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行!」
「我再改。」
在湟水工作了一星期,一切尚稱順利,除了那天天一式一樣的雞腿飯開始讓她有些反胃,其他的都還算不影響她的作息。
她很少跟湯湟打照面,湯湟根本不記得她,即使他們幾乎天天見面,就算湯湟站在她身邊,他依舊不曾多看她一眼。
雖然她當初曾一度擔心湯湟與自己距離的拉近,但這一星期以來,她只覺得自己多慮了。她跟他之間只是上司跟下屬的關係,其實這樣是很單純的,可是她卻沒辦法控制心頭無止盡蔓延的空虛感。
她該這樣想的,她在冀望什麼呢?她對湯湟只是單純的欣賞而已,不應該有過多的希冀才對。
下班後去了趟書店,想買些讓自己看了能夠抒解情緒的書,但站在書店裡隨意翻了幾頁,她便改變了念頭,決定讓這情緒再持續一陣子。
畢竟她不是天天都能因湯湟而心慌,所以她安慰自己,就當這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偶爾享受折磨好了。
在巷口的便利商店裡採買了日用品之後,她慢慢的走過那日被湯湟撞個正著的事發現場,在要繞上公寓的入口之時,她萬萬沒想到那輛她每夜等著的車竟停在路邊。
湯湟不是有車庫嗎?她往車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頭沒來由的出現不大好的預感。果真在她思索的當口,湯湟開門下車,小箴站在原地,直覺苗頭不對。
就是她!湯湟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露出了微笑。
不知道為什麼,湯湟這幾天老記掛著那晚車禍的事,還有那個看不清臉孔的女孩,剛好今晚他心血來潮,車子開進車庫之前又退了回來,想著在路邊等等看,也許會遇見那一晚被他撞著的女子,沒想到真的讓他遇見了。
小箴故意裝作沒看見他,繼續移動步伐。
「嘿!」他開口喊道。
她的腳像是生根似的定住了,正猶豫著該不該回頭,他已經來到她面前。
他的影子正好籠罩住她,小箴微微鬆了口氣,這樣也許可以讓他看不清自己。不過,就算看清了又如何?很顯然的,他壓根沒把她跟在工作室裡的同事聯想在一塊,虧他們幾乎天天都見得著,他卻不曉得自己就站在他身旁。
「你傷好點了嗎?」他略帶赧意的問。
「好多了,謝謝你的關心。」她的聲音冷冷的。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凝窒,也許是肇事者的心虛所致,湯湟爬梳著頭髮,欲言又止。
「其實我真的沒什麼事。」小箴也覺得自己的回應太過冷淡,打破沉默多加了一句。
得到了一點回應,湯湟臉上的表情鬆懈了一些。「我真的很抱歉。」
「沒事了。」她點點頭,想立即結束這段偶遇。
見她轉身要走,湯湟連忙出聲。「你等我一下好嗎?」
小箴看著他走回車子裡拿了包東西回來。
「這是我的賠罪禮,希望你能收下。」他把手上的袋子遞給她。
「這是什麼?」小箴不自覺的伸手接過袋子,打開看了一眼。「衣服?」
「是啊!我想你應該很適合穿這套衣服。」湯湟想看清她的臉,但她似乎刻意迴避他的目光。
這幾天她的影子一直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即使工作再忙,沒什麼時間好休息,回家就應該好好睡上一覺,但他還是忍不住把車停在路邊,期待著她的出現。這衝動好像從他高中畢業以後就不再出現過,回想起湯渝所說的,愛情是需要一點衝動的,他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可笑,但同時他也懷疑著,這是否就是愛情?
小箴捧著他給她的衣服,發現自己的心在狂跳著。
他設計的衣服?這答案應該是肯定的。「這怎麼好意思,我不能收下。」湟水的衣服價格都不便宜,雖然她被他撞得頗慘,不過她並沒有想過要要求補償。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夠收下。」湯湟熱切的說。
要怪只能怪這路燈太暗了,她又一直低著頭,實在沒法看清她的面貌,不過看到她走路好像沒什麼大礙,他心頭的擔憂也隨之消散不少。
她很難不去感應到他灼熱的眼神正盯著自己,在有些心慌意亂的情況底下只能胡亂的點點頭。「謝謝。」
「不客氣,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我就住在這棟大樓。」湯湟邊說邊指著身後的大樓。「你也住這附近嗎?」
「嗯。」小箴應了一聲,隨手也比了比自己住的公寓。急忙道:「上去了。」
「我送你到門口。」湯湟緊接著道。
「不用了,就在這兒而已。」
「那……」她還是跟那一夜一樣的閃躲著自己,湯湟沒來由的感到有些頹喪。「再見了。」
「再見。」小箴丟下話便轉身離去。
直到她轉進公寓入口時,她都還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跟隨著自己,小箴幾乎是用跑的奔上三樓,手忙腳亂的打開租屋處的門,鑰匙差點從發顫的手上掉落。好不容易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天地裡,她氣喘吁吁的倚著合上的門板,努力藉由呼吸的吸吐平復激動的心情。
他不認得她,小箴告訴自己這項事實。
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悲傷,小箴偷偷走向窗口,往樓下望去。
湯湟仍站在那兒,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所在的窗,像是發現了她,他伸手揮了揮,小箴慌得抓起窗簾,但又捨不得移開視線,兩人對視了幾秒後他才走回車內,車緩緩的開進車庫裡。
小箴在窗呆呆的站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手裡仍緊抓著他送給她的衣服,她的心是跳得那麼快,幾乎都可以聽得見聲音了。
糟了!她對湯湟的欣賞也許真要開始變質了……
※※※
這幾天湯湟比較少出現在他的辦公室以外,看不到他忙裡忙外,小箴心頭有些寂寥。
他根本就不記得你,你這樣又算得了什麼?她心裡另一個聲音說著。
一想到這兒她又開始搖擺不定,還是專心把注意力擺在工作上吧。
不過這一回擺在她跟前的假人頭倒是把她給困住了。
小箴藉由假人頭練習編辮,依著美梅所交代的髮型一編再編,直到湯湟滿意為止。
「小箴,三點以前可以完成嗎?」
以一個孕婦來說,美梅的活動量實在大得驚人,雖然小箴全神貫注在眼前的假人頭上,但眼角餘光還是不時瞥見她那一身粉紅穿梭在往來的人群之間。
「嗯,得再加一把頭髮。」一般人的發量想做出這個造形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在模特兒的頭上加上兩倍多的假髮,才能營造出他們所要的效果。
「你的話真的不多。」美梅突然停下腳步,站在她身邊看著小箴的巧手不停的在髮絲上編織著。
小箴平心靜氣的回過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的情緒,但還是躲不去美梅打量的眼神。八成是她臉上還沒褪淨的淤青惹的禍,不過經過幾天的調適,她已經不再因別人的眼光而退縮了。
「我看你的傷好了不少,我老公的藥很有效吧。」美梅一反以往大嗓門的形象,特別降低了音量說。
「嗯,好很多了。」經過幾天的相處,小箴已經可以稍稍卸下防禦了。
「呃……」美梅語氣頓了一下,像是有什麼話說不出口似的擱在心頭,不過以她開朗的個性,她還是拋開心防,從包包裡掏出一疊名片。「我偷偷準備了一個東西要給你,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小箴愣了一下,遲疑的接過美梅手上的東西。
「那種打女人的男人最該死了!」美梅搖了搖頭,頗痛心的說。「你跟他結婚多久了?有沒有想過要離婚?」
唉!又是一個被連續劇荼毒過久的女人。跟美梅一樣以為她臉上的傷是由毆妻成習的丈夫造成的人應該不在少數。
小箴懶得辯解,只是笑笑,擺明了不願多談。
「以後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這些名片你留著,我以前的丈夫也是王八蛋一個。唉!往事不堪回首,還好我現在有彼得。」美梅一臉幸福的接著又說:「這些婦女援助聯盟的電話我都有留著。全都給你,我知道你一定很不快樂,也不想說出來,不過你如果真的很煩的話,隨時可以找我談,我是過來人,我瞭解那種感受,希望你可以放開一切,找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小箴拿著那一疊名片,真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她比較需要交通大隊的電話吧?不過是場車禍造成的傷罷了!
不過看在美梅是好意的份上,她也只能說:「謝謝,我還未婚。」
她繼續做手邊的事,完全不將美梅聽到她還未婚時的同情眼光放在心上。
她不喜歡編頭髮,頭髮本來就是直線,簡單不是很好?
可是為了迎合某些人的喜好,她有時不得不將這直線編織成複雜的樣式,讓那些人滿意。
發可以再生,因為它沒有神經,所以剪了也不會疼,說穿了是人體的廢物,會一直的生長,像排泄一樣,從體內不停的製造。但少了它,人就會變得很奇怪,因為一般來說,人就是有著頭髮,她不是認為美梅很奇怪,只是佩服她的勇氣,至少以她來說,她就不會想去理掉那一頭的髮絲。
安全,是她一直在追求的感覺,也許留著頭髮,可以讓她覺得腦子裡的思緒可以被覆蓋,即使本來別人就無法看穿腦海中的思緒,但頭髮就是可以給她安全感。
如果這安全感可以持續到她在湯湟工作室裡幫忙的時間告一段落,也許她該開始去尋找另一個吸引她注意的事物了,她和湯湟之間的美感已經從朦朧轉為清晰,清晰到似乎覺得一切的安全感就要毀滅,而她所尋求的簡單生活,也勢必越來越複雜化。
而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曉得該如何保護自己,不是嗎?
可是老天似乎不想讓她安全的度過這四個月。
小箴的安全感在半個月後消失無蹤,禍首正是湯湟。
「這樣不行。」
如果沒猜錯,站在她身後發聲的人,正是湯湟。
「不夠大?」美梅跟湯湟正在對著小箴手裡的假人頭批評著。
「不夠複雜。」湯湟搖頭道。
「湯湟,模特兒換妝只有幾分鐘的時間,這頭髮很難編,時間上可能不夠。」
「可以先做好假髮吧?」
「可以。」
「好!就做個假髮,能在上場時套上的那種。」
「OK!」
聽著他們兩個的談論,小箴反射性的拆開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的髮型,打算再編一次。
「等一等!」湯湟突然叫道。
小箴依然背對著他們沒有回頭。
「就這個樣子。」湯湟走了過來,雙手比著假人頭上剛編好又拆開一半的髮型。「可以就這樣子把頭髮定住嗎?」
「未完成的髮型?」美梅支著下巴思索著。
小箴所編出來的髮型被她拆了一半,發尾的部分還有些鬈曲,但在頭頂的部分是整齊的井字,而湯湟要求的是在超過肩膀的部分向上張開,變成停留半空中的編織樣式。
「可以嗎?」湯湟問。
「嗯。」小箴點點頭,眼睛只定在假人頭上。
湯湟伸手抓起髮絲,比出他要的樣子。「發尾的部分要往上揚,我想應該可以利用定型液去處理吧,我要一個停留在空中的複雜編織。」
「得再多加一些假髮在裡頭,一般人的發量沒那麼多,如果還要加上編發,那聚在一起後的頭髮看起來會更少,可能沒辦法達到你要的效果。」美梅衡量了一下說道。
「要加多少就加多少,反正今天一定得把這個頭弄出來。」湯湟不容反駁的說。
「小箴?」美梅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滿是詢問。「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小箴喜歡一個人工作,同一個人的頭髮,如果分成兩個人來做,左右的總是會有點差異。
湯湟看了髮型一會兒,無意間將目光掃過編發的女子,眼睛竟不自覺的定格在她專注於編發工作的神態。
「你……」
小箴的手顫了一下,湯湟發現她了?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女孩有一點眼熟,她好像不是工作室裡的人,不是嗎?
她穿著簡單的黑色連身長裙,身材不似模特兒般的瘦削,但也不至於豐腴到讓人垂涎,很奇怪的,看著她的背影,讓他聯想到一個灰色的身影。
她的側臉在工作室的黃燈照映下,顯得暈黃,尤其是她剛剛專注於編發上的神情,像是臉上自動會發出光芒似的,而且她在聽到他聲音時自動低著頭的神態,還有她迴避自己視線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那樣的熟悉。
「湯湟,她是小箴,代我班的,不是說了發表會時剛好是我的預產期嗎?所以我就到青絲去借了這一員大將,小箴來這兒都快一個月了。」美梅介紹著。
湯湟不曾認出她,小箴安慰著自己。就算他們曾經同處一室,一同吃過飯開過會,他還是只記得在暗巷中的她,不會把她跟他撞傷的女子聯想在一起。
她故意轉身背對著湯湟,克制著心中的無力感擴散開來。她多希望他能在正常的情況下記得自己,而不是在事故發生後的愧疚記憶。
聽了美梅的解釋,湯湟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是你之前不是請了一個嗎?」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個受虐兒跟眼前這個女人應該不是同一個啊。
「哈!」美梅突然不能抑止的狂笑了起來。「我的天啊!笨湯。同一個啦!那時候小箴她……」
講到一半,美梅突然想起什麼的住了口,隨即又收斂起臉上的笑。
「呃……她那時受了點傷。所以……」
美梅用眼神告訴湯湟其中另有隱情,湯湟也不是傻子,一下子就明白那不是該問的話題。
但在這時候,突然出現另一個聲音。
「我出了車禍,所以那時臉上帶著淤傷,腳也是跛的,我想湯先生應該認不出我是那晚他撞傷的人。」
湯湟回過頭來,看著仍專注於假人頭髮上的小箴,她一邊說著,手還是不停的動作著。
「你……?」他想起來了。
「小箴,你不是……」
「美梅,你可以喊我VICKY。」她不喜歡人家叫她小箴。
悶不吭聲的做足了將近一個月的啞巴,本來她是可以繼續這樣沉默下去的,她一向不是多話的人,可是……
不知哪來的衝動,也許是因為湯湟不認得她,才會造成她的回應,她突然不想讓自己再繼續無聲下去。
她……不該是這麼無聲無色的。
湯湟竟然以為她天生破腳!而且還成天被男友丈夫毆打至臉上掛綵。
注視著她喜歡了五年的湯湟,小箴只覺得可笑。
這是她頭一次正面迎向他投來的探索視線,但她一點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你是那一晚被我撞到的人?」湯湟驚愕的問道。
「嗯。」這一聲悶哼應該算是回答了。
小箴迅速的將手裡的髮絲整理完成。「美梅,這樣可以嗎?」
「呃……可以。」這一聲問話把仍在驚愕中的美梅回了心神。「湯湟,你覺得呢?」
湯湟一雙眼仍停在小箴身上,對剛完成的髮型視若無睹。
「你的傷都好了?」老天!他記得前陣子看過一個滿臉淤青的女子,是她!而且是他撞的,她竟連一聲都沒吭。那一晚在她家樓下,光線過暗他也沒認出她,平日在工作室裡他們也沒有交集,所以他才會不知道他們幾乎天天都在同一個地方工作。
而她是知道他的,但她卻什麼都沒說。
「你那晚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在湟水工作呢?」
「我不是湟水的員工,而且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簡單的回答。「我想如果尾部再加強三分之一應該很完美,不用完全編完對吧?那我應該可以在十分鐘內完成,也許發表會當天不用戴假髮,感覺應該會更真實,不過我需要有足夠的時間來做,可以調出時間來嗎?」
小箴帶著笑,輕鬆的將話題繞回工作上,而另外兩人都還在沉思中。
「嗯……可以。」美梅首先回過神來。
「好,那我接下來的工作是哪項?」
「彼得需要一個助手,你先去幫幫他好嗎?」
「好。」小箴整理一下桌面,然後朝彼得走去。
「湯湟。」美梅拉了身旁的男人一下。
湯湟目送著她的身影離去,臉上忍不住浮現笑意。
「她真特別。」他語調慵懶,但眼裡卻漾著興味。
「我想你大概闖了大禍。」
「她真的很特別對吧?」湯湟自顧自的說著。
「對。非常特別!」美梅曳了他的手臂一把。「你下回再開快車撞人試試!很少有女人敢頂著那張被撞得鼻青臉腫的臉四處晃,面對肇事者還悶聲不吭,那不是一個尋常女人做得出來的,這陣子真的委屈她了。我還自以為是的拿了一堆婦女援助機構的電話給她,我丟的臉比你大多了。全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