了。但她強自鎮定,只為保護小姐。「您和小姐已經沒有婚約了,硬要和小姐見面,似乎於禮不合。」
「於禮不合?」鍾達棠彷彿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你家小姐和個野男人不乾不淨,現在還有什麼資格來和我談禮?」
「鍾少爺,請你嘴巴放乾淨一點,再怎麼樣這也是我家小姐的私事,和您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靜兒蹙眉,無法忍受有人侮辱她的小姐。
「當然有關係。我鍾達棠要的女人,我愛怎麼說她,都隨我高興!」
「您說什麼?!」靜兒震驚地望向鍾達棠。他對小姐還不死心?!
鍾達棠的眼神始終專注地落在不遠亭內那張依舊美得脫俗的絕世容顏。
這麼美的女人,他怎麼放得了手?不過她素行不良、不知檢點,他也不會再那麼鄭重其事地對她!她不配當他的妻,做妾都還便宜她了!
鍾達棠冷哼一聲,睨向靜兒,威脅地道:「你給我聽好了,三天之內,將你家小姐送到太守府。否則,我絕對要你們寒家過得非常好看!」
「不……不可以!」靜兒抖得幾乎站不穩。
而鍾達棠只是誇張地大笑,「以你們寒家現在的景況,你以為你們還有說不的權利?」
不行!火速召集全家上下商討的結果,大家決定連夜將小姐送出城去,絕不能讓她落入鍾達棠的魔掌裡!
靜兒焦急地收拾著包袱,已顧不得周全與否,她一心只想盡快送小姐離開這塊不祥之地。
「小姐,快,快跟我走。」靜兒硬拖起玉瓏,費力地往後門方向走去。
但是,她們才離開珍瓏閣不遠,從大門方向疾速逼近的金屬殺伐聲卻引起她的注意。
靜兒心中驚慌,卻不敢有絲毫停頓,直到傳來一連串淒厲無比的慘叫,不得不止住她的腳步。
「猛叔?!」靜兒尖叫,望著自願來寒家守衛,如今卻渾身浴血的老人。「發生什麼事了?!」
她向後一望,更震驚地發現熊熊的火光竟在寒家各廳各院四起。
「突然來了一批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二話不說逢人便砍……」而且個個都武藝高強,連他都無法力敵。猛叔光說這幾句話,便吐了好幾口血。
他強力支撐,護住她主僕兩人,一路揮刀護送她們到了後門。但就到此為止,他已力竭氣盡了。
他用了最後的力氣,將她兩人推出後門。
「你們快走……」一柄銀刀飛來砍中他的後背,猛叔連最後一句話都說不完,便直挺挺地往門畔倒落了。
「啊──」靜兒嚇得尖叫,轉身拉著玉瓏便沒命地跑。
黑衣人注意到她們,立刻沉聲大喝:「別讓她們給溜了!」
靜兒一直跑、一直跑,玉瓏更像沒有生命的木偶娃娃一般任由她拉。兩個弱女子的腳程能快到哪裡去?在夜明山附近的一處急湍的高聳河谷,她們被一群黑衣人給團團圍住了。
靜兒緊抱著毫無反應的玉瓏,慘白著臉,抖得說不出話來。
黑衣人見狀不由得哈哈大笑,「等殺完這最後的餘孽,咱們就可以回去向王爺交差啦!」
最後的?!靜兒頓時透體冰涼。
這代表寒家的其他人……全都死了?!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我們寒家究竟和你們何冤何仇?!」她悲憤地尖叫哭喊,而黑衣人笑得更加張狂。
「都要死了還這麼多話。」他舉起刀便向她們砍來。「納命來──」
「小姐,小心!」靜兒一見情況危急,不假思索地便將玉瓏往懸崖一推。左右都是絕路,就讓老天爺決定她們的命運吧!
但靜兒這麼一推,卻讓自己的背心硬生生地往刀口下送去。靜兒慘叫一聲,血雨立刻有如噴泉般灑落滿夜星空。
一切的過程宛如慢動作地在她眼底放映,玉瓏瞪大了眼睛,卻始終做不出任何反應。但是當熱燙的血液噴灑在她滿頭滿臉時,她茫然的神智終於突破了那層堅固的薄膜。
「靜兒……」她顫抖地撫上臉上靜兒的血,而淒厲的慘叫終於從她口中迸出:「不要啊──」
同時,她的身軀加速往山崖下墜去,遙遠地傳來撲通一聲,素白的身影被吞入了波濤洶湧的滾滾洪流之中。
必死無疑!黑衣人往崖前探看後,一致認為。他們彼此點了點頭,「好,咱們快撤!」
不留下任何證據,是做殺手的第一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