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誠的日子也在一天天滑過,在沒有變化的勞作中忙忙碌碌,很少再有與馮宣仁接觸的機會,他知道馮公館的二少爺已經在家裡的安排下開始工作了。
每天看著少爺和老爺他們由老劉載著去上班,他守在門口交錯而種的桂樹旁等著,看見馮宣仁平常飄揚著的頭髮用發油理個順滑,西裝筆挺皮鞋錚亮,提著個公文皮包跨入車內,然後車子絕塵而去。他甚至無法知曉馮宣仁是否注意到自己,除了這些,他彷彿又回到了以前沒有見過少爺的日子,他努力分出這其中的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現在他不得不每天偶爾會想到他的笑容和身影。也許,少爺已經不需要我了,有時會這樣想,不免悵然。
時至中秋,馮公館酒宴賓客,按馮家在金融及工商界的地位,來者不光是同行中人,相當部分卻是帶「政」的人物,這使每年的中秋宴會多少帶有特殊的意味。馮老爺明白,於現在群雄爭霸的局勢,金錢和政治就像是一塊銀元的正反兩面,誰都分不開誰,誰離開誰都會不成氣候,而他是被群槍抵在背後拿錢下注的人,只盼能壓個是順當開光的局。
宴會通常是在自家府上辦的,照馮太太的想法,在酒店與家中的交流總會有些微妙的區別,這些區別有時會影響到很多事的成敗。馮太太出身名門,在社交方面自幼訓練,絕對有自己可行的一套,使她能輕而易舉地在社交界裡游刃有餘讓夫君在事業上順利無阻和馮家在各界所扮演角色的高低上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而且馮太太在這次宴會上還另有算盤要打,所以顯得更為慎重些,馮府上下忙得人仰馬翻後,大戲終於順利開場了。
入夜。整個馮府燈火輝煌,人車如流水接踵而來。
馮老爺,馮太太,馮家兩個少爺乃至馮家上下傭人都衣冠楚楚,面帶可親笑容慇勤招待客人。
阿誠阿三兩兄弟也換上平時不穿的簇新青布夏衫,跟著其它傭人小心地端著銀托盤,穿梭在錦衣男女之間,侍候著他們手中閃亮晶瑩的玻璃杯中的液體。
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搜索馮宣仁的身影,阿誠穿行在人群中四處張望,可惜人們湊成一團一團地分散在各處交談,眾多華服在燈光下燦爛奪目,他一時無法找到且不得不專注手中的物什。
馮宣仁此時正被母親拉在幾個官腔老男人之中,臉上堆著不明所以的微笑。
「馮太太,貴公子果然一表人材,老馮和你當真好福氣啊!」一人向馮太太讚著。
「哪裡哪裡,趙局長真是高讚了。宣仁,這是趙伯伯。」馮太太得體地笑回,連忙為兒子作著介紹。馮宣仁點頭彎腰,恭敬地叫了一聲:「趙伯伯。」
「好好好,不必多禮,呵呵呵……」
「這是李科長李伯伯,張司長張伯伯,這是王行長王伯伯。」
馮宣仁一一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表情謙遜舉止文雅,令眾人十分滿意。
「馮太太,不是我們幾個眼紅啊,老馮有這麼兩個得力的兒子往後真是走得遠啊,往後我們都要老馮多多擔待著嘍。」
「瞧王行長說的,」馮太太嬌笑著,白嫩的雙頰立即添上兩片得意的紅暈,「宣義只會做份內的事,宣仁剛回來,什麼地不懂,哪能有多大的本事,還不是要好好向你們幾個伯伯輩的行家學著點兒,跟得上點兒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呵呵,馮太太真是說笑了,宣仁畢竟是吃過洋飯的人,喝得是洋墨水,真正好風華的少年郎,前途遠大著,將來啊準是人中之龍。」
張司長的話未落盡,胳膊被從背後跑來一個洋裝蜷發美女給揪住了,伴著一聲嬌柔的問喝。
「爹,你在幹嘛呀?」
「哎呀,莎莎,」張司長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各位伯伯在呢,不要沒大沒小,快叫人。」
莎莎也一一叫過,最後沖馮宣仁笑,不知怎麼稱呼。
「這是馮太太的二少爺。」
「你好,張小姐。」馮宣仁笑著接口。
「你好。」張麗莎抿著小嘴笑著,微微點頭,眼眸子撲閃嬌柔的調皮。
馮太太看在眼裡正中心懷,面上合著心裡都不由笑開了:「莎莎啊,我家宣仁剛回來,可認不得這兒多少的年輕人,有好玩的可要帶著他啊?」
眾人笑了,皆可聽出馮太太的意思,張司長更是眉開眼笑起來。
「馮阿姨,」張麗莎也不笨,女孩子家臉皮薄有點羞惱了,泛紅著小臉,「他……也不是個小孩子幹嘛叫我帶啊?」說完,竟掉頭自個兒走開了。
眾人更樂了,張司長皺著眉頭苦笑:「我這個女兒啊叫她娘給慣壞了,野丫頭!一點規矩也沒有,真怕她將來找不到婆家要啊!」
「哪裡的話啊,莎莎模樣長得好,性子又純,且是您張司長這樣的好人家,哪會沒人要啊?只怕是已經快搶破頭了吧?」
馮太太用手肘捅了捅馮宣仁,悄聲道:「還不跟著去?!」
馮宣仁朝眾人一彎腰後即追隨那倩影而去。背後響起一陣善意的笑聲。
但馮宣仁一離開背後的視線,馬上止住了腳步。有一酒盤端至面前,他順手從盤上端過一杯酒,看清了端酒的人,他笑著招呼:「阿誠,你今天很帥啊!」
端酒的人一怔,回答:「二少爺,我不是阿誠,是阿三。」
「阿三?」馮宣仁馬上記起來了,這是阿誠的雙生弟弟,不由驚奇,仔細地看著他的面目,「真的好像啊,幾乎不差分毫,太有趣了。」
阿三傻笑,他覺得這個少爺果然和哥哥口中一個模樣,平易近人得很。
「如果你們站在一塊兒,大概除了你們自己無人能認得出了,」馮宣仁歎道,即而問,「你哥呢?」
「他在那兒呢。」阿三用手向後一指。
終於看到了阿誠的身影,他正端著盤子從前廳走過向廚房走去,雖是穿著和眼前的人一樣的衣裝,甚至有著一樣的面目。但是,只是那一眼的接觸,馮二少爺很快把自己剛才的話推翻了,兩人絕對不一樣。他不知道,為什麼只看到阿誠一眼,他就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他們分辨開來。
他不假思索地朝那個背影追去。
「宣仁,過來一下。」馮宣義在一旁叫他,身邊圍著一幫年輕的小姐。
「待一會兒。」馮宣仁指了指前廳後的走廊,那裡有衛生間,馮宣義理解地點點頭。
「阿誠。」
阿誠轉過頭,看到今晚一直在尋找的人興沖沖地向自己奔過來。
「少爺。」
通往廚房的走廊燈光不是很亮,但他還是很清楚地看到少爺站在那裡,嘴角邊掛著柔和的微笑。今天的少爺特別英挺,黑色的洋禮服襯得身材修長,漆黑的頭髮向後梳理,整張臉乾淨而稜角分明,英氣逼人。
阿誠不由也笑:「少爺,有什麼事嗎?」
「沒事,」馮宣仁走到他跟前,注目凝視,歪歪腦袋,「唔,還有沒有酒?」
「我正要去端呢,」阿誠回答,「如果少爺要酒的話,前面應該還有啊。」
馮宣仁沒有吭聲,只是看著阿誠。他壓根兒也沒想到什麼勞什子的酒,一個牽強的借口而已,他需要站在這兒看一個少年的理由。
這樣沉默地對視了有好幾分鐘。阿誠不得不再次開口:「少爺,我得去端酒。」
馮宣仁點點頭,轉身就走,來和去一樣忽然。阿誠長吁一口氣,看著那離去的背影有些疑惑不解,少爺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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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傳來了舞曲的聲音,優雅地迂迴著。
張麗莎努力提醒自己端正坐姿保持淑女風範和身旁的女伴們討論著一些無聊的話題,而目光不時飄向對面挺拔的身影。大廳已經被清空了出來,有很多人開始相邀共舞。有男士走過來邀請張麗莎,卻總是被微笑著拒絕,往日舞會上的公主今天顯得特別安靜,不免讓不少人奇怪。張麗莎心中也著急,可對面的人顯然沒有動身的意思,只是一味的和自己兄長搭著話,沒有注意到任何目光。
張麗莎皺眉,提醒自己要一定要耐心。
終於,那人站起身並逕直向這兒走來,張麗莎心不由亂跳起來。
「張小姐,可否賞光?」
看到一隻手瀟灑地伸到自己面前,張麗莎此時的笑顏足夠令場上所有的女士黯然失色。兩人一踏入舞池中即成注目的焦點。
「馮先生的舞技真好,不虧是留過洋的人。」
「張小姐也很好啊。」
「嗯,叫我莎莎吧,別人都這樣叫的。」張麗莎咬了咬嘴唇,看著馮宣仁,一點恰到好處的嬌羞。
「莎莎,真好聽。」
兩人細聲地聊著,並隨著舞曲慢慢徜徉。馮宣仁漫不經心地瞥向四周,目光抓住了在圍觀人群中走動的青衣少年,少年向舞池當中張望,然後看到馮宣仁,燦爛地展顏一笑。
馮宣仁肯定那是阿誠,對他那有點懦怯卻又純淨的笑容已經爛熟於心。阿誠躲進角落裡,張望了片刻即消失蹤影,把一顆心也帶著跑了。
一首終了。
馮宣仁禮貌地送莎莎回到原位置。
「下一首,還跳嗎?」莎莎主動邀請。對方卻笑著擋回:「老是霸佔著你啊,等會兒非得被人念不可。」
有一男士走過來,馮宣仁正好脫身而去。
莎莎恍然若失卻又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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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當空懸掛,如水的夜空,暗郁芬芳的桂花香,怎麼能不讓人沉醉,可惜青衣少年阿誠卻不懂欣賞。
「少爺,別玩了,」他使勁搖著頭,臉色泛紅,窘迫不已,「如果被人看到,會被笑死的!」
「嘖,沒關係的啦,我說沒關係就沒關係!」興致盎然的馮二少爺不耐煩地一把拖過僵硬的少年,用手臂重重地摟住了他的腰肢。
兩人站在半圓狀的後陽台上,沒有燈光,除了從樓下大廳裡傳上來的舞曲,因為清靜所以聲音也特別的清晰。
「來,我教你,」馮宣仁牽起阿誠的手,一本正經地吩咐,「跟著我的腳步。」
阿誠彆扭得僵著腳不肯動,他苦苦哀求:「少爺,我學這個沒有用的。如果他們找不到我的話,我可會倒霉的。」
「我說有用啊,如果將來跟我出去的話,你連這個都不會,我也會被人笑的。」馮宣仁振振有詞,但有點強詞奪理。
「少爺,今天就饒了我吧,」可憐的阿誠快要哭出來了,「我還要伺候客人的!」
「噓,不要吵,」馮宣仁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側耳細聽了一會兒音樂,「來,跟著我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左腳邁開啊……」
阿誠啼笑皆非,二少爺此時有點無法理喻,他無奈地走動著腳步,心裡暗盼少爺的鬧騰勁快點完事,自己好快快回到該待的地方去,省得夜裡又要被揍。
「不要那麼僵硬啊,跟著音樂的節奏走。」馮宣仁一手摟緊他,一手執著他的手腕幾乎半拖著走步。
渾身不自在的阿誠開始懷疑對方是不是喝多了,下面好好的有舞池不去,有漂亮的小姐不請,非得活拖死拽地把自己拎上來跟他跳什麼亂七八糟的西洋舞。這種舞偏偏又讓兩人像一個人似的貼在一塊兒,比少爺矮兩個頭的阿誠簡直像掛在對方身上,這讓他覺得好不難堪。
「少爺……你是不是喝多了,」忍無可忍的阿誠小心翼翼地問著,「我去給你端碗醒酒茶來吧?」
「我沒喝醉酒,」馮宣仁不悅地瞪起了眼,「你能不能給我閉嘴啊?」
阿誠覺得他前半句是反話,後半句瞧那生氣的表情最好還是聽進去,所以他乖乖地閉了嘴。
舞曲輕漫,飄蕩在溫柔的夜風中,兩人踏著已經協調的步伐一時無語。阿誠順著馮宣仁的肩膀抬頭向天仰望,一輪明月靜靜高掛於空,亮如銀盤。
中秋的月啊。他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少個年頭沒有看過中秋的明月,至少來這兒的六年,幾乎讓他忘卻還有一輪中秋明月讓人寄鄉愁……何來鄉愁?最後一絲鄉愁早隨著母親蒼白的面容埋入那一片被丟棄的土地。
阿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如此尷尬的境地竟然會想起久已失落的故鄉。
「你在想什麼?」馮宣仁輕聲問他。
「我來的地方,少爺。」
「哦?」
「我記得家門口有一棵很大的榆樹,我和弟弟常爬上去,然後媽會在樹下罵人,要我們下去,但我們不敢,只能趴在樹上一動也不動。」阿誠一口氣地說著,說完又覺得自己很傻,少爺哪會有興趣聽這些啊?
「然後呢?」
阿誠驚訝地抬頭看著頗有興致的臉,猶豫著繼續說:「然後一直呆到肚子餓了沒有辦法才下去,結果兩人被娘打了屁股,但一點也不痛,下次我們還會去爬樹的。」
馮宣仁微笑,淡淡的。
「我本來記得很多的,可現在已經忘了,」阿誠又望向那輪明月,「記得最清楚的是,娘死了,埋在了開著很多『白娘子花』的後山裡,那天下著很大很大的雨,把很多花瓣兒都打壞了,地上都是白白的,娘的墳裡也全是白白的花。」說著,阿誠覺得眼中有些酸癢。
馮宣仁抬手輕輕拭去少年眼邊滲出的淚水。
「少爺,對不起,」阿誠侷促地垂下眼睛,「我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馮宣仁搖頭,沒有言語。
兩人繼續跳舞,卻早已沒了節奏,只是擁著在原地走啊走,一曲接著一曲。
「二少爺,二少爺。」有人邊走近邊叫喚,是李媽。
兩人如遭電擊般迅速放開對方,莫明的心虛。馮宣仁按住阿誠的肩,暗示他原地別動,自己舉手理了理頭髮,走過去:「李媽,我在這兒。」
李媽沒有看到旁邊陽台上處於暗處的阿誠,只看到馮宣仁:「二少爺啊,太太找你好久了,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哦,我知道了,這就去。」
直至兩人消失在走廊盡頭,阿誠方才匆匆忙忙地朝反方向走去,心裡暗自求佛:但願沒人發覺他開溜了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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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宣仁剛下樓梯就被馮太太拖住,唬著臉兒質問:「你怎麼搞的,把張小姐一個人撂在那裡?!」
「媽,她用不著我陪的,你看。」馮宣仁用嘴一呶,意指張麗莎旁邊圍著好幾個男女並不寂寞。
「哎呀,」馮太太怒其不爭,使勁地掐了他一下,「你不要給我裝傻!今天有一件事是專門為你的,我跟你爹也商量過了,先給你訂門親事讓你安定下來,這個張小姐是我們都同意的,她的父親在上頭很有影響,結親對我們馮家有利,而且張小姐人也不差,你別給我瞎糊弄!」
「媽啊,」馮宣仁雖有點預感,可沒想到母親這麼直截了當,不由抗議,「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還給我包辦婚姻啊,這可不公平!」
「別跟我談公平不公平,那一套我可不懂,」馮太太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你以為自己在國外啊,我話挑明嘍,快去,別給我愣著!」
「啊……」馮宣仁暗地叫苦連天,原來今天是自己的鴻門宴啊,「我……我還不想結婚。」
「傻小子,又不是馬上讓你結婚,你肯人家還不一定肯呢。」馮太太睨著兒子一臉的害怕,不禁笑出聲。
「那哥呢?!幹嘛不找他啊,他可比我大多了,哥都沒有定親,我作弟的急個啥?」馮宣仁很沒義氣地拚命想拖替死鬼,害得正在小姐堆裡眉飛色舞的馮宣義眼皮直跳。
「不用替他操心,我自有安排,你管好自己的就行啦!」馮太太可沒想到自己又帥氣又俊俏的兒子會對這樣的好事推三阻四如臨大敵的模樣。她仔細朝張小姐望了又望瞧了又瞧,怎麼看人家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端端正正的好面貌,怎麼讓兒子看不上眼啦?
「哎呀,你就別挑了,」馮太太繼續積極開導,「論面貌,地位,學識,你看這場中的女孩兒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張小姐了,和你對得上號的非她莫屬了,你還挑個什麼勁啊?!」
馮宣仁語塞,鼓著腮幫子以沉默對抗,他倒也不是對張麗莎有什麼看法,可這種強制性的結親方式讓年輕氣盛且被新思潮洗腦過的他有些接受不了。
「反正你別給我滑頭,這個媳婦我可等著你給我領進門。」馮太太瞥了一眼兒子繃緊的臉皮不以為然地警告著,在她看來,兒子只是對於被指定的賭氣,如果雙方接觸多了,想來這事不會太難,畢竟雙方都是不差的,哪裡還能找到這麼登對的人兒?
馮宣仁實在無話可說,心裡卻嘀嘀咕咕計較上了:早知如此就從外面帶個洋妮子回來先斬後奏,看看父母那肚子氣破的樣子也好過今天心中被硬派親的窩囊勁兒。想是這樣想,但他知道這樣結親對於馮家有百利而無一害,父母也是三思而行的結果,在這種風雨飄搖的局勢下,互相結親是壯大勢力對付凶險的好途徑。
張麗莎也看見了不遠處於剛才丟下她的人,她壓制住心中的不滿,對他大方地嫣然一笑。
「你瞧人家張小姐多大方,你還快給我過去,別錯過機會!」馮太太看著那笑臉,心中樂開了花,使勁推了一把傻楞著不知在想個什麼東西的兒子。
馮二少爺無可選擇,只得再次走了過去。
舞曲正好再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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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過後的不多時日,天氣開始轉涼,與往年無異,唯一不同的是,隨著街邊報童口中越來越多的頭版新聞,越來越多的號外,越來越多令人心驚肉跳的血案,讓這個繁華的都市過早地進入了陰霾和寒冷。街上公然持槍的便衣特務和隨處抓人盤問的警察讓蜷縮在陰溝裡的老鼠也會有風雨欲來之感,連著平素一向能阻風擋雨的馮公館也陰沉起來。
馮老爺的出入已經有數個保鏢跟隨,家屬無故不充外出,唯恐遭人綁票。這一切不自由的變故讓馮太太好生不是滋味,連著平時裡常來往的姐妹一個個縛步在家,來個電話也總是抱怨個不停,罵那幾個就會生事的亂黨害得天下不太平,好生生的盛世就會毀在他們手中,至古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婦人的平庸之見在男人們的心中自然會是另外一幅模樣。馮老爺的眉頭皺得更緊,深思熟慮著自己現在的處境和自上輩辛苦撐起來的家業會不會在波動不定的時代裡翻個底。他先前是不想滲進政治的,但在這樣的亂世中,有錢的不涉政治顯然是自投死路,就是自己躲遠了,還會有狼嗅著腥味找上門來,要麼同狼共舞,要麼果了狼腹。
年歲大了能指望的就是兩個兒子,特別是小兒子,雖是年紀略輕還沒經過風雨,卻從待事眼神和做事方式上可以看出馮家的優良遺傳,果斷且深謀大略有大士之風,他是不看走眼的,大兒子人雖是不笨,但總缺了點擔當局面的大氣,凡事還是做下手的幹練。可是,雖說是如此,最讓他掛心不下的還是小兒子,蓬勃的青春氣焰和隱於眼神裡對混沌世事的不滿會讓那些優良遺傳反成了陷入歧路的重要力量。
不管怎麼個亂法,對於馮館打雜小工的阿誠來說日子和往常並無大異,要做的活還是一天似一天,就算有些起伏也是小人物的生活,比不上那些踏在頭上的大爺們的矜貴。
這天天氣很不好,燥熱捂了一天,傍晚時分天陰沉起來,不一會兒悶悶地飄些雨絲也是稀稀瀝瀝不痛快的,空氣中浮著難聞的泥腥味。阿誠和阿三在柴房裡堆那一大捆一大捆用來冬天燒壁爐的柴料,不一會兒大汗淋漓,口渴難擋。
「哥,我去拿些水來喝。」阿三脫了褂子往臉上抹汗。
「好。」
阿三走出柴房門,不到片刻就退回來了,滿臉驚訝:「哥,側門旁站著一個奇怪的人,他還叫我來著,可我不認得他。」
聞言阿誠也走出了柴房,向側門望去,果然有一個穿著灰青長衫的男人站在側門外往裡探著頭,樣子看來有些鬼祟。
他也看到了兄弟倆,不禁輕聲「咦」了一下。
阿誠只覺此人有些面善,記不得是哪兒見過的,他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先生,你有什麼事?」
來人彷彿被驚嚇,縮了縮肩膀,往後挪著腳步,搖著頭:「沒事沒事,站在這兒避雨。」而這兒沒有遮避物,怎能避雨?
阿誠滿腹疑問,想來有些不妥,最近府上的變化也是看在眼裡的,他伸手想把門給關上,卻被男人擋住。
「先生,你到底想做啥?」
「小弟弟,你是不是上次那個在桂四路的……」
阿誠心中「咯登」了一下:「先生,可是找二少爺?」
男人點頭,喜上眉稍:「差點認錯,想不到這兒有兩個一樣面貌的人,」他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條,「幫個忙,小兄弟,這個幫我親自交給你家二少爺。千萬要親自給他,不能給別人的,好不好?」
阿誠未接紙條:「先生,少爺在裡面,要不要去叫他?」
「千萬不要,」男人急了,把紙條塞進阿誠的手中,「我就要走了,要說的事紙條上都有,你只交到他本人手中就幫我大忙了。」
「我知道了。」阿誠只得點頭。
「一定要交到他手中,記住!不能給別人瞧,事關你少爺的性命。」說完,男人匆匆離去。
少爺的性命?
雨靜靜地飄著,點滴於紙上暈染出淡淡的水跡,怎麼看也是一張普通的毛邊紙,阿誠對著它呆怔了一會兒,就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開始心神不定起來。
「哥,那人對你說些什麼啊?」一直站於柴門邊的阿三好奇地看著阿誠凝重的神情。
阿誠搖頭:「沒什麼,他找錯人了。」
「瞎說,我明明有看到他給你東西。」阿三生氣了,他不喜歡哥哥對他撒謊。
阿誠一把把弟弟拖進柴房,關上門,抓住他的胳膊,盯著他的眼說:「不要把剛才看到的事對任何人說,知道了嗎?」
阿三被哥哥的舉動嚇一跳,雖不明所以也使勁點著頭:「知道了,哥。」
阿誠放開弟弟,走到柴堆旁繼續幹活。
「哥,到底是咋回事啊?」阿三小心地問著,哥方才陌生的態度讓他不安。
「不要多問。」阿誠悶聲地回道。
阿三抿嘴,靠近阿誠的身邊,悄聲問:「是關於二少爺的吧?」
哥哥轉頭瞪他:「不要瞎猜。」
「我就知道關於二少爺的,我聽見那人說的,」阿三不滿地扭過頭,不看哥哥的臉,「我們是兄弟,啥事都不蒙著誰的,哥你現在什麼事都不跟我說了,你還把不把我當弟弟啊?!」
「……」阿誠一時難以接口。
「上次你教我偷鑰匙,我也沒多問就給你去偷了,那晚我有看到你半夜三更地出去了好幾回。」
阿誠心一驚:「你看到了?」
阿三點頭:「我看到你和少爺在講話,後來在秋宴上還看到少爺去找你呢。」
阿誠忽然站起身來,伸手用力揪住阿三胸前的衣襟把他拖至牆邊並用力按住,陰著臉:「你偷看我?!」阿三被按在牆上,胸口抵著阿誠的胳膊頓覺悶得喘不過氣來,不禁用力掙扎,可雖說是雙生兄弟,阿誠的力氣遠要比差不多身材的弟弟大得多,阿三推不動哥哥分毫。
「哥,放手啊,」阿三覺得今天的哥換了個人似的,像個隨時要爆炸的炮筒,滿身的火藥味,「我沒有!只是湊巧看到,哥,你吃錯什麼藥啦!!」
「我不管你看到什麼,如果你把看到的東西亂說的話,我就……」阿誠咬咬牙,「不認你這個弟弟了!」
他萬沒有想到這句話讓阿三一下子火大了。
「你本來就沒有把我當弟弟了,」阿三怒湧心頭,猛得使勁把頭往阿誠額前一撞,阿誠吃痛手一鬆,阿三掙開他的胳膊,「你巴不得沒我這個弟弟一直讓你照顧,對不對?親生弟弟根本比不上那個二少爺,人家看得起你,你像條狗一樣跟上去等著別人給你扔骨頭。弟弟算什麼,一個少爺的話就可以讓親生弟弟滾一邊去!」
「混蛋!」
此番話真的讓阿誠爆炸了,他握起拳頭揮向從來沒有對他大聲說過話的弟弟,阿三也不示弱了,順勢衝上來,兩兄弟扭打在一塊兒。
從東牆打到西牆,已經堆好的柴垛因兩人的動作而散了一地,阿三終究不是哥哥的對手,沒撐多久就被推倒在地,壓在哥哥身下動彈不得,拳打腳踢也無濟於事。
「你這個混蛋,幾時嘴巴變得這麼臭,」阿誠狠狠朝弟弟臉上揍了一拳,痛得阿三眼淚都迸了出來。「今天非得好好教訓你不可!」
看到弟弟眼邊的淚水,滿口狠語的人卻手軟了,再次握緊的拳頭怎麼也揮不下去,憤怒的頭腦也涼了半截,自己在幹什麼啊?娘臨走前拉著弟弟的手放到他的手裡,然後把兩兄弟的手握在一塊兒沒有說什麼,只是淒哀地望著十歲的自己,十分明白的意思:弟弟就托你照顧了。雖然只是大上幾分鐘,你總是兄長啊,要照顧弟弟。
今生今世,你們都要好好照顧對方啊,你們是親生兄弟,是彼此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阿誠站起身,拉起地上的弟弟,扯著袖管給他擦眼淚。阿三扭過臉不讓他擦。
阿誠抱住阿三,連忙哀求:「對不起,哥不該打你,是哥不好,給你打還吧?」他湊過臉,阿三破涕而笑,一拳揮過去卻在半空中止住了。
「算了,欠著吧,反正……也是我先不好的。」
阿誠也笑,愧疚地替弟弟整著凌亂的衣衫。
「哥,你不會不要我吧?」阿三小心地問。
阿誠愣了,不由苦笑:「你是我弟啊,不管怎樣,你總是我弟,我們是一個娘胞裡出來的,看模樣就知道了。你別理哥剛才的胡話,這一生一世你總是我弟。」
「那你有二少爺也不會不理我吧?」阿三想了想又問。
阿誠笑出聲來:「這是兩碼事,少爺是主子,我們現在吃著他家的飯當然要聽他的話,你是我弟,一個娘生的弟弟,沒有比這個更親的了。」
阿三眨著眼覺得很對,想自己剛才的話真的很無理,不由有些臉紅,想來要給哥哥笑話了。
阿誠倒也不是很在意,阿三自小依賴性就很強,特別在自己面前,而且現在他也只剩下這個哥哥了,除了自己還能有誰讓他依靠的。想到這兒,不禁覺得凡事瞞著他確實不妥當。
「二少爺是個好人,和別人不一樣。」他對阿三說,神情認真,「他有事要讓我幫忙,但不能給別人知道,所以我就沒有告訴你。」
阿三點頭:「我知道二少爺是好人,那天他跟我說話我就知道了。如果哥哥認為對的事,我就不問了。」
「這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阿誠想到老劉的話,不由心沉。
「哥,現在……怎麼辦?」阿三指著滾了一地的柴。
阿誠歎氣:「還能怎麼辦,快干吧,但願還能趕上晚飯,要不今晚就得餓肚子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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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阿誠終於乘替老爺送報紙的機會偷偷敲開了馮宣仁的房門。
馮宣仁接到紙條一看,面色大變,阿誠緊張地瞧著少爺的臉色,不知那張關係到少爺性命紙條上不知寫了什麼。
「為什麼不早些給我?」馮宣仁失聲問著,額上沁出細汗。
「我……我沒有辦法給你……沒有機會。」阿誠急忙解釋,看來這張紙條真的有麻煩。
「對對對……不能怪你,」馮宣仁摸著太陽穴,讓自己鎮靜下來,「那人沒有說其它嗎?」
「沒有,他只叫我把這給你就走了。」
「哦……」馮宣仁來回踱步低頭皺眉思考著什麼,忽然轉過臉對阿誠說:「阿誠,現在和我再去趟桂四路,好嗎?」
「哦,好好。」阿誠一聽「桂四路」這地名,嚇得連心都快跳出來了,但頭還是忙不迭地點著。
馮宣仁找個借口對家人解釋了一下,就想拉著阿誠往外走。
馮太太在後面直叫:「哎呀,外面現在不太平,你要去玩也不要叫這個小傢伙陪呀,碰著事情一點用也沒有,叫老劉用車載你去吧,還叫阿仔弄幾個人跟著你,放心點!」
「媽,」馮宣仁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去打架,跟這麼多人會掃興的,人家張小姐非得看扁我不可。」
「現在不比往常,小心些是應該的,」馮太太拖過兒子,替他理著頭髮,「請張小姐出去玩,就算不跟人也得要車子送的,要不被人家看到會說馮公館的少爺沒氣派。」
「好好,曉得了。」馮宣仁知道如果不答應他就出不了這個門。
車開到繁華的艾飛路上的露美舞廳,馮宣仁就叫停:「老劉,你回去吧。」
「少爺,」老劉笑著,「我現在回去肯定要被太太罵的,她說了,要載你回去她才放心的。」
「老劉,我不知道要幾時才回去的,你等在這兒沒意思,要回去的話,我等會兒打電話回家讓你來接。」
「可是……」
「你等在這裡不行的,我爹要用車就麻煩了,你先回去吧,我會打電話回家讓你來接我。」馮宣仁此時心急如焚,他拉著阿誠下了車,兩人直奔向偌大的露美舞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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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桂四路好像比別處要濃上數倍,處處是黑鴉鴉地一片,偶爾不知從何處透出些許微光卻使周圍的黑暗更加奪人心魄似的詭異。
阿誠跟著少爺快步向前跑著,在冷清的路石上敲擊出慌亂的節奏,不久又夾雜著喘息聲。
兩人停在那塊街牌梁下,旁邊有人影一閃而過,馮宣仁輕咳一聲,人影走了過來,壓低聲音:「馮組長,你來了?」
「人都在?」馮宣仁問。
「大多到了,正商量著呢。」
阿誠聽出此人正是傍晚送紙條的男人。果然,那人也瞥見了馮宣仁身後的阿誠:「咦?小兄弟,你也來了。」他親切地伸手摸阿誠的頭。
「阿誠,」馮宣仁面對阿誠,「我和老高進去,你在這裡守著好嗎?」
旁邊的老高有些急了:「叫這個小毛孩子行嗎?還是我守著吧!」
「不行,我和你一起進去,今晚可能要出事,」馮宣仁沉著聲,又加了一句,「我們自己的事。」
老高有些驚訝:「難道……」
馮宣仁繼續對著阿誠:「你守在這裡,如果附近有人過來,不管什麼模樣的人,你要趕快到裡面第二扇門敲三下,記住,三下!」
阿誠趕緊點頭:「知道,少爺。」
馮宣仁看著他,忽然輕笑了一下:「害怕嗎,可不能睡著哦?」
「我知道,少爺,我不害怕也不會睡著的,您放心。」不害怕絕對是假話,現在他其實怕得要命,但他不想對著少爺的面說出「害怕」一字。
「好。」兩人隨即離開,消失在黑暗的小巷裡。
少爺一走,阿誠頓覺周圍陰寒之氣直湧過來環繞週身。他縮起身體,把自己如剛才的老高一樣藏在牆角里,眼睛驚恐地掃視著四周。
時間似乎凝固住了,沒有流動的跡向。
什麼也沒有,除了黑漆漆的夜。
他感到疲憊,過分的緊張消耗著勞累了一天勞動後僅存不多的體力。
少爺,少爺,快出來,我們回家吧。
他不由在心中企盼。
「砰——」,如憑空放了一個爆仗,讓沉悶的空氣猛得震動。也讓有些睏意的阿誠一下子驚跳起來,茫然環顧。四周又回復死寂。
那是什麼聲音?
少爺?!
阿誠忽然心慌,轉身朝巷裡頭狂奔進去。他沒有看到,幾個身著黑色勁裝的人如鬼魅般出現在桂四路的街頭。
聲音是從巷裡傳出來,他聽得清清楚楚,槍聲?
槍聲?!阿誠頭皮發麻。
裡頭第二個門!門已經洞開,有人正從屋內衝出來,恰好撞在奔過來的阿誠身上,兩人同時跌倒在地。
「光當——」有一物什從那人手中飛出,撞在青石板的路面,磕出一兩點藍色的小火星,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阿誠只覺腰際一熱,有子彈貼著他的身體掠過,沒入背後的門裡,是槍,而且那槍走火了。
好險!阿誠的思想剎那間一片空白,腿軟得如同稀泥合成,趴在地竟站不起來,而此時屋內的又跑出五六個人,團團圍住躺在地上的兩人。
其中正是有少爺。
「少爺……」阿誠叫出聲來,馮宣仁把他從地上拖起:「沒事吧?」
「沒事。」
等阿誠站穩了,四周的人已把地上的人按倒在地,馮宣仁走過去,擠開人群,從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對著那人的腦袋就是一槍。
那人抖了抖身體後沉重地倒在地上,血如泉湧,淌了一地。阿誠從沒有看到過殺人,不由直打寒噤,止都止不住。
槍聲剛落盡,卻在巷口傳來眾多腳步聲,直向這兒撲來。
有人輕呼:「糟了!」眾人慌亂了手腳,有人後退有人想向沖,個個掏出槍,劍拔駑張蓄勢待發,空氣在淡淡的血腥味中變得更為緊張。
「退!」
阿誠只聽得少爺喊了一聲,自己的手臂被他緊抓住往裡拖著跑。屋內凌亂,一張小木桌翻倒在地,旁邊歪倒的椅子上還躺著一個人,滿身的血,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沒氣息了。
後門被打開,眾人一個接著一個迅速撤逃。
"老高怎麼辦?」有人問守在最後的馮宣仁。
馮宣仁揚手把掛在牆上火油燈扔在地上,燈碎油迸,火立刻四漫,隨著油淌而向四周竄去,屋內頓時一片煙霧。
「老高,對不起。」
馮宣仁鐵青著臉輕念,然後拉著阿誠從後門衝出去。
老高?阿誠邊跑邊回過頭,已經無法從濃重的煙霧中看到任何東西,包括那個親切地摸過他頭的老高,連人帶整個屋內已經是在火舌的吞吐下。
「不要回頭,快跑!」耳邊傳來少爺的輕責。
阿誠已經使勁地奔跑了,這輩子他還沒有跑過這麼快這麼瘋狂過,劇烈的運動使得思想早已停頓,如同被追殺的野獸一樣靠著下意識的求生慾望在逃命。可他還是落在少爺後面,被他抓著如同拖地一般向前移動著。
心臟跳動得越來越快,它似乎要脫離胸膛的束縛,擠出喉嚨。力氣一點點從壓抑得幾乎要窒息的氣管裡呼出,慢慢抽離身體,腳步越發沉重起來。路面在眼前搖晃,如同正蕩波在洶湧的海面上,阿誠的腦袋也開始發暈,雙腿如踏浮沙,舉步維艱。
「你怎麼了?」馮宣仁覺得拖著的手臂沉重起來。
「沒事。」
腰部忽然傳來刺骨的疼痛,阿誠用手捂了捂,一手的粘膩,腰部原來已經被子彈擦傷,只是剛才太緊張竟沒有發覺到,血流的同時也帶走了他的力氣。
馮宣仁注意到他的動作,也伸手朝他腰際一探,大驚失色:「中彈了?!」
後面有很多人追來,夾雜著槍聲且聲音愈近了,這回連一直鎮靜到現在馮宣仁也有些亂了步調,惶然四顧,被追的眾人已經散開早不見了蹤跡。
「會不會沒命了……」這是阿誠在倒地前的唯一的問題,他覺得天地猛得兜了個底,便已一頭載倒在地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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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於這個少年來說無疑是個可怕的夢魘。殺人,縱火,被追殺,這一切都發生在平時溫和可親的少爺身上,後來他怎麼也回想不起舉起槍口對準他人腦袋開槍的人是不是少爺,那張臉隱於黑暗中,除了聲音是熟悉的,其它皆是令人不寒而慄的陌生。
他不知道該把馮公館的二少爺和桂四路的馮組長當作同一個人來對待,還是選擇一個,放棄另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這個權力去選擇。這個問題在他醒來後,卻變得不是問題了,是看到馮宣仁那雙充血的眼睛,他就把這個問題給忘卻了。發誓過忠誠的少年沒得選擇,不是嗎?
雪白的被褥,雪白的吊紗,雪白的牆,然後是雪白的天花頂。牆上有大窗,垂著綠色的窗簾半開著,屋外還是暮色沉沉,但比起桂四街來說要淡得多了。
阿誠睜著眼一點點地打量著這個陌生世界,他看到自己的床頭上懸掛著一個木製的十字架,
上面刻著一個裸體的老頭神情古怪地望著自己,一臉的悲哀。
「醒了啊,臭小子,差點嚇死我。」聲音是熟悉的,一貫的溫和。
阿誠張了張嘴,艱難地從牙縫間吐出稱呼:「少爺。」
馮宣仁站在床邊,看上去有點狼狽,衣衫紛亂,眼睛有血絲,一臉的疲憊。
「我沒有死……」阿誠彷彿置身夢境。
「當然,沒什麼大礙,你流血太多了,而且嚇壞了吧?」馮宣仁伸手摸撫他的額頭。
門口走進一個身穿白袍的老修女,手裡托著一個方盤。
「方嬤嬤,他醒了。」馮宣仁轉頭對進來的修女說。
方嬤嬤走過來,塞了一支體溫計到阿誠的口中,拿著聽筒放到他胸前聽了一會兒,又拿起體溫計看了看,轉頭對馮宣仁說:「應該沒事了,放心吧,現在只要讓他休息一下就好。」
馮宣仁連忙道謝,方嬤嬤擺擺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架就離開了。
「這是什麼地方?」阿誠看著挺新鮮。
「教會醫院,」馮宣仁拖張椅子坐在他床前,「這裡有些嬤嬤我從小認得,她們不會多嘴,所以把你帶這兒來了。」
「少爺……我真沒用。」阿誠忽然覺得很慚愧,少爺帶著自己逃脫肯定費了不少周折。
「沒你的事,是我不好,沒有考慮清楚就把你捲進去了,昨天真的很險,如果你出事的話……」馮宣仁語頓了一下,握住阿誠的手,「我會不安一輩子的。」
阿誠怔怔地看著少爺的眼睛竟不知道如何應對。昨夜冷血的殺手和現在溫柔的少爺是不是同一個人?為什麼如此的不同?他的手指乾淨修長,沒有一絲絲沾染血腥的痕跡。
「少爺,你是個好人。」阿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還是這句話是在對自己說?
馮宣仁驚訝,抬起眉峰有些好笑地看著阿誠:「為什麼這樣說?」
「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不管……」阿誠收了口,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不管是否殺了人,是否被別人稱為亂黨?」馮宣仁微笑著接口,神色坦然。
阿誠臉色泛紅,雖是說對了,但他倒沒有想到「亂黨」一詞,他也不知道什麼叫「亂黨」,那是大人物們的名詞,對於每天只求溫飽的小百姓來說,沒什麼太大的意義。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好人到底是什麼樣,」馮宣仁繼續笑著,有點意味深長,「如果你認為我是好人的話,我很高興。」
阿誠在心中對自己鬆了口氣。
「對了,我現在得回去跟家裡解釋,要不就麻煩了,不知道跟他們說把你賣掉了會不會相信啊?」馮宣仁站起身來,沖阿誠扮了個鬼臉,狀似苦惱地說。
阿誠啞然失笑,此時的少爺和那個任性地拉他到後陽台偷偷摸摸跳舞的馮家二少並無二致。
「少爺,那你要把我賣到哪兒去啊?」
聽到阿誠口氣裡明顯的促狹,馮宣仁有點吃驚卻是很高興的,至少在這時阿誠對他那種在地位上的隔閡暫且給放下了:「賣給妓院吧,」他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就說我賭錢賭輸了,沒有辦法就把你賣給了妓院籌賭資。」
「少爺,這沒有人會相信的,我是男的啊,哪有把男人賣到妓院裡的說法?」阿誠氣得直翻白眼。
「啊?唔……」馮宣仁想了想,「沒關係,反正你長得和小姑娘差不離,我就說把你冒充小姑娘賣進去的。」
阿誠哭笑不得,原來這個少爺還有一項本事就是胡扯,但是圓謊卻是正經事,要不被人懷疑了真是十分要命的。阿誠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少爺,第一次跟你去桂四街的時候,老劉來問我話過的。」
「哦,」馮宣仁皺了眉,「他問什麼?」
「他問我你去了什麼地方。」
「你說了沒有。」
「沒有,我說不知道。他說是老爺讓他問的。」
「哦……」馮宣仁思索片刻,又問阿誠,「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不知道這重不重要,畢竟是老爺問的,也不知道該不該你說。」這都是大實話,阿誠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少爺的信任,聲音不由越說越低。
馮宣仁沉默,眼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目光游移捉摸不定不知想些什麼。
「阿誠,我先回去給家裡一個說法,你安心待在這裡休息,我會來接你的。」
當馮宣仁離開的時候,天已亮了大半,晨光給屋內撒上一層淡淡的亮灰色。阿誠下床走到窗前看見馮宣仁的身影從樓底的醫院正門而出,匆匆穿過走道,直至隱沒在醫院的高牆外。
他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有個把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