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失眠了三個晚上,加上等不到孩子的焦急,她又氣又急。週一,她早早起床等著要趕赴分行見慕風;要是見不到他,她也可以問到他的聯絡電話。
十點多,慕風才走進總經理室,正要打電話給子榆跟她解釋昨天沒帶歡歡回來的原因,誰知電話才拿起,就見子榆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你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沒把歡歡帶回來?你曉不曉得我每天想她、等她,等到天亮?」
慕風放下電話,把辦公室門關好,然後泡了一杯熱可可,放在她面前。
「對不起,是我的錯,孩子我已經送到幼稚園了。」
「你不守信用,太過分了!」她怒咆。
「我們去香港迪士尼玩了兩天,週日才回來。我看她太累了,才在今天早上趕回來,我沒留你的電話和手機,所以聯絡不上你。別氣了,喝杯可可吧。」他心平氣和地說。
子榆不經意地望了那杯可可一眼,卻驚在原地。
那只白色磁杯盛裝著的巧克力色的熱可可,看來是如此眼熟,往事不由得重回心頭——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夜晚,她那喝醉酒的父親回到家,跟阿嬤要不到錢,拿起掃把就要打阿嬤,她當時不知哪來的勇氣,拿起水果刀就往父親手臂上奮力刺去,父親開始追打她,她聽到阿嬤大喊:「快跑!子榆快跑!」她遂奪門而出;她跑到菜市場去,躲在一個角落大哭。
慕風和老羊當時剛去飆車回來,聽到哭聲,慕風聞聲找到她,馬上找了一間飯店安頓她。
那一夜,為了能離開父親,她要慕風帶她走,然後在那個下雨的夜把自己給了他。
那一年她十八歲,和二十三歲的慕風騎著機車到處逛,逛累了就住飯店,直到七天後,慕風把錢都花光了,他們才回到基隆。
她那醉醺醺的父親在得知她的下落後,立刻一狀告到法院。她很清楚他心裡的盤算,他是想藉機海撈慕家一大筆錢;為了不讓他如願,她怎麼都不肯承認和慕風發生了關係,在法庭上她只是避重就輕地說和慕風一起出遊。只是,天不從人願,慕風的官司都還沒落幕呢,她就發現自己懷了孕。慕家為了平息這場風波,遂答應慕風娶她,她的父親也拿到了他要的一大筆錢。訂婚的時候,子榆永遠忘不了慕風的奶奶看她及她父親那鄙夷、不屑的眼神,讓她羞慚得無地自容,彷彿她全身上下充滿一種永遠洗不掉的低下污穢,不論自己怎樣在功課上或是各方面下工夫,多麼努力不讓人看不起,都在慕風奶奶那輕蔑的眼神裡碎成一片片,她的自尊在和慕風訂婚那天就沒了,甚麼都不剩了。
原以為就算沒了自尊,但至少可以遠離她父親。可她和慕風未婚有子的事在鎮裡傳得沸沸揚揚,有的人在她背後對她指指點點,也有人當著阿嬤和她的面談論著,因為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也只好裝作無所謂了。
只是,看著他替她挑禮服選喜餅,她忍不住會怔怔望著他開心的臉,捫心自問:真要結婚了嗎?
何以他們兩人會走到結婚這步田地?
當年她的確是喜歡他的陪伴沒錯,因為他總是像太陽照耀大地一般那樣自然而然地對她好,大方支持她做的每一件事,除了嘴裡經常嚷嚷著要追求她讓她很不習慣外,他其實從不曾勉強她任何事。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被父親毆打逃家被他發現那一晚,她哭著求他帶她離開那個讓她痛苦萬分的家,她心裡清楚是自己利用了他對她的好;她天真地以為用自己的身體報答他,兩人便互不相欠;誰知後來竟演變成兩人奉子成婚,實在是萬萬想不到的結果。婚前,她心裡總覺得這樣的結局太荒唐,甚至覺得自己拖累了他,因為內疚、憂慮和那種說不出來的荒謬感,讓她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慕風發現了之後,執意要帶她出去走走。坐在他的奔馳汽車裡,她以一種再認真不過的語氣問他:「在我們還沒正式結婚以前,你還可以反悔,真的!如果你現在不想結這個婚,我不會怪你。」
他轉頭看著她,眼神中有著她很陌生的認真。「你後悔了?」
她沉吟了片刻,喃喃說道:「我不知道。」
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快別胡思亂想了,我們連寶寶都有了,當然要結婚,不然寶寶該怎麼辦呢?」
寶寶?
她真的有辦法當一個寶寶的媽媽嗎?
慕風看她秀眉微蹙,對她一笑。「好啦,如果想這些事讓你不開心就別想了,我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你一定會感到很開心的。」
她看著他的眉眼。世上真有那種地方嗎?
「相信我,你也會喜歡那裡的。」
車子開進一條狹小的產業道路,沿著蜿蜒的山路,他們來到一處被梧桐樹包圍的一棟小木屋。
她轉頭看著慕風。「這是……」
他還來不及回答,屋裡一隻黑得發亮的大狗就朝他撲來,嚇得她驚呼一聲。
「別怕!它叫黑龍,我們熟得很。」慕風拍拍那只過度熱情的狗兒,還不忘轉身跟她解釋。
「黑龍,外公呢?」慕風問。
狗兒象聽懂了他的話,往屋內狂奔。
子榆跟著慕風走進屋去,只見窗明几淨的屋裡有人聲音宏亮的唱著英文歌,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肉香。
不久,一名頂著一頭凌亂白髮、戴著耳機的老公公從裡面走了出來,一雙精銳的小眼睛看了看慕風,又看了看子榆。「小子耶,你帶這丫頭可來得真是時候,我剛燉了一鍋紅燒牛肉,還做了十來個饅頭,你這小子可就及時現身了。」
「我鼻子靈嘛。」慕風回了一句,轉身看著子榆。「這是我外公。」
子榆第一眼就對慕風的外公感到十分好奇,他看來不僅精神奕奕,而且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和慕風十分神似。
不知怎地,她很自然地就喚了他一聲:「外公。」
聽到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喚他外公,老人家心裡覺得十分有趣,望著慕風的眼睛閃著頑皮的興味。「她叫我外公,說!小子你是不是好事近了……」
「再兩個禮拜我們就要結婚了。」慕風答。
「唔。」老人家簡短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不同於別人的大驚小怪,他的反應平常得像是他們要結婚是件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那般。
「漂亮的小姑娘,咱們的午餐就讓它在爐子上多燉些時候,現在沒什麼事,不如咱們去喝杯咖啡?」
與其說是詢問,還不如說是指令。慕風的外公秦青雲領著他們往客廳旁另一個房間走去。
當子榆看見掛滿四面牆、各式各樣的咖啡杯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那琳琅滿目的杯子實在是太壯觀了!
青雲解釋道:「慕風的外婆喜歡收集瓷杯,四十幾年的收藏都在這四面牆上了。」
在慕風和子榆聽來,總覺得老人家話裡有很深的思念和感傷。
慕風彎腰拿出咖啡豆,然後轉身從櫃子裡拿出外公和自己的杯子。
「外公,子榆要用哪個杯子?」
「讓她自己挑啊,牆面上的都可以,看她喜歡哪一個,挑到的杯子就是她的了。」
「喔,外公,不行!這些都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儘管不能很確切知道這些杯子的來處,可是子榆仍然可以看出所有杯子都是質地很好的瓷杯。
「怎麼不行咧,再怎麼富有紀念意義,還不就是杯子。就當我替慕風外婆送給孫媳婦的見面禮吧,快去挑。」
「可是……」
慕風拉著子榆。「我外婆會很高興她的杯子有了新主人,你就別推辭了,快挑一個。」
子榆只好站起來,一面牆一面牆慢慢看,最後她看上一個純白色鬱金香花苞模樣的咖啡杯。
慕風幫她把咖啡杯取下來。
當秦青雲看見她挑到的那只杯子時,忍不住驚奇地望了子榆一眼。
慕風發現外公異樣的神情。「怎麼啦?外公。」
「喔,沒什麼,我只是要說子榆真有眼光,那個杯子正是你外婆最喜歡的杯子。」
「喔,不好意思,那我再換一個好了。」
「不、不,不要換,它是你的了。」
「可是這個杯子對你的意義一定很重大。」
「是很重大。不過,」秦青雲抬眼望了望慕風,再看看子榆,「丫頭啊,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正為了什麼事不大開心?」
子榆原想否認的,可是看著外公那炯炯如炬的眼,覺得自己瞞不過他,遂坦然承認:「是。」
慕風訝然轉頭看著她。
秦青雲對她一笑,笑容有幾分淘氣,眼神卻是溫暖的。
他說:「你猜怎麼著,為什麼慕風的外婆特別喜歡收集咖啡杯?」
慕風和子榆面面相覷,一臉困惑。
秦青雲接著說:「因為她認為人的心情就像杯子,杯裡也許裝了冷開水,也許裝了熱咖啡,裝著的飲料你喜歡的就會喝完,不喜歡的也許放著,也許倒掉;但不管怎樣,杯子都不該隨著盛裝的東西而改變,所以她特別喜歡這個含苞待放的白色瓷杯,還特地替它起了個名字呢。」
「哦?什麼名字?」慕風聽得有趣,忍不住問。
「白色的瓷杯。」秦青雲一本正經的說。
聞言,慕風笑了起來。「拜託!這算哪一門子的名字?它本來就是白色的瓷杯啊。」
子榆望著外公。「我想,應該是仁慈的慈,悲憫的悲。白色表示純潔和希望,外婆是藉著瓷杯和慈悲的諧音取這個名字,有自我勉勵的意思。外公,是不是這樣?」
「嘿!對!就是這意思。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這個杯子還真是非送你不可了。」
聞言,慕風馬上阻止外公。「外公,既然這是子榆第一次用這個杯子,我們別讓她喝咖啡。」
「為什麼?」秦青雲不解。
「因為你煮的咖啡又酸又苦,不適合拿來當第一次嘛。」
「咦!」
慕風繼續解釋:「第一次當然應該裝最喜歡喝的飲料,因為這鐵定會成為一個天長地久的回憶,當然要充滿甜蜜才對嘛。」
說完,他又蹲下來,在矮櫃裡翻找,最後拿出一罐可可粉,像個孩子般誠摯地看著她。「喝可可好不好?」
他都替她未來的回憶這樣仔細算計好了,她怎麼捨得辜負他的心意?
遂答應他。「好,就喝熱可可。」
他滿意地聽著她的答覆,認真地替她調著可可粉,表情慎重得像在進行什麼重要儀式般。
是因為他的表情,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這個男人……
眼前似曾相識的情景,一樣的純白色瓷杯,一樣散發著溫暖香氣的熱可可,她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
算她怕了他。
不管任何時候,她當下有著什麼不快和痛苦,他總有本事模糊她的焦點,拉著她走出情緒的風暴;也因為明白這一點,她不敢靠他太近,因為她深切地知道,每次要離開,都會變得更加艱難。
「快喝吧,可可要冷掉了。」他的聲音溫醇,像冬天裡溫暖的炭火,不自覺想靠近,那樣恬適的溫暖最能讓人鬆了戒心。
她拿起杯子,慢慢啜飲著熱可可。
「心情好多啦?」他眼裡洋溢著笑意。
「這麼多年了,你泡的可可還是這是好喝。」
他笑著接受她的讚美。
她忽然有些感慨。
這樣的場景真是奇怪。他既是她分居中的丈夫,又是她的老闆,在他的辦公室聊著彼此間的共同往事,而她其實應該義正嚴詞地和他劃清界線才對。
可他好整以暇地替她泡了杯可可,就瓦解了她所有的武裝,只是,一旦她不對他發脾氣,她突然就慌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他,她總不能再愛上他一次……
是的,她不能。
她必須徹底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
「慕風,我想請你幫我最後一次。」
「你說。」
「請你簽字,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