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而言,那無疑是最艱困的出征,喪命機會百分百,但他並不感到痛苦。
亮白瀰漫開來的瞬間,他看到他的故鄉——沒有四季、終年雪霧迷濛的北國邊域。某些地方依然開著奇彩繁花,綿杉菊團簇的石砌拱門,人們走進去,形影顯在窗上,清晰得像一張照片,他的兄弟們全在裡頭。那是他成長的餐館,位於浮冰漂流的大河堤岸,有個很棒的店名——Eyecontact。他和他的兄弟們最喜歡在打烊時刻,臨窗圍桌,燒幾道私房菜,喝酒聊天或打橋牌。今天,時間提早,夕彩染得窗台薄雪橘燦燦,好像他曾吃過的一種南國冰品,很稀有。都說北國難等太陽,遑論日落。看來,此情此景堪屬難得。
兄弟們圍著圓桌,女眷到齊了,還有幾個大小蘿蔔頭,最年幼的那個,被他媽媽抱在懷裡,是亞傑的兒子,他記得那孩子叫——不,不對,那孩子不是流遠,抱著他的女人亦非綺璐。她是誰?他看不太清楚,不過,顯然她丈夫遲到了,使她身旁空了一個寂寥。真不應該!即便今日聚會時間提早,也不應該。不應該在特別的大團聚遲到!讓他瞧瞧是誰——
之樣拿著被小晃一屁股坐成兩段的眼鏡,皺著眉;亞傑和他心愛的女兒正玩著一個骨董陶瓷面具;卡諾把孩子扛在肩上,顛得剛吃飽的小傢伙吐了他一頭奶;希德模仿著貓頭鷹鳴聲逗得小女兒格格笑;威廉與小默是席上最安靜的,父子倆埋頭吃著餐盤裡的菜……似乎所有的人都到了。他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名丈夫遲到的女子,他看不清楚她的臉,越來越不清楚,到底——
他漏點誰的名?是誰遲到了?
第1章(1)
時間是早點茶過後九十五分鐘,不早,也尚未靠近午餐時刻,陽光卻已當頭照曬。
這是值完夜班的金色週末,汗水從田安蜜微鬈劉海斜覆的額際滑下,她站在碼頭石帆噴泉廣場,打開側背的亞麻編織包包,拿出方帕擦擦一張頗具赫本清靈氣韻的臉龐,戴上米色闊邊帽。這帽子是兩個月前的誇張艷陽天,於專賣店街花坊買的,二手貨,花坊主人割愛給她,上頭別著扶桑花--這座島的島花,熱情燦艷地在搖顫。
整條街的花都在搖顫,萬國旗飛得跟雁群一樣有形不紊,海上兩級風往陸地吹拂,氣流穩定,可不宜出航。帆船手特區,打盹的街貓窩匿繫纜樁陰影下,鷗鳥懶洋洋團縮船舷。桅桿迭影瓖進碼頭壁偽裝的牆,灰黑逆十字箝制收帆的船隻。
多年後,田安蜜始終沒忘記這個不適合出航的日子。
稍早,田安蜜坐在Segeln沙灘花園拱廊餐廳老位子,享用主廚自製的血腸,沒注意到她附近的桌位有名新客正在請侍者推薦餐食。若她落坐就拿掉耳機,她肯定會聽見〈帆〉裡的男人詢問嗓音,然後建議他點一客和她一樣的噴香可口血腸。
田安蜜喜歡血腸當早餐,特別是加酒調味的,這樣一餐,她不僅布丁和肉都吃到,更喝了酒。有人說這代表她急性子、叛逆。那人如果知道她又這麼吃,肯定還會說相同的話。
「安蜜醫師,早餐重口味對腸胃不太好。」熟識的男侍常在收空盤時來上一句。「你是醫師,應該比一般人更注重養生保健--」
「我要去爬山。」喝完餐後茶,她拿口布輕按唇角,微笑很甜美。「一起去嗎?」離座,戴妥耳機,讓PinkFloyd統領她的聽覺,她看著男侍掀動的嘴形,柔吟一句:「Wishyouwerehere--」
女性哼吟PinkFloyd的歌,學不來DavidGilmour的平實腔調,反倒多了纏綿與清麗,一首愁緒的歌唱得像撒嬌。至今,安秦只聽過一個女人那樣唱男人的歌。他心頭彷彿有個開關咯一聲,回過頭,不見任何令人思念的身影,也沒人在唱〈WishYouWereHere〉。他後方的桌位,坐著一家三口,離他最近的小女孩大約兩歲,很活潑,把餐具當樂器,不管柱頭上的揚聲器釋放什麼德布西、貝多芬、莫扎特,童音嬌呼呼,嚷唱在森林裡遇到熊先生的有趣歌謠。
「啦、啦、啦、啦、啦……」十六個稚嫩的啦,像花開在空氣裡。
小女孩的父親鼓掌猛誇,取了桌邊隨海風搖曳的迷你裝飾貝殼掛在小女孩耳上,一看就是極寵女兒的癡父。小女孩的母親注意到他回首,噓聲命令父女安靜用餐別嬉鬧。那母親向他致歉。他笑了笑,說不要緊,小孩有朝氣是好事。接著,他手法靈巧地變出一根花朵棒棒糖,朝小女孩遞去。小女孩開心大叫,愛上帥帥的魔術師叔叔。
「安醫師,我以為你討厭小孩。」同桌的男子暢快地發出飲水聲。
安秦回身端坐。
「我當你轉過頭去罵人,其實是把妹泡妞,哈哈哈--」男子比他年少幾歲,舉止略略輕浮,缺乏醫師該有的穩重。
安秦神情淡然,沒回話,逕自飲著旅店著名的扶桑花茶,吃完侍者推薦的酸模色拉和包了米料、絞肉的葡萄葉卷,揚手招來侍者,追加餐後甜點。
小圓餅、霸王梨冰淇淋……塔派布丁蛋糕泡芙上齊,安秦半口未食,站起身。「海英,你不需要幫我作導覽。我不是第一次來加汀島--」何況此次非來觀光。他掏出皮夾,取幾張鈔票,用空瓷杯壓鎮。
「你太客氣了,安醫師。」海英咧咧一嘴白牙,右手甜品叉,左手聖代匙,痛快廝殺。吞下美妙的巧克力酒漬櫻桃派,稍解嗜甜癮頭,目光才再度聚焦回安秦身上。
「你慢用,我先走了。」戴好白色貝雷帽,安醫師多留好幾枚硬幣,供他投小費箱。
慈善人--不愧是來自無國界的慈善人!安醫師這般體貼,他感動得都快掉下男兒淚了!
「安醫師,」長指揩揩雙眸,海英繼續品嚐滿桌甜蜜滋味。「我偉大的舅媽要我少吃點甜食,不過,你剛剛取悅小美人胚子的花糖果,看起來很吸引人,能否賞賜?」
安秦沉眸,從襯衫衣前袋抽出一根糖插進山巒狀的冰淇淋裡。
「哇、哇、哇!山頂開花了--」海英鬼叫,跟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差不多,無視用餐禮節。
雖是半戶外的拱廊餐廳,可也得注意別太雜噪。無論何時用餐,田安蜜老是聽見海英大鳴大放,即便她塞著耳機,虎群衝進她腦裡,那高調傢伙的身形已顯清明。海英實在是她認識的男人之中,最吵的一個。原本沒察覺他在這兒,這秒她走到拱廊口,他的大嗓門開了個黑洞,吸噬一切。她難抵莫名回頭的舉動,掃視目標物。
就在她的老位子斜後方,海英背對廊口方向雙手張成V又放下,他似乎在和誰講話。高大的男侍擋住了那個人,她只看到男侍頭顱上方突冒一弧白。
「安蜜醫師!」男侍快步朝她走來。
田安蜜拉掉左邊耳機。
男侍說:「你的帽子忘了拿。」
是帽子啊……田安蜜淺笑,收回遠瞟的視線,接過男侍遞來的闊邊帽。「這種天氣爬山可不能沒戴帽子。」道了謝。
送她走出廊口的男侍轉身回返,差點撞上要離開的人。他愣了神,看著戴著貝雷帽的男人。「您要和安蜜醫師一起去爬山嗎?」嗓音反射地騰湧出口後,記憶跟著浮起--這位客人也是醫師。最近杜氏醫學中心舉行研討會,好些權威醫師現身加汀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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