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媽和其餘三個毒丫頭則一起在廚房裡幫玉瓏的忙。
說是玉瓏做菜,可她打出娘胎過得便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連煮白米飯都不會,更別提那些精巧的菜色了,而三個丫頭也沒比她強多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成天裡只負責陪小姐吃喝玩樂,廚房裡的瓶瓶罐罐分別裝了什麼調味料,她們也全都不認得,結果眼下真正忙碌的人是阮媽。
菜譜裡共有三道菜,「雜菇苦瓜」、「翡翠苦瓜盅」、「冰糖燉肘子」。
只見阮媽手腳俐落地把香菇、草菇和蘑菇各自切成片,又開始切一根翠綠色的嫩苦瓜。
砒霜見她用斜刀切得特別薄,一時好奇地問:「阮媽,幹麼切這麼薄呀?」
阮媽頭也不抬,一邊切一邊答,「切薄了,待會兒放沸水裡一燙,更能去苦味。」等切完了其中一段,她才拾起眼來,對玉瓏陪笑道:「我的好小姐,你要做菜給我家老爺夫人吃,怎麼不挑些好東西,偏偏挑上這些苦瓜呢?說實話,我們府上那些老的小的都不怎麼喜歡吃。」
砒霜又問:「阮媽是說楚老爺、楚夫人,還有兩位少爺都下喜歡吃帶苦味的東西?」
阮媽點頭,「沒錯,要不是小姐堅持,我也不會托買菜的婆子帶這幾根苦瓜回來,說起來,我們府上只有大小姐下挑食,以前她還沒嫁人的時候,倒是挺喜歡吃那一道『翡翠苦瓜盅』,但自從大小姐出嫁以後,我們府上就再也沒買過這些苦東西,老爺少爺都不愛吃,做了也是白糟蹋東西吶。」
豈料她的話只讓身邊的四個小丫頭暗地裡高興。
就是要挑些他們不愛吃的東西來做!
阮媽切好了苦瓜片,剛要放進沸水裡,就被鶴頂紅攔了下來,「不行不行,不能放下水。」
她先是一怔,隨後笑了笑說:「燙一下才能去除苦味兒,我的小祖宗,你們還是乖乖在邊上看著吧,怎麼做這兩道苦瓜,我可比你們清楚。」
「不能去掉苦味!」玉瓏忙又出聲阻攔,她的眼珠子轉了轉,強詞奪理地道:「苦瓜苦瓜,顧名思義,就是吃它的苦味嘛,若是沒了苦味,那還算什麼苦瓜?」
這番言論讓阮媽變成了丈二金剛,她活了半輩子,這道理還是頭一次聽說。
「可這……」她轉頭看了看那些已被自己切成薄片的苦瓜,「好歹總要燙熟才行,」
「沒關係,生拌,生拌。」玉瓏笑嘻嘻地向她撒嬌,「阮媽,你不知道,這是在我們蘇州特有的吃法,你只需照著菜譜把那些菇片炒一炒就成啦。」
第二道「翡翠苦瓜盅」,同樣也在玉瓏和三個毒丫頭的添亂下,硬是把好好一道菜又變成了怪兮兮的。
阮媽說不過她們,又擋不住玉瓏的撒嬌,只在心裡琢磨,蘇州人的口味怎麼這樣怪?
到了第三道「冰糖燉肘子」,鶴頂紅收到小姐的眼色,趁阮媽下注意,把剩餘大半罐的冰糖都盡數倒進去,阮媽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嚇了一大跳。
「我的小祖宗,糖都堆成山啦!」
玉瓏拉住她,照例笑嘻嘻,「就讓它們慢慢燉吧,這樣才甜得入味兒呢!」
阮媽忍不住皺眉,嗔怪地道:「太甜了就膩,這樣一道甜膩膩的東西,餵給狗都不愛吃。」
「沒關係。」玉瓏的笑意更濃,螓首輕抬,喜孜孜地打起了主意,「我就是希望他們都不吃。」
阮媽徹底被弄糊塗了,「小姐不是想做菜給我家老爺夫人嘗嗎?怎麼又希望他們都不吃,若都不吃,那小姐讓我偷偷幫忙做這些菜乾什麼?」
「那是讓他們嘴角下彎的。」玉瓏咯咯的笑了出來。
嘴角下彎,就是讓他們不高興咯!可阮媽一時沒聽懂她這種拐著彎兒的說法。
好不容易等堆成小山的冰糖都融化、肘子燉爛了,一切大功告成,三個丫頭便把三道菜端出去,而玉瓏在支走阮媽後,越想越得意,也樂悠悠地跟在後面。
走進飯廳卻意外見到那讓她一想起來就羞惱交加的壞傢伙,還有一個陌生的男人,穿著一身寶藍色的緞面褂於,胖呼呼的身形,看年紀和楚老爺相仿。
楚昀阡見到玉瓏,似笑非笑,指著那陌生人道:「玉瓏,這是我遠房的一位大伯,這兩日正巧來揚州,遂來我家拜訪。我娘說,你特地請他們來嘗你做的菜,不知我們也有這個口福嗎?」話雖這麼說,其實方才三個毒丫頭端菜進來時,他已瞧出不大對勁了。
那位楚大伯一看便是個爽朗無拘的人,他見到玉瓏眼前二兄,立時脫口稱讚。
「好一個嬌俏伶俐的小姑娘!昀阡,這小姑娘就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吧?將來等正式娶進門,可不能少了我的一份喜酒。」
玉瓏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尷尬,忍不住在心裡抱怨。哼,死胖子,讓你瞎說!吃吧吃吧,你們一起吃,毒死一個是一個,毒死兩個湊一雙!
小丫頭忙著腹誹的時候,楚昀阡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在揣度她這次又想玩什麼把戲,玉瓏的目光對上他,一時嬌靨發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楚夫人見兩個孩子眉來眼去,思及三日前在臥房中那「驚艷」的一幕,忽然笑瞇瞇地說:「我前日上街,有位算命先生說,我們楚家兩年之內必添金孫,我一算計,思荷已經嫁去邑州,有了孩子也不歸我們楚家:小天還小,連成家的念頭都沒有,只有昀阡和玉瓏已訂了婚,嫁娶也是指日可待,若要添丁,也就只能指望這兩個孩子了。」
她說完,玉瓏的臉更紅了。她羞得直想找個地洞鑽,偏偏那個可惡的人還不把目光移開!
沒留意到那些暗潮洶湧,楚大伯已逕自動筷,「怎能讓香噴噴的三道菜涼在桌上?」
他一拿起筷子,飯廳內的五個小丫頭神色全變了,每一個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瞧他把又生又苦的瓜片塞進嘴,砒霜最不能忍,嘴角已露出幸災樂禍的笑意,只好趕緊用手摀住。
楚昀阡起疑心在先,目光自然敏銳,於是淡淡地道:「怎麼了,玉瓏,你在擔心這些菜——」
她急忙搶下他的話,「這是我初次學做菜,當然要擔心味道好不好。」說完仍不忘瞪他一眼,嗔怪他突然多嘴,害她嚇出一身冷汗。
「這些苦瓜雖然苦了些,不過清新爽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楚大伯嘗完居然連連稱讚,「再配上那些菇片,思……鹹、鮮、苦三味交雜,我最近虛火旺,苦瓜退火,正好多吃一些。」
五個心懷鬼胎的小丫頭不由得傻了眼。
怎麼會這樣?!
楚老爺和楚夫人正要舉筷,聽他一說苦瓜,倒是縮了回去,不過見他嘗得津津有味,夫妻倆的臉上自然笑瞇瞇。玉瓏未嫁過來便能在外人面前討得歡心,讓他們倍覺顏面有光。
楚大伯嘗了兩盤苦瓜,又去嘗那道「冰糖燉肘子」,玉瓏不禁又盯著他。
苦和甜向來不相容,她就不信這世上有人既愛吃極苦,又愛吃甜到膩味的。
「不錯不錯,這道肘子燉得極爛,入口即化,可惜滋味還欠一些……」他說著連皮帶肉地夾起一大塊塞進嘴裡,一邊狼吞虎嚥一邊繼續品評,「可惜……要是糖再放得多一些,滋味就更香甜了。」
四個毒丫頭完全看傻了眼,鶴頂紅忍不住偷偷道:「小姐,那罐冰糖我全放鍋裡了呀。」
玉瓏面無表情地轉頭看了看她,又轉回眼,只在心中想著。這胖子……是餓瘋了吧?
楚大伯吃得高興,一時反客為主,連連向楚家的三位主人招呼,「來來,大家快一起嘗嘗!」
玉瓏看楚昀阡也動了筷,小丫頭分辨不清為了什麼,但心頭一緊,竟然忍不住向他使眼色。他分明看到了,不過仍夾起一小塊送入口中,然後強忍住皺眉的衝動嚥下。
兩道苦瓜、一道十分甜膩的燉肘子,現在他已明白她特意做菜給他雙親嘗的意圖了。
弄明白後,他不禁在心中失笑。人算不如天算,小丫頭絕不會想到,他的這位大伯家住無錫,那裡的人愛吃甜食是出了名的,正如四川人嗜辣、山西人愛酸,她的這道菜正好對他的胃口。
而另一邊,楚老爺和楚夫人雖然同愛子一樣淺嘗即止,不過根本沒有像五個小丫頭之前天真的想法,因為做不好菜而嫌棄討厭玉瓏,相反的,楚夫人擱下筷後瞅著玉瓏,越瞅越歡喜。
唉,這真是應了孔雀膽那個餿主意裡的一句話,果然是「弄巧成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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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四個毒丫頭像殘兵一樣跟在她們家小姐的身後。
真是倒楣,哪兒跑出來一個死胖子,把三道菜都吃光了,害楚老爺和楚夫人反而那麼高興!
「小姐,我們回去再想辦法。」孔雀膽打起精神來勸慰。
「算了吧。」玉瓏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我再也不信你們那些餿主意了,只會越弄越糟。」她說著又噘起了嘴兒,「哼!還有那個可惡的傢伙,害我每次都被欺負!」
四個毒丫頭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覷。
斷腸草苦著小臉,「那怎麼辦呀?等一個月後,若是想不出辦法,小姐就要嫁過來了,」
「真煩!」玉瓏沒精打采地揮揮手,「你們都別跟著我了,我要一個人清靜清靜。」
四個毒丫頭只好回桂苑去。
玉瓏一個人在楚家的後園閒逛,穿過兩三道半月形的門洞後,她來到一處更幽靜的所在,其時已是午後,雲淡風輕,四下裡半點聲響都沒有,真夠清靜的。
雖然已經過了中秋,不過這座小園中遍植的都是耐寒的草木,因此放眼望去仍是一片蔥籠,綠蔭匝地,竟恍若盛夏一般。
忽然傳來「咚」的一聲,像有什麼人扔一粒小石子進水塘的聲音。
她循聲找去,沒想到在這小園的中央還有一個小水塘,隱在叢叢草木後面,水塘邊有一座石亭,亭裡有石桌、石凳,還有一張湘妃楊,而她未來的小叔、楚家的三少爺楚天正坐在圍欄邊。
石桌上隨意地攤著幾卷書,看來是這小子讀書讀累了,扔小石子玩兒呢。
楚家的孩子容貌都不差,不過老三雖俊秀有餘,卻還沒有長成他二哥那樣從容瀟灑的氣度,也許是年紀尚小,又加上有父母兄長的護庇吧。
他見到玉瓏忙站了起來,客氣地喚了聲,「沈小姐。」
玉瓏和他二哥雖然已有婚約,但終究還沒有嫁過門,所以他依禮制仍然這樣稱呼。
「這地方倒是清靜,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她走過去,信手翻他的書,看到都是些正經八百的卷籍,像是《大學》、《論語》、《春秋》,還有一本來熹的《程氏遺書》。
楚天笑了笑,「這些都是先生要我讀的,我方才讀厭了,才扔石子解悶。」
「你們又不是官宦人家,幹麼讀這些無趣的東西?」玉瓏停下翻書,好奇地重新打量他幾眼,然後又沒精打采地托腮在石凳上坐下,「我聽說你們家在揚州有好多產業,說不準不久以後,你爹娘也要教你去打理商舖的,既然不像那些書獃子一樣去考功名,又何必看這些催人眠的八股東西?」
楚夫仍只是笑笑,「不考功名也可以看看這些書的,先生說至少可讓人明些事理。」他說著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忙起身捧起石桌上的書,「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沈小姐,這座園子平日裡沒人,是專供我讀書用的,你若喜歡慢慢逛吧。」他客客氣氣地道完別,就捧著書走開了。
這麼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玉瓏只好一個人留下。
她轉頭見一旁的湘妃榻上鋪了厚厚一層絨毯,又軟又香,正好躺下睡大覺,便不客氣地脫鞋爬上去,閉上眼不出片刻,午後的熏風暖陽真讓小丫頭進入了夢鄉。
不過夢裡居然仍有那個可惡的人呢!
明明已是春暖花開,如詩中所云「春來江水綠如藍」,她興匆匆地跑去江邊賞花,卻不期然撞進他的懷裡。
她拾眼,又羞又氣,正想理論,他卻含笑說:「已到第二年開春了,還不嫁過來嗎?」
玉瓏頓時想起娘說過,年前選日子納吉,明年初便把她嫁到揚州。
她在夢中氣鼓鼓地回答,「我才不嫁給你呢,就算到冬天葉子落光了也不嫁給你!」
他抱住嬌軀,絲毫不生她的氣,笑意反而越濃,「說什麼小孩子的話,我喜歡你,想要娶你,你就得嫁來我們楚家,我向來說一不二的,嗯?」他邊說邊親她的臉,「算命老瞎子的話靈驗得很,從來沒有出過錯,我們家在兩年內一定會添小寶寶,玉瓏,我不要別人,只要你給我生。」
她被迫偎在他懷裡,賭氣反抗,「我才不生小寶寶!不生小寶寶!」
猛然間驚醒過來,玉瓏嚇得睜開眼,卻見到夢中那張俊美可惡的臉。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慌慌張張地撐起身。
他伸手扶她,她卻嚇得逃到湘妃榻的另一端。
「怎麼,你方才作夢了?」楚昀阡淡淡一笑,看著她驟然醒來後驚慌羞怯的模樣倒不在意,只柔聲道:「玉瓏,你娘從蘇州來看你,我已讓人送她去桂苑歇息,你醒來正好,跟我去吧。」
他沒說自己其實已等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只為貪看她嬌慵甜美的睡顏。
「我娘來啦?!」玉瓏一聽喜出望外,來不及仔細穿上,拖著鞋子便急匆匆地往亭外趕,誰知越是心急越倒楣,她居然一腳踩空,「哎呀」一聲後便重重地摔倒在亭外冰涼的石板地上。
「玉瓏!」楚昀阡心中一緊,急忙步到階下,一手扶住嬌軀,一手脫下那只惹禍的繡鞋,隔著白襪用極輕柔的力道摸了摸,「有腫塊,像是扭傷腳踝了。」
她疼得一時顧不上羞怯,偎在他懷中委屈地低聲道:「好疼……我沒法走路了」。
「我抱你回去。」他柔聲哄她,說著乾脆將另一隻繡鞋也脫了,一起拿在手上,然後穩穩地將嬌軀攔腰抱起,他怕她熬不住疼,也不管沿途有僕婦驚詫的目光,走出小園後更是加快了步伐。
走入桂苑,四個毒丫頭一見立即迎上來大呼小叫。
玉瓏卻羞得把小腦袋都埋進他的肩窩裡,故意不去理睬她們。
走入房中,二夫人見狀下免心疼,她到底是她的娘親,骨肉連心,一看當下的光景,便猜出愛女必定又是哪裡磕傷碰傷了。
楚昀阡把玉瓏抱至軟榻上,二夫人踱到邊上柔聲問:「出了什麼事?」
她委屈地偎入娘親懷中,「我的腳扭傷了,疼得厲害。」
楚昀阡從旁解釋,「玉瓏一聽說沈夫人來看她,喜不自勝,急著趕回來,結果一腳踩空,從亭子裡摔出去,不過我方纔已檢查過,沒有傷到骨頭。」他說完便含笑告退,「沈夫人,不必擔心,我已命人去拿專治跌傷的藥酒,玉瓏一直惦念著你,你們母女一定有許多話講,晚輩先行告退。」
他離開後,玉瓏竟怔怔地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嬌唇微嘟,不知又在生什麼悶氣。
二夫人看著小女兒這副模樣,自然有所悟,似笑非笑地道:「玉瓏,你在楚府上做客也有十來天了,你爹和奶奶每日都提起,我被他們問煩了才過來看看,你和昀阡相處得好嗎?」
玉瓏這才回過神來,睫毛一揚一場,含含糊糊地應話,「那個壞傢伙,我才不要嫁給他呢!他——」她匆而想起了夢中情景,俏臉變得更紅,錯把夢境當了真,又羞又氣地向娘親告狀,「他、他還要我給他生小——」猛然又清醒過來,嚇得忙把末出口的幾個字吞回去。
二夫人卻沒有漏聽半個字,「小什麼?」
玉瓏移開眼,心虛又結巴地打哈哈,「沒、沒什麼……我只是瞎說的。」
「你呀,總是長不大,一時氣急敗壞就信口胡讓。」二夫人淺淺笑著,倒也不追究。她是明眼人,女兒羞紅的小臉和昀阡方才溫柔帶憐的眼神,已使她篤定了一些事,可當下卻故意說:「我在來時的路上已仔細想過了,玉瓏,你終究是我十月辛苦懷胎所生,自古婚姻大事雖應由父母作主,我和你爹卻也不願勉強你們幾個孩於,你二哥娶流火,是他心中所愛,你自然也要嫁一個喜歡的才好。」
「娘……」乍聽這話,她不覺有些發怔。
難道娘改變心意了?
二夫人從容地又道:「我在家中所說的話並下騙你,等一個月過了,你若仍不願嫁,我便讓你二哥來接你回家,至於你和昀阡的婚約——他是個豁達明理的好孩子,想必不會難為我們沈家。」
她說完,細心地留意小女兒的反應。
果然,小丫頭並不如先前那樣喜笑顏開,反而有極短的忡怔和迷茫。
情隨勢變,大概她一時也分辨不清,母親這樣的安排是否完全合自己的心意。
玉瓏只怔怔地想。那壞傢伙在夢中明明說,他是說一不二的,是真的嗎?
這時楚府的一名男僕送來了藥酒,四個毒丫頭藉機也走了進來,她們方才看見玉瓏就神情古怪,活像幹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
「小姐,我幫你抹藥酒吧。」砒霜怯生生地討好。
二夫人親自替愛女脫了白襪,朝她點點頭,「也好,你來替她抹吧,別忘了要揉得均勻。」
砒霜忙不迭地應聲。
玉瓏瞅著她們四個人,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怎麼一個個都心裡有鬼的模樣?
她們主僕五人各懷心思,二夫人不動聲色地旁觀,等到藥酒差不多抹完了,才忽然變了口吻,近乎疾言厲色地說:「玉瓏,婚事我雖已不再勉強你,但你在楚府終究是客,凡事都要守規矩,我讓你和楚家的人好好相處,你為什麼曲解我的意思,成天無事生非,弄一些荒唐的小把戲去算計昀阡?」
娘親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訓話讓玉瓏錯愕得睜大眼。
好哇,是哪個臭丫頭告密?!
二夫人訓完,氣息又平順了,故意歎了口氣,冷冷地道:「你不用責怪她們,剛才是我讓她們四人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訴我,你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你的脾性我還不清楚?」
這孩子自小被家人寵壞了,遇上不如意的事,從來不肯乖乖聽從,必定會夥同她那四個小丫頭想些刁鑽荒唐的小把戲來應付。
好嘛,被戳穿就被戳穿!玉瓏的小嘴一扁,只好使出她的終極招術,又投入娘親的懷裡撒嬌,「人家只是不想嫁過來嘛……況且小孔雀她們出的都是一些餿主意,不管用,還害我被他欺負!」
二夫人好笑地暗中屏退四個毒丫頭,故意柔聲問:「他若趁機欺負你,那是他的不對,你告訴娘他怎麼欺負你。」
一扯到這個,玉瓏的心立時「怦怦」跳個不停,嬌靨發燙,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說,「就是二哥先前對流火的欺負……他,他咬我了。」
「瞎說,你二哥怎會咬流火?」二夫人笑意更濃,「到底是什麼?」
「嗯……嗯……」小丫頭「嗯」了半天,才終於低低地羅列「罪證」,「他那天夜裡趁、趁我昏迷,和我睡在一張床上。」
她鼓足勇氣告完狀,卻只換來娘親的一派雲淡風輕。
二夫人含笑站起身,故意涼涼地建議,「你平日在家裡總是稱王稱霸,為什麼在揚州卻任人欺負?人活著無非爭一口氣,昀阡既然這樣欺負你,你也依樣畫葫蘆,欺負回去不就行了?」
玉瓏聽完驚得瞠目結舌。
有沒有搞錯呀,娘怎麼可以幫外不幫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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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只陪了她半日,第二天便回去了。
玉瓏卻得乖乖靜養,她天性活潑,在桂苑裹足不出戶幾日便悶到不行,好不容易等腳踝上的腫塊消了,又能下地走動,乾脆帶著四個毒丫頭去揚州的大街上逛。
二夫人先前說得沒有錯,揚州的繁華下遜蘇州,玉瓏不信,此刻等到親身在街市上逛了一圈,見到滿眼的瓊樓玉閣林立,茶坊酒肆遍佈,才和四個丫頭一起信眼了。
其實揚州自古不僅多商賈,更多美人。譬如南朝的鮑照曾在一篇「蕪城賦」中說:「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孰質,玉貌絳唇。」賦中的南國,即指揚州。
這樣一個繁華毓秀之地,玉瓏不想嫁過來,天下可多的是夢寐以求的人呢!
午後的陽光暖暖淡淡,最適宜外出,五個人一路閒逛玩耍,又買吃的又買玩的,沿著運河邊的長街逛下來,肚子都脹飽了不說,四個毒丫頭的手上也都捧滿了東西,紙盒木盒高高地疊著。
鶴頂紅抬眼看天,日頭已有些偏西,忙喚玉瓏,「天色要晚了,小姐,我們回去吧。」
她正要答應,驀見對街有一塊招牌,上面刻著「碧華軒」三個鍍了金的大字,在夕陽下還當真是金光閃閃的金字招牌,一時不禁好奇地多看兩眼。
「這一家的門面真氣派,不知裹面賣些什麼。」
砒霜笑嘻嘻道:「小姐,我們進去瞧瞧下就知道了?裡面一定有好東西的。」
一行人一逛進去才知道,這家全是翡翠玉石的買賣,倒也正如其名,上等的翡翠玉石皆是碧澄澄的,果真是「碧華」呢。
店舖裡的玉石琳琅滿目,坐在裡面喝茶的老掌櫃一看五個小丫頭身上衣衫的質地皆上等,忙示意兩個夥計退下,親自上前笑瞇瞇地招呼,「小姐想要些什麼,隨意看吧。」
玉瓏默不作聲地逛完一圈,才指著角落裡的一尊玉雕,「你這店裡只有這尊好。」
老掌櫃吃了一驚。
喲,這買賣太大了!這小女孩居然一眼就相中他們的鎮店之寶。
那尊玉雕倒也不算大,僅有一個西瓜般的大小,但勝在玉料的質地和雕工,玉料產於號稱「萬山之祖」的崑崙山中,正是天下聞名的和闐豐脂玉,質地細膩均勻,光澤柔和,無與倫比,至於雕工嘛,只見其上雕有幾株松樹,老枝叫然,樹上有月,玉宇冰輪;樹下有屋,草廬單薄,而屋前還站著一個人,兩手負於身後,衣袂飄飄,似被夜風吹拂,整尊玉雕彷彿一幅畫卷般細緻傳神,雕工可見非凡。
老掌櫃暗地裡躊躇,面上卻笑著說:「小姐好眼力,這一尊玉雕名叫『抱月歸』,乃是稀世難求的珍品啊。」
玉瓏自小對錢財不大在意,聽人稱讚「好眼力」便樂得陶陶然。
「抱月歸……這名字倒不錯,我要把這尊玉雕買下來,嗯……大家都有了禮物,再送給誰呢?」她歪著小腦袋想了想,「這上面有松有月有草廬,這樣風雅的東西,還是應該送給紫埴姊姊。」
斷腸草睜大眼瞅了瞅玉雕,暈匆匆地插嘴,「小姐,這麼好的東西應該不便宜吧?」
「我可不管價錢。」她毫不在意,「讓二哥派人快馬送銀票過來就成了。」
「小姐真是闊氣。」老掌櫃笑瞇瞇地撫鬚,「不過買賣太大,老朽一時還真是作不了主。這樣吧,請小姐明日再來,待我請示我們少東家再談買賣不遲。」
「你們打開門做生意,哪有這樣拖延的道理?」孔雀膽卻下依,「我們家小姐喜歡的東西,從來沒有買不走的,若是你們少東家出遠門了,難道這店裡的大買賣都要停了不成?」
「話可不能這樣說。」老掌櫃慢條斯理,不急不惱,「這是我們少東家定下的規矩,除了這一尊鎮店之寶,別的全可由老朽一人作主,何況——」他笑著打量她們,「看樣子你們也逛了一天,身上帶的銀票就算一張未少,也未必付得起我店裡這尊「抱月歸」,還是等明日多帶些再來吧。」
「小姐,這麼說也有道理。」孔雀膽點點頭,「我們在街上逛了大半天,又買了這麼多禮物,現在身上帶的銀票真的不多了。」
玉瓏只好答應,「那好吧,不過你要先說個數,我明天派人帶銀票過來買。」
老掌櫃沉吟片刻,伸手指穩穩地比出一個「七」。
斷腸草怔怔地道:「七……七萬兩?」
鶴頂紅立刻奚落她,「笨蛋!這尊是上好的和闐玉,怎會這麼便宜?我猜是七十萬兩。」
老掌櫃不發一語,只收回了手,讚許地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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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玉瓏沐浴過後,想起玉雕上那些風雅的畫面,忽然也想要畫一幅,於是剛在軟榻上躺下又興匆匆地起來,叫進兩個小丫頭幫她研墨、調色,自己僅披了一件外衫,握筆等在畫紙前。
她作畫一向不講章法,隨心所欲,不出片刻就畫了滿紙的層層疊疊,全是荷葉。
大概是想畫出一幅「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意境吧。
不過綠葉太多,也總需一朵紅花來點睛,玉瓏看了又看,卻找不出一處好地方來添荷花。
正躊躇著,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小姐,楚少爺來了。」是斷腸草和鶴頂紅。
楚昀阡的兩手上捧了一個錦盒,進門便微笑著說:「好了,你們先出去吧,我不用你們伺候。」
眼看著小丫頭關上門,臥房中只剩下兩個人,滿室寂寂,玉瓏不自覺先紅了臉,故意瞪大眼看他,「深更半夜的,你來幹什麼?」
「哦,我拿一樣東西送來給你。」他的口吻倒隨意得很。
玉瓏不理他,逕自拿著筆繼續思索。
那錦盒看來份量頗重,楚昀阡將它放在一旁的木凳上,繞到她身旁看了看,笑問道:「你深更半夜不睡覺,怎麼有閒情作畫,嗯?」
小丫頭噘嘴兒,「不用你管!」
他的目光從畫上移到眉目如畫的小佳人身上,「這幅畫畫完了嗎?」
唉!她苦惱地放下湖筆,「我想在萬綠叢中再加上一點紅,可是左看右看都無處下筆。」
「這個並不難。」楚昀阡說著忽然握住她的手,站在她身後,輕輕攏她於懷中,握著柔荑一筆一劃地教她添加,「其實畫往往如其人,你的天性既然無拘無束,又何必拘泥於區區一枝荷花呢?」
他教她添的是一枝尚未綻開的花蕾,小荷才露了尖角。
畫完了,懷中的嬌軀卻有些僵住,更深夜寂,兩個人這般實在靠得太近。
她的心裡怦怦直跳,早忘了管那朵該死的荷花添的是不是恰到好處。
「玉瓏,」瞧著她嬌羞無措的模樣,他在心裡失笑,既有得意更有憐愛,瞧了幾眼,忍不住伸指輕敲書案,柔聲問:「你呆呆地想什麼?我替你添的花蕾還合心意嗎?」
他退離開她身邊,玉瓏這才緩過神來,低頭一看,紅綠相映,一幅畫果然變得更佳。
她觀畫,楚昀阡卻在觀她,其實他畫花蕾欲綻未綻之際,只是為了借喻她,小丫頭耽於玩樂,既不懂處世為人的艱辛,更不懂男女情愛、人倫大欲,正如花蕾葉芽一般。
李商隱有詩云:「唯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他看著她,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喜愛漸漸加深,心,也已醉了。
玉瓏抬起眼,目光掃到那只錦盒,好奇地問:「對了,這裡面……你要送我的是什麼?」
踱到近旁的椅上坐下,他故意賣關子,「你若想知道,自己打開看看。」
她只得擱下筆,自己繞過書案去打開那盒蓋,這一打開,她又驚又喜,連說話都一時變得結結巴巴,「你、你買這尊玉雕送給我?」唔,不對呀!她一思索又犯疑,「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這尊玉雕的?難道……哦,對了!難道那是你們楚家的買賣?你就是少東家?!」
「碧華軒」的確是楚家的產業。
楚昀阡含笑點頭,「你猜得沒有錯,那正是楚家的買賣。」
不過這事說來倒也有趣,他並未想到玉瓏會跑去他們楚家的店舖裡逛。
她想起老掌櫃說過這尊可是鎮店之寶,起碼值七十萬兩,她可不想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何況他們沈家也有的是錢,她大可以自己買。
這麼想著,她便把盒蓋蓋上,「我不要。」
「怎麼了?」他笑了笑,「你白日裡不是還很喜歡這尊玉雕嗎?」
「我跟老掌櫃約好,明天會派人帶足銀票過去買,我不要你白送的禮物。」玉瓏嘟囔。
「哦?」他的笑意更濃,站起身來,「我聽說你打算明天讓你二哥派人快馬送銀票過來,對嗎?」他向她踱近,話語亦隨之更溫柔,「玉瓏,只要你喜歡,價錢我並不在乎。」
他的心意在話中半藏半露,她有些察覺,但又不能全然明白,只半信半疑地問:「你真的……願意白白送給我?」
讓小腦袋更疑惑,他聽完這話卻又搖頭,「不算白送,我不收你銀子,但另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她生了新的疑心。
靜室之中,燭影搖曳,楚昀阡含著笑、一派俊逸的模樣反而讓她更覺得不可靠。
果然,他向她招手,「玉瓏,你過來,等湊近了我才告訴你。」待她走近後,他伸手一攬,毫無預警地將嬌軀攬入懷中,然後才笑咪咪地說:「你讓我吻一下,吻過了便抵消七十萬兩。」
玉瓏羞得粉頰上立刻飛上兩抹紅雲,深深地吸了口氣,才有辦法開口拒絕,「我、我才不要被別人吻!」
他稍稍加大力道,讓嬌軀在懷中貼得更緊密,「那不成,捧出『碧華軒』的東西,斷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他故意轉向她的耳畔,讓溫熱的氣息噴拂,撩得她心慌意亂。
她想反駁,卻已在迷糊間被他趁勢吻住。
她驚得睜大眼,腳下一軟,整個人只能偎進他懷裡藉以支撐。
楚昀阡抱穩她,溫柔體貼,不讓她有一絲跌倒的機會,俊美而溫熱的薄唇耐心地教她纏綿,直至她意亂情迷,乖乖回應。
過了好久他才放開她,彼此都有些兒喘。
楚昀阡牽著她走至近旁的一張椅邊,扶她坐下,「再過幾日,我把手頭上的事先放一放,陪你逛揚州,也算盡地主之誼。」他邊說,邊看著她被吻後紅潤的嬌唇和水潤的大眼睛若有所思,「我知道你不樂意留在這裡,強摘的瓜不甜,這道理我自然懂,所以不必等一個月,等逛完我就派人送你回家。」
玉瓏迷迷糊糊的,勉強聽懂了他說的話,「真的?」
他頷首,心中卻另有一番思量。
這小丫頭不懂得看人,他若真打算隨她的心意,從一開始便不會動她分毫,那一晚她派三朵花來色誘他,繼而又親自試探,他把她抱進懷裡,其實已表明他心裡的盤算。
他不是喜歡捻花惹草的人,正是心意已定,才放任自己一步一步慢慢「欺負」她。
至於陪她逛揚州,自然不會白逛的,他要她心甘情願地嫁進楚家,留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