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瑋桓,來多吃一點,沒什麼好菜招待你,」連老夫人慈祥愷悌,在席上頻頻為未過門的女婿布菜。「倒是今年家裡糟的鵝掌、鵝信還不差,記得你自小最喜歡吃這個了。」
「多謝岳母厚賜,」應瑋桓拘謹地回答。「府上的糟鵝掌是揚州一絕,今天能嘗到,真是畢生之福。」
「你愛吃就多吃點,」連老夫人很高興地說。「還有呢,我還叫人另外準備一份,待會兒你帶回去,也讓親家老太太、親家、親家母一塊兒嘗嘗。」
「糟鵝掌須得就酒才好,」景琛也坐在下首相陪。「瑋桓,是不是喝點酒?」
「瑋桓量淺,別讓他喝多了,」連老夫人囑咐著說。「就燙瓶惠泉酒過來好了,景琛也不許多喝。」景琛和瑋桓都立刻起立避席,點頭稱是。
前菜的糟鵝掌之後,兩名僕婦送上來第一道菜,是乳酪蒸羊羔,連老夫人一看就笑了。「怎麼做這個菜?這是專給我們老人家做的菜,你們年輕人吃不慣,這樣吧,今天我有些牙疼,也嚼不動什麼,而且我在這裡,你們年輕人也拘得慌,不如我回房吃去,這裡讓給你們年輕人談談。」
「岳母要是身體不適,盡自回房休養,」應瑋桓站了起來。「我又不是客,不用招呼。」
「彼此至親,我也不和你客氣,」連老夫人笑著說。「倒是景琛,替我多招呼瑋桓,他要是受了委曲,我是不依的。」說完,連老夫人就在兩名丫環的攙扶下,回房去了。
花廳中單剩了做主人的連景琛和來拜訪的應瑋桓。「瑋桓,聽說你才從苗疆一帶回來?」景琛含笑發問。「這一趟想必有許多見聞?」
應瑋桓一聽提起苗疆,臉上立刻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期期艾艾地說:「苗、苗疆、也沒有、呃、沒有什麼特別。」
「咦?你怎麼啦?瑋桓,」景琛仔細地看了看瑋桓。「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呃、不、不,我很好,想是酒力不勝的緣故。」
「喔,你大概喝不習慣惠泉酒,」景琛雖然心中疑惑,但是也不便深談。「那麼別喝了,多吃些菜吧!」
瑋桓重新拿起匙箸,但卻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菜,不時看看景琛,似乎想說什麼,可是話幾次到了口邊,就是說不出來,最後他忽然提起酒瓶,倒了一杯酒,一口氣灌下,藉著酒力大膽地說:「連大哥,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請你成全。」
「我們很快就是至親了,何須如此客氣,有什麼話儘管說,只要我能幫忙,無不盡力。」
「其實、這個——」瑋桓半吞半吐地終於說了出來。「我想見見潔霓小姐,單獨和她談談話,不知道成不成?」
「哦!怪不得這頓飯你吃得如此無味,原來是想著潔霓呢,」景琛爽朗的大笑著說。「你們雖然已經訂了親,要避嫌,不過我一向不是那種陳腐的冬烘先生,既然你那麼想見潔霓,待會兒吃了飯,我叫人帶你到後花園去看她。」
「多謝連大哥成全。」瑋桓淡淡地謝了一句,並沒有歡欣的神情,反而像是擔著無限的心事似的。
飯後,景琛立刻叫來了春纖,問她:「小姐這兩天身子可大好了?她這會子在做什麼?」
「回少爺的話,小姐只是微感風寒,現在好得差不多了,」春纖老實地回答。「才剛吃了飯,因為老夫人說想吃個糖核桃,所以剛叫人送了一大盆核桃,親自動手剝核桃哩。」
「喔,這樣嗎?」景琛想了想才說:「應少爺想去看看潔霓,我讓他先到『風荷居』小書齋等著,一會兒你伴著小姐過去一趟好了。」
「是!」春纖向景琛行了個禮,告退出來,忙不迭地就去向潔霓報訊。
春纖進了潔霓的繡房,且不說話,先以眼神示意屋裡兩名正在烹茶剪花的小丫頭出去,自己反手掩上了房門,才回過頭來叫了一聲:「小姐!」
「怎麼啦?春纖,什麼事這麼神秘兮兮的?」潔霓大惑不解。「瞧你一副緊張模樣!」
「小姐,大事不好了,」春纖滿臉鄭重的神色。「應家少爺今天來了。」
「來了就來了嘛,有什麼大不了,他又不是第一回來,每年總要來個三、五回,這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可是這一回不一樣呀!」春纖急得聲音也變了。「他剛才向少爺要求了,說想單獨見你一面。」
「什麼?單獨見我一面?」潔霓也嚇了一大跳,自從訂了親將近兩年多,連府和應府雖然往來頻繁,可是潔霓和瑋桓兩個當事人,卻從來沒有單獨見過面,甚至話也說不上一、兩句。
「小姐,你想應少爺為什麼在這時候想單獨見你一面?」春纖自從得知潔霓對訂了親的瑋桓無意後,也改口不再叫他姑爺了。
「我怎麼會知道呢?」潔霓表面鎮定,心中卻是陣陣驚慌,她才在盤算著要如何在不讓連、應兩家失面子的情況下,設法退了這門婚事,沒想到瑋桓卻突然要求見她一面,該不會是他已經有了迎娶的打算,要來探探她的口風。
「那你倒是見應少爺不見呢?小姐。」
「見呀,為什麼不見?」潔霓挺起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自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早晚我都得和他說清楚才行。」
「小姐,你可別當面就說出、退婚——」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潔霓露出極甜蜜可人的笑容說。「咱們走吧!瑋桓要在哪裡見我?帶我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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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兒引著應瑋桓繞過曲檻,穿過重重院落,來到一間朝南的小廳,風荷居的廳小,但院落卻很大,一長條的青石板路兩旁,錯落有致的放著四、五十盆盆景,一棵矯矯的龍爪槐樹,斜斜地伸出牆去,翠綠的濃蔭遮滿了整個院子,清風徐來,確實是盛夏避暑的好地方。
廳中的陳設淡雅宜人,一色湘妃竹製傢俱,磨花地磚,銀紅蟬翼紗的窗紗,將屋外的酷暑阻絕的乾乾淨淨。
「姑爺請坐一下,」一名侍兒慇勤地讓坐,並立刻倒了一盞茶過來。「我家姑娘待會兒就來。」
「煩勞兩位姊姊了。」瑋桓禮貌地回答。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得似有若無的環珮聲傳了過來,瑋桓才側耳細聽,卻又聽不見了,可是兩名侍立在旁的侍兒,已經不約而同的向門口移動,伸手打起了垂在門上的水晶珠簾。
環珮聲愈來愈清晰,也愈來愈近,終於連衣裙曳地、郎郎??嗦嗦的聲音也聽得見了,瑋桓不由得將目光移往門口,一陣幽香微度,接著眼前就閃出一名清麗絕俗的少女,她一身家常裝束,臉上脂粉不施,卻更顯得素艷幽姿,令人不敢仰望她風華絕代的容顏。
瑋桓的雙眼,彷彿被一種不知名的光芒照射到一般,讓他略顯驚慌地站了起來,內心更有著無限自慚形穢的感覺,不知不覺地低下了頭,並且避開潔霓的目光。
「應世兄,你好。」潔霓中規中矩的盈盈下拜,讓瑋桓嚇了一大跳,他和潔霓自幼一起長大,從小一起學書、學劍,他生性溫文,潔霓卻機變百出,古靈精怪,經常帶著頭搗蛋,瑋桓也記不清吃了潔霓多少苦頭,不料幾年不見,她竟長成一位如此秀麗端莊的大家閨秀。
「應少爺,我家小姐給您見禮了。」春纖看著瑋桓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特別提醒他一聲。
「哦!是、是,不敢當,」瑋桓如大夢初醒般,斂了斂衣襟,恭恭敬敬地回了禮。「連小姐,好久不見了。」
潔霓和瑋桓兩人同時站直,互相注視對方一眼,瑋桓這才發現,潔霓清亮的眸光,如同日光映照著千尺深潭反映出的一點寒光,幽邃而神秘,彷彿其中藏著古怪的小精靈,隨時隨地會出來捉弄人似的。
「小霓,原來你一點兒也沒有變!」瑋桓一時不察,就將心底的想法說了出來。「不過你裝淑女的本事愈來愈行了,我差一點就給你唬過去。」
潔霓掩口一笑,也脫口叫出了小時候的稱呼。「桓哥哥,你也是一點兒也沒有變呀!」兩人同時想起兒時一起在應家家塾中唸書的情景,彼此相視一笑。
「一轉眼,你就長成個大姑娘了,」瑋桓感慨地說。「而且還是個如此漂亮的姑娘,真是女大十八變。」
「聽你這麼說,好像我小時候很醜似的。」潔霓噘起了嘴,抗議著說。
「丑倒是不醜,不過那時候的你呀,也像男孩子一樣結著雙角髻,成天爬樹、捉青蛙,還帶著頭玩官兵捉強盜,哪有半點女孩兒家的樣子。」
潔霓臉上一紅,不過嘴頭兒上毫不放鬆,也取笑起瑋桓了。「我記得桓哥哥倒是少年老成,行規步矩,儼然一個小夫子,有一次還惹得幾個功課差的同學看不順眼,攔在路上找碴,打算揍你一頓。」
「哈哈,可不是嗎?那回多虧你來解圍,」瑋桓自己也笑了。「我記得你那天威風凜凜,拿著馬鞭子狠狠地打了那些小潑皮一頓,嚇得他們以後還尊你為『老大』哩。」
想起兒時趣事,原先橫互在潔霓和瑋桓之間的那份陌生和尷尬,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潔霓今天梳著「百葉髻」,鬢上插著一支翹尾的燕形金釵,釵上垂著一串紅寶石,隨著她的笑聲不住晃動,光芒閃耀,讓瑋桓幾乎眼花繚亂。
而潔霓嬌憨可掬的模樣,更令瑋桓不由得心動,他想起了他們兩人此刻是未婚夫婦呢,這一樁婚姻在江南可是人盡皆知的大事,不只因為男方應家是揚州的知名世家,也是全國門第最尊貴的「十大家族」之一,女方的連家,則是新近崛起的江南首富,兩家聯姻自然轟動江南,也是對彼此家族都有利的事,只不過在這場婚姻議定的過程中,誰也沒來問過兩位當事人的意見,或許就因為他們兩人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雙方家長就認定了瑋桓和潔霓一定會滿意這樁婚事。
「桓哥哥,你在想什麼?」潔霓好奇地問,以瑋桓處處守禮的個性,居然會大膽逾越禮教,要求單獨見她一面,這已經很奇怪,沒想到見了她卻又淨說些童年往事,現在更是兩眼直盯著她,一言不發,到底為了什麼呢?
「小霓,我、我……」瑋桓只覺得口齒乾澀,喉嚨發緊,雙手直冒汗。「我有件事,要、要告訴你。」
「嗯,你說好了,我聽著呢!」
瑋桓不立刻說話,只瞅了瞅春纖和兩名侍立一旁的婢女,潔霓意會了,轉頭對著春纖使了個眼色,春纖馬上藉故支使兩名婢女出去,自己則站到門耳去把風。
「桓哥哥——」潔霓從未見過瑋桓這麼緊張的神態,驚疑地叫了一聲。
「小霓,這件事我只能求你諒解、成全,」瑋桓邊說邊站了起來,對著潔霓一揖到地。「一生一世我應瑋桓都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潔霓大吃一驚,連忙站起來,避開了瑋桓的大禮。「桓哥哥,請別這樣,有什麼事請說出來,如果有什麼麻煩,大家商量著解決,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絕不推辭。」
「小霓,我——」瑋桓遲疑了一下,才困難地說:「請你諒解,我、我不能和你、完婚……」
「啊!」潔霓乍聽之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不能……呃、你的意思是、你要退婚?」「潔霓,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瑋桓臉上露出了抱歉的表情。「總之一切求你成全。」
潔霓對瑋桓和這門婚事其實也不滿意,心底屢次想退婚,不過現在瑋桓先說了出來,還是不免令她心中不快,特別是她的自尊心,所受的打擊可真不算小,因此沉著臉問:「為什麼當初你不言語,現在才說這樣的話?」
瑋桓沉默著,他知道潔霓一定很難受,特別是退婚之事如果成真,一定會使她和連家成為全江南人的笑柄,但是他自己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潔霓,我——」
「你至少該給我一個交代吧!」潔霓並不傷心,她的心始終不在瑋桓身上,所以也沒什麼可傷的,但是她不能不考慮到這件事對她母親、哥哥的傷害。
「唉!其實我……」瑋桓長歎了一聲。「潔霓,我之所以要退婚,是不讓自己自誤誤人,臨了還拖著你一起下水,害了三個人。」
「三個人?」潔霓驚訝極了,難道瑋桓心目中另有戀人。「桓哥哥,你還是將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訴我吧!」
「我來這裡就是要說出真相,並不打算瞞著你,」瑋桓憂思滿面,愁腸百結,但還是說出了事實,原來他必須退婚的原因是:他早有了真心相戀的戀人了。
「哦?」潔霓真的很不能想像,像書獃子一樣的瑋桓也會背著父母長輩,有了一位不為人知的戀人。「這位小姐是——」
「她、呃、她叫小蠻,我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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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蠻並不是漢人,她是苗人,苗族本身還分作很多族,俗稱百越,其中勢力最大三支是「東越國」、「南越國」及「百越國」,三國都一直是大唐的藩屬國,每年春秋兩季定期派遣特使向大唐朝貢,而大唐為了表示親善,也同意苗人的貿易要求,設有專門的貿易特使,負責兩國貿易之事。
揚州應家世代就擔任皇商,從應瑋桓的祖父時就擔任與南方各國貿易特使的職務,每年南方的藩屬國前來朝貢,以及大唐與苗族間每年三次的定期貿易,都是由應家負責接待及經手,而瑋桓是應家的獨子,所以從三年前起就世襲了這項「貿易使」的官職。
「去年春天,東越國新王繼位,舉行登基大典,」瑋桓娓娓地說明。「照例邀請我去觀禮,京裡也有不少的賜物下來,所以我就帶著從人,運了這批禮物到苗疆去了。」
「是了,那一次我也聽哥哥說了,」潔霓也有點印象。「彷彿你去了很久,大約待了快大半年吧!」
「是的,」瑋桓點點頭,那一次他是第一次深入苗疆,又值春天,苗疆一帶的桃花瘴氣那一年剛好發作的十分厲害,瑋桓長途跋涉,本來就很勞累,他素日又是使心不使力的人,難免體力不支,再加上從沒見識過這種桃花瘴,不知避忌,強行趕路,終於在他抵達苗疆後的幾天,就生了一場大病。
「那麼想必是這位小蠻姑娘照顧你,」潔霓猜測著說,她知道瑋桓的性格,不輕易動情,但是一旦心有所屬,卻絕對溫柔重情,而且專一不二。「她對你一定很好了。」
「她待我固然極好,可是我並不是因為這樣,才忘了——」瑋桓看了潔霓一眼才說:「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還有那個、呃、婚約。」
「就忘了也沒關係,」潔霓滿不在乎地笑著說。「後來呢?」
「我在東越國的王宮中養病,小蠻倒是常常來看我,剛開始我誤以為她只是個身份略高的侍兒,後來才發現她竟是新國王的嫡親妹妹『百靈公主』。」
「啊?公主?」潔霓也吃了一驚,但隨即半含酸意的取笑著說:「怪不得桓哥哥動心,我不過是平民百姓家的丫頭,當然及不上人家金枝玉葉的公主了。」
「小霓!」瑋桓急了,分辯著說:「我並未負心。」
潔霓一怔,心知瑋桓誤會了。「桓哥哥,這樁婚事是雙方家長作主,你、我無置喙餘地,」接下來,潔霓只能很婉轉的暗示。「彼此無心,何來負心之說?」
「啊!小霓,你的意思是——」瑋桓精神一振,他原本擔心的就是潔霓的反應,現在聽她這麼一說,這樁婚事她也和他一樣身不由己,那麼事情或許有轉機。
「我的意思待會兒再說,」潔霓淺淺一笑。「還是先說你的故事吧,在苗疆既有奇遇,後來如何了卻這一段相思債呢?」
「其實我一入苗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先認識了小蠻,但我知道自己有婚約,又怎麼肯去招惹小蠻呢?。只有百般克制心神,處處躲避她,」瑋桓再無顧忌,毫無隱瞞的說出實情。「小蠻也誤以為我討厭她,對我頗有怨懟之意,唉!」
「桓哥哥,你捨得辜負美人深恩?」潔霓打趣地問。「真是太不解風情了,我都要為這位百靈公主一掬同情之淚。」
「你真是的!我好好跟你說話,」瑋桓臉上訕訕的。埋怨地說。「你又拉扯上這些,一味打趣我。」
「啊喲,我們兩人自小到大開過的玩笑還少了?偏偏這會兒你有了心上人,就不許我開玩笑了,真是見色忘友。」
「人家心裡急,你反而愈說愈厲害了,」瑋桓不悅地說。「你既然這樣取笑人,我也不敢再說下去了。」
「桓哥哥,別生氣嘛,」潔霓笑嘻嘻地說。「好嘛,你說、你說,我不再多嘴了。」
「對小蠻的深情,我也不是全然無感,但礙於婚約,我只有忍痛割捨,」瑋桓臉上露出了溫柔與甜蜜的神色。「小蠻以為我嫌棄她是異族女子,整天鬱悒傷心,後來她母親知道了,認為不能讓她這樣下去,決定為她拋繡球擇婿,誰知道小蠻竟做了手腳,將那顆繡球拋到了我身上。」「哦!真想不到這位公主居然如此大膽又聰明,」潔霓心中暗暗佩服。「果然是個奇女子,有機會倒要認識認識她。」
「罷!罷!不見也罷!」瑋桓搖著頭說。「你還不夠鬼機靈,還當得起再加上一個小蠻,你們兩人要是湊在一起,連天都會給你們兩人扯翻了下來。」
「哼!你這麼說,我就非見她不可,」潔霓不服氣地說了一句,才追問:「不過你接了繡球以後呢?可得當駙馬爺了。」
「剛開始我不肯,無奈——」
「無奈『英雄難過美人關」嘍?」
瑋桓尷尬的一笑,也不和潔霓多爭辯,只往下說:「我和小蠻並未成婚,只是訂下了親事,我明白這件事一定會讓我的家人不諒解,所以打算過一陣子再帶她回家,向爹娘請罪,再到府上來賠禮。」
「我娘和我哥哥這邊,你不必擔心,包在我身上,絕不會讓你為難,」潔霓打包票地說。「倒是奶奶、爹、娘那邊,只怕不好應付呢!」
「不好應付還罷了,現在是連應付的機會都沒有,」瑋桓哀戚地說。「我在苗疆因為要多待幾個月,就打發一名隨從李三先回來報信,哪知道這混蛋卻到我爹面前告了一狀。」
「這可糟了!世伯為人一向方正守禮,要是知道你不告而娶,準會生很大的氣,」潔霓驚呼。「小蠻公主要進應家的門可就難了。」
「的確如你所言,我爹得知消息後大怒,立刻發了急信命我回家,」瑋桓說明當時的情況。「也是我不好,為了怕爹責罰,也怕他給小蠻難堪,所以接了信並沒有立刻回家。」
「噢!桓哥哥,這件事你這處理就大錯特錯了。」
「是啊,不過當時我沒想到那麼多,」瑋桓很懊悔地說。「最後家裡來了信,騙我說奶奶因為思念我而重病,要我回家見她最後一面,我想到自己讓奶奶這麼擔心,心裡也實在難過,就和小蠻說好,見了奶奶,等她病好之後,一定再到苗疆去接她。」
「桓哥哥,你不用再說,我全都知道了,」潔霓以同情的口吻說。「等你人回來,世伯他們一定軟禁了你,再不讓你出門了,對嗎?」
「唉!就連今天到府上來,我爹都還派了三個僕從跟著,」瑋桓憂傷地說。「小蠻的事,他們根本連聽都不聽,更別說派人去接她了,我現在連隻言片語都無法傳給她。」
「桓哥哥,那怎麼好?」潔霓也為瑋桓著急。「小蠻公主一定日夜盼著你。」
「我現在是無法可想了,不過,我和小蠻已經有了生死之約,橫豎我都不會辜負她,既然生不能相聚,大不了兩人同死,到九泉之下再結同心。」
「呸呸呸!桓哥哥,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什麼死啊活的,就不為自己,也別開口咒你心愛的人兒嘛。」
「不是的,潔霓,你不知道,小蠻的母親、大哥對漢人的疑忌很深,他們根本不讓我走,後來小蠻欺騙說在我身上下了情蠱,我若一年不回去,或是另娶他人,就會在新婚夜裂心斷腸而死。」
「啊?有這麼厲害的蠱毒?」
「原本小蠻決不肯在我身上用蠱,不過她的母親、兄長卻不相信她,所以還是找了巫師作法,在我和小蠻身上下了情蠱,今年的九月之前,我若不回苗疆,我和小蠻都難逃一死。唉!我這趟得以回來,其實等於是小蠻用性命做保的結果。」
「我和小蠻早就說好了,生死相依,所以為她而死,我是無悔無怨的。」瑋桓堅定地說。
「你死了,小蠻姑娘呢?」
「情蠱一定要下在情人、夫婦之間,原來是苗人間用來表示愛情堅貞不二的一種奇蠱,被下蠱的兩人必須情深意堅,日後只要一方變心別戀,兩人都會斷腸裂心而死。」
「那就是說,小蠻姑娘也願意為你而死了,」潔霓非常感動。「沒想到你們兩人竟有如許的深情,桓哥哥,你們兩人應該長相廝守,做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美眷才是!」
瑋桓神色淒然,頹然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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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瑋桓告辭回去之後,潔霓一直是長吁短歎,春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潔霓心事重重,似乎有著解不開的心結。
「小姐,歇一歇吧,這兩天你老是這麼悒悒寡歡,該不是應少爺來說了什麼吧?」春纖擔心地問。「那天不是看你和他有說有笑的嗎?」
潔霓秀眉微蹙,搖了搖頭。「你不知道的,這是好幾重的糾葛,好比一團線球,本來我以為只打了一、兩個死結,哪裡知道重重纏繞著好幾個死結,唉!根本就無法可解。」
「這是怎麼說呢?我真聽不懂了,」春纖困惑地想了想,找出一番話來勸慰著說:「不過依我想,既然是死結,總是無法可解才叫死結嘛!如果還是硬要去解,可不是庸人自擾、白費神嗎?」
「庸人自擾、白費神?」潔霓被這句話一震,不由得低低沉吟著。「無法可解的死結……解不開……死結……」她正念著,眼波慢回,突然在紫檀妝台上瞥見一把亮的小銀剪,觸動了她的記憶。
「小姐,怎麼啦?」看見潔霓整個人木然不動,眸光炯炯地盯住妝台,春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忍不住推了推潔霓。「到底說句話兒!別嚇我!別是撞著什麼邪祟,還是生病了吧?」
「哈!我想明白了,原來如此!」潔霓不理會春纖,自顧自地大叫了起來。「我想出法子了。」
春纖正倒了杯來自四川、據說有安神定魄功效的「蒙山石花茶」過來,一聽潔霓大嚷大叫,嚇了一大跳,險些將茶水潑了出來。「小姐!」
「沒事兒,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事,心裡激動而已,」潔霓不好意思笑笑說。「嗯,茶拿過來吧,整個下午一口水也沒喝,現在真有些渴了。」
春纖依言將一隻細瓷茶盅端了過來,附帶還有一小盤醃製的紫蘇芽姜,以及幾塊做成玫瑰花式的菱粉糕。「這是廚房剛送來的點心,小姐多少嘗一點吧!」
「嗯,這兩樣還清淡些,」潔霓喝了一口茶。「對了,你將那柄銀剪子和那九連環螺甸盒拿過來。」
「才費了白天心思,這會子吃點心、喝茶的當口,還不乘機歇一歇,何苦又去弄這勞什子?」
「不妨事,我都已經想明白了,」潔霓笑道。「還是多虧了你,一言驚醒夢中人,過去我太庸人自擾,其實不只是我,瑋桓也是,現在一放下心,可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小姐,你這一大篇子啞謎,我一句也聽不懂。」
「待會兒再跟你解釋,去!拿那銀剪子和螺甸盒過來。」
春纖無法再勸,只好都拿過來,放在潔霓所坐的玉棕榻前一張雲母石几上。「小姐,你真的解得了這只九連環嗎?」
「當然了,你且看我的手段,」潔霓胸有成竹地說。「其實本來就不難,是我自己想太多,鑽進了牛角尖,要不早該解開了。」說完,她拿起鋒利的銀剪子,手起剪落,一下子就將九連環鉸斷了。
「啊——」春纖低呼了一聲,雙眼圓睜,不敢置信地看著潔霓和那斷成兩截的九連環。
「你明白了嗎?春纖。」潔霓含笑問。
「小姐,我真不明白,如果要鉸斷它,這根本不算是一種解法嘛!」
「誰說不是解法,又沒限定要將九連環保存完整,」潔霓好整以暇地說。「你是不是在想鉸斷這種方法,連三歲孩子都會,一點也不稀奇,這就是人的通病了,很多事本來就是簡單的,偏偏我們就要故意想得很複雜。」
「嗯,聽你這麼說,似乎又有道理。」
「何止有道理,這根本就是所有事情的本質,每件事都該回到它最基本的部分去看,才能找出真正的解決之道,」潔霓得意地說。「所以我現在也想出了,該怎麼解決我和桓哥哥這樁麻煩婚事的方法,不但如此,還可以讓他和那位小蠻公主,一圓鴛鴦夢哩。」
「喲,怎麼又跑出個小蠻公主了?怎麼回事?」
「我說給你聽——」潔霓一五一十地說出了瑋桓和小蠻的一段情緣,春纖又是驚奇又是感動。
「真想不到應少爺、你和那位小蠻公主,三人之間還真是重重糾葛,」春纖好奇地問。「小姐,那你究竟想出什麼法子,來解決這理不清的麻煩呢?」
「這個嘛!現在還是天機不可洩漏,」潔霓指著螺甸盒子說。「反正也和打開這只盒子一樣,用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了。」
潔霓提到了這只盒子,點醒了春纖,她笑著說:「對了,還不知道這盒子裡藏著什麼呢?小姐,快打開看看嘛!」
「倒也是,只顧著打開盒子,竟忘了看裡頭有什麼了。」潔霓有些緊張地掀開盒蓋,只見盒底襯著雪白的重絹,絹上放一兩顆圓潤小巧、色澤殷紅的紅豆,潔霓和春纖俱是一愣。
「兩顆紅豆!」春纖不解地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這麼「鄭重」其事送來的禮物,竟只是江南常見的紅豆。「這文相公究竟是什麼意思?」
潔霓用指尖拈起紅豆,用手絹輕輕擦拭著這兩顆紅豆,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愁,低低地吟著:「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春纖一時恍然大悟,嘴角不禁帶著濃濃的笑意,自言自語地說:「哦——原來這裡的結,纏住的不只是三個人而已,竟是四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