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同樣立足於險惡的江湖,學著防備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嗎?除了自己的血緣至親之外,沒有誰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她一直這麼認為。所以,她為寒山碧對她毫無條件的信任感到不可置信。
隱約,有一種過去她奉為圭臬的信念被他所打破。她揣度心中未成形的意念。
捧著茶盤,腳步在不經意間已走到了他書房門前。
面壁的罰期結束之後,接連數天,山碧都待在書房裡布畫機關。他埋首於案牘,雖然已不用再受罰,晚上卻也很少回房間就寢,多半是在書房裡草草瞇個眼,醒來又繼續寒江月交給他的職務。
回想最初,她還以為這個寒家小少爺對寒玉莊的一切都袖手旁觀……沒想到他的體力不濟事,卻有另一方面的專才。是一個……總令她意外的丈夫。
她推門進去。只見書桌上散亂地攤著數張圖軸,而山碧正就著他面前的一張宣紙,手提狼毫筆揮毫而就。他筆轉自如,眸光堅定,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也難怪他這樣拚命。
攻打洗華莊的計畫在兩莊的魚雁往返密切聯繫之下,已逐漸具備了雛形。日昨,她的兩位兄長更是特地由白楊莊趕過來,一方面是為家中思念女兒的母親探看柳陌,另一半,便是要將先前兩莊的約定落實。
眾人不日之內就要動身前往洗華莊,寒玉莊的機關修正非得早日完成不可。
她淡笑著,端著瓷盤靠近他。「山碧。」
怎知山碧卻似被她這一喊所驚動,抬頭看了柳陌一眼,顯得有些無措。「妳怎麼來了?」手裡不停地收拾毫筆、硯台。畫紙,卻又不知道該擺哪兒才好。
乍見丈夫的侷促,柳陌心頭陰霾頓起。他何需這樣反應?轉念再想,又覺得他的防備也是有道理--他負責重新擬定寒玉莊的機關部署,而她是竊取機關圖的頭號嫌犯,他本該提防的……
理智上她明白山碧的舉措,然而,卻隱隱有些不是滋味。他堂皇地說相信她,只是表面上的漂亮話吧?
壓下心中的矛盾,她走到山碧跟前,在桌上的空淨處放下盤子。不經意的瞥見山碧並未完全收起來的白長宣,反倒教柳陌雙頰一紅,暗暗懊悔自己方纔的小人之心。
她捕捉到什麼情緒,卻只能佯怒,「原來你在這兒不是忙公務,是在偷懶!」
「我、我原本是在畫機關圖沒錯,只不過筆一沾了墨,腦海中浮現的卻不是那些……」山碧吶吶地想解釋,惹得柳陌更加臉紅。
「讓我看看你畫得像不像。」柳陌隨意拿這說詞搪塞,掩飾自己的心旌動搖。
她拿起桌上的畫像端詳,只見女子綠衣明眸倩笑,眉是遠山如黛,眼如春水波盈,她月下揚琴,似有無數情意欲訴人知。
這,這便是他眼中心中所見的楊柳陌嗎?
她心緒不由得更加凌亂,勉強按定自己的波動,抬眸對山碧一笑。「想不到你不只熟諳音律,就連丹青的功夫也這麼厲害。」
她早知道的,早知道他一廂情願的傾心,這沒有什麼……
「美人天成,我是錦上添花。」山碧發自誠心說道。
與他相處愈久,他說起好聽話就愈自然。她知道他不是擅長甜言蜜語的人,他只是誠實。即使這樣的誠實,她偶爾也難以招架。
「不跟你說這個了。還有……這畫我要收起來,不還給你了,免得你分心都不做正事。」她捲起了畫紙,藏到身後,這才定住了自己紊亂的心跳。「你啊,忙起來就忘了好好照顧自己,讓人擔心。不過現在我可知道你都在忙些什麼了。」
「我也只是畫了這一幅……」山碧清俊的臉容微微一紅,小聲抱怨。
見他一臉委屈,柳陌這才卸下裝出來的一派正經,笑道:「跟你開玩笑的。不過……」仰起臉容仔細打量這個好幾天沒回過房間的丈夫。「你的鬍渣子都冒出來了,等會兒我拿剃刀幫你刮掉,再帶你去見大哥二哥,不然真是失禮。」
話雖這樣說,她卻伸出手來回摩挲著山碧下顎細短的鬍髭,微刺的觸感令她頗感到新奇,渾然沒注意山碧在她動作時圓睜的眼睛,及拚命向後退的姿態。
「不、不是說要去見大哥二哥嗎?我們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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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楊此次會面,主要是為確定攻打洗華莊的日期與細節。而這次會議,除了讓柳陌見到久違的家人、遞上家書,也讓她再次訝於自己丈夫的另一面。
討論並非山碧主導,但他卻每每在遇到關鍵問題時提出了值得參考的方案。他臉龐柔和,眉宇之間卻有一股軒昂。柳陌默默看著山碧修長的手指在他親繪的地形圖上輕點圈畫。他的見解,在她心中暗析下來,竟是最精闢直接的……
這就是在她面前多情又容易無措的丈夫嗎?
然而他給的意外還不只這個。
「我不准你去。」送走了楊家人,寒江月便開口了,姊弟倆對望的神色一樣固執。「你的身體狀況……」
「大姊,我最近不也好多了嗎?」寒山碧笑著打斷,方才有柳陌的家人在,他知道姊姊不便多說,卻也一定會再次勸退他。「洗華莊外圍情況雖有我安排的人給予回報,但內部情形實在難以捉摸--」
「內部情況我還會試著派人探消息。」寒江月少見山碧這樣堅決的態度,但也知道他若決定了,要阻止便不容易。不過,總是還想勸。「而且--」
「再者,洗華莊地勢詭崎,」山碧續道,極力說服:「我聽聞洗塵寰在奇門異陣方面更有專長,你讓我去,或許可以多一個人盡心力。」
柳陌看著丈夫的神態,心下暗自沉吟。
就算婚後,他也不曾在她面前展露過什麼武功修為,聽大姊話意,似乎很不放心他,但初次見面時又曾見他與趙勁廷過數十招而不敗……
他的根基究竟到何處?竟會自請前往參與這一趟行程。
不過……若大家都前往洗華莊,對她來說,將是個機會。
相對於柳陌的心思,一旁寒江月則是望著弟弟,蹙起娥眉,卻又難以反駁。
「大姊,此趟出兵危險仍在,我不能讓妳一個人去。」山碧忽地軟下語氣道。
聞言,寒江月的臉龐柔和了幾分。她怎會不知道他的用心呢?方纔他一提出時就說了不少理由說服她同意,只要狀況扯上她的安危,他便是說再多也不妥協吧……
看著眼前的小弟,她心下無奈,知道彼此都會為對方擔心。
「……好吧。」她歎了一口氣,做出讓步。看見山碧神色一喜,又接著提起另一關鍵人物。「我們目前萬事皆俱,人馬也超出他們許多,還有值得賭的一點……就是看看洗塵寰這新任莊主能得到多少洗華莊眾的心。」
洗塵寰……提到這個人時,寒江月不動聲色的瞧了弟妹一眼。
聽說此人用了不少手段才奪得莊主寶座,行事風格凶狠直接,在莊內樹敵不少,毀譽參半。而他那日毫不掩飾劫了柳陌的花轎,不知兩人之間可有淵源?
寒江月想著,卻突然聽見一旁沉默的楊柳陌開口,讓她的心一疑。
「山碧,我也和你一同前去好不好?」試探地提出請求,柳陌望著丈夫。
「妳?」沒料到她會如此要求,寒山碧一楞,隨即搖頭。「不好。就算我們這趟有七成把握,但在內部仍有變量之際,我怎能讓妳以身涉險?」
「你別擔心,我跟在我爹身邊好些年,自然也有幾分保全之道,不會拖累大家的。」她祈求:「何況就如同你擔心大姊一般,我也擔心你麼!這一趟也不知要多少時日,與其讓我在這兒窮緊張,不如你也讓我去,我們彼此也好有個照料?」
「這……」她柔聲的要求讓他遲疑,說著擔憂他的言語也讓他內心一動。的確見過她聰慧機智的一面,可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願意她到洗華莊去。「妳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不適合那種打打殺殺的地方,妳還是留在寒玉莊吧。」
「我不會跑到陣前去的。說不定,要是有什麼狀況,我也可以幫上忙。」楊柳陌轉向寒江月,尋求支持:「大姊不也擔心山碧的身體嗎?那就讓我去照顧他。」
寒江月看著柳陌的面容。疑心她說是為了山碧,但是否和洗塵寰有關?
聽陶飛光說,搶親那次是楊柳陌出手才讓洗塵寰打退堂鼓,但她倒也想親眼見見柳陌對洗塵寰的態度……
「好吧,那就一起去。」寒江月朝山碧一笑。「我想柳陌會讓我們放心的。」
何況,讓她這個楊家人單獨留在寒玉莊,也是不妥……
「這……」沒料到大姊對柳陌反而比較乾脆,寒山碧一楞,原是還要再開口,卻見兩名女子對自己盈盈展現笑意--
輪到他歎氣。「那妳要答應我,不讓自己有發生危險的可能。」耳提面命。
雖然在無意間知曉了一些事,但他總還是擔心她……
「是,相公。」見到他彷彿受到現世報的神色,柳陌卻斂了幾分笑意。
到時她也不在場,將會是楊家密探來訪的好時機。
不管如何,她該完成的,仍是要做。待會兒,再多修封家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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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齊精銳劍士,眾人辭別家眷,負劍向西上路。
寒玉莊與洗華莊相距數百里,而白楊莊更在寒玉莊以東百里。兩列人馬約定在會稽城會師,再齊上駱山洗華莊。一眾劍客,浩蕩地沿著郊道策馬,行行復行行。
時近晌午,焦灼的烈日彷彿要將地面蒸出煙來。寒江月見天候這樣曝曬,便下令眾人在路邊的林蔭之下暫時歇息,讓大夥兒用午膳。
山碧幫忙扶柳陌下車,兩人隨意找了一棵大樹遮蔭,柳陌接過山碧手中的油紙包,拆開來,裡頭正擱著兩個白饅頭。她素手將饅頭撕開來,與山碧分食。
兩人一邊用著饅頭,柳陌的視線一邊將同行的師兄弟巡了一遍。「對了,怎麼這一趟不見陶總管?」
她對陶飛光頗有印象,他的武功不弱,能跟洗塵寰交手多招而維持一時不敗。
山碧聞言,略微沉吟,卻是笑道:「怎麼突然想到陶總管?」
「哦,那是因為我之所以能夠安然到寒玉莊去跟你拜堂成親,全多虧了陶總管呀。不過還一直沒機會好好跟他道聲謝呢。」
「他如今人在莊裡,妳恐怕要再個把月才有機會見到他了。」山碧笑答。
在莊裡?這麼說……寒江月早有防備?
柳陌心頭一沉。此行圍剿洗華莊,兩位兄長必然也會參加。扣掉了他們,白楊莊裡足以與陶飛光匹敵的人,恐怕排不上幾個。
莊內機關雖然經過修正,然而時間倉卒,照她的觀察,變動應該不大。但是多了陶飛光這個變量的話,可就說不得准了。
「怎麼了,氣色突然這麼差?該不會是中暑了吧?」見柳陌忽然面色凝重,山碧不禁憂上眉頭。
「哦……我沒事。」柳陌勉力一笑,「倒是陶總管的武功,在莊裡若稱不上第一,也算得上是第二,怎麼攻打洗華莊這種大事,他會留守在莊裡呢?」
「正因為陶師兄的功夫上乘,所以大姊才會派他留守。再說……」山碧言及此,忽爾眸光一斂,「莊裡大姊最信得過的人,就是陶師兄了。」
「哦?」聽見這話,柳陌眼底流露出興味。
當初代替寒山碧到白楊莊迎親的主要人物就是他,陶飛光在寒玉莊中受到重視的情形,以及寒江月的充分信任與授權,她進寒玉莊數月,也是看得分明。
除了陶飛光的武藝卓絕之外,應該還有其它因素,使他能夠有別於其它師兄弟。就不知,陶飛光是否也長於謀略,才被寒江月這樣器重了。
山碧見妻子想聽,又繼續說道:「陶師兄拜在爹門下的時間,比我跟大姊都還要早。他可說是看著我出世、長大的大哥,跟大姊嘛……則是青梅竹馬。」
柳陌這便聽出了點端倪,「這麼說起來,陶總管跟大姊的情分不同一般嘍?」
「妳倒是精明。」山碧笑看妻子,爾後以一種悵然的語氣輕道:「其實……四年前,陶師兄曾經跟爹提過親,希望能迎娶大姊。」
可是兩人到如今都還是獨身--「那是大姊不願意?」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知道大姊也是喜歡陶師兄的。」
「既然喜歡,又何必錯過?」這倒是讓她不懂了。如果是另有婚約或其它計量,那麼兩人情分的不能成全也還有點道理,可是對照今日,又並非如此。
山碧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是我害了大姊跟陶師兄。」
「這、這怎麼會……」
山碧沉默了半晌,直到柳陌以為他或許不想說,才又突然開口:「妳也知道,我這先天心疾,雖不至於令我臥床不起,但是寒玉莊乃是江湖名門,要作莊主必先要有服人之武,而我……卻有不耐久戰這個致命傷。」
「可是,這跟大姊的婚事有什麼關連?」
「因為我的病,大姊擔起了寒玉莊這個責任。在我尚未涉及江湖時,她早已協助爹處理許多事務,甚至代表寒玉莊參與海外決戰。」回想起等待大姊回莊那段日子,他猶覺得膽寒。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參與莊內事務,對自己發誓,絕不再讓大姊單身涉險。「後來她平安回來,陶師兄便向爹提親了,我親眼見到那些時日對他的折磨。可是大姊說,江湖日子刀口舔血,她無暇顧及兒女情長,淡淡回絕了……」
「原來如此。」柳陌不由得歎氣。江湖兒女,總有太多身不由己吧。
「我原以為陶師兄的提親十拿九穩,直到傻傻地去向他道喜,才知道大姊的答覆。」山碧續說道,牽起一抹苦笑。「還記得陶師兄對我說起大姊的拒絕時,神色有一刻的恍惚。後來他告訴我,不管多久他都會等下去。再不然,就算一輩子守著大姊,陪她共同照料整個莊子,也是一種幸福。」
原來,在她身旁還有這樣一段不為人知的情事……楊柳陌癡癡地聽著,掩不住心中歎息。「我想,這樣也未嘗不好,他們……總是在一起的。」她輕聲道。
「再怎麼說,還是我誤了他們。」淡淡的語氣,卻掩不住寒山碧的自傷之色。
「別這樣想。」楊柳陌聽著他的自責與內疚之情,忍不住出言安慰。「我總覺得,大姊也有她自己的執著。寒玉莊在她的努力之下愈見穩固,不也帶給她另一種快樂嗎?大家也是給她另外一種肯定呀。」
「她做的事情的確是有目共睹。」寒山碧笑,帶著略微的自嘲。「但如妳所見,雖然寒玉莊現在是由大姊執掌,但多年來傳子不傳女的傳統,仍是有多名耆老堅持著。她做了這麼多,我卻仍然是名義上的少主……」
「這……」
「我想給她一個正式的名份,於是在爹過世後的那段日子裡,我有一陣子為此事奔走,我想說服耆老們,讓大姊繼任莊主。」說到這邊,他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寒江月,她正與師兄弟們吃著饅頭,輕鬆談笑。「大姊不知怎地,知道了這件事。那天晚上,我在燈下看書,她匆匆推開門,語氣激動地告訴我,她做這麼多並不是為了莊主的頭銜。她說著說著,便掉淚了。我知道她不是……我當然知道……」
「山碧……」她忽然為了自己有過的想法而心虛。原來他們姊弟倆的感情比她能見的更深,而她卻曾想過挑撥他討回莊王之權。如今想來,煞是可笑。
「那日她握緊我的手,問我是否不管怎麼樣都會傾盡全力保寒玉莊周全?我說當然。她便說,既然如此,誰是莊主真的沒有那麼重要。」他收回眸光,輕歎一口氣。「後來我便不再提起這事了,我知道大姊也不愛我提。只要能夠護著寒玉莊的基業,便是我們最大的心願了。」
話說到這,他又轉為沉默,盯著前方草地,沉思不語。
楊柳陌動容之餘,卻不知該如何分辨自己的情緒。該是喜歡聽他說心事的,聽他溫和的嗓音娓娓道來,與她分享過去。
然而自己是不是就是那個要一步步毀壞他們心血之人?
「柳陌,謝謝妳聽我說了這麼多。」耳畔傳來他溫言的道謝,他已收拾好情緒,淡淡微笑,臉頰薄紅。「我從沒對人說過這些。只是每當我看著妳,想起我自己的幸福,就覺得真是虧欠了大姊和陶師兄。」
「謝什麼呢?你我是夫妻,從今以後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對我傾吐。」她含笑挽住他的臂膀,卻斂下眼睫。
幸福嗎?聽見他這樣講,想到他終有一天會後悔自己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柳陌心中,莫名地抽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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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山洗華莊外,兩軍已然初步交鋒。白楊、寒玉聯手,仗著敵寡我眾,理當勝券在握,但洗華莊地處西南,山勢奇險,洗華莊眾又熟悉環境,依照地勢而擺下奇門遁甲。一時之間,卻也無法一舉攻克洗華莊的防事。
薄月揭夜,西疆的露水特別濃重。眾人在洗華莊外駐營,讓白日裡受傷的弟子稍事生息。兩莊此行的首要人物也不得閒,聚在帳內商討制敵之計。
寒江月等人平素都是以劍術的琢磨為主,面對這種陣仗,畢竟不是專長。
眾人苦思的當下,原本沉默的山碧卻開了口:「洗塵寰設下的陣法雖然險奇,讓我們一入陣中便大霧瀰漫,難辨方位,但我想,既然是陣法,雖然變化巧妙各不相同,但基本的道理還是一樣的。」
白楊莊主楊允朝捻著須,也點了點頭,他已聽柳陌提起寒山碧在機關陣法上頭確實有點學問。「嗯,賢婿有何良策?」
「良策不敢。今天闖陣,小婿也還不能完全想通這陣法的擺設。但是所謂奇門遁甲,主要是將十天干當中的『九宮』部分,與易經八卦所衍生的『八門』相配合,再生變幻無數。這『八門』之中,必有『生門』,若我們能夠找到『生門』所在的方位,不怕陣眼不破。」
山碧沉吟著說出他目前的想法。洗華莊布下的陣確實精巧,他一時之間也沒個完整的概念,只有依照原理去做推敲。看來,洗華莊內是有個能人。
堂上眾人聽見山碧這話,只覺得乍聽之下是頗有幾分道理,可如何找這「生門」,眾人又是面面相靦,一點忙也幫不上。
「既然這樣,那這生門要怎麼找,你有辦法了?」楊家老二性子急,索性直接對山碧提出疑問。
「從今天的陣形看來,陣法是一朝三變,我想,這『生門』的所在或許不會固定,至於是依據時辰、天象……何者而改變,恐怕還要再闖陣推敲。」
山碧眸光一斂。若要再闖陣,便意味著還要再有無謂的傷亡……
見討論陷入膠著,坐在帳內偏席旁聽的柳陌忽然站了起來,走到山碧身邊。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今日你們一入陣,我便帶著茱兒,到旁邊的高崖上頭去觀看陣勢。」她聲音柔順,說話的態勢卻沉穩得緊。
山碧聽見柳陌今日並未待在帳內,眉峰便暗暗攏起,心中的擔憂不言而喻,但是此刻人多,他也不便有所表示,只把這份心思往心裡藏。反觀柳陌的父親楊允朝,似乎對柳陌的此舉早在意料之中,他面露讚許,要柳陌說下去。
「此陣名為『金鈴八卦陣』,我曾經在天機子的著作中看過敘述。這陣法的特色,便是在陣中的八門方位,都布有金鈴。隨著風向改變,風動金鈴,便可以催動陣法,使生門受迫。這樣一來,便難以從陣法當中找出生門了。」
沒想到柳陌竟也對陣法有所涉獵。山碧先是一陣愕然,但是柳陌的描述,的確跟今天他在陣中所經歷的一樣,闖陣之餘,確實有如影隨形的鈴聲。他原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再想深一層,山碧突然茅塞頓開。
「我懂了。因為生門屬土,卻臨坎宮。坎屬水,土克水。一旦八門的五行,克其所臨宮位的五行,這就叫做門迫!這正是吉門的忌諱。」
柳陌含笑點頭。「山碧說的一點也沒錯。」
夫妻兩個眉目交會,已是心意相通。但是堂上眾人只聽見了五行生剋,卻不明白到底該如何找這生門。寒江月見他們眉目是情,是有幾分慰然,可還是得殺風景地打斷他們的,讓他們把這破解之法詳細說明。
「咳,你們還是把破陣之法說得明白點吧。」
柳陌笑盈盈地望向山碧,似是要考他是否真的全明白了。山碧心領神會,自有一股知己之情汩上心間,覺得自己與柳陌的心志原來真是相屬。
他安然接下這說明之責,笑道:「生門屬土,死門亦屬土。當生門臨坎位之時,生門便成了死門。因此,唯有生門不臨坎位之時,才能夠破陣。」
「那要如何知道生門不臨坎位?」寒江月問道。
「這只需要按照時辰排出八門盤,再搭配當時的風向,便可以知道。」山碧胸有成竹,「這八門盤是學易數的基本,明日,只要確定風向,再推敲一番,就可以知道什麼時候能夠破陣了。」
「那好,既然有了破陣的把握,今天大家就可以好好地回去休息,養精蓄銳,就等明天破了陣法,讓那洗華莊的賊子不能再藏身暗處,看他洗塵寰還能不能穩坐在洗華莊內。」楊允朝沉聲替這場會議下了個結語。
他雖屈坐在輪椅上,然而目光如炬,威儀懾人,絲毫無損於他一莊之主的威儀。山碧恭敬地垂手向岳父告退,壓迫感卻無由地從心頭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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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清露未晞。
對柳陌來說,是個失眠的夜。她輕披上山碧擱在她身旁的翠雲裘,揭開蓬帳,獨自坐在帳前。不遠處的營火仍明滅著,守夜的弟兄們也依舊聚精會神留意週遭狀況,不敢有一絲大意。
眼前的洗華莊是父親的野心之一,楊柳陌望著。要用怎樣的辦法,才能把它捧到父親面前,看看父親欣慰的笑?
她呼吸著帶有濃濃濕氣的青草味,原是打算要想洗華莊可能會有的應敵陣式,再加以沙盤推演,卻總是思索到一半,便憶起傍晚那雙和她心意相通的眼睛。再然後,心中便躍入那名擁有燦亮眼神的白衣男子……
她的眸光忽爾溫柔,忽爾黯淡。卻在黑夜裡,沒人能察覺……
「柳陌。」一聲低沉的嗓音打斷她的思緒,溫柔地,卻讓她一驚。
她倏地站起,循著聲,不可置信地看著那隱於樹後的人。
她倒抽一口氣。
「你、你竟敢到這兒來?」訝異於男子的大膽,她的聲音也連帶有些顫抖。
「妳呢?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睡?」洗塵寰輕輕說道,緩緩步出。他站在樹下,黑夜掩映他修長的身形。「我只是,太思念妳。」
「你--」竟如此大膽!看著他這樣夜闖敵營,楊柳陌心中驚詫。她環顧四周,向他走近了幾步,沉聲道:「現在你見到我了,可以走了。」
「柳陌,妳是為我擔心嗎?」他微微一笑,語氣中有一些驚喜。「我就知道妳也是--」
「我只是不想讓大家誤會。」
他卻彷彿對她的冷淡不以為意。「那妳跟我來,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妳說。」
聽見他的話,她輕笑一聲。雖然自恃武功不弱,但畢竟他對她來說是敵不是友,任何詭計招術她都得防。「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你走吧。」
「我不會對妳動手的,難道妳還不信我嗎?」知道她的心思,洗塵寰淺笑,右手撫上心口。「那日妳刺我一劍,我都不在乎了,豈會在此時騙妳?」
楊柳陌望著他的眼睛,沉默半晌。那日她下手自有分寸,對她而言,他仍是舊日那個程寰。就算攻下洗華莊,也不願意自己的雙手染上他的鮮血。
「我說完就走。要不,我就在這兒說。」見她仍不動,他輕歎一口氣。
見他如此,柳陌眉輕顰,與他僵持也不是辦法……
「罷了。」她悄聲道:「就在前方那個林子,你答應我,說完就走。」
他果然沒有死心,仍是執迷,竟不顧己身危險來探。
既然他是洗華莊主,或許……合夜中她的黑眸閃爍了一下。
洗塵寰見她答允,一轉身,踏縱幾步,見她仍沒跟來,笑著朝她伸出手。
換上她慣有的面孔,柳陌朝兩旁望了望,見守夜弟兄已巡邏到他處,暫無法顧及到此,於是跟了上去。
卻沒有留意到身後那正要揭開帳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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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落葉拂肩,一路行來,只有她腳步踏著枯葉的窸窣聲響。
與他前往這樹林實是萬般不妥。畢竟是兩莊弟子紮營的地方,耳目眾多,稍有不慎,會造成什麼變量她再清楚不過。但是,洗塵寰的膽大妄為,她也是知道的。
不稍加安撫,他會成為她行事的變量之一,而她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柳陌,妳這幾個月好嗎?我聽說妳也來了,便一直想著要來看看妳。」
「我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你不會不清楚吧?」柳陌嘲諷道。
「妳為什麼而來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我終於能夠再見到妳。」洗塵寰的神情總是包含著計較與沉吟,但是他的眼眸中卻躍動著與他的深沉截然不同的火簇。
「如果你要說的只是這些,那我要回去了。」
看來洗塵寰並沒有要事,她先前的擔心也是多餘。柳陌拋下這話,轉身便要離開,卻被洗塵寰快一步將她的手拉住,「妳別這樣。我說。我今天來,是要問妳,願不願意現在就跟我回洗華莊。」
「這件事當初在破廟裡我就已經給過你答案了,何必再問第二次?」
她抬起眼眸,正視洗塵寰。她感激他的錯愛。但是,並不代表她也能夠付出等量的情感。她以為自己在那兩個月裡應該沒有做出不合身份禮教的事情,讓他誤解才是。再說,她已經是個有丈夫的人了……
丈夫的字眼悄悄浮上她心頭,帶來酸甜難辨的滋味。
「今時不同以往。過了明天,寒山碧死在我洗華莊前,妳就可以回復自由之身,妳要三書六禮光明正大的迎娶,我可以給妳……」他忽爾笑了起來,臉上的笑意之中儘是狠厲。
她看在眼裡,不禁有些反感,但仍維持禮儀回話:「兩方交戰還未有結果,貶敵揚己的確是一種助長士氣的手段。」
「妳不相信?」
「程寰,我沒有這樣說。從三年前的落魄到今天的榮景,我明白你的能耐。」
樹林之中蟬鳴不絕,寒鴉低啞。一片漆黑之中,隱約有樹影搖晃,風動林梢。
「妳果然是明白我的。」洗塵寰面上一喜,柔聲說道:「我既然能夠剪除洗華莊中的其它勢力,成為洗華莊的主人,自然有我的手段。白楊、寒玉妄想在這個時候聯手攻我,只是加速自己的滅亡。不過妳放心,妳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我不會對白楊莊趕盡殺絕,但是寒玉莊就別想--」
洗塵寰耳根一動,似乎察覺了什麼。柳陌也跟著望向他凝視的地方,忽地,林葉中傳來一陣拍振翅膀的聲音,只見一隻夜鵑竄了出去,又消失在夜空之中。
洗塵寰眼中閃過一抹銳利,但很快收斂。他低頭對柳陌續道:「到了明天,刀兵無眼,我怕他們會傷到妳,所以才來接妳。」
「多謝你的關心。不過柳陌畢竟是寒玉莊人,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領。」
「柳陌,妳何必這樣死心眼……」他喟歎一聲,像是對柳陌的回答感到悵然,但其中又有對任性情人的包容與寵溺。
柳陌只覺得他的氣息忽地比之前更加靠近,幾乎是籠罩著她。她正想悄悄退後,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洗塵寰的手指已扣住她的兩臂,將她局限在他的胸懷之間,他的呼吸清楚可聞。
「等等……」柳陌心中一慌,未竟的字句卻被他吞沒。
不止是他的氣息,此刻連他的體溫、他的觸感都何等清晰。
她腦中一片空白,像是被這猝不及防的一切洞穿了所有理智,她遲來的掙扎也起不了作用。縱然她學過武,男女氣力上的差距卻是無法被克服的天性。
她皺起眉。下愛聞洗塵寰身上的氣味。連帶地對他的吻也有身體上的抗拒。
她原本以為,自己對山碧身體的迎合只是基於慾望而已,那麼不管對方是誰應該都是一樣的。但是當身體真正被山碧以外的人碰觸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真正做到那樣的無動於衷。
原來,慾望也是會因人而異的嗎?
她懵懂地思索著,腦中陳列的混亂讓她無法找到答案,像是隔著一層迷霧窺探著這個世界--直到洗塵寰終於將她放開。
她輕喘著,臉上透著一絲薄怒,「請你--請你以後不要再這麼做!」
洗塵寰聞言只是輕笑,對於自己能激起柳陌的反應讓她不再拘禮,他感到相當程度的愉快。「妳放心,這只是一個約定。剩下的,我會留待我們的新婚之夜。」
即使柳陌還是必須再回到那個病鬼的懷抱,但是起碼他會成為他們間的陰影……洗塵寰笑道,「妳想要回去盡妳做妻子的最後道義,我會成全妳,讓寒山碧還有寡妻可以送終。天色也晚了,妳回去吧,我回洗華莊等妳。」
他淺笑著,而後身形飛掠而去,獨留柳陌一個人在樹林之中,愕然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嘴唇,接著便絕然地擦掉上頭斑駁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