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比記憶中更清麗了,文翌軒在心底輕輕歎息,乍見的第一眼,他有一度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又驚疑著是不是自己的思念太深,竟產生了幻覺,而這一份疑真似幻的重逢,帶來一陣巨大的狂喜,如洶湧的波濤衝擊著他全身。
站在翌軒面前的潔霓,右手緊緊捏住了湖綠撒花手絹,一顆心怦怦狂跳,是夢還是幻?都不是的,這裡只不過是個偏僻小鎮中的簡陋客店;非夢亦非幻?那為什麼原本盤據心頭的人影,會化做如此真實的影像,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你收到我的禮物了?」先開口的人是翌軒。「那只九連環鎖,解開了嗎?」
潔霓的雙頰飛上兩片暈紅,她想到了那只嫘甸盒中的兩顆相思豆,原本伶俐的口齒突然生澀起來,好半天才說:「如果說沒收到,你不信;若說收到了,我自己不信。」
翌軒一怔,想不到潔霓的回答會如此雋妙。
那份「禮物」實際上也代表了他對伊人的一片素心,可是潔霓的回答卻似乎是指她已經看到了那兩顆紅豆,但對紅豆意寓相思之意,卻仍有所存疑。
「你為什麼不說話?」潔霓看見翌軒不言不語,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盯著她,忍不住問。「準是在肚子裡罵我,對不對?」
「我為什麼要罵你呢?」翌軒又恢復了那副瀟灑不羈的神態,嘴角略微上揚,似笑非笑地說。「只為了你不相信收到的那份東西,會是我送的『禮物』?」
「什麼禮物?根本就是作弄人的惡作劇,」潔霓別過臉,不敢和翌軒目光相接。「那只九連環根本就是沒人能解開的死結。」
「誰說沒人能解開?你不是就解開了嗎?」翌軒眨眨眼。「喲!該不會你不是人吧?」
「你說誰不是人?」潔霓慎怒地罵了起來。「對!你是人,大大的惡人、渾人、無恥之人……」
「哈哈哈,想不到你挺會罵人的,真不知道景琛聽過這些話沒有,」翌軒忍俊不住的大笑起來。「哈哈,你哥哥以前總說,他有個最明慧可人的妹妹,沒想到,哈哈哈……」
「沒想到我又潑辣、又蠻橫、又刁嘴利舌的,你心裡是這麼想,對吧?」潔霓瞪著翌軒,沒好氣地說。「我是怎麼樣的人,干你什麼事?再說你不先罵我,我又怎麼會罵你?我只是正當防衛而已。」
「但是我並沒有罵你呀,剛才分明是姑娘先開口罵我。」
「你明明罵了我,現在又不認賬了,」潔霓對著翌軒一吐舌,扮了個俏皮至極的鬼臉。「哼!是男子漢大丈夫,可得敢做敢當。」
「只要文某人做過的事,當然敢承擔,不過我的確不曾罵你。」
「你明明就罵了人家。」
「哦?看來我們真要好好對質一番了,」翌軒帶著笑看著潔霓問:「我罵了你什麼?」
潔霓氣鼓鼓地回答:「你說我不是人。」
「呃,『不是人』這一句可是好話,也不是人人當得起的讚美,」翌軒一臉誇張的無辜表情。「我是在恭維姑娘,怎麼會是罵你呢?」
「什麼?說我不是人還是恭維我的好話?」潔霓又好氣、又好笑、又好奇。「好吧,本姑娘倒要聽聽你還能掰出什麼歪理來圓謊?」
「我說姑娘不是人,那當然是好話,」翌軒的眸子閃過一絲狡獪的光芒,神色自若地說。「九天雲影之上、西王母身邊的董雙成、許飛瓊,從沒人敢褻瀆說她們是人,『不是人』,卻可以是仙子、是天上明星下凡,這難道也不算好話?」
聽見翌軒將自己比成了神話故事中驚艷絕倫的仙女,潔霓心上泛起一股甜絲絲的喜悅,臉上的怒容也消褪了,不過她也不曾笑,只是白了翌軒一眼,彷彿恨他故意捉弄人似的。
翌軒看了看潔霓的臉色,並無慍容,笑嘻嘻地再問一句:「我這麼費心的恭維姑娘,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吧?」
「什麼用心良苦?」潔霓忽然轉過身背對著翌軒,語氣也故意裝得極平淡。「我不懂。」
「唉!」翌軒只是歎了一口氣,卻不回答。
「剛才一股勁兒的瞎三話四,拿著人家取笑,」潔霓看翌軒老是不說話,半唳半實地說。「現在正經問你,偏偏又不說了。」
「你真想聽嗎?」
「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潔霓旋過身,就想到自己的房中,可是卻又有些不捨,又補上一句。「喂,你到底想不想說嘛!」
「現在我又不想說了,」翌軒半正經、半玩笑地說。「世上聽得懂真心話的知心人太少了,假話我又不愛說,倒不如不說的好。」
這分明是要我承認是他的「知心人」嘛!
潔霓心頭一驚,抬起長長的睫毛,瞟了翌軒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瞼。「又在裝神弄鬼了,愛說不說,隨便!」說完,潔霓不再理睬翌軒,想繞過他身邊回房去,不料翌軒卻一路跟著她來到客棧的西跨院,潔霓和應瑋桓就住在西跨院的南屋小套間內。
「咦!你這人一路跟著我做什麼?」潔霓不高興地說。「難道騷擾良家婦女,也是大名鼎鼎的京師神策軍統領、皇上御封龍驥將軍的『長才』嗎?」
「連姑娘,我並沒有騷擾你呀,」翌軒倚在牆上,盯著潔霓笑說。「這個客棧又不是你家開的,就算是吧,我上門是客,你也得客客氣氣的招呼我才對呀!」
「就可惜了這家客店不是我開的,要不然像你這樣的惡客,非用大掃帚趕你出去不可。」
「嘿嘿嘿,連姑娘,你對鄰居可太凶了一點吧,」翌軒露出兩排整齊白亮的牙齒,笑著說。「正巧不巧的,我就住在對過的北屋,所以今天晚上咱們可算得上比鄰而居了。」
「你住在對面?」潔霓如羽扇般的長睫不住眨動,心頭飛快地轉動著主意,剛才住店的時候,她本來是要求獨院單間的客房,不過那剃著光頭的店小二卻說獨院的房子都被包下來了,後來才說在西跨院可勻出朝南的半套客房,沒想到對面的北屋住的人居然是文翌軒!
「對於肯勻出半套客房讓給你的鄰居,你的態度可不能算是好呀,連姑娘,」翌軒彷彿知道潔霓心中的想法,略帶嘲諷地說。「連句謝謝也沒有,未免太過河拆橋了吧。」
潔霓警覺地想到,文翌軒或許還要私下去探望她大哥連景琛,可不能讓他洩漏了她的行蹤。因此潔霓的眼珠子轉了轉,對著翌軒嫣然一笑。「文將軍,你不是奉旨到南越國出差嗎?欽差大人不是一路都該有驛站可以投宿,況且地方官員也會妥善接待,為什麼你偏偏住客店呢?」
「住到驛站去,少不得要應付官場上的應酬,無非是大魚大肉、喝酒點戲,其中多少民脂民膏?」翌軒也不隱瞞地說。「再說這趟差事很簡單,何必一路擺出官架子,騷擾地方呢?」
「江南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吏,到我家來過的也不算少了,只見過唯恐人家對他招待不周、排場不夠大,」潔霓搖著頭說。「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一路隱姓埋名的欽差大人,真不知道你是太傻,還是太好?」
「我嘛,既不是傻,也不是好,」翌軒一雙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視著潔霓,以低沉的嗓音緩緩說。「我是在發癡,為了一個驕傲而美麗的小姑娘發癡……」
翌軒最後一句話平地一聲雷似地,重重撞擊著潔霓的心,她秋波流眄、眸光如醉,可是心底卻是一陣羞、一陣喜、一陣慌,心跳臉熱,幾乎不知何以自處。
隔了一會兒,潔霓才漸漸冷靜了下來,正想找句話掩飾自己情緒上的波動,哪知道她才微啟櫻唇,就先聽到一聲嬌媚如黃鶯出谷的女子聲音,一路喚著:「文大哥!」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柔情與激動。
潔霓的心往下一沉,接著眼前就閃出一個嬌小的倩影,只見那倩影飛奔到翌軒的身旁,伸出一隻纖如春蔥的素手,拉住了翌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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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過「女人是水做的」,從前潔霓並不能真正瞭解這句話的意義,可是現在她卻再明白也沒有了,因為她親眼見到了一個溫柔似水、也明秀如水的少女,正小鳥依人的站在翌軒的身旁。
這名突然現身的陌生少女,年紀大約只有二十歲上下,嬌小纖美如精緻的香扇墜子,如畫的眉目,秋水般清澈澄亮的雙瞳,櫻桃似的朱唇,以及唇畔的一隻小酒窩,除了清秀的五官外,她最系人心處的還是全身散發出來的那一股柔婉和嫵媚,她的一舉一動,無不充滿柔情似水的魅力。
她的衣著十分鮮麗,藕色的繡糯,曳地的翠綠百褶裙,腰間繫著一條五彩文繡的錦帶,柔亮如絲的長髮鬆鬆披垂到腰際,只以一條銀色絲帶綰住,柔美如玉的素手上帶著一串銀質手釗,隨著她的舉手投足不住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潔霓歎了一聲,眼前的這名少女就像一彎清淺的小溪般,雖不是令人驚才驚艷,卻讓人觀之忘俗,舉手投足間引人心生愛憐,如果女人真的都是水做的,潔霓不得不承認,這名少女是「春波碧水」,而她自己則像是一塊凝凍的冰塊。
「文大哥!」那名少女拉拉翌軒的衣袖,開口問。「這位姊姊是——」
「這位是連姑娘,」翌軒雖是在介紹潔霓,可是他的目光卻始終只在新來的少女身上。「百靈,找我有事嗎?」
叫百靈的少女看了看潔霓,對她露出可人的笑靨說:「連姊姊,抱歉,打斷你們的談話,我只和文大哥說一句話,就把他還給你了。」
潔霓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本想說兩句冷話,表示自己和文翌軒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名少女楚楚動人的風致下,潔霓硬是說不出諷刺人的話,只好勉強一笑說:「我的話早已經說完了,現在是該把你的『文大哥』還給你的時候了。」說完,她就翩然回身,消失在南屋的門後。
百靈望著潔霓的背影,似乎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文大哥,連姑娘生我的氣了嗎?」
「沒有,沒有人能對你生氣的,百靈,」翌軒面露苦笑,心想他和潔霓在一起的時候似乎總是在爭吵、生氣。「她如果要生氣,也只會生我的氣。」
「真的嗎?希望我沒有得罪你的朋友才好。」
「不會的,別理她,過一會兒就好了。」翌軒柔聲說。「對了,百靈,你來找我有事嗎?」百靈轉過頭,水漾漾的大眼睛凝視著翌軒,先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才低聲地說:「文大哥,我、我終於找著他了。」語氣中滿蘊著深情和纏綿之意。
「真的?在哪裡?」翌軒很驚訝地問。
「在這裡,他人就在這兒,」百靈的身子微顫,顯然是十分興奮和狂喜。「我知道,剛才我、我看見了他的書僮,還有、他、他的背影……」
「百靈,你確定嗎?」翌軒又問。「你不是說他人在揚州嗎?這裡離揚州還有兩百多里路呢!」
「我絕不會認錯人的,文大哥,」百靈的聲音輕柔,語氣卻十分肯定地說。「他、他的背影,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
「哦,綠楊鎮是個小地方,只要他在這裡,我就一定找得到他,」翌軒向百靈保證。「你在哪裡看見他的?快帶我去!」
可是百靈卻不言不動,只是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
「百靈?怎麼啦?」
「文大哥,我、我……」百靈慾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說。「我怕他、他根本不想見我,其實我也不一定要見著他的面,只要遠遠的望他一眼,知道他平安,要是能再親耳聽見他說兩句話,那就夠了。」
「百靈,你別擔心,我想他一定很思念你。」翌軒看見百靈又是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表情,暗下決心要先去找到這個人,看看他的態度如何,至少要他在百靈面前裝也要裝出驚喜交集的樣子來。
百靈展睫抬眼,感激地看了翌軒一眼。「文大哥,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我真不知何以回報。」
「百靈,你又說見外話了,」翌軒輕撫著百靈的長髮。「其實你已經給了我最好的回報了。」
「啊?什麼?」百靈不解地望著翌軒。
「我們一路自越地北上,有你這麼位溫柔解語的俏佳人相伴,解了我不少旅途寂寞,這不就是最好的回報了嗎?」
「只怕我給文大哥添了不少麻煩,」百靈羞怯地一笑。「我一個人跑出來,人生地不熟,如果不是文大哥,我還不知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翌軒也笑了,拉著百靈正要往外走,才走到過道上,就聽到隔著窗傳來「嘿嘿」的冷笑聲,然後一扇窗開了個小縫,一隻小布包夾著風勢向他們擲了過來,翌軒將百靈拉到身後,免得被打傷,順手一抄接住了布包。
「這份禮物還是轉送給你那位日夜相伴的解語花吧!」語音甫落,「砰」的一聲,窗子就重重的關上了。
翌軒一呆,那個布包觸手生硬、有稜有角,他心知肚明那正是自己臨離開揚州時,送給潔霓的那只螺甸盒子。
「文大哥,唉!」百靈歎了一口氣說。「我終究還是給你添了麻煩,連姑娘是為了我生氣吧?」
「百靈,你不用擔心,她就愛使小性子,」翌軒不但不擔心,反而露出了極愉快的笑容,並且大聲地說:「別理她,過會兒就好了。」
「文大哥,我看你還是去看看連姑娘吧,她——」百靈一句話沒說完,翌軒已經不由分說的拉著她走了,邊走,他還邊更大聲地說:「咱們走了,哪有這麼多工夫理她呢,還是為你去辦正事要緊。」兩人一陣風似的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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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這輩子再不要來跟我說話!」潔霓坐在客棧潔淨的上房內,低低的咒了一聲。「最好一出門就遇上——」
「遇上什麼呀?小姐,」春纖在房內,早將剛才那一段公案聽得明明白白。「既然捨不得咒人家文相公,何苦和桌上的這條氈毯過不去呢?」
原來剛才春纖在街上買了不少核桃,正拿著小鉗子剝核桃,忽然潔霓跑了進來,冷著一張臉,春纖也不敢多問,潔霓人坐在屋裡,卻全神貫注在聽屋外的動靜,待聽見翌軒說到「別理她!過一會兒就好了」,霎時間勾起了潔霓全部的心頭火。
春纖也嚇了一跳,原想安慰潔霓兩句,卻見到潔霓起身在她的箱奩內翻找出一個小布包,開窗對著文翌軒擲了出去,然後整個人就坐在椅上不發一語,順手拿起一片鋒利的核桃殼,在桌上的猩紅氈毯上,狠力刮著,左一道,右一道,眼看著那原本半新不舊的氈毯漸漸起了毛,很快就要破了。
「這是何苦呢?」春纖走過來,從潔霓手中拿下了核桃殼。「我說你和文相公兩人真是一對歡喜冤家,還真應了那句俗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這丫頭!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潔霓啐了春纖一聲。「什麼冤家不冤家的,難聽死了。」
「原本嘛!文相公和小姐兩人,一個在長安、一個在揚州,誰曉得就會撞在一起,現在連你逃家出來,都會在路上碰到他,這也太天緣巧合了吧。」
「你愈說愈胡來,什麼天緣巧合,」潔霓沉著臉說。「我和他偏偏是三輩子的仇人,這輩子來報仇的。」
「嘻嘻嘻,是仇人也好,是情人也罷,總之是三生注定的緣分,」春纖嘻皮笑臉地說。「我看你這回可是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天魔星,逃不了了。」
「胡說!他和我有什麼干係,」潔霓賭氣地說。「從今天起我就當他是陌生人,大家撂開手,誰也不理誰。」
「謝天謝地,真要能這樣那倒好了,」春纖閒閒地說。「也省了多少心,從此你也不會再成天發著呆,一下子微笑、一下子皺眉、一下子又是喃喃自語。」
「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像你說的這麼古里古怪來著了?」
「有也罷,沒有也罷,」春纖邊收拾桌上的核桃,邊說。「反正小姐才說了,從今天起大家撂開手,咱們以後也不會再和文相公有什麼牽扯了。」
「嗯。」潔霓並沒有聽進去,一雙長長的睫毛如羽扇般不住閃動,眸瞳中燃燒著怒火,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春纖自小看慣了潔霓這副表情,不禁搖了搖頭。「小姐,我看你是撂不開手的,這會子又在打什麼主意了,對不對?」
「我會撂開手的,只不過之前我得先討回個公道,」潔霓反駁著說。「這文翌軒三番兩次的戲弄我,可不能這樣就算了,那太便宜他了。」
「算了吧,我的好小姐,這件事說起來還是你先找人家麻煩,」春纖笑著說。「所以當然還是你要先罷手才對嘛。」
「咦?你這丫頭,居然幫著外人來教訓我,真是吃裡扒外。」
「倒不是春纖吃裡扒外,我全是為了小姐好,」春纖瞅著潔霓說。「其實小姐的心事,我再清楚也沒有了。」
「我、我哪有什麼心事?」潔霓嘴硬得不承認。「少胡說了。」
「不是我多嘴,小姐,」春纖看著潔霓說。「你也別怨人家文相公對那位百靈姑娘好,本來嘛,像她那麼溫柔婉約,真是我見猶憐,哪個人不心疼她三分呢!」
潔霓心中一動,忍不住問:「你一直在屋裡,又沒見到那百靈姑娘,怎麼知道她溫柔,還有什麼我見猶憐的?」
「哎喲,何必見面才知道,就在屋裡聽見她說幾句話,就可以想見她那副弱不勝衣的嬌怯模樣了。」
「這倒也是,我從沒見過那樣溫柔似水的女子,」潔霓衷心地說。「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波都那麼纏綿宛轉,令人銷魂蝕骨,可又不是故意做作出來的狐媚,而是純出自然的嬌柔。」「小姐,你可要小心了,男人對這種女人的抵抗力最低了,」春纖一拍手說。「你如果想要文相公也對你好,可得向人家百靈姑娘多學一點才成哩。」
「呸!呸!誰要他對我好了?」潔霓嬌嗔著說。「我才不稀罕!」
「哦?是嗎?」春纖一臉古怪詭秘的笑容。「真的不稀罕?」
「你做出這古怪表情幹什麼?」潔霓微感羞惱地說。「我說不稀罕就是不稀罕,怎麼?你彷彿不信似的?」
「哈!」春纖忍不住笑了一聲,才悠悠地說:「我幹麼『彷彿』不信,我根本就不信。」
「嘿!你這沒大沒小的鬼丫頭,愈說愈得意了,」潔霓站了起來。「看我今天怎麼教訓你!」說完按著春纖往床上一推,伸手就去擰她的腮,急得春纖哇哇大叫,一邊還笑得喘不過氣來,到最後只得向潔霓討饒。
兩人正鬧得不可開交,忽然聽見有人在門外敲門,連忙坐了起來。
******************
「是誰?」春纖幫著潔霓理好衣衫,才走到門邊去問。
「小霓,是我。」應瑋桓帶著書僮興兒站在門外等著。
春纖開了門。「應少爺,請進來。」
「桓哥哥,找我有事嗎?」潔霓已經整理好剛才弄縐的衣衫和髮髻,微笑地問。「明天就要進入雲南了,你不是要去雇幾名腳夫嗎?是不是都好了?」
「還沒找到足夠的人手,看樣子明天要在這裡多留一天了,」瑋桓站在門口說。「對了,這家旅店的大司務生了個兒子,請假回家去了,今天不供膳,我是來找你和春纖一起去吃飯。」
「嗯,你再等一會兒,我們換件衣裳就出來。」
他們投宿的「綠楊鎮」只是個小地方,整個鎮上只有一間破舊的小酒樓,陳舊老朽的店堂幾乎快塌了,可是門口一塊大匾以狂草書著「煙雨樓」三字。
「在這裡吃飯?」潔霓皺著眉,她生性好潔,這間老店的模樣實在引不起她半點食慾。
「咱們進去吧!」瑋桓說。「這裡的菜好吃極了,尤其是擅長各種點心,待會兒你一定要多吃兩塊。」
「是嗎?」
瑋桓點點頭,四個人就走進了煙雨樓,一名十二、三歲渾身油污的店小二急忙跑過來招呼他們,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顯然生意不佳。店小二隨便找了個座位,在桌上、椅上胡抹了幾下。「吃點什麼?」
「這裡大師傳有什麼拿手的好菜,全做上來!」瑋桓說完就丟了五貫錢在桌上,店小二一生之中從沒見過這麼多錢,睜大了眼睛,急忙接了過來,態度也轉了一百八十度,不住的彎身哈腰,忙著去傳上等酒席了。
「我看算了,這裡哪會有什麼可吃的?」潔霓蹙著眉說。「隨便吃碗麵就是了,何必費事。」
「你別小看店面不起眼,菜可做得好極了,」瑋桓的興致卻很好。「何況我還請了貴客。」「貴客?你在這裡有熟人?」潔霓好奇地問。「昨天怎麼沒聽你說起?」
瑋桓正要答話,門口卻先傳來一聲柔膩的嬌音。「快來嘛!我聽說這家店的手藝好極了,非嘗嘗這裡的美味不可。」隨後門外轉進來了一個淡黃身影,纖柔秀美,居然就是和文翌軒結伴而行的百靈。
百靈一進門,瑋桓的目光就一直追隨著她,片刻不離。
「是百靈姑娘!」潔霓吃了一驚。「真巧,她也來了。」
「小姐,這位百靈姑娘果真是楚楚可憐,你瞧應少爺一見了她,連魂都掉了似的,」春纖掩著小嘴在潔霓的耳畔輕語。「她既然來了,文相公不知道來了沒?」
「他來與不來干你什麼事?」潔霓不高興地繃緊臉。「要你這麼關心?」
「嘻,春纖自己當然是不關心嘍,我是替某個心裡關心、臉上不肯承認的人,把她的心裡話問出來而已呀。」
「啐!少說廢話。」
百靈已經走進店堂,她和瑋桓只隔著幾張桌椅遙遙相望,兩人凝眸互睇,似乎交換了千言萬語。
潔霓納悶的看著他們倆,心中正在揣度著百靈的身份,這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人,俊朗神逸、風采翩翩,果然是文翌軒,他一見潔霓和瑋桓並坐一桌吃飯,微感詫異,一扭頭卻和百靈說起話來了。
「百靈,這種地方哪有什麼上好的酒席?」
「當然有,」百靈指著瑋桓和潔霓所在的位置,笑著說。「或許還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呢!桓郎!我可找著你了。」
「小蠻!是你!太好了,」瑋桓對著小蠻睞了睞眼。「請坐,我已經叫了一桌上等酒席,不如你和文大將軍一起過來坐坐,同飲幾杯。」
「那可叨擾了,」百靈笑著坐下,並對翌軒招手說:「文大哥,過來坐嘛!」
「她就是小蠻公主嗎?桓哥哥。」潔霓好奇地轉頭問瑋桓。
潔霓這聲「桓哥哥」一喊,小蠻還不覺得怎麼樣,可是站在一旁的文翌軒卻是臉色陡變,狐疑萬分的看看潔霓、又看看瑋桓,他們兩人只帶著一僮一婢,從揚州遠遊到此,究竟為了什麼?瑋桓和潔霓又是什麼關係呢?
「四位客官!」突然間,店小二石破天驚地一聲大喊。「上菜了!四冷盤、四熱炒,請慢用。主菜立刻就來。」
「小蠻、文兄,兩位請坐。」瑋桓以主人的身份說。
「應兄,聽百靈公主說起你是揚州世家子弟,今日一見果然風采非凡,」翌軒一坐下就不住詢問。「但不知怎麼會和連姑娘結伴同行,千里迢迢到這荒僻小鎮呢?」
瑋桓剛要回答,潔霓卻搶著開口,她笑吟吟地說:「哦,桓哥哥和我自小就訂過親了,我想出來旅行玩賞各地的風光,桓哥哥當然是最適當的護花使者了。」
潔霓的話才說完,翌軒的臉色都變了,翌軒沒想到潔霓和瑋桓竟是未婚夫妻,心上又是酸又是苦,手上拿著的一杯酒險些潑了出來,他一仰頭灌下一大口酒,可是入口只覺酸澀,一點也嘗不出美酒的香醇。
「原來如此,春光爛漫再加上有如花美眷相伴,這一路之上想必極盡旖旎了,」翌軒的聲音冷澀至極。「只是應兄沉醉溫柔鄉之時,可曾想過百靈公主為閣下所受的苦楚?」
瑋桓和小蠻交換了一個眼光,其實他們兩人已經見過面了,傍晚小蠻在旅店外的一條小徑上,看見了正在買東西的書僮興兒,急忙告訴翌軒,兩人到外面找了一回,沒有結果,卻不知興兒也看見了小蠻,她一回到旅店,瑋桓就找到她了。
所以小蠻早知道瑋桓和潔霓的關係,也知道了潔霓如何幫助瑋桓逃家來找她,她也告訴瑋桓,她也是逃家出來找他,可是路途不熟,半路又遇到強盜,正在危急時刻,遇上奉旨出差到東越國正在返程中的翌軒,翌軒救了小蠻,並允諾一路護送小蠻到揚州來尋找瑋桓。
小蠻見過翌軒和潔霓在一起的樣子,她為人細心,一下子就猜透了翌軒和潔霓之間情愫暗生的情況,她和瑋桓決定也幫幫這一對,所以才設計出這一場飯局。
「桓郎,這位連姊姊真的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嗎?」小蠻指著潔霓,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問。「怎麼你從未對我說過?」
「我們是自幼訂的親事。」
「哦?既然你已經有了妻子,」小蠻壓低聲音,聽起來彷彿傷心已極。「那麼你在苗疆說過要和我成親的事,就不能作數了?」
「小蠻,我也是不得已,父母之命難違。」
潔霓沒想到瑋桓會這麼說,睜大一雙星眸注視著瑋桓,可是想不到小蠻居然接著說:「好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能算你我今生無緣。」
「小蠻,並非我存心負心,」瑋桓說。「以你的才學、品貌,加上南越國公主的尊貴身份,要找勝我十倍的夫婿也不是難事。」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小蠻低頭想了一下,忽然抬頭嫣然一笑。「其實我已經找到另一個駙馬人選,就是這位大唐神策軍統領文翌軒將軍,這一路上他對我憐惜有加,我無以回報,只有以身相許、下嫁於他了。」
瑋桓點點頭,語帶玄機地說:「好!好!太好了,文將軍是人中龍鳳,自然當娶一位嬌美愛俏的佳人相伴,這實在是良緣巧配、天作之合呢!」
「那我也祝福你姻緣美滿,與嬌妻白首偕老了。」小蠻轉過頭對著翌軒與潔霓嫵媚一笑。
小蠻和瑋桓這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讓翌軒與潔霓兩人聽得都糊塗了,他們兩人本是為人作嫁,想不到最後居然弄假成真,不禁都急了,當瑋桓說到「天作之合」四個字時,兩人不但同時站了起來,還異口同聲地說:「這不成的!」
「為什麼不成?」小蠻嫵媚的往翌軒身上一靠,嬌柔不勝地說。「文大哥,你不是一直說我很美、性情又溫婉柔順,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對象,還說若不是我已心有所屬,你一定會傾力追求我。」
翌軒一愣,那些話原是他在一路上見小蠻有時心情低落,隨口說出來安慰她的話,現在可沒想到小蠻居然當了真。「這、這個、我……」翌軒支支吾吾,說不出半句話。
「哦?原來是這樣,可真是太恭喜兩位了,」潔霓注視著翌軒,突然拉起了瑋桓的手,故意親暱地說:「桓哥哥,咱們倆的婚禮一定要請文將軍和小蠻姑娘一起來喝喜酒,讓他們分享我們的快樂,你說好不好?」
「我當然會去參加,不過或許是兩位會先來參加我和小蠻的婚禮,能娶到溫柔天下無雙的嬌妻,是平生一大樂事,來!我敬兩位一杯。」一仰頭,翌軒就灌下一大口酒。
接下來的一餐飯,翌軒和潔霓兩人都發揮了高超無比的演技,不斷的相互明嘲暗諷之外,還裝出對自己的「伴侶」十分傾心愛戀、溫柔體貼的樣子,只見翌軒才剛夾菜給小蠻,潔霓立刻就替瑋桓斟酒,反而讓原本主導這場飯局的瑋桓和小蠻成了配角。
眼見潔霓和翌軒兩人做戲愈做愈過火,瑋桓急得連連向小蠻使眼色,小蠻卻是聳聳肩,輕輕搖了搖手,意思是叫他安心看好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