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什麼時候才可以出院啊?待在這兒,啥事也沒辦法做,我簡直快發霉了。」芷凡皺著鼻子,怨聲載道。「請了一堆假,期末考也快到了,看我拿什麼東西去考!希望老師不要當個大餅給我才好!」
「你若不整天像只麻雀般吱吱喳喳叫,讓體力快快恢復,醫生早送你出院了!」於紹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只會說些風涼話,不理你了啦!」
「那可千萬使不得,否則誰要照顧你?」他又追加一句。
芷凡捏住自己的雙頰,對他做了個大大的鬼臉,以示抗議。結果,只惹得於紹倫發笑。
叩!叩!一陣敲門聲傳來。
「是誰?孟芸沒說今天要來啊!」芷凡睜著雙疑惑的眼,盯著於紹倫問。
那一瞧,讓他渾身不自在,有如芷凡知道了昨晚他和盂芸之間發生的事。一股厭惡感不覺地湧上心頭,使得他心情大壞。
「請進。」他說得嚴肅而僵硬。
「哥,你幹嘛那麼凶!」芷凡不瞭解自己說了什麼惹得他生氣,輕聲斥責他的行徑。
韋康磊一身米白休閒西裝,搭配純白襯衫及淺棕色的領帶,手上捧著一把淡紫的桔梗花,面帶微笑推門而入。
「你是誰?」芷凡從來沒見過這人,滿臉的困惑。
「我姓韋,名康磊,是特地來向你致歉的。」
「致歉?」芷凡更迷糊了。「我認識你嗎?你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她的疑惑還沒得到答案,於紹倫劈頭就是一句:「你來做什麼?」他的怒氣轉了個彎,此刻鋒頭全指向韋康磊。
「對於令妹所受的傷害,我覺得我們必須擔負部分責任。因此,我想先過來探望令妹,看看她的傷勢及恢復情形,順道瞭解所需的醫藥費用。」韋康磊誠懇地說。
一輛車頭繫著玫瑰花束的黑色賓士閃過芷凡腦海,迅速撞向她記憶最深處……
「你是那個新郎?」芷凡恍如大夢初醒,驚慌地問道,眼中有巨大的恐懼。
「不,不,我不是!新郎是我哥哥,我不過是我哥的伴郎。」韋康磊釐清。
一陣猶豫之後,芷凡忍不住開口:「他現在怎樣了?」
「我哥嗎?」
芷凡困窘地點點頭。
「不是很好,但他努力在振作了。」韋康磊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芷凡不是很喜歡這個答案,卻也別無他法。她禁不住繼續問:「那新娘呢?」
這次,韋康磊的臉是真的垮下來了,他眸中有芷凡無法理解的傷痛與懊悔。一陣沉默之後,他低語:「新娘死了!」
在芷凡期待的回應中,並不包含這一個。她像是狠狠地被摑了一巴掌,全身血液凍結似冰。她原本燥熱的臉龐迅速失去血色,雙手緊握得連指甲都深深刺進掌心。
那她豈不成了肇事的禍首!
她心中浮起千百種情緒,震驚、害怕、無助、懊喪、悔恨,最後皆匯聚成自責。如果她能等到綠燈亮起再走,這一切便都不會發生了。
「全是我的錯!」她困難地開口,聲音乾澀如砂紙磨出般。
「芷凡——呃,我可以這樣叫你嗎?」韋康磊問道。
她點頭,臉上有哀求原諒的表情。
「芷凡,這不全是你的錯。我想,或許是天意吧;上帝不要尹淑帶著不良於行的雙腿繼續苟活,所以讓她離開這個世界。再說,我們搶黃燈,本來就不對了。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也難辭其咎。終歸一句,我們才是所有錯誤的始作俑者,你千萬不要太自責。」韋康磊不忍她自責,努力為她擺脫罪惡感。畢竟她也付出了代價,他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可是——」
「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內疚,而是把病養好。醫院不是好地方,誰都不想久待啊!」他企圖讓氣氛好轉。
在一旁冷眼相看的於紹倫,內心感到十分疑惑。富有人家也會有愛心嗎?過去經驗與自我意識告訴他不可能。但韋康磊的一切舉動是如此誠懇與真實。他心中多了一層衝突,理智和情感激烈交戰。
「對不起!」芷凡低著頭,強忍眼中的淚水。「我沒想到會這樣!」
「別自責了。如果你於心難安,那就常到我家陪陪我爸媽好了。失去兒媳的打擊,讓他老人家倆幾乎受不了,也許有人陪他兩老聊聊天,會讓他們心情開闊些。」韋康磊提議。
帶著贖罪的心情,芷凡點頭。就算她無法還他們一個新娘,起碼她能為新娘盡些孝心。
一陣輕緩的敲門聲劃破病房內凝重的氣氛。於紹倫首先開口:「請進。」
「如果沒事,我也該走了。你好好養傷,我會再來看你。再見!」韋康磊說。
「等一下!」芷凡喊道。艾盟正好進門。
「還有事嗎?」他回頭。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說得也是,我差點忘記了。」他自皮夾中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芷凡,臉上有鼓勵的笑容。
「他是……」韋康磊離去後,艾盟隨口問。
「把芷凡撞成重傷的人。」於紹倫說得鎮定,心中卻因艾盟的到來及孟芸昨夜意料之外的表白而複雜不已。
「艾盟姊!」芷凡好高興看到她。
「感覺好些了吧?」艾盟在病床尾坐下,關心地問。
「嗯!我聽哥說你要找房子,是不是?」
艾盟點頭。「等一下就要去看房子了。」
「為什麼不搬來我們家呢?我們家雖然是加蓋的,坪數又不大,但只有我們兩兄妹住,還剩一個空房間,足夠讓你住了。而且,我一直希望有一個姊姊,哥待我雖然很好,可是有些事還是不適合和他談啊!如果你能搬來,那我就有談心的對象了。」芷凡講出自己的希望,誠摯地邀請艾盟搬進她家。她完全不知道紹倫和艾盟之間曾有過怎樣的約定,只是滿心期待艾盟答應。
於紹倫忍不住在心中歡呼,他怎麼從頭至尾都沒想到可以利用芷凡來說服艾盟住進家中?這一招雖嫌卑鄙,卻不失為最有效的方法。他沒有開口,眼神中卻佈滿請求。
「我……」艾盟覺得憤怒,想要發火,他竟用這種小人招數。原來在兩人之間已經訂下的約定只不過是在敷衍她,她還深信不疑。更諷刺的是,今天,她居然要和他去看房子,這算什麼嘛!
「好啦!好啦!快點說好啦!」芷凡像小孩子般哀求,雙眼充滿光采。
「這樣太打擾你們了。」艾盟試著找理由。
「才不會呢!有你作伴,所謂的麻煩根本微不足道。再說,添麻煩的說不定是我們呢!」
「這……」
「艾盟姊——好嘛!」芷凡撒起嬌來了。
她竟然找不出拒絕的理由,艾盟懊惱透了。但面對芷凡,她實在不忍拒絕她。在芷凡生病這段期間內,她發現她已經注定和於家糾纏不清了。於紹倫緊緊追隨的注視,於芷凡真心的善良誠摯,宛如漫天大網,將她牢牢包裹。其中有她渴望的關懷與受寵的感覺,她無法抗拒,也不願抗拒,只想永遠躲在這不受風雨侵襲的港口,從此安定下來。恍惚中,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吧!」
「太好了!」芷凡首先表示意見:「從今以後,我就不必回家後一個人獨自望著電視發呆了。哥有時忙起來,三天三夜也見不到人影呢!」
於紹倫開口:「房子不必去看了,晚上我會去幫你搬家。」
艾盟只能點點頭,心中深深感覺被擺了一道。
盂芸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位子上,偏避的角落讓她完全不知道台上教授在上些什麼。她枕著右手掌心,眼光飄向窗外藍天深處,心思飛得老遠。
紹倫哥真是不解風情!她身為女孩子都敢大膽示愛了,他居然還一副男女授受不親的樣子。她暗戀他好多年了,從她高三那年起,就認定他是她的男朋友。她對同學炫耀,讓同學羨慕,甚或嫉妒她,享受那種受眾人欣羨的感覺。可是,就是遲遲等不到他的回應……
沒想到,那晚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對他表白,說出自己的心思,他卻義正辭嚴地把她趕走。他的軀幹是多麼的偉岸、溫熱,他的胸膛厚實而寬闊,至今回想起來,孟芸仍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加速流動。
思緒一路至此,孟芸又想到了宋艾盟,那個橫刀奪愛的女人。紹倫哥就是因為她,才失去理智的。
紹倫哥難道不清楚她接近芷凡的目的嗎?她先引發芷凡的好感,進而讓紹倫哥毫無防備,最後一石二鳥,不但得到了他的人,也得到他的錢。
孟芸愈想愈是著急,幾乎沒心思再待在教室裡。她必須告訴紹倫哥那女人的心機,免得後果不堪設想。她這樣愛紹倫哥,這般為他設想,希望他能體會自己的苦心才好。
台上教授適時轉過身去寫黑板,她抓起包包就往外衝,不理會班上同學疑惑的眼光。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些好事者根本不必花時間理他們。
好不容易跳下公車,她三步並兩步,急忙向家的方向邁進。越過一個轉角,公寓大門映入眼簾。她伸手欲掏出鑰匙,準備辟門上樓,卻沒看清迎面而來的人。
宋宇盛狠狠被撞了一下,整個人差點跌倒;而孟芸更是怒上心頭:「你沒長眼睛啊!走路不看路。」
她撿起地上的背包,正想給對方一記大白眼,孰料一抬頭,眼前竟是宋宇盛。「宋老師——」孟芸艱澀地說,臉上透著羞愧。「我不是故意的。」
宋宇盛沒說些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沒關係。他依舊一派儒雅,卻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眼角的皺紋較從前明顯許多,雙眸也佈滿血絲。還有他原本漆黑的頭髮,數日間竟摻了不少灰白,腳步更是不再敏捷。
「宋老師,你還好吧?」孟芸覺得他不大對勁。
「我沒事。」他開口,聲音透著沙啞。
孟芸不是很相信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幫助他。「我家就在樓上,你上來喝杯茶吧!紹倫哥在家裡,你要去他那兒也行。」
宋宇盛望了她一眼,心中不置可否。反正今天他已經閒晃一整日了,喝口茶也許能緩緩凌亂的情緒。楊樺的身影揮不去,就算他努力用她為別人生了孩子的事當藉口,想逼迫自己恨她、忘了她,卻不過是浪費心力。他的記憶只保留了她的深情、她的溫柔、她的好,任何詆毀她的想法皆是更喚起他無法忘情的回憶。
那一夜,那場雨,他激動的決裂,如今都把他推向後悔的深淵。人雖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卻都在冥冥之中重蹈覆轍。
他輕歎一聲,說道:「也好!」
進了孟家,孟太太正在擦拭茶几。
「咦!你不是還有課嗎?」孟太太開口問女兒。
「我今天有點事,所以先回來。媽,這是宋老師,紹倫哥今天之所以在攝影界稍有成就,完全是他的栽培。」
「喔!請,我泡杯茶給你。」孟太太熱心招呼著。
「請坐,宋老師,不必客氣。你坐一下,我去叫紹倫哥下來。」孟芸丟了背包,轉身向頂樓走去。
「請喝茶!」孟太太端著一隻白玉瓷杯,慢慢遞給宋宇盛。「小心燙手。」同時,坐了下來。
「謝謝!」
「紹倫這孩子也真是難得,雖然自小父母雙亡,又沒什麼親朋好友,他卻沒有為此而沉淪,走上不該走的路。不但自己闖出了一番天地,也供應他妹妹念完大學。這樣的青年才俊,打著燈籠也未必找得到呢!」
「是啊!他有天分,更有毅力,我不過是帶他走進攝影這條路子而已。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他的成就絕非僥倖得來。」聽聞自己愛徒受到如此褒獎,他內心也不免喜悅。
「沒錯!沒錯!」孟太太笑得闔不攏嘴。
當兩人閒談之際,孟芸回來了。「紹倫哥不在也!他大概去醫院陪芷凡了。」
「這樣啊!那我也該告辭了。這茶很香,多謝你的招待。」宋宇盛想既然紹倫不在,茶也喝過,還是不要打擾太久。
「多坐一會兒嘛!」孟太太挽留。
「不了,我還有點事,下次有空再來拜訪。」
「那好吧!小芸,你送宋老師下去。」
「不用,請留步。」
「這是應該的。」孟芸開口。因此,他就在孟芸的陪同之下下了樓。臨別之前,孟芸突然提出一個問題:「宋老師,你知道紹倫哥現在有一個專屬的模特兒嗎?」
「不清楚,是誰?」
「宋艾盟。照顧芷凡的那個女人。」
當離開孟家之後,宋宇盛叫了輛計程車。司機看來不過二十幾歲,臉上卻有歷盡滄桑的痕跡。
「先生,上哪兒?」他的口音老成而沉穩。
「永和民樂街。」
自宋宇盛報完目的地至他下車,兩人之間未再多交談一句。
進了門,一屋子冷清,偌大的房子裡聽不到一絲人聲。明言也不知人在哪裡,都二十四、五歲的人了,還終日閒蕩,沒一份固定工作,整日和他那堆狐群狗黨、酒肉朋友混成一塊兒。這樣下去,他會有前途嗎?
說他壞,他倒不是真的壞,只是沒有責任感。但對一個男人來說,沒責任感簡直是致命傷。女人最恨的就是不負責任,況且明言又嗜好在脂粉堆中打滾,將來他不知會傷盡多少女人心。
傷盡女人心!
他不也是活生生的例子嗎?楊樺就是被他傷透了心才決定嫁做他人婦。難道人格特質也會遺傳?孟芸說她叫宋艾盟,姓宋?
為何如此恰巧,或許她對我仍念念不忘,所以找了個姓宋的男人嫁了。雖然無法和我做夫妻,卻可以讓兒女擁有和我相同的姓。夜深人靜,她會假裝枕邊的人是我,因為他也姓宋……宋宇盛想著,內心忍不住又一陣悲淒。不,他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最起碼要得到她的原諒,告訴她二十六年前,是他錯了。
他不該負氣地說那些違背事實的話,更不該用尖酸刻薄的語氣諷刺她,是他白白葬送了兩人的幸福,結果換來自己無止盡的痛苦與思念。
有了這番決定,宋於盛突然發現心情平復許多,甚至有些輕鬆。他不但要求得到楊樺的原諒,更要幫她的女兒在攝影界闖出一些名號,以為自己贖罪。
單調的病房內,飄浮著乾燥而充滿消毒水味的空氣,寂靜中交雜著淺淺呼吸聲。
「她睡了!」於紹倫輕聲低語,深怕吵醒芷凡。「我去幫你搬家吧!」
「我的東西不多,不必花很多時間。」艾盟道。
「那就走吧!」
一陣腳步聲後,芷凡慢慢睜開眼睛。「呼!好險!終於走了。」她一挺腰坐了起來,順手拍拍胸口。
待在這鬼地方數十天了,不需要太潮濕也能使人發霉。她是這麼耐得住無聊的人嗎?喔!當然不。好不容易逮到這個四下無人的大好機會,芷凡怎能不好好把握呢?
她趕緊跳下床,換下一身邋裡邋遢的衣服。反正她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醫生交代說她身體還非常虛弱,要她再多住幾天。她倒是覺得如果繼續待在這兒,才真的會虛弱至死呢!生病的人,本來就該多活動活動,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骨頭都快生繡了。
拎了錢包,她躡手躡腳地推開大門。嗯!還好,走廊上的人並不多,也沒看見哥和艾盟的人影。她刻意偽裝成病人家屬,匆匆忙忙逃出醫院。
走進吵雜的台北街頭,一陣清涼夜風襲來,芷凡覺得這滋味棒呆了!以前,她常抱怨台北的交通、空氣、及一切她能抱怨的。但現在,除了興奮,她再沒有更好的形容詞能夠代表她此刻的心情。那些她熟悉的人、事、物全回來了,怎能叫她不雀躍不已呢?
溜是溜出來啦!可是要去哪呢?總不能在街上閒晃吧!她拿起韋康磊給她的名片,心中禁不起誘惑,打算去他家勘察地形。一旦熟悉了當地環境,她也比較容易進入狀況,為自己造成的後果負責。
她隨手招了輛計程車,很快就到了韋家。一下車,幸好她的心臟夠強壯,否則很可能早已倒地不起。眼前這幢華麗雄偉的獨棟別墅真的就是韋家的嗎?她掏出名片,不安地再對對住址,心裡祈禱千萬不要找錯地方。奈何天不從人願,眼前建築物正是韋家大宅,貨真價實錯不了!
天啊!她不單是闖了禍,還闖下了滔天大禍。撞死了有錢人家即將入門的少奶奶,這可怎麼辦才好?
芷凡著急慌了,原本已被韋康磊安撫的心又波濤洶湧,翻起大浪來。
濃密的綠色籐蔓爬滿了韋家別墅的外牆,夜晚看來格外駭人。四周空曠的草坪增添了不少蒼涼感,讓她渾身泛起雞皮疙瘩,涼意直竄腳底。
韋家的人一定個個孤僻自閉,才會住在這種屋子裡,活像住在鬼屋似的。芷凡搓搓手臂,竟感到絲絲寒冷,這和盛夏該有的炎熱完全不同。
既來之,則安之,反正計程車都跑了,想離開這地方也沒法子啦!她再次審視這座雄偉壯麗的建築物,除了為它的氣派所震撼,內心不免酸酸的。有錢人就是有錢人,住的確實不一樣。其他不說,單單一個銅雕大門,一般人根本買不起,更何況其中庭院的造景,假山流水,蓊鬱林木,處處皆是金錢堆積而來。相較於自己所住的頂樓小屋,唉!不提也罷!
倒不是她認為貧窮很可恥,只不過為台灣的貧富差距太大而感到悲哀。
她小心翼翼地東瞧瞧、西望望,心中納悶韋康磊與這兒根本格格不入。
「是誰在那裡鬼鬼祟祟的?」一句警告聲自黑暗中傳來。嚇了芷凡好大一跳。她剛才分明沒聽到什麼聲響啊,怎麼會有人在對她說話呢?莫非——
她忍不住全身發抖,慢慢旋身準備面對「那種東西」。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看來她並非真如醫生說的——十分虛弱嘛!
「究竟是誰?」那男聲再度響起。
芷凡這回簡直快哭了,她恐懼地抬起雙眸,不敢直視對方的臉。一股乾燥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咦!那種東西也會有這麼漂亮的嘴唇嗎?
「你到底在這偷偷摸摸做什麼?」
這一叫,芷凡原來還有剩餘的膽子可全被嚇得一點不留,消失無蹤。她猛一挺身,猶如立正般直視前方。「我——」
這般個性的臉龐竟非人類,上天簡直沒長眼!他堅毅的下巴宛如用雕刻刀一筆一劃鑽鑿出來的,粗黑的眉毛暗暗透露他不馴的氣息,鼻樑雖不夠直挺,像與人打架後造成舊傷,卻仍是極端吸引人。還有他那雙在黑暗中格外分明的黑眸,深邃宛似大海,不必多費氣力,就能將人淹沒。她不禁為他難過,他應該活在陽世受人欣賞才對啊!因為他是如此像一座俗世罕見的藝術珍品呀!
她怎麼會在這兒?當韋康森望進她驚懼的雙瞳時,不禁無聲問起自己。康磊究竟在玩什麼把戲,居然把她帶回家來;但既然來了,卻又為何放她一人在外閒蕩?這晚上女孩子一人獨行是多麼危險,難道他連這基本的常識也不懂嗎?
「我不是故意闖進你的領域的,請你不要傷害我。我從來不做壞事,也沒有害過人,只是偶爾開開別人玩笑,絕對無心侵犯你,求求你放過我,我以後不會再來了,求求你……」芷凡霎時回想起自己面前的是「那種東西」。驚嚇之餘,她脫口大叫,雙頰慘白似雪。
「停下來。」韋康森沉聲一喊,打斷她滿口的胡說八道。她竟然把他當成「好兄弟」!
芷凡倏地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你在我家門口東張西望,有何企圖?」他刻意裝作冷漠,忽視自己悄悄襲上心頭的情感。她身上散發淡淡幽香,惹得他心猿意馬,恨不依近她身旁嗅盡她特有的氣息。
「你家?你說這是你家?」芷凡一臉迷惘。
韋康森覺得她有些怪異。「沒錯,這就是我家。」
「那麼你是人,不是『那種東西』嘍?」芷凡可以聽見自己心中那塊大石頭落地的聲音。「我就說嘛!這麼完美的臉若不是人的,那豈不是太可惜!」
「誰的臉?」這次輪到他困惑了。
「就是你的啊!你住在這兒,那麼你一定認識韋康磊。」芷凡指向韋家別墅,又順手拿出那張名片遞給他。
「他是我弟弟!」韋康森並沒有接過名片,只任憑她的手懸在半空。
突然,一道盛夏不易見的閃電自夜空竄出,照亮了芷凡凍結於臉的表情。
「你是新郎?」她虛弱地低語,恐懼再度盈滿雙眼,身子更是開始輕顫。
此刻,韋康森對她是否知道真相再清楚不過了。該來的終究要面對,也許現在正是最恰當的時機。
他還來不及開口說任何話,芷凡已緊緊握住他的手。「求求你,求你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有心撞死你妻子的,我根本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那天,我趕著去參加我哥的攝影個展,因為快遲到了,所以才會沒等亮綠燈就往前衝。如果我知道會撞上你們,我根本不會這麼急……」她語無倫次,唯一的目的只是希望他能原諒她。懊悔與自責匯聚成一股狂大洪流,幾乎讓她滅頂,她眼中的淚水決了堤,漫流在她毫無血色的雙頰上。但她明白,自己有何權利請求他的寬恕,撞死了他的妻子並非一句「對不起」就能一筆勾銷的,即使他能原諒,但她自己也不會饒恕自己的。
韋康森凝視著她,心底泛起一股未曾在尹淑身上發現的感受,那是種完全截然不同、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心情。她迷濛帶淚的雙眸,包含多少悔不當初,多少自我責難;而緊抿的嘴角,則因嚴重恐懼而顫抖不已。他好想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安慰她,說這一切全是上天戲弄人類的把戲,她不必為此把責任都往身上攬。
幾乎沒有意識的,他把她拉向自己。就在她快將起伏不定的胸脯熨上他時,她突然雙腿一跪,絕望地注視他。
「如果你不能原諒我,那我就永遠不起來。」她的表情堅定而無法妥協。
在韋康森眼中,她如壯士斷腕般慘烈。他還需要多餘的證據嗎?假若他無法相信她是多麼願意代替尹淑死,那他根本無血無淚!
又一道閃電掠過天際,銀色光束映出他空白的表情,以及眼中無從解釋的光芒。他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但芷凡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我原諒你,相信淑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