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國的皇族向來對學府不屑一頓,可是開採礦石、繁衍翼獸等攸關暗國利益的事情都得借助學府,因此學府得以勉強同軍院和法學堂齊名。
不過,對暗國的平民而言,相較只招收貴族子弟的後兩者,不論出身的學府則擁有更高的聲望。畢竟那是沒有背景的平民想出人頭地唯一的途徑。
開學後的第七日是學府例行的宴會,介紹新講師、表彰學業優異者等事宜都在輕鬆的晚宴中進行,名副其實的「師生同樂」。
只是,今晚的亮點似乎都聚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獨自坐在禮堂角落的男人一面灌著清酒,一面憤恨地盯著另一頭被幾個先生圍住的某人。我爾有好事者過來討好地問上一句:「三公子,怎麼一個人在這喝悶酒?」都被他用暴戾的眼神瞪跑了。
「什麼嘛,不就是一個講師職位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男人的目光仍是凝在某人身上,不平的憤語從齒縫間擠出。
他,春日家的三公子,馴獸能力在皇族小輩中也是數一數二,更別提同母姐姐還是當今暗國皇后了!像他這樣的人才該是當之無愧的焦點,憑什麼連那種無用的人也……
沒錯,他是魯莽了些,愛闖禍了些,否則也不會把一向寵愛他的父親惹毛,喝令他到皇族最瞧不起的學府「修身養性」一年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重懲,他都能想像出日後回到軍院,同僚會怎樣嘲笑他了!
更令人惶恐的是,他竟發現自己對學府教的東西頗感興趣……不,他抵死不承認這點!他只是一時新鮮而已,就是這樣!
然而睨著另一頭成為眾人聚焦的清瘦身影,男人的心頭酸溜溜的氣泡仍是止不住地往上冒。
為什麼那種無用的人在學府會這麼受歡迎,那傢伙在春日家可是被視為透明人的耶!不,其實,當今皇后與那傢伙感情也很好,甚至比他這個同母弟弟更甚……
他再也待不下去,撐坐起身,搖搖晃晃地從禮堂側門走了出去。其間碰翻了幾張椅子鬧出好大動靜,他也不理。只是在離去前不小心瞥見那人投來的安靜目光,心頭又是一陣火起:看什麼看,你這傢伙!
今晚的師生宴會,表彰的「優異學生」,介紹的「新講師」,都是同一個人。
春日遠,以二十歲的年資被暗國學府破格聘為講師人,同時應他的要求,保留就讀學生的身份。
學府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講師……在這時候,也只有一個妒火中燒的人會念念不忘他的另一個身份——春日家無用的嫡子。
夜晚的風有些涼意,令春日家的三公子連打了幾個噴嚏。
視線還是有些模糊,喝得太多了……誰叫這是一年唯一一次可以開懷暢飲的日子,嘖,什麼鬼學府,竟還有禁酒令!好在再熬半年,他就可以離開這鬼地方了……
途中碰上幾個剛上完晚課正要趕去禮堂的學生,見了這個滿身酒氣的男人,都是竊笑著遠遠繞開。他不屑搭理,獨自搖搖晃晃前行。
「學兄?」忽地一聲猶疑的輕喚入耳,他聞聲抬頭,視線聚焦了幾次,方看清面前這張瘦瘦小小的臉。
這人是……是……對了,是那些懦弱的昊國人中的一個。幾年前昊國初次派人來「交流」,暗國自然不會放他們到重要的機構,便安插到了無關緊要的學府之中。每個昊國人還分配了一名暗國「學兄」,美其名曰指導幫助,要他看啊,其實是負責監視兼享受將昊國人呼來喚去的快感!
半年前他被「下放」到學府,某位想巴結他的官員特地讓他擔當一個昊國人的「學兄」,就是眼前這張小臉了,還說她是個女子……
醉眼斜睨一下那乾瘦的身子,然後在心裡不屑地撇撇嘴,切,十幾歲發育不良的小丫頭片子,是不是女的有什麼差別?
好在她不像暗國女子那般婆婆媽媽,算聽使喚,對他的態度也頗恭順……春日家的三公子本就沒什麼大腦,時間一長,反而將這名昊國人當成了情緒垃圾桶,在父親處受了訓斥,在同僚處得了嘲譏,什麼樣的不滿都一古腦向她發洩,不知不覺也說不少皇族私事。
「學兄?」此刻那張小臉也正試圖做出關切的模樣來,只是眉目間天生的冷淡洩露了少女的真實情緒,「你喝醉了?」
「是……是你啊,什麼喝醉,我怎麼會醉呢?你來得正好……」三公子逞強道,一手卻不得不抓住少女的肩頭,以免跌倒。
瘦小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避了一下,仍是站定了讓他扶著。男人卻絲毫未察,只顧著一洩今晚的不滿:「可惡的傢伙……他神氣什麼!當初說要研究什麼晶石騙父親同意他進學府……其實是怕沒有能力在軍院裡丟臉吧!哈哈!」
晶石?眉間已隱現不耐的少女一怔,試探地說:「學兄,你說的晶石,就是那種能增進馴獸能力的東西嗎?」這幾年她對這東西略有耳聞,但瞭解不深。普通平民只知個大概,其他暗國貴族防她是個昊國人,諱莫如深,只有眼前這個沒大腦的傢伙……
「學兄,我扶你回宿所吧。」略狹的鳳眼中目光閃動,她主動扶住了男人搖搖晃晃的身軀。
「呃,你這個昊國人也聽說過晶石?哈哈,知道暗國的厲害了吧?我告訴你,那個東西皇宮裡有這麼大一塊……我的姐姐,就是皇后啦,是同一個娘肚的姐姐!與那個傢伙可是隔了肚皮的……」三公子仍在胡言亂語著,朦朧間感覺到身邊「人柱」不時應聲的恭順,一時暢快,竟把暗國最大的秘密給說了出來。
身邊的少女突然頓住了腳步,他少了扶持,差點跌個狗吃屎。
「喂,你!」醉醺醺的男人橫眉堅眼地回過頭來,「幹嘛突然停下?」
「哦?是。」少女回過神來,強壓下心頭的震撼上前扶住他。
晶石真正的功用,竟是如此!
學府為學生提供住所,對少數的暗國貴族更是安排了獨門別院。她雖然是個女子,不過依她對這個三公子的瞭解,知道他對她並無興趣,所以她大著膽子扶他回房。
可惜了,這人雖然沒腦了些,氣量小了些,本性倒還不壞,可惜生在了爾虞我詐的暗國皇族。
吃力地將沉重的身軀扔到床上,男人立刻翻了個身,囈語著閉上了眼睛。
真是一頭豬!少女不屑地皺了皺眉,突然睨見枕頭下露出的信箋一角,那紋章,分明是皇宮的……
心怦怦跳起來,她知道這人的姐姐是暗國皇后,所以一直對他虛與委蛇,只望能從他身上得到對昊國有用的情報……
腦中閃過今晚男人的醉話,一咬牙,決定冒這個險。床上的男人背朝著她,枕頭露出多半,很容易就把那札信箋抽了出來。
她抖著手,小心翼翼地一張張飛快掃過,又照原樣塞回信封。信中多半皇后對自家頑劣弟弟的叮嚀教誨,不難看出這位暗國皇后倒是對家族忠心耿耿。少女冷笑一聲,飛快記下信中間或提及的皇室情況。
剛將信箋放回枕下,外頭突然「嗒」一聲輕響,她一驚,連忙熄了桌上的燈,閃到屏風的暗影中。
兩人的腳步從院外傳來,走得近了,其中一人的絮叨清晰可聞:「……我瞧三公子剛才醉得不輕,路都走不穩了,你這個做兄弟的總該來看看他。這不就是表現兄弟情誼的最佳時機嗎?春日君,不是我說,你該與家人親近些,對前途大有好處……」
兄弟?又是另一個春日家的人嗎?房中的少女將身子往裡縮了縮,暗自祈禱那兩人千萬別進來點燈。
屏風原是靠牆擺放著的,要拉開勢必會發出聲響,她只能躲在暗影中,站在門口只要仔細瞧就能發現她,更別提點燈了。
她打定主意,一被發現就裝成與床上的男人有曖昧的樣子,這種時候也顧不得什麼名節了。
「……我知道了。」夜空中突然傳來另一人的低歎聲,有絲無奈,又帶些好笑的意味,竟如清清爽爽的夜風吹進少女的耳中。她一怔,覺得……這人的聲音還真好聽。
「咦?怎麼是黑燈瞎火的,方纔我明明瞧見房裡還亮著燈,三公子不會是醉倒了吧?」腳步聲已到門口,她的胸口也緊縮起來,不覺伸手按住心口。不要緊的,大夫都說了這病只要少動氣就能控制,她隨身帶著藥,來暗國之前還答應娘親會好好照顧自己,怎麼能讓它在這時候發作呢!
「吱嘎——」門開了,屋內被外頭的月光映亮了一下,隨即又被立在門口的身影遮住了。她縮著身子,卻仍能瞧見那人的動靜。
那人的臉背對著月光,明暗不清,依稀可看出身形挺秀,髮絲柔長,感覺很乾淨的樣子。他的目光先落在床上的男人身上,下意識地掃過房內。
少女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否錯覺,她感到那人的眼在這個方向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收回去了。
「怎麼樣,他真睡了嗎?」那人的身後突又冒出一個人影來,他身形微移,竟恰好擋住後來者投向屋內的視線。
門不動聲色地掩上了。
「早睡了,我想你的一番苦心又白費了。」仍是略帶笑意的清爽聲音,伴隨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房間裡的少女長吁一口氣,一摸額頭,竟都是汗。第一次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對十幾歲的她而言到底是太過刺激了。
她待了一會,確定外頭再無他人才輕輕開條門縫溜了出去。時間已經很晚了,禮堂的燈火熄了大半,看來宴會已散。
唉,聽說今日要介紹新講師的,不過算了,反正那是其他課程的講師,與她這個昊國人沒有關係。
她特地繞了一圈,才混在從禮堂走出的三三兩兩的人群中,假裝剛從宴會回來。
廊柱下立著兩人,似乎在討論什麼學術問題,其中一個大嗓門正是她在三公子房內聽到的聒噪聲音,那麼另一人……
少女的心一跳,並沒有愚蠢到做出什麼突兀之舉,而是低下頭若無其事地照原路從兩人身邊走過。
她一直沒有抬頭瞧另一個人的臉,只是眼角瞥見他垂在腿側的五指,纖白秀長。
當然,她也不知道在她經過時,原本微笑聆聽的男子突然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這個低頭匆匆走過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她十四歲,他二十歲。
她在那時還沒有意識到,這個與她擦肩而過的男子,將會在她的生命中佔據怎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