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輛豪華的黑色洋車把庭院裡的幽深寂靜攪碎了,它們在傭人的引領下魚貫開進了馮府大院。
「馮太太喲——」
車門陸續打開,下來數位珠光寶氣的女人,她們濃妝艷抹,頭上堆著高高的雲卷,身上著的是最時新花樣的精緞制旗袍,足上蹬的是舶來的真皮高跟鞋,渾身貴氣地領著自己貼身的丫頭邊叫邊走近候在門前笑容可掬的馮太太。馮太太也同差不離的裝束,像時下所有持著身份的夫人一樣裝束,出身書香門弟的她就多些溫和的儒氣和穩重。
「算來才幾天沒見,就見你年輕多了。道是人逢喜事爽,真真切切地印在你身上啦!」白洋裝的年輕太太親熱地上前半擁著馮太太,伶牙俐齒說上了。
「是啊是啊!」其他女人笑嘻嘻地應合著,一同走進馮家氣派的客廳。
「哪裡的事啊,王太太就是會說話,」馮太太喜氣洋洋,挽著王太太的手臂招呼著眾女,「大家不是常聚得這麼齊的,說是為了看看我歸國的小兒,其實不就是想招眾姐妹一起樂樂的借口嘛。」
眾女都笑了,紛紛散開坐於沙發上,馮太太叫傭人擺上水果糕點和茶水,打扇的打扇,遞汗巾的遞汗巾,廳裡歡聲笑語熱鬧起來。
「李媽,去叫少爺過來,早叫他在這兒候著,一會兒人就跑了。」馮太太轉頭對旁邊正伺候著擺茶水的老媽子吩咐道。
李媽應著,連忙走上樓去。
「馮太太,小少爺離開好幾年了吧?現在回來應是個大公子了,模樣我們現在是不知,就你和馮先生的架式準是個一表人材。」微胖的張太太微呷了一口茶,明對馮太太奉承著,眼卻望著四周的女人,女人們當然贊同「是啊是啊」地點頭不止。
「喲,瞧你們一整個學上王太太的樣了,說話像抹蜜似的。」馮太太嬌笑著,「阿宣小時候的樣子你們有幾位是看過的,現在啊再好也是那個樣了,不能上天入地的料啊!」
「哪裡啊,馮太太就是會謙虛,誰人不知馮家的少爺啊,前些個我家的老爺還在教訓家裡那個不爭氣的,說他有半點能耐和馮少爺比啊,也早把他弄出國去混個什麼士出來,什麼大路都走得通啦!」
「就是說嘛,我家那個缺少腦筋的,昨天還泡在東鄉里,真把我氣得……哼!」小個子的季太太捏著綢帕捂著胸口一幅氣惱的嬌怒樣,旁邊的小丫頭連忙遞上茶。
馮太太正想說些什麼,卻聽得樓梯上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調眸一睇,今天的主角,就是她的留洋歸國的小兒子著一身洋裝帥氣地跑下樓。
「哎呀,你就不能慢慢地走嘛,在眾阿姨面前要知道個分寸。」馮太太對兒子半摻驕傲半摻愛憐地埋怨著。
馮宣仁微笑,禮貌地向眾太太們彎了彎腰:「阿姨們好!」
眾女人面面相覷數秒,不禁一齊笑出聲:「哎呀呀,都長這麼大了吶,幹嘛弄得跟孩子似的?!把我們叫老啦!」
馮宣仁向母親扮了一下怪臉:「媽,瞧,我照你說的做了,卻得罪了各位年輕漂亮的太太們!」
這下,各位太太更樂不可支了。
作母親的著實無奈,苦笑著輕輕拍了下兒子的頭:「你呀,就不能替我在姐妹面前留點面子嘛,不要這麼沒大沒小的。」
有幾個太太邊打量著馮少爺邊交頭接耳地吃吃笑著。
馮太太看不過去,不禁笑罵:「你們幾個嘰喳個啥啊?不要是背著地損我哦。」
「馮太太,我們哪有啊,」王太太站起身來走到母子旁,一手挽著一個:「我們說啊,馮公子正是如意料中的好相貌,不,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出挑,馮太太您有這個兒子啊真是好福氣,我們幾個眼紅都來不及呢,正編排著誰家有般配的閨女好拐他來當個兒子使使也是件高興的事啊!」
眾太太一聽更樂了,一時間真的互相商量著周圍認識和不認識的關係,像要真的立即找個般配的女孩兒出來,弄得母子倆站在一旁啼笑皆非。
「好啦好啦,說是今天來玩兒的,一會兒爭著當起媒來了。」馮太太明怨實喜,口氣也酥軟起來。
「玩也是要玩的,這碼事我們這些個當阿姨的也應留心下來,」王太太巧笑道,「要不放著這麼好的媒親不做,豈不是虧待自己?」
馮宣仁還是一如既往地恬淡微笑,置身事外似的無辜。
眾女樂著嘰嘰喳喳,好容易轉開了話題也是東家長西家短,百貨公司的新上架的洋裝脂粉或者是一些東家升職西家鬧不合之類的瑣碎事情,讓本有些不耐的馮宣仁更是焦急了。適好有太太提議乘離用餐還有些時間不如先來幾圈麻將,這個想法當然馬上得到早有此意的眾人們一致贊同,馮太太連忙招呼著眾人到麻將房去玩邊讓傭人收拾桌子。
待眾女向裡廳走去之際要編理由告辭出來,馮少爺卻被馮太太悄悄拉住:「你先別想著走,陪太太們打幾圈吧?」
「媽!」他為難地叫,俊挺的眉頭皺起,半是撒嬌的樣子讓馮太太不由好氣又好笑。
「羅太太還有張太太是內政局裡面的夫人,你陪她們應酬應酬總會有好處的,現在你剛剛回來,光靠家裡的關係也是不行的,留點印象給她們有幫助的嘛。」馮太太輕輕地說著自己的想法。
「可我還有事,媽,有你就行啦,放我吧?」馮宣仁搖了搖母親的肩膀,急巴巴地想逃脫脂粉陷阱。
「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嗯?」
馮太太苦笑地看著半大不小還會撒嬌的兒子,雖是二十七近而立了,可能老不在身邊的關係,在母親的眼裡總是孩子氣的。
「馮太太!」裡頭喚人了。
「快去吧快去吧,」馮宣仁忙不迭地把母親推著走,親親熱熱地附在她耳邊撒迷魂藥,「有我精明能幹的老媽在,什麼事都可搞定,我一個毛頭小子去攪什麼局啊?我要出去玩一會兒,吃飯就不要等我啦!」
「你呀……」馮太太無奈地歎口氣,只能拉著手囑咐著,「晚上早點回來啊。」
「OKOK!」馮宣仁笑嘻嘻地直往外奔,還不忘回頭給老媽拋個飛吻。
馮太太搖頭,哭笑不得。
一直到花園,馮宣仁略為松氣。雖無意在母親面前偽裝,但他覺得在母親面前還是像個她所希望的兒子比較妥當,聰明帥氣地可以讓母親覺得露臉的小兒子,一切都可以讓她能瞭解的樣子,這也算是一種孝心吧,他自嘲如此想。
走出花園跨出門,家用司機老劉就跑上來問:「少爺,要用車嗎?」
「哦,不,我只是上街逛逛。」馮宣仁笑著,這笑容不同於他剛才在屋內的明亮而單純,帶點高深莫測。
「使兩個人跟著您吧,您剛來不久,迷了路可不好。」老劉說著,回頭就叫:
「阿二阿三,陪少爺出去走走!」
「沒關係,我一個人就好。」馮宣仁一頭頂倆地大,趕緊阻止。
正說著,從工人房裡跑出一個少年,十五六歲的光景,剃著個小平頭,青灰色的短衫白襪黑布鞋,模樣乾乾淨淨的,清亮的大眼瞧見了老劉和馮宣仁,低下頭猶猶疑疑地靠近。
「阿二還是阿三?還有一個人呢?」老劉問。
「阿三昨天著涼拉肚子了,我陪少爺去吧,我一個人就行。」少年急促而溫軟地回答。
「病啦?不中用的東西!」老劉啐了一句,轉頭向著馮少爺獻媚地笑著:「少爺,就讓他跟著你吧,雖是外地人,對這兒還是蠻熟的。」
馮宣仁有趣地打量著眼前低著頭的少年,不由張口問他:「你幹嘛一直低著頭啊?」
少年不語。
老劉揚手敲了少年一下頭:「少爺問你話吶,抬頭!」
抬起頭是一張清秀的臉,具有江南孩子常有的纖巧細緻,眸子清亮如水帶著些許的靦腆。
馮宣仁不由聳眉,嘴邊揚起一絲笑容:「你老家是哪兒的,大概是蘇淮一帶的吧?」
少年抿嘴,目光垂低,怕被打似地急忙點頭。
「兩兄弟呢,還有一個小的,雙胞的長得像極了,平時我們分不出來,管叫著誰就誰啦,」老劉替他答話,「也不知道他們的老家是哪兒的,月前才抵債過來,這個是大的,不太愛說話,手腳倒蠻利索的。」
「哦,明白了。」馮宣仁皺眉,搖著頭,「算了,我不要人跟著,自己走走就行啦。」轉身準備走人。
「可是……」
老劉看著少爺的後背,欲言又止,揮手拍了一下少年的頭:「快去,跟著少爺!」
轉過兩條街後,馮二少爺實在忍受不了背後畏畏縮縮的小尾巴,停住腳步等著阿二走近,可少年卻在距離他十幾步的地方停住了,無措地望著不遠處的少爺。
馮宣仁啼笑皆非,大跨步地走到他跟前,凶巴巴地瞪著他:「我不是說不要跟來嘛,你怎麼還跟著?」
「可是劉爺說……」少年漲紅了臉,囁嚅著。
「他說的話你倒蠻聽的,怎麼不聽我的?」馮宣仁奇怪。
「如果不聽他的話,會被打的。」少年老實相告。
「哦,」馮二少爺被氣笑,「你不怕我打你啊?」
少年沒吭聲,他沒想到這一點。
「算了,」不忍看到少年臉上不知所措的表情,馮宣仁決定投降,長聲歎氣,「你就跟著吧,不過……有個條件,」他蹲下身看著少年明亮的眼睛,「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要廢話哦。」
少年認真地點點頭。
馮宣仁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瞧這少年這模樣,擺明了是個沒嘴的葫蘆。
兩人繼續向前走去,阿二緊跟著主人的腳步,暗忖著這個東家怎麼看都不像是在逛街而像去辦急事似的匆忙。
「你叫什麼?」馮宣仁一邊走一邊跟身後的少年閒聊。
「阿二。」
「我問的是姓氏。」
「不知道。」
「嗯?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
「大家叫我阿二。」
「哦。」馮宣仁隨即就明白了,被販賣過來的孤兒年紀太小,怎麼會記得自己的姓名,或許他們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誰。
蹙緊眉頭沉默片刻。
「唔,阿二太難聽了,」馮宣仁回過頭對少年說,「我幫你想個名字吧,保證好聽又好記。」
少年點頭,雖然名字對他來沒有任何意義,就像生命一樣。他只覺得這個多話的少爺一點也不像從黑沉沉的公館跑出來的人物,他溫和的笑容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兩人的腳步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阿二覺得少爺也許真的不需要人跟著,他好像對自己要去的地方很熟悉,可明明是才從外國回來幾個星期而已。
最後終於停在一條陰冷的小巷前,裡面零星的幾間院落有落敗的跡向,無人居住的模樣。
馮宣仁彎腰撫著少年的頭:「阿二,你先在這附近等著,好嗎?」阿二連連點頭,這輩子還沒有人問他過「好嗎」,讓他有點不知如何應對。
「我得進去兩個時辰左右,如果你覺得無聊在附近玩玩也可以,但不要走遠啊,」馮宣仁從口袋裡掏出幾個小錢塞到少年手中,「如果餓了自己去買吃的,知道了嗎?」
阿二看著手中的錢忽然慌張起來,使勁地想把它們塞回主人的手中,他被這種陌生的態度弄得不知東南西北。
「怎麼啦?」馮少爺疑惑地瞧著眼前慌張不安的少年,一時搞不明白他的心思,從口袋裡掏出手錶瞄了一眼,有點焦急了,把錢強硬地推回少年的手裡,「我走了,沒時間了,乖!」
他匆匆離去,身影消失在長巷深處。
阿二目送著他的身影,怔立在原處。
片刻之後,幾個身穿長衫頭戴帽子的男人走近這條巷子,他們停止腳步,面帶懷疑之色地看了阿二數秒,遲疑著還是走進了巷子,同樣匆匆忙忙,和少爺不一樣的是,他們的表情很嚴肅。
阿二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辦。他瞪著手中的錢,五個滾圓錚亮的硬幣靜靜地躺在自己小小的手掌裡,上面似乎還存著少爺的手溫。他突然高興起來了,很多錢啊!這點錢對他來說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他記得自己被帶到此地的時候,那走了好長一段路的車錢也是五個銅錢呢。
還不是很明白五個銅錢能幹什麼,毫無疑問的是今晚他能看到阿三同樣快樂的笑容。他小心地把它們藏進了貼身小褂的口袋裡。
地方不熟,阿二隻能老實地楞在原地四處觀望。長巷空蕩蕩沒有人跡,巷頭插著一塊路標,上書幾個小字,阿二認真辨別,他識得幾個字,而路標上的字正在認知範圍內:桂四路。
桂四路?
阿二細念著,覺得這個名字熟得很,像是在哪兒聽過。
桂四路……桂四路,他反覆思量著,猛然記起上個星期老劉讀報的時候不正是提過桂四路嗎?阿二的臉開始發白,因為他記得老劉說,桂四路吊死了一家人,大大小不的屍體被吊在巷牌樑上。
阿二抬頭張望,赫然發現自己正站在這塊巷牌梁下。
「啊——」驚叫了一聲,他飛快地奔到離巷牌梁很遠的街頭,躲在人家後門檻上捂著自己狂跳的心臟喘氣。
少爺幹嘛呢?那裡陰森黑暗沒什麼好玩的,還不快快出來?我們要早些回去才好。
他坐倒在地上迷糊一會兒,閉上眼聽空巷裡低吟的風聲,慢慢睡去。
這一天對少年阿二很特別,他沒有看到命運之神對他露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在他的睡夢裡依舊是娘親模糊的面容和家鄉後山滿天飛舞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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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少爺的困惑持續到夜裡。
讓阿二在意的是自己竟然被少爺用人力包車載了回去,整天的勞作實在是太累了,難得一放鬆竟睡得如死一般。他好像記得少爺抱著自己放上了車,可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麼醒不來,要在平時早就給嚇醒了呀。
不管怎麼樣,那五枚銅錢實在讓哥倆興奮了好一陣,兩人對著銅錢亮了眼睛,他們用手摩挲著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錢財。
「少爺是個好人。」阿三慎重地對阿二說。
哥哥把銅板小心地收在口袋裡,笑著說:「明天我們去買糕吃。」
阿三的眼兒都快笑沒了,連連點著頭,拉起哥哥的手要拉勾:「一定要去,不許抵賴哦!」
這時,老劉卻扣響了兩兄弟的門,他把阿二叫到自己的房裡。
「阿二,今天玩得開興嗎?」
瞧著陰笑的臉,阿二沒有吭聲,預感今天的快樂可能要到此為止了。
「今天少爺去了什麼地方啊?」
「……不知道。」少年從喉頭深處輕聲擠出幾個字。
「不知道?你不是和少爺一起回來的嗎?」老劉的臉色即轉寒。
「我……少爺在幾個地方逛逛就回來了。」阿二笨拙地撒著謊,
「哦?逛了幾個鐘頭,去了哪些地方啊?」
「去了西施……還有紅鄉……還有……」少年努力回憶自己平時聽過的地名,他不明自己要撒謊的原因,只是敏感地從少爺的言語中猜想他不會喜歡讓人知道今天下午的行程,他盡力想維護這點直感。
「啪——」話沒有說完,臉邊已經挨了一個響亮耳括子,頓時眼冒金星嘴邊滿是腥味。
「西施和紅鄉差個幾區的路程,用車也得要三四個時辰,怎麼會這麼快回來了?你把老子當白癡耍啊?!」
阿二嚇得臉色發白,不敢再吭聲。
老劉低下身托起少年的臉,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一定是少爺不讓你說,對不對?」
阿二還是沒有開口,少爺沒有這樣囑咐過。
「但是少爺的事,老爺讓問的,你知情不報的話我們都要倒霉的。」
「我真的不知道……」少年帶著哭腔,從口袋裡掏出五個銅錢,「少爺讓我買東西吃,讓我一個人去玩,說等一會兒就來接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兒啦!」
「那他在什麼地方離開你的?」
「在西施百貨那裡。」這句話不算撒謊,他們的確有路過那裡。
老劉看著少年手中的錢,倒也半信半疑起來,錢是真的,阿二也不可能平白擁有五個銅板,思忖停罷,他轉了轉眼珠子,又反手把一個耳括子扇過去:「叫你跟著,怎麼貪個錢就忘了,等一會兒看老爺怎麼收拾你!」
錢撒了一地,老劉彎下腰一個個撿起來塞進自己的外衫袋裡,緩下口氣:「算啦,我會跟老爺說說情的,少你一頓皮肉之苦,年紀到底小點不懂事嘛。」
阿二回房的時候,兩邊臉腫得像饅頭,把阿三嚇壞了。阿二想笑著安慰弟弟,但臉太疼笑不出來,他對阿三說:「錢沒有了。」阿三默默地抱著哥哥的肩膀,不爭氣地紅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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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陽光和煦。
馮公館的書房裡半垂著厚重的窗幕,陽光從落地窗內撒進,給沉靜的空氣一點浮躁的熱意。馮家老爺穿著睡袍端坐在紅木書桌後,慈愛地看著老實地立在面前的小兒子馮宣仁。
「你也該管起些事,書是讀完了,派得上用場才是好的,」他摘下口中的煙斗放在桌上,繼續前言道,「我現在是頂著事兒,以後呢總要你們兄倆撐起這片家業的,你待有空就先跟我出去應酬應酬,給你安個位置走走門道才是上策。」
馮宣仁斂息靜聽。
「宣義他書沒你讀得多,人倒還是機靈的,這幾年局裡的位置也是坐得穩穩妥妥,讓我很是放心,你要跟他學著些,有很多實務上的事他應比你懂得處理,兄弟倆要互敬互助方才是我們馮家的出路。」老爺子語重心長地交待自己的想法,兒子沒有理由不恭敬地聽著,雖然腦子裡有自己的見解卻是萬不能說出口的。
「時局不是很穩當,有很多事老百姓是不知道的,萬一亂起來誰知會得個什麼下場,」馮老爺長歎一口氣,睇著自己的兒子,「我不管你在國外讀了多少書,接受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回到這兒來了那就用你該用想你該想的,不要去管太多不正經的事,專注家業和自己的前途才是正事。」
馮宣仁心頭暗驚,頭還是一如既往地點著。
「好了,下去吧,你媽還等著你吃飯呢。」馮老爺手一揮,結束清晨的訓誡,打發兒子離開書房。
對於馮宣仁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一走出房門,他不禁長吁一口壓抑之氣。
「二少爺,夫人等著呢。」李媽走上來傳話。
「知道了。」
餐室裡有兩個人,一位是夫人,還有一位西裝革履的紳士正是兄長馮宣義。
「一大早聽訓話去啦?」馮宣義笑著,從傭人手中給弟弟端過粥。馮宣仁扮個鬼臉接過碗。
「你爹也真是的,昨天還跟他說著呢,你也剛回來,多玩幾天也是合情合理的,他總急著要把你折騰進去,勸也勸不住。」馮太太半惱著邊說邊給兒子夾菜。
「爹的心情我是理解的,畢竟我都這點年紀了,是應該找點事做。」宣仁笑著安撫母親。
馮太太聞言倒是笑了:「真虧你們倆兄弟懂事,你爹啊嘴上不說,心中也是樂著呢。」說著不斷往倆兒子碗裡夾菜。
馮宣仁雖看上去輕鬆,心中卻記著父親話裡的意思,反覆思量著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難不成……仔細想想又覺得應是不可能的事,父親的耳目不會大到此般田地吧?不管如何,今後的行事當心一點總是沒錯的。
飯後,馮宣義和馮老爺去上班,女主人馮太太則急著打電話聯絡麻將搭子開戰局。暫為閒人的馮宣仁在偌大的家中轉了一圈,頗覺無聊,走回自己的房內鎖上門,從床底下拉出一隻鐵皮行李箱。打開箱子,裡面裝著一些英文版的書籍,大多是關於哲學及政治方面的,與他所學的經濟沒有搭上太多的關係。從書中撿出一本厚厚的藍硬面書冊,翻出一疊小小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很多名字。他對著紙片思忖半天,看看床底下似覺得不妥,關上箱子,把紙片裝進了自己的口袋,把箱子依舊塞回床底下。
「把水裝進去,提到左邊的壇邊,別灑了!」
「知道了。」
窗外傳來樓下傭人們的對話使馮宣仁心念一動,他記起昨天跟著出去的少年阿二。把頭伸出窗外往下一瞧,正好看到穿著青布衫的少年提著鋁皮製的巨大灑水斗從窗下走過。
「阿二!」他沖樓下的少年快樂地叫道。少年抬起頭,微微咧了一下嘴,笑了笑:「二少爺。」
「你的臉怎麼啦?」馮宣仁打量著他的臉,感覺有點怪異。
「沒什麼。少爺,阿二要去做事了。」阿二慌忙低下頭,拎著水斗急急地向前走去。
「噯,你等一下!」
馮宣仁趕緊跑下樓,奔到少年跟前。
阿二似乎有些害怕,向後縮了一步。
「讓我看看你的臉。」臉被強制捭起,明顯地紅腫著。
「到底怎麼啦?」
「我做……錯事,挨打了。」阿二覺著還是不說的妥當。
「哦,」馮宣仁有些喪氣,皺起眉,「可也不能這樣啊,這樣是不人道的,我要去跟他們說,以後不能隨便打人了!」
「別……別,」少年著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是我不好,少爺你千萬不要說!」
看著焦急的表情,馮宣仁也是明白他的難處,畢竟下人們有自己的世界,固然這個世界不怎麼文明,但傳統的養成並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改變得了全部的。
「疼嗎?」他低聲問。
「還好,已經不怎麼疼了,謝謝少爺關心。」阿二笑著回答,他的確是不覺得太疼,尤其是現在。
馮宣仁也笑了,伸出手撫摸阿二的頭髮:「我們出去吧,好不好?」
誰知少年臉上掠過一絲驚慌:「不行少爺,我要做事的,少爺,你……還是找別人吧。」
這讓馮宣仁大惑不解:「這次真的出去玩啦,我要買東西,你陪我一起去吧?」
少年又默聲了,他看著自己手中的水鬥。
「走啦!」馮宣仁伸手取走他手中的東西扔於一旁,轉頭對著不遠處正在修剪樹葉的傭人喊著:「告訴李媽,阿二跟我出去了!」然後拉著少年的手,大踏步地奔出了馮公館。
陽光是那麼的明媚,身旁的少年卻顯得那麼的憂心忡忡。
「阿二,」馮宣仁邊走邊逗他講話,「我昨天想到一個名字很適合你啊,想不想聽?」
少年點頭,並不起勁。
「叫你阿誠好不好,學名叫馮仁誠。」
少年不知所謂地看著他。
「現在你是馮家的人,當然姓馮。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個仁字,分給你吧,誠呢,取意忠誠,比如,你對我。」
馮宣仁注視著少年的眼睛,嬉笑著:「你說行不行?」
沒什麼行不行的,少年又點頭。
「你明白忠誠的意思嗎?就是……」馮宣仁自行說著,卻莫明語塞,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內容來形容「忠誠」一詞。
「就是一輩子跟著少爺,少爺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只聽少爺一個人的話。」阿誠接口回答。
馮宣仁一愣,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木訥的少年有時卻反應快得嚇人。
「差不多,」雖覺得不是很貼切,倒也找不出什麼可以反駁的,他無意識地問了一句,「你願意嗎?」
「好!」阿誠回答得很乾脆,雖然臉還是腫著,疼著。
馮宣仁笑了,心裡湧起些快樂和感動,他沒有想到會變成這種狀況,他只是想給這個少年取個名字啊,怎麼會變成了一種約定?他有些搞不懂。
少年也快樂,從他亮如明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抬起眼,有些羞澀地看著面前的少爺,無法想像自己會這樣平和地與自己的東家對話,少爺的一笑一顰讓他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觀念起了一點點的變化,這種變化讓他既不安卻又興奮著。
兩人都如此快樂著。馮宣仁伸手牽住阿誠的手,攥在掌心中的竟有些顫抖,有只受驚的鳥般蜷屈,使它完全能包容在宣仁的大手裡。
「你在抖啊,怎麼了?」
「沒事……」少年搖著頭,他的確沒事,而且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發抖。
這種感覺,他要到很多年後才會明白——原來幸福忽來的時候也會令人害怕。
馮宣仁捏緊冰冷的手跑遍了幾條街上所有的書店和書攤。阿誠不明白少爺為什麼要買那麼多書,這些書大多又厚又沉,兩人用雙手像抱娃娃似的捧了好多書往回走,累得阿誠腿直打顫。在門口,阿誠看到在院子裡洗車的老劉,老劉也看到他,阿誠的臉開始發白。
馮宣仁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只顧領著少年進房內。
「少爺,早安,去買書了吶?」老劉打招呼,同時也瞥了阿誠一眼。阿誠低下頭,躲閃著對方的目光。
「是啊。」馮宣仁點頭,拉了拉阿誠的袖子示意跟上。
「少爺,我……還要去幹活呢。」阿誠囁嚅道,腳步停在門口不願再走進去。
「現在陪著我,就是你的活啊。」馮宣仁笑著回他。
「可是……」
少年忽來的惶恐讓馮宣仁收起笑容,彎腰看著少年的眼,裡面閃閃爍爍藏著什麼,掩蓋了原有的光輝。
「你到底怎麼啦,剛才還不是高興著的嗎?」
「我沒事,少爺,真的。」少年急著搖頭。
「那就跟我來吧。」馮宣仁不容分說地推了他一把。
兩人走進馮宣仁的房間,把書統統堆在書桌上,阿誠想離開,卻又被馮宣仁拉住。
「等一會兒,阿誠,有一點事想跟你商量。」他走到房門前把門關上,這一舉動讓阿誠有些不解,而話語更讓阿誠費解,自己能做什麼事值得少爺要與他「商量」?
馮宣仁一把把他拉到書桌前:「阿誠,你住在什麼地方?」他的表情嚴肅,彎腰扶著阿誠的肩膀。
「西面的屋子裡。」阿誠不知道為什麼少爺問平常的問題卻是這般的表情,讓他不由得緊張起來。
「嗯,靠近西面的邊門遠不遠?」
「不遠,隔著兩間柴房。」
「晚上是誰關門的?」
「是老劉還有阿仔,他們晚上負責關門和檢查。」阿誠一五一十地據實回答。
馮宣仁皺緊眉峰,放開阿誠,來回踱步。阿誠滿腹疑惑,卻不敢問。
「嗯,阿誠,如果想在下半夜出去的話,該怎麼辦?」
阿誠想了想回答:「叫老劉出來開門。」
「不不不,你沒有聽懂我的話,我是說,不能驚動任何人,就是不能讓別人知道,」馮宣仁停住腳步,盯著阿誠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阿誠困惑:「少爺,你……想出去的話,用不著這樣啊?」
馮宣仁淡笑,眼裡有一抹狡黠,他用手指按著阿誠的嘴唇,故作神秘:「噓,這是個秘密。」
「少爺,你想去……桂四路嗎?」阿誠脫口而出,莫明地把心裡冒上來的想法給漏出嘴了,語剛落,不禁有些後悔,連忙低下頭不敢望向少爺。
馮宣仁神色不變,依舊笑著:「真聰明,不過,你沒有對別人說過我去桂四路吧?」他認真地迫近少年的臉。
「沒有,一個也沒有說過。」阿誠連忙回答。
「真是好孩子,不要對任何人說哦,記住,」馮宣仁收住笑意,「這是我們的秘密。」
阿誠使勁點頭:「阿誠明白,少爺的話阿誠一定照辦!」
馮宣仁又笑了,他想起剛才與少年的話。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無端地讓他信任,這種信任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但是不能讓這裡的任何人知道,你能幫我嗎?」馮宣仁終於把想說的正題給抖了出來。
「行。」阿誠咬牙點頭。
馮宣仁沉默半晌,按住少年瘦削的肩膀:「覺得很為難的話就不用了,我另想辦法。」
「沒關係,少爺,只要你說的我一定盡力去做。」阿誠暗自握緊拳頭,生平首次湧起強烈的責任感,為眼前的人做點什麼的責任感。一生受別人指示地生活著,沒有思想沒有對與錯,更沒有願意和不願意的區分,而現在他從心深處忽然渴望為這個少爺做點事情,不是因為他是主人,而是其他的某種感情,可這怎麼能讓一個向來很少思考問題的少年搞得清楚,他只是忠於自己的想法做著。
馮宣仁沉聲問:「你能不能幫我在夜裡把邊門打開?」
「……」
阿誠抿緊嘴唇,難以回答,因為這必須先弄到鑰匙,鑰匙在兩個人手中,而這兩個人都是老爺的心腹,很難對付。
「如果真的很難的話,就告訴我,我另想辦法。」
說是這樣說,但是馮宣仁想過的辦法已經都被自己一一否決了,想不留痕跡的辦法只有人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再溜回來,而眼前的少年能幫一個大忙。
「行。」少年沉默片刻,使勁地點了一下頭。
馮宣仁鬆口氣,但還是說了一句:「不要太勉強,如果夜時九點之後沒有完成的話,請盡快告訴我,我會在花園那兒等著。」
阿誠再次點頭。
「謝謝。」馮宣仁真心實意地對著阿誠說並伸出雙臂擁抱住勇敢的少年。阿誠被這一舉動嚇住了,僵硬地站直著任有力的胳膊緊緊地把自己擁進寬大而溫暖的懷裡,
如果這樣的話,死了也沒關係。在這一剎那,他胡亂地想著。
「我們是好兄弟,對不對?」
馮宣仁放開阿誠對他說。
阿誠看著他,揚起了笑顏。少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為什麼他和周圍的人都不一樣?為什麼只有他能對自己這樣一個被拐賣來抵債的下人這麼親切?
他很用力地點頭,雖然這時的他還沒有明白,馮宣仁口中的「兄弟」含意。
以後的時間裡,兩個人的心都懸著。尤其是阿誠,他默不做聲地幹著日常的工作,比平時更為寡言,甚至阿三和他講話都心不在焉,還好老劉因為忙於送夫人的客人,沒空找他碴。
阿誠已經想了很多辦法,卻覺得難以達成,隨著時間流逝,心情不由煩躁起來,腦子飛快地算計著。
「阿二,手腳快點,老爺和太太晚上要去看戲的,吩咐六點鐘前開飯。」李媽走過他身邊嘮叨了一句,讓聽者聞言心動。
老劉今晚要載老爺和太太出去的話,鑰匙不會帶在身邊,會交給李媽保管,而邊門是平時給下人們走動的,關得很早,一般在七八點鐘已經鎖上,阿仔一般會在八點多去看一下,以後的時間,那裡已經不會有人光顧了,只有在九點以後開鎖最好。
如果是對付李媽,希望就大多了,阿誠轉眼望向慢吞吞走出廚房的婦人,心情略為一鬆。
「哥!」
「嗯?啊?」
「哥你怎麼了,身體不好嗎?一直不吭聲的。」阿三湊上來問。
「沒有啊,」阿誠衝他笑,看著弟弟和自己幾乎一樣的面目,計上心頭,「阿三,等會兒幫哥哥一個忙好嗎?」
「好啊。」阿三從來不會拒絕哥哥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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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到來。
馮氏兩少爺翻看了幾個時辰的賬本,老爺子吩咐過要把家裡的帳目讓兄弟倆理清楚。
「累死了。」馮宣仁打個哈欠伸個懶腰,揉著酸脹的眼睛連聲歎息:「唉,這勞什子的東西還得理幾天呢,真夠嗆的。」
為兄的笑著搖頭:「你也不要急著一時,爹就是那個脾氣,見你回來正好派用處,總比外面的人來得放心啊。」
「唉,不行了不行了,比想像中煩多了。」馮宣仁拍著堆成小山高的賬本,一臉的不耐煩。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早點休息,明天早上爹可能還會找你呢。」馮宣義見弟弟這般樣子不禁苦笑。
馮宣仁垮下臉,哀聲長歎:「早知他一天到晚盯著我,我就不回來了。」
「別說孩子話,現在家裡正要幫手,你不來讓爹找誰去?現在的世道亂啊,外人都是不能相信的。」馮宣義雖是疼愛弟弟,但也是見不得人散慢的主。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大哥,你教訓人的本事快趕上爹啦,我要去睡了,實在是困死了。」馮宣仁心中有事,開始不耐煩起來,他推搡著兄長往外趕,也知道馮宣義是不會跟自己這個小上七歲的弟弟計較的。果然,馮宣義好脾氣地笑笑就回自己的房間了。
悄悄走進花園卻沒有看到他想看到身影。四週一片寂靜,只有不知處的蟲鳴聲聲,九點已經過了一刻,馮二少爺不由焚心似火。也許過於信任那個少年了,畢竟還是個孩子。他不由責備自己對阿二沒有來由的相信,這種事怎麼能讓一個剛認識兩天的孩子去做?萬一……他不敢想下去。
懊悔還沒有完全上來,他馬上把它們壓下去,因為少年出現在了假山後面。
「行了?」馮宣仁連忙走近少年。
月光下的少年像個精靈般地輕盈,嘴角洋溢著得意而調皮的笑。他攤開右手,裡面正是一把銅製的鑰匙。
「鎖已經開了。」
「真有你的!」馮宣仁高興地拉過阿誠,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少年一驚,鑰匙從手中跌在石板地上,「噹啷——」清脆好大聲。
兩人慌了,連忙彎腰去撿,結果頭碰頭撞個正著,「哎喲——」出口,又迅速摀住各自的嘴,面面相覷無聲笑開了。
「好小子,現在回去睡吧,沒你的事了。」馮宣仁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像要拍去黏在上面的月光。
「少爺……」阿誠仰起臉欲言又止。
輕柔的少年稚音讓馮宣仁聞聲心動又頗覺怪異,他急忙轉身要走,近乎是逃。
「去吧,還鑰匙的時候小心點。」
阿二目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他想問少爺:你究竟去要幹嘛?鑰匙在手中發熱,心在夜風中發涼,在假山邊站立半晌,直到眼見樓二層上少爺房間的窗子透出桔色的燈光,方才躡手躡腳地向廚房內走去。
李媽坐在桌邊低著頭縫衫子,阿三在她左側水池子洗碗,一邊向門口悄悄瞄上幾眼。他終於看到在門口閃過的哥。
「李媽,我去提水。」
李媽點頭,沒有抬眼看他。阿三走出去片刻,忽然喊:「李媽,太太在叫你。」
「知道了。」婦人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門口,阿誠拎起放在走廊裡的水桶急促地走過去,恰好撞在李媽的身上,兩人一起跌倒,水潑了李媽一身。
「哎喲,你要死啦,」李媽哇啦哇啦地叫了起來,「沖頭沖腦做啥?!我這幅樣子怎麼去見太太?!」阿誠連忙扶她站起來,衣服濕淋淋地淌水。
「對對……不起。」阿誠扯起衣袖圍著她忙亂地去擦其身上的水,把鑰匙悄悄塞入她的口袋,李媽光火地一把推開他:「好啦好啦,搞什麼東西,我要換衣服去,回來再跟你算賬!」
阿誠已是寬心,偷笑著一個勁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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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重,四周寂靜。
睡在身邊的弟弟鼻息沉沉,阿誠卻在床上輾轉難眠。
院落裡的樹影在風中搖晃,窗紙被映下支離破碎的印斑,街燈又把這些影子誇大,拉成模糊的一片片如鬼魅的嘴臉,張牙咧嘴的扭曲。這種風景早是看慣的,只是今晚特別令人心慌。
「咯——」輕微的金屬相撞的聲音,稍縱即逝,卻能清晰地傳入了未眠的耳朵。少年「噌」地從床上坐起身來,胡亂地披上外衫,拖著鞋子打開門急忙地踮著腳尖走了出去。
西邊門半掩著一個人影,黑乎乎的高個子。阿誠悄悄地走近,把身體掩藏在柴房的門框邊上,秀目凝注那躡手躡腳繞松鐵鏈的身影,門被打開,少許街燈的光線漏進使這個身影有一個瞬間能讓他窺得清楚。
可這不是阿誠熟悉的溫柔俊朗如陽光般燦爛的馮二少爺。
一個陌生的夜行者,黑色的長衫帽子,初夏的時節,他的臉上扣著口罩。陌生的裝束讓阿誠害怕卻沒有讓他退縮,他必須弄清楚這個奇怪的人是不是少爺!
阿誠咬緊嘴唇鼓足勇氣撒開腳步,在人影隱沒門被關上的那一刻衝了過去,並抓住了門後的手。
「少爺?」他輕聲叫著。
夜行者顯然被阿誠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但隨即就鎮定下來:「阿誠,你怎麼還沒有睡?」
這當然是馮宣仁,他驚訝地看著緊抓自己的少年。
「少爺,真是你。」阿誠不好意思地鬆開了自己的手。
「當然是我,」馮宣仁一定是笑了,犀利的眼睛微微瞇起,「你睡傻啦?」他拉過少年讓兩人躲入建築物的陰影中,並轉手把門帶上。
街上冷清,遠處有星點犬吠。
「少爺……」阿誠盯著眼前的人開始語無倫次,「少爺,你要去哪兒……你這身打扮……」心頭湧上來的不安正在咀嚼膽量,他緊張地再次攫住少爺的衣袖。
「唉,我跟你怎麼說來著,一會兒又忘了嗎,」馮宣仁溫和地撫了撫他的頭髮,語氣卻強硬的命令,「快回去睡覺,不要多問,記得把門掩緊。」說完,抽出袖子人欲走。
「少爺,我……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誠沒來由地固執,伸手又扯住了他的袖子。
「不行,」馮宣仁一口回絕,他很是焦急,連忙拉回自己的袖子,「快回去,當心被人瞧見!」
「不……少爺我……那我等到你回來,給你候著門……」阿誠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他只想留住少爺的腳步。
馮宣仁向前快走幾步,忽然又回過頭:「快去睡覺。」然後向他揮了一下手就拐進了旁邊的小巷。
一片漆黑,修長的身影被夜色吞噬,阿誠呆呆地佇立著不知道怎麼辦。
才愣沒幾分鐘,一輛黑色的洋車從巷中駛出,直衝向街上,在車燈和街燈光暈的交錯下,阿誠恍然間彷彿看到少爺就在車上。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阿誠被巨大的恐慌給揪住了心臟,他撒開腿跟著汽車狂奔起來,拖著的鞋子在奔跑中脫離了腳,阿誠沒有知覺,光著腳丫在青石板的路上死命地追著,直追到街頭時,車已經駛入夜幕失去蹤影。
怎麼可能追得上?!無奈之下慢慢地收住腳步,氣喘和心跳在自己耳邊誇張地發出巨響,阿誠用力摀住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放手就要失聲呼喊出來:少爺!
車內的人並不是沒有看到少年追逐車子的身影,但他不能讓車停下來。瘦小的身影停止在最後一盞街燈的光暈裡,隨著汽車的駛動很快地從視線中消失,馮宣仁始終向後注視著,有種無法明瞭的感覺堵在心口,悶悶的。
「那個小子是誰?」車廂內的有人問。
「家裡的……下人。」馮宣仁摘下口罩,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可靠嗎?」問話的人有點疑惑。
「絕對……沒問題。」他慎重地向同夥保證著自己都無法瞭解的信任。
「嗯。今晚應該不會出錯了,只要事情成功,我們就少了一大阻礙。」有人把手中的東西用袖子管擦了擦。
「說真的,馮組長,要不是今晚對付的人比較麻煩人手又抽不出來,真不應該勞你駕的。」坐在旁邊的人拍著馮宣仁的肩膀。
「怎麼能這麼說,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的兄弟,這種困難的時候,工作哪能分開得這麼清楚?!」
眾人互相展顏一笑。
馮宣仁重新把口罩戴上,右手伸進口袋,掏了件傢伙出來,一支手槍。
車在街巷裡悄然穿行,兩旁景物徐徐後退。車廂內沉默一片,有半闔眼瞼假寐,有低頭沉思,有邊抽煙邊顧盼風景,但大抵是表情冷峻心裡緊張著。
馮宣仁的指尖在細細摩挲著手裡槍支托把上的刻紋,他閉著眼,心頭浮現的卻是映入眼簾的最後畫面。
少爺,他彷彿聽見他在喊。可現在顯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按了按額頭,盡力把那個畫面從腦海中擠出去。
阿誠從來不知道夜竟有這麼長。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的等待,他不敢合一下眼,努力地聽著門外的聲音,哪怕是一丁點兒,也足夠讓他坐起身來衝出門外。
可惜他始終沒有等到少爺的歸來,如此來回地折騰,終於抵不住疲憊,昏昏睡去,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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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馮老爺的書房。
「啪——」一疊報紙被扔在了書桌上,馮老爺皺緊眉頭,用煙斗敲了敲版面的巨大標語,對站在旁邊的大兒子說:「你看,出事了!」
兒子看了一眼標語:驚天血案!內政局特派專員顧浦平先生昨日被槍殺於百樂酒店。
「顧專員?!」連忙拿起報紙往下讀起來。
「顧浦平這次專門來負責肅清亂黨分子,想不到丟了性命。」馮老爺叼起煙斗歎喟著。
「他做事過狠了點,前幾月前不是關押了一批亂黨,聽說都被他斃了。」
馮老爺點了點頭,靜默半晌:「不會這麼簡單……」忽然想到什麼,問:「宣仁呢?」
「還睡著呢,說是著了涼,一大早讓李媽熬藥湯呢,」馮宣義笑著,「他昨天老老實實地理了賬目,到底是坐不住的人,一會兒就沒耐性了。」
馮老爺苦笑:「你們一直太寵他了,老大的人還是這樣怎麼得了,有空你去說說他,給他在你那裡先安個位置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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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一大早趁著幫忙清掃院落之時,跑到少爺的窗子下張望。窗子緊閉還拉著窗簾,什麼也看不到。他拿著掃把在窗下轉來轉去,不知道該怎麼辦。
稍過片刻,忽有小物什打頭,跌落地上的是一隻桂圓,他抬頭,馮宣仁正從窗口伸出頭對他瞇瞇笑。
「少爺!」阿誠驚喜叫道,在看見這張溫和的笑臉的一刻懸了整夜的心總算歸位,還是他熟悉的少爺,白白的洋裝襯衫,俊朗乾淨的面容。
「你昨夜……」話沒有問完,阿誠摀住自己的嘴。
馮宣仁見狀明白他有很多話要問,就道:「你上來吧。」
屋內垂著窗簾,有點暗沉,就像主人的臉色,眼睛上還有重重血絲,顯然人也是一夜未眠。
阿誠有點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是該問什麼,呆楞地站著邊扭捏著自己的衣角。
「昨天你沒睡吧?」馮宣仁見他默聲,只能張口先問。
阿誠點頭。
「你真是不聽話,」口氣中卻沒有責怪之意,只是心有餘悸,「昨天有多危險,如果被人看到的話就麻煩了。」
「我怕少爺出事啊。」少年小聲地反駁著。
侷促不安的表情讓馮宣仁淡笑:「你為什麼怕我會出事?」他走到窗前,一把扯開窗簾,穿過樹縫的細碎陽光爬上少年的身體,閃閃爍爍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沒事,」馮宣仁走到阿誠面前,攬起他的肩,隔去細碎奪目的光斑,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體上畫著古怪的圖案。
「昨夜真是難為你了,一定被嚇壞了吧?」他抱歉地柔聲問道。
阿誠點頭又馬上搖頭:「我不怕,只要少爺沒事就好,少爺沒事阿誠就放心了。」他低頭看地板,也許從來沒有跟一個東家說過這樣的話,有點羞澀,也正因為這一絲羞澀使他的話顯得這麼有誠意。
馮宣仁看著他,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扔出一句話讓阿誠措手不及。
「你倒挺會拍馬屁的。」
這句話顯然刻薄,阿誠愣住,抬眼不解地看著這個方纔還是溫柔相對的人,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鈍的人也會聽出其中信息不佳的味道,何況阿誠不算笨人,但他實在不會明白,這個馮少爺心裡到底在盤算著什麼東西。
「我沒有……」毫無防備的少年張牙結舌,「真的沒有。」他的臉霎間漲得通紅,不是因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陌生的憤怒,使勁壓抑的憤怒。他想對著這張臉吼叫:我真的很擔心,沒有其它意思!
可他不能,對方是少爺,他對自己說,如果他要這樣想,其實也並不是沒有原由的,自己畢竟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傭人。阿誠還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受傷」,受傷並不一定都是要見血的。
馮宣仁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鈔票遞到阿誠面前,什麼也沒有說,意思卻是很明確的。兩張鈔票的面額不小,比上次的五個小錢不知翻了多少個倍數,阿誠明白,但他看著遞到面前的錢,卻怎麼也無法有上次那五個小錢帶來有快樂,與之相反,他覺得肚子裡的五臟六肺地擠在一塊兒感覺欲嘔,他看了看錢,看了看馮宣仁,僵硬地說:「少爺,不必了,那是阿誠應該做的。」
「拿著。」馮宣仁用命令的口氣說著,卻還是輕柔的。
「不用,」阿誠別過頭,看著窗外說,「少爺,我可以走了嗎,下面還有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來所養成作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頭的一步。
「你拿著,」馮宣仁把錢塞到他手中,湊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頓,「你不拿的話,我可不放心哦。」
「……」
阿誠咬牙,手中薄薄的紙片如塊烙鐵灼燒著他的手心,讓他心痛難擔,但他還是緩慢地把它們放入口袋,如果這樣能讓少爺「放心」的話。
「少爺,我……可以走了吧?」
馮宣仁頷首默許。
少年轉身就走,眼裡一片潮濕,他覺得自己又被人賣了一次。在走廊裡急促地走著,逃離著剛才滿心歡喜跑進去的地方。
為什麼會覺得他不一樣?為什麼這麼難受?為什麼現在在哭?
捲起袖子狠狠抹去了眼中的液體,從口袋裡掏出鈔票,略為猶豫,用力扭捏著紙張,把它們揉成一小團又展開,印著的紅色人像在被擠壓的扭曲下對他揶揄地微笑著,阿誠憑空打了個寒戰,屈緊手指把人像的微笑收回一小團紙片中,往靠牆擺放的植物盆景的松泥裡一塞直至沒土。
他沒有發現,從自己逃離出來的房間門半掩著,一雙眼睛在背後注視著,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馮宣仁靠門暗自歎息,他有這樣做的理由,可這理由在這個少年面前卻變得蒼白而可笑。他覺得自己很愚蠢,少年受傷的眼神在腦海中一遍遍的掠過。是的,受傷……極力掩飾的受傷。可是,忠誠該用什麼來交換?金錢還是其它,金錢應該比其它更為可靠的,不是嗎?特別對這樣貧苦的少年來說,還有其它嗎?
他走到那株植物下,把那團鈔票從泥中撿出,兩張紙處處折痕幾乎被揉爛,可見少年用力十足來發洩心中難言的憤怒。馮宣仁無端地有些心慌,這種心慌使他產生一種衝動,沒留時間多加思索,迅速衝向樓梯朝阿誠追去。
「阿誠,等一下!」
已經站在樓下的少年收住腳步,轉向看著站在樓梯上的少爺一語不發,木無表情。馮宣仁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對著他說些什麼,沉默半刻,卻沒頭沒尾地吐出一句:「對不起。」
語音未盡,心中也不免一驚,自己在道什麼歉啊?
「什麼?少爺。」阿誠似沒有聽清楚,一臉惘然。
「對不起,」既然已經出了口,馮宣仁索性順著說下去,「如果剛才……讓你覺得不……高興的話,我道歉。」
「少爺,你不必向我道歉的,」阿誠愣著,方才反應過來,心裡有點歡喜卻馬上不好意思起來,和剛才的臉紅不同性質,這不是憤怒,而是快樂了,「沒有少爺向下人道歉的道理啊。」阿誠低著頭說。
「不,」馮宣仁盡力考慮著措詞,「我們是兄弟,不是嗎?」
阿誠用力地點頭,彎了彎腰轉身走出了樓,嘴角邊抿著濃濃的笑意,讓十六歲的少年看上去意氣風發,英姿颯爽。
也許這真是阿誠的生命過程中一個重要的轉機,多年後的阿誠經常會這樣想,如果他沒有遇到馮宣仁,這一輩子可能就隨著自己邁著稚嫩的步伐踏進這個城市的那一刻起被死死地釘住低人一等的十字架上了,那樣的一生,阿誠也不曾有過任何不滿的想法,因為這是大多數貧苦孩子的命運,他們沒有與上天商量的餘地。
而此時的阿誠無法想到更多,他更不會想到,此後的一生會隨著剛才對他說「對不起」的男人的命運而如洶湧海濤般起伏動盪。誰都不能預知命運,所以此時阿誠笑得純真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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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阿誠剛走出樓就遇到弟弟阿三。
「李媽讓我們去洗衣坊拿太太的衣服,還要替她買一些東西。」阿三笑嘻嘻的,兄弟倆最喜歡就是這種工作,可以上街逛一圈,順便透氣。
天氣不錯,街上很是熱鬧。
兄弟倆嘻嘻哈哈地邊走邊鬧,沿街衝著百貨公司櫥窗裡擺著的穿洋裝木頭女人扮鬼臉,走過糕餅店,對著裡面花花綠綠紙頭包紮的食品直吞口水,阿三看著那一塊塊擺在外面作樣品的糯糕,對哥哥堅定地說:「以後如果有錢了要買很多,一半自己吃,一半給哥哥。」
哥哥笑著:「饞貓,到時候你一個吞都來不及,怎麼會想到我。」
「不會啊,你是我哥哥嘛,我們可是兄弟,」阿三拍拍胸膛,「兄弟就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阿誠心頭震盪,不由點頭:「對,我們兄弟就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他想到了馮宣仁口中的「兄弟」,心中有淡淡的喜悅。
沿街有報童在叫賣:賣報嘍賣報嘍!驚爆新聞,今天凌晨一時三十分左右,顧浦平專員被亂槍打死在百樂酒店,同時殉命的還有…………
少年仔細聽著,如在往日他根本不會過於注意,畢竟這種事與一個公館的小打雜沒什麼關係,而於此時,他竟豎著耳朵一句不漏地聽。帶著不安,他走到報童面前,盯著報紙版面上的標題發怔。
「買報嗎?」報童問他。
搖頭,他口袋裡沒有一個銅板。報童白了他一眼,邊走邊繼續叫賣:賣報嘍賣報嘍!驚爆新聞……
少爺。
阿誠晃了一下頭,想把鑽入自己腦中一個可怕的想法給甩去。
「哥,你怎麼了?」阿三奇怪地看著哥哥的舉動。
「沒事沒事,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