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紅袍,披掛紅彩,靖軒才不管「織化掌譜」會不會出現,反正織布大賽都辦過了,再也沒他的事,現在他只等著媒婆前去將春織迎來花廳拜堂,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即可。
想到他千辛萬苦終能抱得美人歸的辛酸歷程,靖軒不由一度唏噓。不過,這些都過去了,今兒個是他的大喜之日,各方好友皆來慶賀,即是他最大的安慰。
「靖老弟,恭喜恭喜!今兒個你總算娶房媳婦進門,可喜可賀!」贏得織布大賽的雲仙派長老抱拳慶賀,將他從冥想中拉回來。
「謝謝。」靖軒亦頷首致意,笑得好不得意。
「春織姑娘是個好女孩,你可要好好對待人家。」魂劍山莊的莊主對春織的印象極佳,忙著提醒靖軒。
「可不是嘛,金莊主言之有理。」他的提醒自然引來另一批人的贊同,原來,他們都是受過春織鼓勵的人。
面對一面倒的勸戒,靖軒除了拿出最大的耐心應付之外,就只能苦笑了。他懷疑日後要是他們夫妻一有個口角,第一個被亂刀砍死的人就是他,不過,他相信憑春織她那慢半拍的反應,想要有什麼激烈的口角也很難。
他邊哼哼哈哈地應付吵鬧的賓客,邊瞄向西廂房,納悶媒婆為何至今還未將春織迎到花廳來,是被什麼事耽擱了嗎?
他明顯焦躁的動作立即引來眾人一陣大笑,大夥兒都看得出他有多愛春織,也為他們高興。
「靖老弟,別急嘛,新娘子不會跑掉的!」雲仙派長老拍著他的肩說。
「不、不。」靖軒這才困窘地回神。「我只是……」
「別解釋,咱們都能瞭解!」接著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可靖軒卻一點都不在意,或是說沒空在意,因為他已經被映入眼簾的窈窕身影完全吸引住,也就隨他們去鬧。「你瞧,新娘子這不是來了嗎?」又有人拍他的肩消遣他。
是呀,他的新娘子終於來了,即使她蒙著紅色蓋頭,完全看不見那張嬌俏的臉,但他仍能想像,紅巾底下必是一張充滿了喜悅,也同他一般興奮的小臉吧!他心跳加速地等待媒婆將春織慢慢牽近,終至踏入大廳,走至他的身邊。
他接過媒婆交給他的小手,在感受到她溫熱的掌心後才重獲呼吸,他不知道已屏息了多久,直到春織用小小的聲音告訴他:「你的手好冰哦。」他才恍然發現自己有多緊張。
他很緊張,因為他怕出錯;他很緊張,因為他怕她是幻影。就過去分分合合的經驗告訴他:唯有握緊她的手,才能確保將來。因此,他握了,而且發誓這次絕不輕言放手。
靖軒握住春織的手,默默地向她保證,紅巾底下的春織有些驚訝,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間將她的手握得這麼緊,但她還是很高興他這麼做了。
兩人終於即將拜堂,眾人驀地安靜下來,默默看著靖軒和春織這對璧人攜手共進,站立在靖家祖宗的牌位前,等著媒人婆高亢的聲音喊起:「一拜天——」
媒人婆的「天」字都還沒喊完哩,廳外便傳來一陣鑼鼓喧嘩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迎親隊伍。
「一拜天——」媒人婆決心不管廳外的喧囂,打算趕緊將靖軒他們送入洞房。可不對呀,廳外那鑼鼓聲越來越近,甚至蓋過她高亢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莫非還有另一支迎親隊伍?
媒人婆不愧是職業高手,嗅覺特別敏銳,這剛停在靖家花廳外的送嫁隊伍不是別人,正是那日硬闖入靖家堡要求聯姻的莊千金,這會兒她正帶著沖天的怒氣,擅自掀開紅蓋頭,怒氣沖沖地朝靖軒他們走過來。
「靖軒,你這是什麼意思?」莊千金一出場就大演潑辣戲。「你讓我在家裡頭等了又等,等了半天還不見你前來迎親,你是故意讓我出糗是不是?」
「我?迎親?」靖軒根本搞不懂她在說什麼,一時之間也還弄不懂她來此地的目的。
「你……你還敢裝蒜!」莊千金氣死了。「那天我來下聘,咱們不是說好了成親的日子就訂在今天?你倒好,啥事都不必做,留我一個人忙裡忙外,你實在是……」
她張揚的火氣發到一半,隨即發現另一個同樣穿著紅衣、蓋著紅頭巾的新娘,馬上就覺得不對頭,連忙扯下春織的頭巾,動作之快,連靖軒都來不及阻止。
「你……你就是那個賤女人!」莊千金殺豬般尖叫,鬼哭神號。「你居然敢搶我丈夫,我要撕爛你那張臉——」
「放肆!」莊千金剛伸出的魔爪在空中遭靖軒攔劫,外帶如火般熾狂的瞪視。
「我放肆?她才放肆呢!」莊千金哭得好不委屈。「咱們這樁婚約是你親口允諾的,你沒來迎娶我也就算了,居然還改娶別人!」
她拚命哭,哭到濃妝頻落,哭得眾人頭痛,也哭出靖軒的記憶來。
……該死,他居然給忘了退掉這門親事,前陣子先因春織的事他消沈了不少,後又忙著準備織布大賽和張羅同春織的婚事,壓根兒把這事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哪還能記得住。
這下他累了,他該怎麼擺平這樁烏龍事?
「我不管、我不依!」莊千金忽又叫囂。「反正你一定要娶我,否則我就請爹爹調兵踏平靖家堡!」
莊千金重重地發誓,春織卻是聽得一愣一愣的。早在她的頭巾被霸道掀起的時候,她就料想來人定是莊千金,只是沒想到她如此潑辣而已。
她看向靖軒,想聽聽他怎麼解決這件事,沿街謾罵她本來就不在行,況且也輪不到她出頭。
可是,人的心理是很微妙的,即使過錯全出在自己的身上,靖軒仍希望春織站出來說話,即使是最薄弱的一句:「我不會將靖軒讓給你。」亦是他最大的滿足。
緊緊抓住這個希望,靖軒也回望春織,祈求她能開口。
「我絕不許你們拜堂,絕不允許!」就在他倆僵持不下的同時,莊千金又尖叫,惹得眾人很想揍她。
有人想揍人,卻也有人笑呵呵,在這情況陷入膠著、現場又一團亂的時候,花廳突然踏入一位長相俊逸、身材高佻的年輕男子,面帶笑容的走進來,無端加入這場戰局。
於是乎,所有焦點全轉移到這位男子身上,包括沈默的靖軒。
「你是誰?」靖軒老實不客氣地劈頭就問,擺明了不歡迎這位不速之客。
「一位客人。」只可惜來人不但定力夠,魅力更是十足,三兩下就打掉靖軒惡意的問話。
「春織姑娘,好久不見了,沒想到你這麼快成親。」只是這親結不結得成尚是個未知數。
「你是?」春織一頭霧水,她並不認識這個人啊。
「呵呵,我來拿東西。」見她呆滯的反應,來人微笑。
「什麼東西?」這句話是靖軒代春織說的,口氣老大不爽。
「我拜託舂織姑娘織的東西。」來人對著春織眨眨眼,口氣暖昧之至。
「可……可我不記得曾答應為你織東西呀!」春織仍是一頭霧水,根本搞不清他在說什麼。
來人絲毫不覺困擾,反而走上前在春織的耳邊低聲說道:「老夫的要求對於春織姑娘來說,應當不是一件難事。」
這聲音、這說詞,難道他就是——
「你……你是那位老丈人!」春織掩嘴驚叫道,大不同於先前的沈默,這氣壞了靖軒。
「正是在下。」來人的眼睛眨得更厲害了,也更引燃靖軒的火氣。
「你們兩個人到底在嘀咕些什麼?」靖軒硬生生的插入春織和來人之間,要求一個解釋。
「是這樣的,他托我為他織一件袍子。」春織立即解釋。
「袍子?」靖軒越聽越火大,她竟為別的男人織衣?
「嗯,那件袍子——」
「春織姑娘,你的話太多了。」眼見她快洩密,男子連忙阻止。「你忘了我曾交代你的話?」
男子又提醒她,春織這才想起她答應過這事不能同任何人提起,即使是靖軒。
不得已,她只好連忙住嘴,這情形落在靖軒眼底,相當不是滋味。
「他交代了你什麼?」靖軒凶巴巴地質問春織,教她十分為難。
「這……我不能說。」她一臉抱歉地看著靖軒,希望他能諒解。
「我是你丈夫,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的?」靖軒可不管她有多為難,執意要答案。
「可是我……」他雖然是她夫婿,但承諾就是承諾,壞不得。
「我知道了,他們一定是有什麼姦情不能公開,所以才不敢說!」莊千金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跟人插一腳。
老實說,她的懷疑不無道理,春織向來直言,甚少有事隱瞞,再加上眼前這個公子實在也俊逸得太不像話,極易招來聯想。
「她說的是不是真的?」至少靖軒就這麼想,腦中不斷浮現起春織藏袍子的模樣。好啊,難怪她要遮遮掩掩的,那袍子中八成藏有她和姦夫的秘密。
「我……我……」春織被莊千金歹毒的說法嚇著,突然變得結巴,一時間無法為自己辯解。
「不用問了,一定是這麼回事,否則她怎麼會不敢回答你的話?」正當春織已經夠狼狽,莊千金又來一記重炮,轟得春織更是啞口無言。
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是如此,為何這個女人能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冤枉她?
「既然你已經另有意中人了,為何還要與我成親?」甚至把清白的身子送給他,她這舉動是在憐憫他嗎?靖軒不禁茫然地想。
「我根本……」老天!誰來幫忙她把話說清楚?
「靖軒,這你就不懂了,厲害的女人就是這樣。」莊千金又擅自插入春織和靖軒的對話,表情可憎。「表面裝得溫溫柔柔的,暗地裡卻淨做些不堪入目的事,實在過分。」她邊說邊撫著靖軒的胸口,看起來噁心極了。
「春織,你倒是說話呀!」靖軒忍不住怒吼,無法理解為何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不發一言,難道非逼得他相信這女人的話她才甘心?
春織無法說話,是因為她迷惘。她記得在小木屋時他曾說過、曾保證過,日後萬一有什麼事發生,他都會耐心等她把話說完,不會逼她,因為他知道她遲鈍,知道她反應慢半拍,可現在呢?
「你要我說什麼?」她已經懶得說了。「反正你早已把我定罪,我再說什麼都一樣。」一個人的眼神是掩飾不了的,更何況他又表現得如此明顯。
「你聽見了吧,靖軒,她說她和這公子的確有染。」莊千金連忙自行解釋,不放棄任何搶奪靖軒的機會。
「春織,這可是你的真心話?」靖軒大受打擊地推開莊千金,將她晾在一旁。
春織點點頭,他本來就不等她說話,這是事實。
「好,既然如此……這場婚禮也沒有再舉行的必要,不如趁早取消吧!」靖軒狠下心來趕人,眼中蓄滿傷害。「你要取消婚禮?」春織錯愕地問道。
她是點頭了沒錯,可她的意思並非如此啊,她只是不滿為什麼他不等她說出個結果,就擅自將她定罪而已。
「難道你還有更好的主意?」靖軒自嘲地反問。人家都已經明白承認她另有喜歡的對象,他又何必強留呢?
換句話說,他又在趕她了,不問她緣由,不給她私下辯解的機會,一味沈浸在自個兒的想法裡。他還說他會改,根本是……
「春織姑娘若是沒地方可去,倒是可以跟我走,也好讓在下有機會答謝姑娘為我織衣之恩。」眼看著木已成舟,始作俑者這才涼涼地出聲,興味盎然的表情擺明了他在旁足足看了一場好戲,笑得好不愉快。
「好,我跟你走。」春織也不囉唆,一下子就答應突然衝出來鬧場的玉面公子,氣煞靖軒。
「等我一下,我去收拾行李。」她相當有志氣地丟下她的臨別宣言,便回西廂房拎起行李,跟著翩翩公子跑了。
「那我——」莊千金見入主有望,急忙衝向前。
「滾!」靖軒將她一把丟開。「下次再一讓我看見你,我一定宰了你。」
「靖軒……」
「滾!」
於是,兩位身披紅袍的新嫁娘,分別從靖家堡的大門衝出來。只是,她們去的不是同一個方向。
***
陽光點綴蒼翠枝頭,透過樹葉的折射,灑落成雨點,掉落在華美的庭園裡。午後的陽光熾熱灼人,卻怎麼也射不進這座建立在大山中的巨宅,可能和它搭建的方位有關。
昂頭仰望樹梢,靠在大柱旁發愣的春織如是想,她來此巨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每天每天都是這樣過日子,幾乎沒有例外。
「春織姑娘好興致,咱家這花園還合你的意嗎?」
正當她陷入無聊的冥想,她身後突然出現一名男子如此問她。
「公子這花園很美、很有詩意,可是——」
「可是你每天看,不免覺得無聊。」男子笑呵呵地代她把話說完,走近她身邊看著她。
「這倒是。」春織不禁莞爾,這正是她想說的話。
原來,這位公子便是當日收留春織的人,也是春織承諾一定幫他保密的對象。
「是我害了姑娘。」男子突然輕喟道。「若不是因為我無端出現,春織姑娘早和靖公子拜堂,又何需待在這兒無聊呢。」
「公子你千萬別這麼說。」春織搖頭微笑,提到靖軒不免讓她心痛了一下。
「這和公子無關,我和靖軒……」她不知道該怎麼說,直到真正離開靖軒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這種感覺,比針刺還難受。
「對了,怎麼從來不見你把那件袍子穿出來呢,是我織的不好嗎?」為了逃避內心的感受,春織連忙轉移話題。
「春織姑娘織得很好,只是沒有人會把掌譜穿在外頭,所以在下也就沒有穿了。」男子笑呵呵地解釋,聽得春織一愣一愣。
「掌譜?」她驚訝地注視男子。
「是呀!」男子笑著點頭。「在下托姑娘織的正是掌譜,而且是大夥兒爭得頭破血流的『織化掌譜』。」
「可是你說過——」
「在下說過的話我都還記得,只是當時情況特殊,不方便托出實情,所以也就欺騙了姑娘,還望姑娘原諒。」
原來如此。難怪她在織袍子的時候,會覺得越織越不對勁,因為她從沒看過任何一本織譜會像他給的那樣,充滿變化又富生趣,簡直妙不可言。
「公子言重了,我才想好好跟你道謝呢。」春織搖頭笑道。「若不是你信任我,肯將袍子交由我來織,恐怕我這一輩子都無法接觸到如此高深的織譜,謝謝你。」
「不客氣,春織姑娘果然聰慧。」男子點頭微笑。
所謂掌譜即織譜,織譜即掌譜,正因為這兩者是相通的,所以才需懂得紡織的人將其織出,因為光看譜是無法領會其中道理的,愛情也一樣。
「春織姑娘,你日後可有打算?」微笑過後,男子突然如此一問,教春織愣了一下。
「暫時還沒有,過些時候可能會回羽夢館吧!」她有些猶疑地回答,心裡想也許她已經打擾人家了。
「不打算回靖家堡了嗎?」男子再問,春織又愣。
「我……」她能回去嗎?就算她肯,靖軒恐怕也不肯吧。
「在下可否冒昧的請教春織姑娘,你對靖堡主的感覺如何?」看穿她內心的掙扎,男子換個方式問。
她對靖軒的感覺?
「很難說清楚。」春織出口己也想不通。「有時候覺得他好霸道,有時候又覺得他好溫柔,和織譜一樣多變。」他的多變往往讓她無所適從,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他又單純得可愛。
「那麼,春織姑娘是否愛他?」男子接著又問,一步步的探問春織自己也沒有想過的問題。
「愛?」春織再次發愣。「我……我恐怕不曉得愛是什麼,什麼樣的感覺才叫做愛……」從來沒有人跟她提過這些。
「愛一點都不難。」男子搖頭。「你不妨回想一下曾經經歷的感受,便能瞭解我的意思。」接著他又以一雙海上明燈似的眼眸,引領一臉迷惘的春織,教她打開心眼。
在男子的引導下,春織回想起自己初見靖軒時的興奮;回想起他三番兩次嚷著要退婚,卻總是留下她的模樣。她也回想起,當他拉下一張臉,痛下決心送她回京時的神情,那時候她的心就和現在一樣,充滿了看不見他的哀傷……
「這……這就是愛嗎?」她終於有所頓悟。「每當我想起靖軒,心中便湧上一股甜蜜感,每當我一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便心如刀割,這些感受就叫愛?」
如果是的話,這就不難解釋為何當她得知靖軒將另娶他人的時候,她會表現得像遊魂一樣。如果是的話,她就能理解為何每當他碰她、靠近她,她的心就會燥熱不,比犯風寒還難受。
「是的,春織姑娘,這些感覺就叫『愛』;你愛上靖軒了。」男子很高興春織終於想通,嘴角遂忍不住泛起微笑。
「可是,為什麼我自己感受不到呢?」在他還沒提醒她以前,她根本沒有概念。
「我……我知道我是一個遲鈍的人,但是為何靖軒他也不說?」如果他也愛她的話,理當告訴她呀。
「因為他也模糊,或者難以啟齒。」男子代靖軒回答,稍後又進一步解釋。
「春織姑娘,你曾親手織過掌譜,應當瞭解我交給你的掌譜,內容是什麼。」
「我知道,都是一些肢體動作,似形非形,似意非意,每一道紋路都清晰,組合起來卻又模糊,不是內行人根本想不到那竟會是掌譜。」就連她也不曾懷疑過。
「沒錯,正是這樣。」男子點點頭。「愛情就像掌譜,每一次出掌,每一道動作,都隱隱約約。」
春織聞言愣了一下,沒想到愛情也能用掌譜解釋。
「你和靖堡主的愛情就像掌譜,總在有意無意間試探彼此的心意。對於耿直卻遲疑的你來說,你的掌風打得又慢又猶豫,而他卻是打得又快又急,難怪你們老是打錯方向。」男子不但用掌譜解釋他們的愛情,還解釋得十分透徹,教春織又是愣住。
「公子的意思是說……我們都深愛彼此,只是無法協調?」過了半晌,春織終於會意過來,睜大一雙眼兒問。「嗯。」男子再一次點頭。「但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夠找到妥協的辦法,只要你肯再給他一次機會。」
再一次機會!
這句話聽起來很美妙,或許這次真的會有所不同。
「回靖家堡吧,春織姑娘。」明白她已經動搖,男子進一步勸她。「一個人的一生可能會有很多遭遇,可是碰見真正愛情的機會可能只有一次,你也不想錯過吧!」
他說的有理,在她既單純又迷糊的一生中,難得能看清幾件事。可這次她是真的看清楚了,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她要靖軒!
「好,我立刻去收拾行李。」下定決心後,春織二話不說就要衝回房收拾行李下山,可才衝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止步。
「在我離去之前,可否請教你一件事。」她站在遠處遙望男子,覺得他那仙風道骨的模樣實在不似凡人。「但說無妨。」男子笑著說。
「你到底是人還是仙,為何能將世事看得如此透徹?」春織也跟著綻開微笑,心中隱隱約約感覺到她再也見不到他。
「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打從心底希望你能得到幸福的普通人。」男子搖搖手要她別想太多,春織先是猶豫了一會兒,繼而點點頭向他告別。
眺望她窈窕遠去的背影,男子的眼中有欣慰、有喜悅,彷彿他完成了一件神聖的使命。
此時,天際飄來一片粉紅色的羽毛,那是春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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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家堡裡頭一片鬧烘烘,使暗器的、揮劍的、提大刀的、耍長槍的,統統來報到,裡裡外外打得好不熱鬧。
若要問這是怎麼回事,怕是沒人有空答,因為管事的堡主早已不管事了,哪還管屋裡的人怎麼打。
沒錯,靖家堡又有事了,而且鬧事的還是同一批人。
「二哥,我快抵擋不住了,你也去勸勸大哥,讓他站出來說話。」靖偉滿頭大汗,邊揮舞雙手邊在人群中大吼,要靖齊想想辦法。
「省點力氣吧,三弟。你看大哥那副死樣子,只會幫倒忙而已。」靖齊的雙手忙碌得不下靖偉,腦子卻比他清楚。
那倒是,自從他大嫂跟人跑了以後,他大哥便一副失魂落的模樣,連人家打到了家門口都不知道。
「該死,打什麼打?」嘴裡忙著勸架,手裡忙著打架,靖偉簡直快瘋了。「上回才搞定『織化掌譜』,這回又來了個『密陀密心經』,當咱們靖家堡好欺侮是不是?」要打也去別家打,每回一有個曠世奇譜出現,一定準時上他家報到,實在氣人。
「你不甘心的話去掘祖先的墓吧,誰要咱們靖家世世代代都是『武林仲裁者』呢?」靖齊建議。
「咱們不管行嗎?」靖偉含淚接受靖齊的建議,但還是希望不必打架。
「不行。」靖齊跟他一樣遺憾,可還是得打。
「那就上吧!」
鏘鏘鏘!
頓時刀光劍影,殺得好不熱鬧,放棄勸架的靖家兄弟二人只得也加入戰局,代他們大哥出征。唯一事不關己的只剩武林仲裁者——靖軒,此刻他正悄悄坐在花廳的角落,視而不見地飲他的憂,懷抱他的愁,完全罔顧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
他的春織……
由於他的心全繫在遠去的人兒身上,以至於即使有人被打倒在他跟前,他也只是把他踢開,徹底忽視他應盡的義務。
正如靖齊所言,他已經喪失了行為能力,而且如果春織不回來的話,他可能就此渾渾噩噩的過一輩子,帶給靖家堡比「武林仲裁大會」更大的噩夢。
幸好,老天早已聽見靖家二兄弟的殷切祈禱,適時將春織送進門。
一踏入靖家堡,春織恍若倒回到三個多月前剛到達靖家堡的那一天,當時也和現在一樣刀光劍影、群魔亂舞,而且妙的是每一個人她都認識,換句話說,今兒個打架鬧事的人跟當時是同一批。
她微笑,突然覺得好親切,彷彿看見家人一般興奮。或許是她的笑意太具感染性,不多久便有人發現她。
「春織姑娘!」第一個發現她的人是魂劍山莊的莊主,這會兒他正忙著收劍,以免刺著春織。
「好久不見,金莊主,近來可好?」春織笑意甚濃地點頭,回應他的問候。
「好、好。」魂劍山莊莊主頻點頭。「托春織姑娘的福,老夫近來……」
「大嫂!」
不待魂劍山莊莊主招呼完,第二個發現春織的聲音接著響起,只見靖偉一臉興奮地跑來。
「你回來了?」靖偉像遇著救星般咧大嘴,差點跪下來感謝老天幫忙。
「是的,我回來了——」
「嫂子!」
春織回答靖偉的話還沒講完,第三個發現她的人緊跟著跑來,這回是一指派的武熊。
於是所有人都發現她,乾脆架也不打了,統統圍到她身邊問候她。
「嫂子,你回來得正好,快幫咱們解決這樁麻煩事,咱們都打了大半天了,就是打不出個結果來。」武熊一開口便要春織幫忙想辦法,聽得春織一頭霧水。
「大夥兒這回又是在爭什麼?」不過幸虧大場面見多了,春織總算捉到基本訣竅,問對方向。
「爭『密陀密心經』。」靖偉代武熊回答。
「密陀密心經?」這她可聽不懂了,她對佛經素來沒什麼研究。
「就是一本有關於內功運氣的經書。」後來才趕到的靖齊解釋。「據說,只要能練成『密陀密心經』上記載的武功,內力便會一下子躍升十倍,所以大夥兒才會爭得你死我活。」
「原來是這樣啊,我懂了……」春織稍微能夠會意,並且覺得武林這玩意兒比織布複雜上好幾倍。
「既然嫂子聽懂了,可否幫咱們想個法子,省得大夥兒吵。」武熊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皆點頭,上回她既能解決「織化掌譜」的紛爭,這回當然也沒有問題。
「好,我知道怎麼解決了。」春織也沒讓他們失望,馬上想出辦法來。
「怎麼解決?」靖齊不怎麼確定地問,他想了好久都想不出頭緒來,她能有什麼辦法?
「再舉辦一場比賽不就得了。」春織的表情再簡單不過。
「又要舉行比賽?!」眾人一聽見又要走回頭路,不禁哀聲連連。
「嗯。」春織笑著點頭。「因為比賽是最公平、最快速的解決方法呀,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比舉行比賽更好、更公平了,你們說是嗎?」
「那麼……嫂子覺得這次應該舉辦哪種比賽呢?」她的說法雖然不無道理,可上回和織布機鬥法的經驗著實駭人,眾人都怕怕的。
「唸經大賽。」春織毫不猶豫地回答。
「唸經?!」這會兒大家一起喊,就怕他們的耳朵出問題,聽錯了。
「當然是唸經。」她不明白大夥兒為何大驚小怪。「就『密陀密心經』字義上解釋,這本經書很可能是一本佛書!只是裡頭又潛藏著內功運氣道理,搞不好還是用梵文寫的呢!你們不唸經,怎麼看得懂?」
春織這話一落下,大夥兒全都傻住了。不是她這話說得不對,而是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哪一個人會想到唸經?
「這……嫂子,咱們非得唸經不可嗎?」像武熊,他就不會唸經。「我相信很多武林同道都不會唸經。」
「是呀是呀!」眾人急忙附和,就怕真要比賽唸經。
「你們不想唸經也行,我只是提出一個方法,你們可以不採用,我不會介意。」見眾人為難,春織也不勉強。「話也不是這麼說……」武熊反倒不好意思了,眾人也是。
「你們慢慢去商量吧!我還有事,不多陪了。」春織邊笑邊轉身,心急的動作惹來靖偉的好奇。
「大嫂有何急事,跑這麼猛?」靖偉瞪大眼珠子看春織俐落的動作,她很少這麼積極的。
「去找你大哥。」春織嫣然一笑,想到什麼全寫在臉上。
「大哥正坐在花廳的角落,那個半死不活、很像遊魂的人就是他。」靖齊看穿春織的心事,對她眨眼要她快去。
春織點頭笑一笑回答知道,提起裙擺就跑了,動作之快,連這群武林中人都要甘敗下風。
「嫂子,你別跑啊!」眼見春織奇快的動作,武熊只來得及跟在她背後喊。
「咱們的事還沒有商量出結果來呀,嫂子!」
「別喊了,武掌門,咱們來商量『唸經大賽』的細節吧!」靖齊代兄決定「密陀密心經」的解決方式,覺得春織這提議真是妙極了。
另一方面,春織的腳步就和靖齊的決定一樣快速,不消片刻,便來到花廳。
「靖軒!」才來到花廳,春織就急著找人,左顧右盼了一會兒,終於讓她找到靖軒。
他變得好憔悴,完全失去風采,都是她害的。
「靖軒!」不管他驚訝的眼神,來不及訴說更深刻的思念,春織整個人衝入靖軒的懷中,帶給他更多的驚喜。「春織?」靖軒不敢置信地擁緊懷中的小人兒,以為是作夢。
「是我。」春織點點頭,好心疼他憔悴的模樣。
「真的是你!」確定感受到他懷中的體溫以後,靖軒緊緊地擁住春織,整個人好不激動。
「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我愛你。」春織亦緊緊地擁抱他,向他訴說她的愛意。
「春織……」靖軒驚訝地鬆開她,不敢相信自個兒的耳朵。
「很抱歉拖到這麼晚才說,但是我自己也是剛剛才知道。」不理會他詫異的眼神,春織自顧自地說道。
「春織……」靖軒不只是驚訝,他簡直樂得快飛上天了。
「不,你別阻止我說話,讓我一口氣講完。」好不容易才抓住思緒,她一定得把握機會。
靖軒只得閉上嘴巴,仔細聆聽。
「我早就愛上你了,可是我一直沒有發現,只是一直奇怪為何我那麼在乎你,完全沒有想到這就是愛。」春織邊想邊責怪自己,靖軒卻已是感動得無以復加。
「見著你就覺得喜悅,不見你便覺得失落,心情因你的快樂與否而起伏,原來這就是愛的滋味,我到這一刻才能真的瞭解。」先前男子同她說的時候她只是懂,可直到再一次見他,她才能深深體會。
她對靖軒的愛,早在他每一次包容、每一次誤解中悄悄一萌芽,只是她過於遲鈍,無法真切體會那就是愛情。「春織……」這下靖軒不得不開口,他實在太感動了。
「我愛你,靖軒。」她又一次投入他的懷抱,汲取他的味道。「答應我以後無論我做什麼,都不要有先入為主的觀念,等我把話說完再商量好不好?」春織再一次要求,這是他們之間的老問題了,希望這次真的能夠改進。
「好。」他當然會改進,失去她的驚慌教他學會謙卑,不過……
「你……身上沒抹什麼東西嗎?」靖軒半猜疑地問,高挺的鼻子還不時往她身上聞。
「我……我抹了什麼束西?」春織被他聞得也開始覺得有味道,遂跟著他找。
「迷香。」靖軒解釋。「你只有聞到迷香的時候腦筋才會清楚,所以我懷疑你身上抹了迷香。」要知道迷香不只可以用點的,還可以用抹的,方便得很。
「胡說!」會意過來後春織笑道。「我才不是因為抹了迷香才發現這些事,而是因為——」
接下來她附耳告訴靖軒一些事,其中包括她怎麼遇見老人、怎麼答應幫老人織衣、怎麼由老人身上得知她愛上他的事,她甚至連她懷疑老人是神仙的事都告訴靖軒,靖軒這才恍然大悟。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害他還因那男子的出現恨得半死。「如果你早告訴我這些事,我也不會趕你走。」
「沒辦法呀!」春織也很無奈。「你們江湖上不是有句話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已答應人家,就該遵守承諾,更何況我和你一樣想不到他竟是一位翩翩公子。」
這倒也是。看來,這一切都是誤會了。
「你身上穿著我織的衣服。」在靖軒忙著責怪自己的當頭,春織忽然輕聲叫道,笑得好不快樂。
「嗯。」靖軒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從你離開後,我每天都穿它,以彌補對你的思念。」他想她想得緊,想到每每發狂,不得已只好用這個方式讓自己好過些。這招看起來也許有點傻氣,可是真的很管用。
「你真傻。」她果然取笑他。「不過我也是傻子,因為我到現在才明白一個道理。」這個道理也是那男子教會她的。
「什麼道理?」靖軒笑著問。
「這個道理便是,有愛的衣服穿起來才會覺得溫暖。」春織亦回他一個笑容。「即使我有再好的手藝、再新奇的織法,可是一旦沒有把愛編在裡面,它就永遠只是一件用來御寒的衣物,無法溫暖到心裡頭。」
「可是我覺得很溫暖。」靖軒挑眉反駁。
「那是因為我已經將愛織在裡頭了啊,你當然覺得暖了。」一邊回答他,春織不禁一邊回想起為他編織這件衣服時的情形。
當時她嘴角帶笑,一想到他將把它穿在身上便忍不住加快手中的動作,原先她以為是因為心急的緣故,現在她才知道那不只是心急,她更是急著用她的愛包圍他,讓他感受到她的情意。
靖軒感受到了,並且熱切地擁抱她,用一個深深的吻回報她的愛。
「外頭又發生什麼事了,這麼吵?」
熱吻過後,靖軒總算找回失蹤多日的知覺,察覺他家有異,春織這才告訴他有關於「密陀密心經」的事。
「原來如此。」聽完春織的建議,靖軒的眉頭挑得老一局。「看來不久後咱們又得準備舉辦一場比賽……這回的比賽叫什麼,『唸經大賽』?」他老婆真是天才,淨出些一般人想不到的主意。
「嗯,就叫唸經大賽。」春織笑笑地回她夫婿的問話,同時將手交給他。
靖軒挽起他差一點失去的摯愛,將她的柔荑緊圈在他的臂彎之中。
「那麼,我可得小心一點,免得到時又出現一個假冒的和尚,跑出來跟我搶老婆。」靖軒半開玩笑地說,對當日那位似仙非仙的俊逸公子,心裡多少有點疙瘩。
聞言,春織照例回他一個微笑,踮高腳尖偷偷告訴他,就算真有這麼一號人物出現,她也不會理他,因為她只愛他。
炎熱的夏風吹過靖家堡,說明了此時正是仲夏。仙女的羽衣在情人的綿密私語間,悄悄地覆蓋在靖家堡上,可是才停留一下,卻又立刻飄往另一個方向,進行它下一個旅程。
究竟,它將會飄向何方?
誰也無法知道-
全書完-
編註:敬請期待羽夢館四之三《夏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