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沒看到老爸的影子,光榮很失望。
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嗎?光榮很傷心。
所以他只能選擇默默地離開。不能任性,不能重來,一切都走樣了,他必須捨棄這熟悉的過去,接受那個突來的意外,儘管……他多麼地抗拒……
他鬱悶地告訴計程車司機往原路回去。不斷在他眼前掠過的熟悉街景,此時映入他眼簾,竟然陌生得救他心痛。
這輩子,沒這麼沮喪過。
他從來不會被煩惱困擾,也從來不曾有過複雜的思考,因為他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年輕人,生長在一個平凡到不行的家庭,從來沒想過什麼偉大的未來志願,更別提他會有什麼理想、有什麼生涯規劃。
吃飽、睡飽、什麼都不用思考,就是光榮十九年來的人生。
結果現在咧,他就要被一個比他還高大、長得比女人還妖媚,可是個性像惡婆婆一樣尖酸刻薄的人妖給吃得死死了嗎?
他好想哭……
車子在他自憐自艾的同時,將他帶回那幢看似皇宮、卻是他的囚牢的豪宅前。光榮這才發現,他衝動地跑出來時根本沒有帶錢包,口袋裡只有幾枚硬幣而已。
尷尬地瞄了前座那名看起來很像角頭大哥的司機一眼,光榮牽起嘴角,不太自然地一笑。
「等……等一下哦。」
他搖下車窗,瞪著緊閉的大門。他想,既然已經不能回頭,那還跟他客氣什麼!於是,他扯開了嗓門:「上、官!」
「噗~~~」剛丟了一顆檳榔到嘴裡的司機差點噴出一口血……不是,是檳榔汁。
「少年仔!你是要害我耳聾哦?」
「沒啦,我叫人出來幫我付錢啦!」光榮乾笑著說。
「嘖,有錢人的少爺就是這樣。」這句話,司機先生是念在嘴巴裡的。光榮聽見了,卻不想反駁。不是因為對方剽悍的外型,而是這句話確實讓他有些震撼。
在外人眼中,他看起來像個富家少爺嗎?如果是,那他真的很鬱悶!他可是決定要跟上官這傢伙周旋到底的,非讓他放棄自己不可。
門一開,上官淨月一出現在階梯前,原本一臉鄙夷的司機居然在錯愕之後,立刻抓起塑膠袋吐掉滿口檳榔渣,隨手抽出一張衛生紙擦淨嘴邊的污漬,然後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窗外翩然出現的美人。
光榮不禁嘴角抽搐。這位大哥,好歹我吳光榮也是陽光美少年好嗎?這樣的反應會不會落差太大了?真不給面子。
不以為然地冷哼了聲,光榮掏出香煙點燃,朝台階上的頎長人影挑釁地噴出一口白煙,仰高下巴,趾高氣昂地叫道:「幫我付錢!」
已經懂得使喚人了是吧?上官淨月冷笑了聲,緩緩步下階梯。
出乎光榮意料的,他居然彎身,恭恭敬敬地打開車門,長手一攤,示意他下車。
光榮叼著煙,一臉困惑地盯著他。他那副神色自若、從容愜意的模樣,實在探不出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歡迎回來。」上官淨月柔聲啟口,微瞇的深邃雙眼像一道美麗的弧線,漾著溫柔似水的淺淺笑意,輕而易舉地,就讓光榮瞬間面紅耳赤。
見鬼了!光榮幾乎是滑出車外的,他一溜煙跑到門口的雕像前,大口大口地吸煙:心臟怦怦亂跳。
這傢伙太恐怖了!老是用他那張比女人還美艷的臉蛋混淆視聽,他笑得越迷人,表示肚子裡的壞水越多。光榮不斷警惕自己,千萬不要被他騙了!
身後猛然傳來急催油門的聲響,光榮才回過頭,就看見計程車宛如撞鬼一般,以一輪八十的速度飛也似的飆走。光榮蹙眉看著依然悠哉悠哉的上官淨月。
「他是看到鬼哦?」
「我是鬼嗎?」上官淨月優雅地微笑著。
你跟鬼差不多恐怖。光榮擰著眉。
「不然他是怎樣?」
「我只是跟他說不用找了。」好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勾魂媚笑,笑中卻隱藏著利刃般的銳芒。光榮這次清楚看見了,他指著笑得非常不層的上官淨月,叫道:
「他被你嚇到了!就像我一樣,以為你是女的,結果你一開口就把他嚇跑了,對不對?」
「你也被我嚇到了嗎?」上官淨月俊挺的眉輕揚,睨他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個斜睨的眼神讓光榮的臉更加竄紅。太詭異了!簡直就像是撒嬌的眼神,甜膩得教人直打哆嗦。
「開……開什麼玩笑?!我是那麼容易被嚇到的人嗎?」該死!我在臉紅個什麼勁?
上官淨月邪氣一笑,走向前伸手抽掉他手中的半根煙。
「幹什麼?」還沒抽完耶!
「以後不准抽煙。」上官淨月逕自走進屋,姿態是毫無商量餘地的強悍。
「你自己不是也抽?我看到桌上有煙灰缸!」光榮跟在他身後跑,氣呼呼地直叫嚷。就知道他喜歡找自己麻煩,明明長得像白雪公主,實際上卻是壞心眼的後母。什麼見不見鬼的,鬼都比他可愛!
「這種沒品味的劣質香煙,以後別碰了。」上官淨月走向開放式的流線型吧檯內,從抽屜裡拿一個精緻的木盒出來。
「你叫我不碰我就不碰嗎?連老爸都跟我一起——」光榮一頓,鎖起濃眉,看著他修長的手打開盒蓋,露出盒中整齊排列的高級雪茄。
「要抽,就要學著品嚐世界頂級的煙草。這是來自古巴的頂級雪茄,以higero、Sego、volado三種煙葉混合搭配——」
「等一下!」光榮高舉雙手阻止他的解說,然後撐在吧檯上,黑亮的大眼瞪著他低吼:「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而且我也沒有答應你要學什麼紳士禮儀有的?沒的!再說,今天老子我心情非常不爽,對這些鬼東西是一點興致都沒有,你說了也是白說!」吼完了,真是痛快!光榮收回手,靠在吧檯邊生氣。
上官淨月看著他,緩緩合起木盒,淡聲回道:「那你現在想做什麼?」
「想吃飯!」我一生氣就肚子餓,肚子一餓火氣就大!最好是趕快填飽我的胃,不然我就跟你沒完沒了!
「你想吃什麼?」上官淨月居然好言好語,甚至是低聲溫和地間他。光榮皺眉,斜眼瞥過去,極度懷疑他的柔聲細語之下藏著什麼陰謀詭計。
「你要請我吃飯?」
上官淨月一笑。
「那是當然。」
真有這麼好心?「吃好料的?」
「你要我煮給你吃都沒問題。」真的假的?
「我要吃萬戀豬腳,你做得出來嗎?」
「我連德國豬腳都能做給你吃。」
騙誰啊!光榮又趴上吧檯,瞪著那張足以讓人融化的絕美笑顏。
「我問你,你幾歲?」
「二十二!」
哇靠!比我大三歲而已?這麼老成!
「你是郝家的什麼人?」
「我跟郝家沒有關係。」
「那你管我那麼多?」哼哼,肯定有陰謀!
「郝奶奶交代的,我不會讓她失望。」
光榮又斜睨了他一眼。幹麼說得一臉道貌岸然的樣子!
「你跟郝奶奶又是啥關係?」
「她是我干奶奶。」
「厚!」光榮忽地一拍掌,拉高嗓門叫道:「她老人家在想什麼?有你這個孫子就夠了啊!」
單細胞生物的心思恐怕都比他細膩……上官淨月緩緩搖頭。要他理解這一切,只能交給時間,慢慢讓他消化,他已經懶得解釋了。
「要不要吃飯?」轉移他的注意力,這招很有用。
「當南!」
「然!」發音比他這半個外國人還差,他可不可恥?
「啥?」更可恥的是,他還不知道人家是在糾正他。
「當、然!不是南。」
光榮一愣,倏地雙頰脹紅,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吼:「你你你——你就是故意要找我碴就對了!」
「我只是盡我該做的責任而已。」上官淨月還是笑得那麼美,讓光榮恨得直咬牙。
從他再回到這裡,上官淨月便知道他不會再離開,於是更加肆無忌憚地挑釁他的極限,觀察他的每一種反應,逐步瞭解他的個性,然後發現——
他果真單純得一眼就能夠看透,根本不需要花時間瞭解。他確實從來沒遇過像光榮這麼單純的人,是很蠢,但是也很有趣。上官淨月開始覺得,未來的日子……應該不會太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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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流線型的車身駛出車庫、映人他的視線時,光榮幾乎是同時跳起來尖叫,然後想也沒想就撲向車頭。
「給我開、給我開、給我開!」他整個人呈大字形貼在引擎蓋上。不給我過個癮我就不下來,不然你撞死我吧~~~
上官淨月看著他,忍不住一笑。下了車之後瀟灑地丟給他一句:「台北的路你比我熟。」
光榮緩緩從車頭滑下來,宛如少女漫畫般閃爍著星星的大眼睛說明了他有多麼感動。這輛銀色的蓮花跑車少說要三百萬,他居然要開它去吃飯?光榮心臟都快停了!
「你不是長年住英國,哪來這輛跑車?」光榮一坐進駕駛座,有一種全身癱軟的酥麻感。真是太銷魂了,他的眼神都朦朧了起來。老天!我坐在蓮花跑車裡面耶!
「這是租的。」上官淨月坐在側座,微偏著頭看他豐富又逗趣的表情。他發現盯著那張可笑又可愛的臉看實在是種享受,不管他做出什麼表情,就是好笑。
「靠!吃個飯需要租一台蓮花來代步嗎?」奢侈、太奢侈了!果然是暴發戶!
「我在英國就是開這種車,其他車我開不慣,所以請何律師幫我租了這輛車,在台灣比較方便。」
「啐!」簡直是天理不容的敗家子!有錢人都這麼臭屁嗎?光榮不以為然地冷哼了聲,隨即又把焦點全投注在駕駛座上,神情一下又變得興奮無比。
「哇靠!這是賽車式可拆式的方向盤耶,7800轉180匹馬力,嘖嘖,贊!贊到不行!」
果然是有點研究,上官淨月笑得十分爽朗,但不忘調侃:「不過是台蓮花就讓你這麼興奮,那你坐上法拉利不就昏倒了?」
「要你管!」光榮瞪他一眼。
「開去你想吃飯的地方吧。」他的口吻很寵溺,寵到連自己都覺得意外。
上官淨月很清楚,自己的任務是什麼,自己該做好的是什麼,只是他沒想到,光榮會是這麼有趣的人,是他過去從來不曾接觸過的人。
突然之間,心裡頭有了警覺,上官淨月於是沉默了。光榮是郝奶奶交代給他的任務,不是他可以任意對待的一般人。
該怎麼說呢?他對光榮,好像感覺不對了呀……
「哇哈哈哈哈~~~」就在光榮踩下油門的剎那,突然爆出一串狂笑。「爽爽爽!哇呼~~~」
如果……他這麼多年來完美地壓抑、克制的情感,會因為面前這個正笑得像個玩具熊般的蠢蛋而翻騰悸動的話……他真想跳車讓車輪輾平自己算了。
上官淨月,你的品味到哪去了?居然對一個沒腦的笨蛋有了異樣的感覺?你是怎麼了?
「過癮嗎?」冷颼颼地問他一句。
「爽斃了!」光榮簡直樂翻了。車身咻地衝到寬闊無人的馬路,然後一路疾駛下山,他開心地大吼大叫。
車速很快,但上官淨月不為所動,只是冷眼斜睨著他,然後不疾不徐地悠然啟口:「表達高興的方式有很多種,你一定要用這麼粗俗的方式嗎?」
「粗俗?我是哪裡粗俗?」光榮大聲抗議。
「以後不准說髒話。」上官淨月降下車窗,涼涼地回道。
他怎麼那麼龜毛?管東管西的,比老媽子還要囉唆!光榮真的很想一腳把他踹下車。
「這樣吧,我們就從說話的禮儀開始。你說一次髒話,就少開一次車。」
「啥?」光榮瞠大了眼。
「有疑問嗎?」他扯開一朵笑花,危險又迷人。
光榮莫名其妙一陣臉紅,皺著眉直瞪眼。
「你現在是在威脅我嗎?」
「有嗎?」上官淨月笑著。
「大不了不開!」我可是很有個性的!
「隨你嘍,台北我又不熟,這輛車一租就是兩個月,放著也是浪費,不然我就沒事開出去兜兜風嘍!反正閒著也閒著。」
他說話一定要這麼討人厭就對了!光榮瞪著眼,情緒完全被他控制得死死的。
「你給我記著!」他咬牙切齒。
上官淨月的笑突然變得溫柔了。
「我很高興你這麼用力地記著我。」
光榮濃眉一擰,眼角餘光瞥了過去。不知怎地,當他看著上官那張漾著淺淡微笑的俊美臉孔時,總是無法自制地跟著臉紅起來。
這已經不是光榮第一次出現這種見鬼的反應了,就算他長得再漂亮,也是個道道地地的男人,而且還是個面善心惡的恐怖份子,光榮就是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被他吃定,還無力反抗?
突然之間的沉默,氣氛變得僵硬。車子依然急速奔馳在空曠的馬路上,卻沒有人再繼續找話題。
從窗外灌進來的風很急,吹得光榮心煩意亂了,他開始胡思亂想,卻理不出個頭緒。
一旁的上官淨月將深沉的眼眸投向窗外呼嘯而過的景象。他的心其實跟光榮一樣紊亂,不同的是,他瞭解自己在煩躁些什麼……
「喂!」沉不住氣的光榮先打破了僵局。要他一分鐘不說話,就像要他一餐只能吃一碗飯那樣痛苦。
「我有名字。」
「你不覺得奇怪嗎?」
「如何?」
光榮盯著前方。
「就那個……郝老闆啊……」嘖,還真是難以啟齒呢。
「怎樣?」
「你不覺得怪嗎?十九年耶,他這十九年都沒找過我……我媽哦?」這是什麼芭樂劇情,爛死了!
上官淨月淺淺一笑。
「聽何律師說,郝伯伯這十九年來不曾忘記你母親,當初你母親離開他之後,刻意消失不見。我想,如果郝伯伯十九年前就知道他有你這個兒子,你絕對跟現在不一樣。」
為什麼最後這句話聽起來很諷刺?光榮白他一眼。「你跟郝家到底熟不熟?」
「我只跟郝奶奶熟。」
「說來聽聽。」
「你想知道郝奶奶的事?」
「我想知道你的事。」不經意脫口而出,倏地刷紅了臉。光榮差一點就打歪了方向盤,心跳頓時漏掉好幾拍。
「我我我……我是說,我只認識你啊,我對郝家根本沒興趣,那個郝奶奶也不知道是真好還假好,我的意思是說……」我到底在說什麼啦!幹麼跟他解釋?!
上官淨月笑了,笑得非常開懷。他真是個寶,可愛極了!
「我的父親,是郝伯伯從學生時代就認識的知己。他在英國留學的時候,認識了我當時在做模特兒的母親,後來兩人相愛結婚生下我,之後一家三口一同回台灣。直到我十歲那年,他們在二度蜜月的時候出事去世,郝伯伯就帶我回英國跟他的母親,也就是郝奶奶一起生活。」別過頭,笑著看他。「就是這樣。」
「哦~~~」光榮拉長了尾音,然後大失所望似的,噘了噘嘴回道:「你真不會說故事。」
呦,還嫌?
「不然要怎麼說?」
「你應該,咳~~~」坐直了身子、扭動一下頸子,光榮清清喉嚨,正色啟口:「二十多年前,那是個多麼保守的年代,我阿爸——我父親,有幸可以前往英國留學,那是多麼驕傲、多麼陳——不,是多麼得意的事!簡直就是光——就是光——管他的,反正就是什麼榮耀祖先的——」
「光宗耀祖。」
「嘿啦!就是光宗耀祖……」一擰眉,斜眼瞪過去。「你不要打斷我。」
「好。」上官淨月忍著笑。
「我說到哪裡?」
「光宗耀祖。」
「對,就是光宗耀祖!然後在一座夕陽無限好的河堤上,有一個超正點的馬——美女站在那裡看風景。夏天的風很涼爽,把那個美女的裙子都吹了起來——」
「他們相遇是在冬天。」上官淨月又笑著打斷他。
「厚,你很吵,讓我講完。」
「是。」他憋得好辛苦。
「被你亂的,我說到哪?」
「裙子吹起來。」
「對,裙子被風吹起來,配合著夕陽美景,好美好美,他看得都流——看得都癡呆了,簡直不敢相信,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女人!結果——」
「結果他就在美女面前直接摔車。」上官淨月接得好順口。
「哇哈哈哈~~~」光榮立刻仰頭大笑。「對啊!有夠毒——」
……這故事怎麼那麼熟悉?他一愣,僵硬地別過頭去,看見一手握拳抵在上揚的唇上,側著臉面向窗外的上官,整個人因為憋笑過度而發抖。
唰地整張臉爆紅,光榮猛然踩下煞車。上官淨月趕緊抓緊了車窗沿,轉過頭去看著面紅耳赤的光榮,笑意再也抑制不住,他放聲大笑。
「喂,給我閉嘴!」光榮惱羞成怒。
「哈哈哈哈~~~」優雅的紳士是不能笑得這樣放肆的,可是他受不了了。他第一次笑得這樣放肆,他就快要笑死了!
「你再笑!小心我掐死你!」光榮貼近他,雙手做出勒索的姿勢,但他的恐嚇,向來就沒有任何威脅性。
上官淨月笑著看他,此時他滿溢笑意的澄澈瞳眸裡映著光榮那張透紅的臉蛋。
怎麼辦,他好像喜歡上這個沒腦筋、沒神經又沒氣質的笨蛋了……他想笑又想哭,這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