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的E大調。花園,夜晚,月色;兩個人在花園裡跳著優美的華爾茲,沒有說一句話,眼神卻是那樣的纏綿。濃情如一場涓涓細流溫潤著每一個人的聽覺神經。
樂曲的第二段轉為G大調。柔美的曲調中多了一絲哀怨的情調,隨著帶有泛音色彩的華麗過門,花園裡的香雪蘭開始在全盛的時候凋謝。一片、一片地落下白色的花瓣,當只留下最後一個花瓣的時候,一滴眼淚從半空中順著花瓣的經脈慢慢沁開——不見……
最後,又回到了E大調。經過帶有複雜情緒的尾聲,全曲在第一段主題的變奏形式下逐漸減弱而終了,彷彿是冬去春來花葉繁茂的時候,依舊是這個花園,夜晚,月色和裡面兩個相愛的人,細語、呢喃……
她緩緩放下弓深深地喘著氣,直覺地看著身後的他。
他深深地看著她,微微地笑了,忍住了想擁抱她的衝動。
她知道經過這一曲,有些事情在心中漸漸清晰了起來,她相信他不是沒有感覺,因為他的眼睛雖然深,卻依然可以看出和她一樣激動的情懷。
響遍這個表演廳的掌聲同時驚醒了台上默默相望的兩個人,她轉身揚起燦爛而客氣的笑容看著台下因為這一曲而異常激動的觀眾,他走上前,依舊笑得淡且淺。
「哇,真的下雪了!」章海潮和沈靖和從表演廳出來的時候雪就已經開始下大了。南方的城市,一年難得有一次這麼大的雪。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她伸出手去接住雪,不一會就已經接了滿滿的一手。沈靖和只是微笑地看著眼前玩雪玩得像個孩子的她。
她走到他前面抬起頭,「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他提著她的小提琴看著眼前笑意盎然的她。
「你今晚的工資是不是泡湯了?」她知道他的錢都是以小時來計的。雖然不知道是多少,但應該很可觀。
「怎麼,要賠我?」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我哪有錢?」面對著他倒退著走,「不過,今天晚上真的要謝謝你。」
「不客氣。反正你姑姑又沒有扣我的錢,我還賺了。」
她低頭笑了笑,轉了個圈,「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想賺錢的人。」
他聳了聳肩,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沒辦法,我喜歡錢。」
她往後退了一大步,「你不像。」
「不像什麼?」他挑眉問。
「你這麼神氣,不像個錢鬼。」不知道為什麼,他說他喜歡錢的時候那種淡得幾乎沒有痕跡的孤寂,會讓她微微地難受。他笑了,「我只是喜歡錢,又沒有承認我是個錢鬼。」
「跟你講不清,」她歪著頭看著他,「再問你一個問題。」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問題?」他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你問。」
「你……」
他們已經走到了廣場上,她站在交叉路口邊,清澈的眼睛裡閃動著的光讓他的心跳慢了一拍。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他神態平靜地看著她卻眼神複雜。
突然對面的路口出現一輛車子,她背對著車子沒有看見,他嚇了一跳,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拉了過來,「小心。」
他一隻手提著她的小提琴,所以另一隻手拉她的時候控制不了力道,一個不穩,她被他拉入了懷裡。兩個人皆是一震,都沒有說話。
和剛才表演的時候一樣,曖昧又親暱的感覺纏繞在兩個人的周圍,這次沒有了音樂作為緩衝,顯得更加的強烈和清晰。
廣場中心的大鐘敲了九下,他們身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平安夜的晚上終於開始熱鬧了起來。雪,一片片地落在他倆的身上,可是他們兩個人卻靜靜地維持著這個姿勢,彷彿外界的一切都和他們沒有任何的關係。
突然,他放開她,別開頭淡淡地說:「走吧。」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年以來存在心中的那盞溫暖的燭光會被他自己親手熄滅。
「哦。」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心裡泛起輕輕的刺痛。然後她明白了一件事:在她十七歲平安夜的晚上九點的廣場上,她愛上了一個人;過了九點的這一瞬間,她失戀了。
霓虹斑斕的廣場上空飛過一隻純白的鴿子,輕靈地停在了他們的面前又輕靈地飛走了。她一邊走一邊想著那只鴿子,和他分手也沒有說「再見」。晚上做夢的時候,夢見了一隻有著白色翎毛的貓頭鷹。
今天是聖誕節,沈靖和一早就來到了久月幫忙。章九月看著沈靖和明顯的黑眼圈,想起了早上和章海潮通電話時她悶悶的聲音。
忙完一段,章九月招呼沈靖和坐了下來,「靖和,你跟海潮到底是怎麼回事?」一開口便是開門見山的犀利。
沈靖和的眼神暗了一下,然後似笑非笑地反問:「我和她會有什麼事?」
章九月嗤笑了聲,「你們才多大?不要在我面前粉飾太平。你以為經過昨天晚上的演奏,我還看不出來你們之間什麼關係?」那種甜而不濃的感情不只是因為曲子本身的關係。
「什麼關係?」沈靖和笑著搖了搖頭,「我和她本來什麼關係也沒有。」就算有,經過了昨天晚上恐怕什麼都沒有了。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喜不喜歡海潮?」章九月抱著手臂,深深地看著沈靖和。
沈靖和不自在地別過頭,眼中閃過一絲掙扎,「這根本就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
章九月笑了,笑得有些張狂,「靖和,你在迴避我的問題。」
「好,如果你要答案我告訴你。」他突然轉過頭看著章九月,他的眼神是那樣的認真,其中還有著淡淡的痛苦,「我不希望海潮和我媽媽或者和你一樣,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等一個人。」
章九月端著咖啡的手一抖,一杯咖啡灑了大半。她低著頭放好杯子就再也沒有出聲,許久之後她拿出打火機,「不介意我抽煙吧?」
沈靖和點了點頭。
章九月點燃了煙,吐出長長一口煙霧,「靖和,你不能用你的標準來衡量其他人。我和你母親這麼多年朋友都未必知道她是怎麼想的。而我——」她突然笑了,笑得嫵媚而滄桑,「雖然我花了半生的時間在等一個男人,但是我——心甘情願!」
沈靖和看著眼前一口一口抽煙的章九月,「對不起。」他不是故意想要揭人傷疤。
章九月聳了聳肩,掐滅了煙,「沒關係,反正很久也沒有人和我再提起這件事了,就當溫習。」她端起咖啡淺啜了一口,「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把海潮和這些事情聯繫起來?」
「我申請了美國大學的MBA——工商管理碩士。」
章九月一怔,「怪不得你這麼需要錢。」她深深地皺起了眉,「可是,海潮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如果喜歡上了一個人,她就會執著下去;而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你。」
沈靖和眉頭深鎖,沒有說話,但是眼神卻隱藏著淡淡的溫柔。
章九月歎了口氣,「有沒有告訴海潮你的打算?」
「沒有。」
「你沒有告訴海潮,那你怎麼知道她會怎麼想?」章九月反問,「你們還年輕,將來怎麼樣誰也不知道,但是如果錯過了這一次,你不會覺得遺憾嗎?我看得出來你不是不喜歡海潮。我快到了四十歲才知道:人最重要的是要活在當下。」說完她端著咖啡看了一眼門口。剛才不知道什麼時候海潮進來了,也不知道她聽到多少就匆匆地走了。而沈靖和始終背對著門口,並不知道。
「有太多的事情我不確定,我不確定去了美國會不會回來,又會去多久,我不確定在美國可不可以見到我想見的人,我更加不確定我和海潮將來究竟會怎樣。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去美國。」他站了起來,走到鋼琴前用一隻手一個一個音符斷斷續續地彈,彈的依舊是那首早就刻進心底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章九月聽著這首斷斷續續的歌,一時之間彷彿回到了從前。眼角泛起了薄薄的霧,抓著桌上的打火機又點了一支煙狠狠地抽著,讓寂寞啃噬著早已痛得麻木的心。
她似乎已經可以預見一場輪迴。她自己,沈靖和的母親,靖和、海潮他們都好像陷入了一場名為等待的輪迴。
在這一場輪迴中沒有誰輸誰贏,輸掉的唯有不再青春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