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累了,需要多休養幾天。」
「我回銅鴆城也能休養。」
「你現在的身體不合適趕路回去。」
「我吩咐馬車慢慢走,只要不顛簸就沒什麼關係。」
「我是大夫,不允許你這個病人加重病情,躺下。」
陸紅杏因為連日未眠,將身子累到積病倒下,那時眼見她癱下,范寒江傾盡全力飛奔過去,勉強接獲她的軟軀,沒讓她摔得更糟,現在看她頂著一張慘白的容顏卻還任性說要走,他心裡總是不快。
陸紅杏先是抿唇,眸子眨也不眨地覷他,聽到他這麼說時,嘴裡任性起來。
「我生病也從來就不是你幫我治的!我夜裡發高燒,是我自己起來打水擦身子降熱!我犯胃疼時,也是我自己輕輕揉散疼痛的!我搬書扭傷手腕時,更是我自己燒盆熱水敷腫止痛,從來就不是你!不是你呀!你是大夫,是別人的大夫,你對我一點都不好,對我都不聞不問,我生病的時候都不是你在身邊,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她撥開他的手,一古腦地朝他吼,宣洩肺葉間脹疼的情緒。
她的頭好痛,痛到蔓延到四肢,那股疼痛想讓她尖叫,她想摔碗摔盤子,要是手裡有斧頭,她連桌子也會想劈爛它,她好焦躁,待在他身邊讓她無法靜下心來,她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她為什麼這麼難受、為什麼這麼憤怒、為什麼要遷怒在他身上……
她吼完,還在喘息,又急呼呼嗚咽,「伯父,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說那些話,我只是身體不舒坦……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沒有對我不好,你是唯一一個對我最好的人,對不起……」她以為自己就要罵跑范寒江,手足無措地像個孩子,揪住他的衣袖,不讓他離自己遠去。
「我不會生氣,你說的對,你難過的時候,我都不在,你指責的每字每句都沒有錯。」他確實失職,他非但不是稱職的大夫,更不是稱職的伯父,因為他竟然對陸紅杏……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陸紅杏猛搖頭。
「沒關係,你氣我什麼都可以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裡。」他制止她凌虐自己已經夠昏沉的螓首。
「我……」陸紅杏咬唇,光看著他,幾乎覺得自己快要被恐懼滅頂。「伯父,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逃避地將自己藏在被子裡,藏住自己難看的哭相。
「什麼事讓你害怕?你說給我聽,也許我能陪著你一塊商討出解決的方法。」范寒江的手隔著衾被,擱在她肩頭上,給她撫慰的力量。
她一定會失去他的,失去這個讓她情竇初開、讓她勇敢努力將自己打理得這麼好的男人,無論她現在選擇沉默不語,或是壯士斷腕地坦白她的情意,她都會失去他的……
她會害怕,說了,他拂袖而去,從此不認她這名侄媳,視她為悖德之徒。
她會害怕,什麼都不說,默默看著他身邊陪著那麼美好的溫柔姑娘,她又該置自己於何地?
如果沒有他再噙著輕笑,要她好好保重自己,她一定會完全棄自己於不顧,將自己變成一塊荒地,任憑雜草叢生、任憑荒廢虛無。
「紅杏,你想說什麼,就像方纔那樣大聲說出來,你不說,我永遠猜不著姑娘家的心思。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說出來讓我聽聽,不過你若太小題大作,莫怪我取笑你呵。」
真的該說嗎?該讓他與她的關係,結束在她手上嗎……
「紅杏?」
驀然,衾被被一把掀開,陸紅杏探出手臂倏地將他抱住,范寒江怔住,身軀教她餓狼撲羊之姿給震得踉蹌,好不容易穩住兩人,想張口詢問她,話卻先讓人給堵了回來——以唇。
唇瓣上傳來咂吮的熱痛,鼻間全是胭脂水粉香,陸紅杏的臉龐因為過度貼近,使他無法凝聚視線將她瞧明白,只感覺貼熨在他的臉頰上,有溫溫熱熱的濕意。
她咬疼了他,在他抽息的瞬間將芬芳小舌探進他口中,輕輕碰觸他的牙關,她的十指在微微顫抖,卻又異常堅定交迭在他腦後長髮,將他按向她,承受她的唇舌洗禮,她在哄誘他,要他為她棄守、要他為她瘋狂,要他主動將她納入深處,與她交纏。
腦子裡又渾沌又清晰,渾沌的是理智,清晰的是情愫,心裡有塊頑牆在崩塌,坍垮的聲音與心跳融合為一,心窩口的脈動跳得多急,頑牆粉碎的速度便有多快——
「范寒江,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她的聲音喂哺在他口中,因而變得有些含糊。
她一定是病得很嚴重,竟然豁出去地將自己的情意全盤傾來,她是情難自禁也是絕望悲鳴,她不想說的,想要繼續裝傻下去,她還想要當他的侄媳婦——如果這是唯一還能和他維繫的關係——可是她自己將最後一絲的希望給摧毀殆盡!
范寒江聽得好清楚,每一個字,每一個字,明明白白。
「你……」
陸紅杏離開他的唇,方才才將他摟得死緊的雙手,這一回卻做出完全相反的舉止,使勁將他推得遠遠的,甚至不顧自己腳步虛浮,把范寒江一路推呀推地推出門外,嘴裡嚷著要他出去,要他離開她的房間,彷彿剛剛甜蜜相親只是他的幻覺,是他過度渴望的幻覺。
「你出去!走開!走開——」陸紅杏費盡所有力量將他推出房門,反手關門落閂,靠在門板後頭癱坐在地,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雙耳。
她孬種,敢做不敢當,有種說出自己的心意,卻沒種聽他嫌惡的回答!
她把這一切全都毀掉了……
感覺背靠著的門板傳來輕叩聲,陸紅杏只是反覆低叫著要他走開,捂起的耳朵裡,聽見的全是彷彿身處在空蕩蕩似的房間裡所激發的回音,走開……走開……就這樣默默走開吧……
范寒江當然沒走,他靜佇在原地,心裡還在擔心著陸紅杏,卻忍俊不住地笑了。
「紅杏,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真喜歡他?將他視為一個男人在喜歡著?
「走開——」陸紅杏仍掩耳嚷道,壓根沒聽見他問了什麼。
「……那真是太好了。」
因為他——
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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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
林老爺驚愕得合不攏嘴,不確定自己從大夫口中聽到了啥字眼。
「不……我是說,好遺憾。」
范寒江在笑,笑得好溫柔、好靦腆、好滿足——在他診出林老爺罹患不治之症的當下。
「你的表情一點也不像遺憾呀!」哪有人報悲時會笑成這副甜蜜幸福的模樣?!笑到連兩顆眼珠子都快瞇得看不見!
「我家大夫向來都笑臉迎人,他不是在幸災樂禍,絕對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雖然您的病情嚴重,但我家大夫一定會用盡所學為您治療,至少讓您在人生最後一途裡可以走得安詳——」
「我呸呸呸!一個笑得好像我得絕症是天經地義的大夫,一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奴才,你們這間藥鋪等著被砸吧!」林老爺甩袖走人。
小梔子被摔門聲震得縮縮肩,搖頭一歎,轉向范寒江,歎息聲更加濃重。
「大夫,你心情很好呀?」小梔子乾脆掛上「今日休診」的木牌。范寒江的狀況一點也不合適看病,哪個上藥鋪的人不是身體不適或頭痛胃痛肚子痛,要是范寒江對每一個人都拿這張笑臉去接客,不出三個時辰,這間小藥鋪會被砸得找不出半塊完整的門板。
「嗯,非常。」范寒江頒首坦白。
「看得出來。連病人病得那麼嚴重你都可以好像在恭喜他一樣,你的心情真的很好。」和前幾日判若兩人。「有什麼值得開心的喜事嗎?」
因為紅杏說喜歡我。
「大夫?你別只是傻笑呀。」都還沒回答他的困惑哩。
「因為我喜歡的人也說喜歡我。」
小梔子一聽,眼睛都亮起來,他興致高昂地拉來椅凳,「你向她坦白心意了?」
小梔子嘴裡的她是劉家小姑娘。
「還沒。她說她喜歡我,卻又將我推開,我也不明白。」
「姑娘家怕羞呀!這叫欲就還推!」沒想到劉家小姑娘的手腳這麼快。
「怕羞?這兩字實在不太合適套用在她身上……」
「會嗎?我覺得她看起來怯生生的,說話聲音也小小輕輕的,標準的賢妻良母!」劉家小姑娘是全天下男人都會喜愛的類型!
「賢妻良母?」范寒江彷彿聽到多不可思議的形容字眼。
「賢妻良母。」小梔子也不厭其煩重複一次。
「梔子,你說的是誰呀?」范寒江覺得兩人好似在雞同鴨講,完全搭不上邊。
「劉家小姑娘呀!難道……你不是在說她?」
范寒江搖頭。「我在說紅杏。」
小梔子五官一扭曲,「大夫!你看中的人是那個侄媳婦?!」他失聲叫。
「嗯。」
「她一點也不適合你呀!她看起來太潑辣了!你這種溫性子的人一定會被欺負,我不騙你,你選劉家小姑娘比較好啦!」劉家小姑娘會相夫教子,陸紅杏只會毆夫揍子吧!
「紅杏只是性子耿直,有話直說但絕無傷人之心,她更不會欺負人,只是為求自保而將自己武裝起來,紅杏她很好。」
「好到跟你當了那麼長時間的伯侄媳你才發現她的好嗎?」
「我想,問題是出在我身上。」出在他的魯鈍、他的拙笨。
「天呀,我實在很想當你在說笑話,可是你看起來好認真。」小梔子一直幻想要是劉家小姑娘嫁進藥鋪來,那麼藥鋪子裡彷彿開了一朵空若幽蘭,滿室生香,如此一來工作起來也能特別帶勁。
要是換成了陸紅杏……小梔子嫌惡地皺眉,因為陸紅杏的「范家親戚」身份,實在很難讓人喜歡她。而且她上回還惡意欺負楚楚可憐的劉家小姑娘,想來都討厭。
「你是不是誤把親情當愛情?不然你們相識那麼多年都平平靜靜過了,為何突然會產生什麼喜不喜歡的感覺——一個侄媳婦敬重伯父是理所當然:一個伯父疼惜侄媳婦也天公地道,那不叫愛吧?」
「應該不是誤會。如果將敬重與疼惜錯認為愛,那麼我應該更早更早之前就要誤會了。」
「但是……」
「反正你已掛上歇業的板子,那我去看看紅杏,希望她今天願意跟我說話,我還有好多事想問她。」他從昨天被陸紅杏推出房後,一直到今天早晨都還沒能見到她的面。他心裡懸著她說喜歡他的聲音,那麼微小、那麼認真,至今仍繚繞耳邊幽幽迴盪,更堅定了他的心意,他想回應她,清楚明白地告訴她,他對她已經無法再維持純粹的伯侄關係,她是第一個讓他掛心,也是第一個教他頻頻回首的女孩。
「她一早就從後門溜出去了。」小梔子的答案喚住范寒江難掩雀躍的腳步。
「紅杏出去了?」
「嗯,我掃後院時瞄見的。」那時陸紅杏正躡手躡腳,攏裙堤鞋地悄悄閃出門後。
「她在銀鳶城人生地不熟,要是迷了路可如何是好,我去找回她——」
「她在銀鳶城不是只熟一個地方嗎?那一定就是朝那裡去嘛。除了曲府,陸紅杏還能上哪去閒逛?」
是的,陸紅杏一早天還沒亮透,便偷偷摸摸溜出藥鋪住曲府而去。一方面是無顏、沒膽、還沒準備好如何面對范寒江,另一方面她被腦子裡塞滿的渾沌給整治得無法喘息,再不找人傾倒廢土,她一定會被自己逼瘋的!
「嗯嗯嗯……你強吻住他,這招好!這招非常好!你還告訴他你喜歡他?太完美了!你真是太厲害了!」天香一邊聽著陸紅杏抱頭哀號的自厭抱怨,一邊給予高度評價的猛拍手。不愧是她下本新書女角兒的參考人選,真是敢愛敢恨的好貨色!她會將陸紅杏的偉大行徑寫進《伯父太猴急》裡歌功頌德一番的。
天香興奮地追問,「然後呢?然後呢?他是不是感動得痛哭流涕、感動到無以復加,抱著你直轉圈圈,然後開始回吻你,雙手本來是抱在你的腦後,接著越來越往下……越來越往下……越來越往下,先是雙肩,再來是胸口,緊跟著是纖腰,最後長指挑開裙繩,用粗糙的指腹在你身上一寸一寸輕輕揉按,猶如在撥弄琴弦那樣——還是你採取主動,吻著他的同時直接將他推倒在床榻上——」天時地利人和,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陸紅杏整張臉蛋完全深埋在雙掌間,搖頭再搖頭。
「不……我把他推出門外,關門上鎖,摀住耳朵不敢聽他的回答。」
天香的笑臉瞬間僵住,原先還鼓掌鼓得恁般勤勞的小手一握,只留下一指右手食指使勁指向門口。
「你這個女人中的恥辱,你馬上給我滾出去!」她氣到嘟嘴。
才剛在心裡狂讚陸紅杏好樣,結果在那樣的絕佳好時機,她竟然像只烏龜縮入殼中,她天香唾棄這種膽小鬼啦!
「不然我該怎麼辦?不顧他的嫌惡反應,霸王硬上弓嗎?!」陸紅杏吼回去。
「對!」本來就該這樣!
「他如果狠狠推開我,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做大事之前,誰還去管後果?」綁手綁腳的,哼,「擔心他狠狠推開你?你為什麼不乾脆擔心他情慾沖腦不顧時間地點把你壓按在桌上猴急逞歡到不知道什麼叫君子什麼叫憐香惜玉什麼叫適可而止什麼叫不要再來第二次狠狠佔有你侵入你做完之後懷孕該如何是好算了!」天香一口氣飽滿充足,一氣呵成沒有換氣或停頓,比一頭見到馬車奔馳過去就會狂吠半個時辰以上的惡犬還要流利。
「你別老是拿你寫書那一套來用好不好?」陸紅杏原本只是想找人訴苦,誰知道苦沒訴成,反而被噴了滿頭滿臉鄙棄的口水,她也火大了,「你以為范寒江是你書裡的角色,女人一靠過來他就馬上發情、慾火焚身,滿腦子只想著怎麼和女人翻雲覆雨、怎麼在女人身上發洩慾望嗎?!」
「你羞辱我的書?1」天香拉高嬌嗓質問,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只要陸紅杏一點頭承認,她就會大聲叫鹿玉堂衝進門來幫她架住陸紅杏四肢,好讓她動手痛毆陸紅杏一頓那般的凶狠辛辣。
「我沒有羞辱你的書,我只不過是在陳述事實!告訴你,不是所有人的反應都像你寫書那樣掌握在你手裡,有許多事情的後續發展是誰也預測不到的!你永遠猜不明白當你說出那句話時,對方會給你什麼反應。」
「那是當然的,不是嗎?」天香收起氣狠狠的嘴臉,與其說她氣陸紅杏拿她書裡的男角兒當例子批評,倒不如說她真正氣的是陸紅杏的不勇敢和推托之詞——因為她也相當清楚自己筆下的男人確實全靠下半身思考,所以沒什麼不准別人說的。「就是因為都猜不明白,所以我們才要問、才要做,否則永遠只靠自己的那顆腦袋去胡亂猜想對方的心意,腳都還沒跨出去就先跟自己說不行,扯自己的後腿,心裡越是害怕,就越覺得對方會拒絕。」
天香頓了頓,明明是比陸紅杏還稚氣數分的臉龐卻浮現夫子說教般的嚴肅。
「要是你坦白跟范大哥說清楚心意,他也真的明白拒絕你,那你到我這裡來哭來鬧我都不會反對,我還能陪你大干幾壇烈酒,跟著你一塊痛罵范大哥的不長眼。如果你什麼也沒做,只是害怕受傷害而想找人抱怨,聽這種毫無建樹的廢言,我情願拿時間賴在鹿玉堂身上,與他卿卿我我的耳須廝磨還有趣些。」天香話說得很直坦。「我最討厭什麼努力都沒做,還滿嘴說自己多可憐多需要同情的人。」
「我……」
天香眨眨眼,一臉又是困惑又是打趣,「你還要繼續浪費時間在這裡我我我的,還是想回去聽聽范大哥對於你昨天的深情告白做出什麼回應?」
陸紅杏抿嘴垂目。
天香說得對,她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話說出口就不可能再收回來。她沒有辦法在他面前裝出太平的假象,她也不認為范寒江不會針對她昨夜做的那些事情來質問她,了不起……就是失去他,但若是要她心裡愛著他,卻必須維持與他的伯侄媳關係,甚至看著他去愛另一個女人,那倒不如兩人撕破臉,讓他鄙夷她,也讓自己死心,不要硬兜在這圈圈裡,追逐著永遠不屬於她的人。
陸紅杏臉上寫滿壯士斷腕的決心,起身走出天香的竹舍,一跨出房門口就激狂奔馳而去。
天香望著她的背影好半晌,右手開始磨起墨來,左手攤張一大迭的白紙,咭咭在笑。
「這樣才對嘛。不然《伯父太猴急》要怎麼發展下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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勢如破竹地下定決心,憑著一股猛然爆發的勇氣支撐自己疾馳的腳步,現在的陸紅杏沒什麼不敢做的,要是范寒江此時此刻就佇在她面前,她也能毫不畏懼地叉腰逼問他——我喜歡你,你呢?
就是這股來勢洶洶的氣勢,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阿山擋殺阿山——呃……阿山?!
「阿山?」陸紅杏一路踩著炙旺的步伐,鼓足的勇氣正在胸臆間膨脹,等待要在范寒江面前用力爆炸開來,不過她才剛回到藥鋪前,就被鋪門口的人影給愕然得消氣。
「老、老闆娘!」阿山一見到她,踉蹌跌撞奔來,在距離她不到幾步的地方又腿軟跪坐下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闆娘!大事不好了!」阿山臉色鐵青,握住陸紅杏攀扶他的手臂,額上淨是熱汗,足見他趕路趕得多急多慌。
「紅杏坊倒掉了?」陸紅杏直覺問。
「呃……沒、沒有呀。」阿山愣了愣,才回道。
「那就沒什麼大事不好的啦。」對她而言,最慘的事莫過於范寒江與她絕交,第二件事就是她好幾年的心血「紅杏坊』倒閉,讓她老年沒得依靠,除此之外,天塌下來也不會先壓死她,沒啥好煩心的。
她現在正要去面對「最慘的事」,沒空理睬阿山。
「不是的,老闆娘!紅杏坊還沒倒沒錯,可是就快啦!」阿山急呼呼扯住陸紅杏的衣袖。
他這一嚷,陸紅杏攢眉回首。
「說清楚一些,什麼叫『就快啦』?」她的紅杏坊生意挺好,在銅鴆城裡找不到幾家競爭敵手,加上她可是頭一個在城裡開租書坊的店舖,是元祖,招牌響亮亮的,沒道理她才沒守在紅杏坊幾天,貪戀她美色的客人就全跑光。
「咱們家對面開了一間更大更豪華的范家租書鋪,將咱們的生意搶去一大半!」
「范家租書鋪?」陸紅杏嫌惡撇撇嘴,「不會這麼巧,是我心裡想的那個范家吧?」那個將她休棄不要的前婆家。
「就是那個范家啦!他們前兩天開業,我們鋪裡的客人馬上少掉一大半,小豆子冒充租書客人到新書鋪去探虛實,發現他們不但租書的價錢比我們還要低,連鋪子裡招呼客人的姑娘都比咱們家年輕貌美——疼疼疼,老闆娘,疼呀!」阿山的耳朵被狠狠揪住。
「你的意思是我不年輕不貌美了?」想找死就對了?!
「不不不不不,你當然年輕當然貌美,可是范家人無恥,咱們家是以質取勝,他們是以量取勝,連西街大宅的董員外都改往他們家去……老闆娘,你快回去看如何對付他們呀!」阿山從狗腿到義正辭嚴。
「好吧,我先去辦正事,辦完就跟你回城——」
「老闆娘!還有什麼正事比這事兒更大更緊急的?!」店舖都快被別人給拚倒了呀!
「有,去問范寒江喜不喜歡我。」
「這算什麼正事啦!」阿山聽了差點暈倒。什麼跟什麼呀,這也算正事?!
「當然算,這攸關我的幸福美滿——嘖,都是你啦!我剛剛累積很大的勇氣,跟你一說完話,那種一鼓作氣的勇敢消散一大半了!」陸紅杏真想抬起纖足踹阿山幾腳洩憤兼壯膽。
「伯父喜不喜歡你,用眼睛看不就清楚明白嗎?」
「那你說,他喜不喜歡我?」聽阿山說得好似真有那麼一回事,陸紅杏螓首一偏,美眸一瞇,等阿山給答案。
用眼睛看就清楚明白?她就是不明白才會心慌意亂呀!
「這……」阿山搔搔頭,迎向陸紅杏的瞪視,再搔搔頭。「……我也不知道,好像有那麼一點,又好像沒有……」
「當然不喜歡,絕對不喜歡,壓根不可能喜歡。」
接連三句再篤定不過的句子代替阿山回答了。
陸紅杏挑眉抬眸,正好對上手裡握著竹帚準備出來灑掃門前街道的小梔子。
「這幾句話,我要從范寒江嘴裡聽見才作數。」就算那三句話將她的自信一拳一拳打得支離破碎,陸紅杏還是挺直腰桿子堵回去。
「你明明知道大夫那種性子,他就算再怎麼苦惱再怎麼厭倦都絕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你根本就是想藉著這一點繼續賴在這裡不走,對吧?」小梔子知道范寒江也喜歡陸紅杏,可是他覺得陸紅杏和范寒江一點也不相配,像范寒江那樣的儒雅男人,身邊當然搭著劉家小姑娘才順眼,兩人味道一樣,一儒一柔,陸紅杏嫁過人又是個潑辣貨,范寒江只是一時被她那種艷俗的美貌給迷惑,對,就是這樣!
「你不知道你昨夜的行為舉止讓大夫多煩悶嗎?他不過是不好意思對你明講,你自己還分辨不出別人眼底的鄙視,未免太不識相。」
「我說過,我要從范寒江嘴裡聽見才作數。」陸紅杏才不要在這邊聽小梔子的挑撥,她知曉小梔子不喜歡她,也不奢望能從他嘴裡聽見幾句好話,她閃過小扼子,踩著矮石階要進藥鋪前庭。
「大夫去劉姑娘家用膳,沒瞧見門上掛出休診的木牌子嗎?」
這句話,將陸紅杏最後一丁點勇氣都擊碎了。
他……在聽見她說喜歡他之後,只急著想去找劉家小姑娘用膳?
這還不夠清楚嗎?
她看著休診的木牌子良久,突然覺得牌子上的字變得好陌生,她念不出那幾個字,甚至覺得一筆一畫的墨字正一塊塊拆解開來,再重新組合,化成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我討厭你。
「老闆娘……你還要等伯父回來嗎?」阿山心裡當然是急著想催陸紅杏回去,畢竟他們在紅杏坊工作好些年,對紅杏坊有著深深的感情,不能眼睜睜看它越來越危險,但在這節骨眼上,陸紅杏心裡掛念著范寒江,又能有多少心思放在租書鋪上?硬綁她回去恐怕也只是綁著了一具軀殼而已。
「不等了,我們走吧。」陸紅杏回得篤定。
「可是……」
陸紅杏彎唇笑了,說了句「沒什麼好可是的」,才緩緩轉向小桅子。
「我知道他有許多話是放在心裡不說的,也許我逼著他問,他也只會回答我模稜兩可的答案,他不想傷害人,也不想將他自己陷於難地,我明白他的個性。你告訴他,我喜歡他,我對他有慾望,那慾望不是想當他乖侄媳的慾望,而是我想要光明正大的挽著他,跟每一個人說『他是我夫君』的慾望。我已經再也沒有辦法壓抑,我無法只滿足於伯父侄媳婦的關係,你教他不要為難,如果真的不喜歡我,就不要再回銅鴆城來,要是回來了,也不要來找我,這樣我就會懂他的意思,他就不用覺得必須當著我的面拒絕我而感到尷尬,我也不會纏他或是找他。」
「你這樣說,大夫一輩子都不會再去找你的!」小桅子恫喝她。
陸紅杏笑得更深。
「如果這是他的答案,我會接受。」
小梔子一時之間愕然得不知如何回應,只能瞠著眼,看陸紅杏與阿山坐上馬車離開。
後來喚回他理智的,是范寒江。
「小桅子,紅杏回來了嗎?我剛到曲府想去接她,天香說她早先就離開曲府,我沒碰到她,人呢?」先前聽到小梔子說陸紅杏一早便跑出府去,他自是無法安心,畢竟曲府有天香在——別看天香外表清純無邪,骨子裡全是腐的,陸紅杏要是被帶壞可就不好了,所以他一心想去將陸紅杏帶回來,順便跟她好好坐下來談談她昨夜說喜歡他的事,不過卻與陸紅杏錯過了。他到了曲府,天香揮手驅趕他,要他快點趕回來,否則將一輩子遺憾。
「……」
小梔子潤潤乾啞的喉,不想說與想說的念頭在兩相交戰——要是他裝做不知情,不將陸紅杏的話轉述給范寒江知道,那麼范寒江就不會急呼呼去找陸紅杏,在銅鴆城等不到范寒江的陸紅杏就會死心,然後范寒江會娶進劉家小姑娘,藥鋪就會有一名嬌滴滴似的柔花媳婦,想起來就覺得遠景好美麗……
至於為什麼他喉頭好癢,好想將陸紅杏的話一字不漏都使勁說出來,他自己也摸不懂,覺得像有幾千幾萬隻螞蟻在他喉間鑽動,只要他說了,才能連帶將那些扎喉的小傢伙給咳出去。
但……
他還是很討厭陸紅杏,她連走都那麼高傲不低頭,笑得好好看,眼神好堅定,一點也沒有女性的嬌柔可憐,讓人一點也不會想同情她,要是她撒幾滴淚水,他或許還會心軟,唉,真的很討人厭呀……
該如何是好——
說?
還是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