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現代,加汀島 >> 近水樓台,日久生情,患得患失 >> 出征作者:岳靖 | 收藏本站
出征 page 4 作者:岳靖
    安醫師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奪一根糖叼餃嘴邊的海英,朝安秦豎起大拇指。

    安秦淺笑,沒什麼感覺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進房裡,關上門,走往臥室,去沖澡淨身。

    加汀島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邊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卻覺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開關,確定沒開熱水,往淋浴亭沖冷水澡,再鑽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過三十分鐘……也許超過三十七分鐘,是一個發燒體溫般的數字。他越泡越覺得熱,恍若躺進一個大煮鍋中,食人族圍著他叫囂,他的血液沸騰地衝破血管。

    「怎麼會熱成這個樣子?」安秦朝自己臉龐潑幾把浴水,甩甩頭,起身離開瓖貼大紅扶桑花樣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簡單在腰間圍個浴巾?大可不必,這總統套房,就他一人,圖涼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間,安秦在鏡台室對著雕花銅框鏡檢視自己。記得無國界的「等待太陽」有個完全仿造南國的人工沙灘泳池,那兒一切跟這兒太像,他們偶爾去接受人工日照,曬得出汗、體溫升高,沒多久,那熱感即退,不同這兒持久,貼著肌膚、滲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從前來加汀島,沒有這次的感覺。

    安秦看著鏡中一綹濕發垂掩下來,蓋住模糊的臉容,他皺眉,揉捏鼻樑,往隔著一道活動牆的衣物間移步。擦乾身軀,他給自己量了體溫和血壓脈搏,吞一顆安眠藥,旋即尋找舒適國王床。

    光著身子走出衣物間。海英離開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臥室窗台軟榻的小茶几。安秦熱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領,細看幾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乾脆養足精神。

    安眠藥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卻睡不沉。夢裡,聽見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氣、吹氣分不清楚。但,他聽得出來是哪首歌--

    「不對,這個地方要吸氣,否則音出不來。」他忍不住發聲。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邊,問他--

    「安秦,你很會吹口琴對不對?」

    他睜開眼睛,看見她拿著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頭上戴著他的貝雷帽,身上的醫師袍潔淨得發光,她說:「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資格睡。」笑著一張清靈甜美容顏,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沒將貝雷帽還給他。

    她站在床邊看他,表情好像在問他到底要賴床多久,接著,她說起她今天有多勤奮--跑了前線一趟,躲過槍林彈雨、飛機轟炸,將載回醫護營的傷患診療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過,她還是簽了幾張死亡證明,可有一張她無法簽。

    她遞出像他故鄉北國雪地一樣色澤的紙,語氣慢慢、柔柔地說:「安秦,這張,就這張,由你來簽--」

    他們戰地醫師天天得簽上大迭此類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為這一張苦惱?他接過文件。

    「你幫我簽結。」嗓音再起,嬌脆好聽,彷彿她交給他簽的,是他們的結婚證書,不是一張陌生人的死亡證明。

    他看著她,甚至覺得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間,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張死亡證明,姓名欄寫著「田心蜜」。

    安秦醒了過來,徹底醒了過來,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聲中,轉頭瞥看,床邊微掩的帳幔冷幽幽地飄飛,無人無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覺得有股溫澤馨香。「你來過嗎?」好久不曾了。她吝於現身他夢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沒來加汀島。他不來看她,她也不給他看。

    臉龐往雙掌埋,他懊喪地低語:「你這樣,我會把你忘記的……」不入他夢,一來就要他「簽結」。他記得她說「簽結」,到底要他簽結什麼?他對她的思念嗎?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對花過敏,他從不買花給她,她愛唱歌,他吹口琴為她伴奏,她喜歡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沒了。她再也不來拿,他從此隨興給人,給受診時哭鬧的孩子、給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兒輩、給嗜甜唆的傢伙……就是不給她。來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遠出航」的船首擺放一根糖。他告訴她了,要的話,得來找他,讓他看看她,對他說說話。她來,說了「簽結」。

    「我會把你忘記的……」安秦摸出枕頭下的口琴,顫抖地湊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陽光穿梭在口琴聲中,趴纏窗台軟榻,無力驅逐一夜冰冷。

    「你空調開太強了。」女性嗓音和進口琴聲中。

    安秦氣息一屏,琴音凍結似地凝定。他沉緩抬眸。房裡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絲紗帳幔,他的視線才像精準的畫筆,把她繪製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著一隻托盤,將托盤放在床尾凳,上頭擺了醫療用品。「你發燒,有脫水的現象--」

    「嗯……」安秦抓緊口琴,拳頭抵著額鬢,覺得精神難以集中,虛實之境各佔他左右,將他意識撕裂。

    「你還好嗎?」她拿起針劑,走向床的左側,得上床方能給他這一針。

    尖銳的刺痛使他偏轉臉龐對住她,乾啞的嗓音逸出喉嚨--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利落抽針,在他手臂貼上酒精棉,她說:「你從沒將我姊姊忘記,為什麼現在才來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緩移,從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著他,似在等他解釋。

    那些年,姊姊寫給她的信,十封有九封會提及這個男人,他的事跡在五頁信紙裡佔四頁半。她手邊有本他的傳記,他呢?他還記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幾年?他沒來參加告別式,姊姊的遺體甚至不是由他護送回來……

    「你當時也受傷--」

    「對不起。」

    男人語氣猶若一種哀求,哀求她別問別說。田安蜜靜默下來,眼睛沉眄安秦眼神渙散的臉,嘴唇一動,說:「好好休息,海英把發表場次調整了。」她遞給他一杯特殊的水,讓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時,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認識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進枕被之中了,床幔輕垂,纏綿飄,他的聲音越來越像一串夢囈。

    「你……最心愛的……最心愛的妹妹……」

    田安蜜歪著頭,轉正身子,退一步,覺得應該離開,但卻往前,跪上床,小心緩移至男人旁側,拉好被子掩蓋他的身軀,輕輕、輕輕地抽走他緊握的口琴。

    安秦喜歡吹口琴、很會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華麗,他的舌頭靈活極了……姊姊寄給她的信裡曾這麼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邊,吹出一個濁顫混音。男人動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沒再動,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長的髮型,遮住他側枕的臉。她伸手,指尖一觸及那黑雲般的髮絲,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將口琴擺回他掌中。

    她不該吵這個男人。他現在是病人,而她是醫師。

    田安蜜無聲下床,鬆開床柱扶桑花吐蕊繫帶,讓第二層簾幔將這宮廷國王大床四合、圍密,傳不出任何囈語,也傳不進一絲雜響擾他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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