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資多來自花報上的小道消息,譬如猜測交社場上向來受女人青瞇的馮家公子因情孽而得罪某位黑道要人惹上殺身之禍等等,更指向因張司千金張麗莎的爭風之禍,使名花得主的馮公子成槍下之物如此這般那般,至於什麼某女明星因愛成恨,買殺手刃負心郎等等更是如連載故事般的滔滔不絕,如此魄力四射的鑽石級名「小開」的新聞,報家就怕找不到事來炒,一旦有事就風花雪月地給他編排上的,個個有板有眼好似成真了一般。
國力日衰,人心麻木,不求救國之道,這些卻成了最佳娛樂,倒也是一項奇事。
一星期後。
不算得重傷的羅嘉生已經可以坐在床上翻看厚厚一迭特地讓阿三從外面買來的報紙,而且囑咐多買些花報以供他滿足某些惡級趣味,此些關於某名公子遇刺而使諸報家記者充分發揮想像力的故事新聞他豈能錯過?邊看邊哈哈大笑差點背氣過去,不知那位還躺在醫院看護室的仁兄瞧見這些為他特意編排出來的故事會不會氣到吐血身亡,倒是逐了大眾的心,大凡會成諸多艷聞雜談中的又一花下鬼而可留名一時。
但從槍口僥倖逃生的馮宣仁沒這麼好興致,此次遇刺是他萬料不及的,諸事謹慎,還是有人把瞄頭直接對準自己,這事還沒有搞清楚就無法擱下心來,他倒願意花報上的事是真的就安全不過了。事涉眾多,要查無從下手,一時也難住馮二少,他自從昏迷中醒來腦袋就沒有停息過,頗覺棘手,回想著刺客一副職業身手,絕非泛泛之輩,黑色道奇的車牌雖事前被皮紙封住,但車身光亮整潔,連車胎也是印塵不深,顯然新購不久,而道奇車的購買絕非普通人能做到,定要尋著這線去查出些端倪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此日晚間,傷口隱隱作痛,他輾轉不得眠,把大大小小的親屬打發回家,強作歡顏表自己的堅挺實在比受傷還累人,總算停息下來卻一時睡不著,等著阿剛帶些查事消息來。
「什麼人?」病房外有人厲聲喝斥。
是警察。警方為了表示對馮家的重視,特地二十四小時派了警衛在外頭守著竟一連數星期,除了父母,未婚妻等至親,旁人不得接近,連看護進出也得徹底搜身,其他進出人員皆要登記入冊,如此折騰,難免讓人懷疑是否別有用心。
「我是來送東西的。」來人怯生生地回答。
是阿三。馮宣仁打鈴:「讓他進來吧,馮家的人。」
在徹底搜身後,阿三總算得以進入病房,提來一包東西:「少爺,這是羅醫生叫我帶來的。」
馮宣仁接過一看就摜開,不禁笑罵:「這個傢伙,就知道不會有好意。」那包東西竟是一大疊關於他的花報新聞收集捆成的。
「看來他沒事,而且閒得很嘛。」
阿三答:「羅醫生沒事,前日已經可以下床。他說傷好後就盡快離開這裡。」
「也好,這次害他了。」馮宣仁歎道,他暫時還不能動,子彈從胸口穿過,沒傷到要害大難不死。
「羅醫生說這次還是你救他的命,又欠你一個人情,他說要快逃,省得少爺你好後就找他討回。」阿三原原本本地轉著羅嘉生的話,說著不由微笑起來,羅嘉生說這種玩笑話的時候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馮宣仁側首看著阿三,突然問個不相干的問題:「你哥和你一樣的個子了吧?」
「啊,他比我高個一兩寸。」
「一兩寸啊……」馮宣仁的眼睛停留在阿三頭頂上然後再向上移一點,淡笑,「都和我差不多了呢,長得真快。」
「還是比少爺矮了點。」阿三據實說。
馮宣仁點頭,把目光停留在他臉上:「你們倆長得真像,不過我想再見到阿誠的時候,不會搞錯了。」
阿三思想著,小心翼翼道:「哥說他不想再回來……」
「哦?」馮宣仁看似有些驚訝,隨即瞭解似地歎口氣,「他這麼說的?」
阿三抿著嘴,似乎鼓足勇氣,卻有些心虛:「哥說……因為是二少爺的關係。」他望向馮宣仁,想從那張臉上看出些什麼。
馮宣仁卻讓他失望,只是低歎一句:「是嗎?」就不再開口,閉起眼似要睡去。阿三思量他必是疲憊了吧:「少爺,我先走了。」也不見其反應,就輕手輕腳地開門而去。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把話據實說出來,至於對不對恐怕無處知曉。
「阿誠……」
馮宣仁沒有睡去,思想清醒得很,記憶慢慢沉浮著趟回兩年前的歲月,一絲一毫意外地清晰起來,畢竟不是夢,不是睡醒了就可全部忘記或者不關痛癢地想想就算的。看著阿三,彷彿人就站在眼前,可他知道那不是,只是個幻影,一顰一笑並非熟悉卻更是加深記憶的印痕。他對自己從來沒有如現在般的無奈過,喃喃地念了一句,睜開眼,目光裡帶少許笑意,還是那個躊躇滿志的馮二少的慣有神情。
「你已經走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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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萬沒有想到自己希望回去的願望輕易就泡了湯,因為馮二少突然希望他留下來,他說家裡正缺個幫手。這顯然讓阿三和羅嘉生都沒有想到,卻沒有理由拒絕,阿三本是馮公館的人,抵身契還在馮家人的手裡。
羅嘉生一臉憐生相,沖馮二少大搖其頭:「我不知道你腦子裡打什麼主意但別昏了頭,當心惹出禍端。」然後就獨自回去,留下茫然不知所措的阿三開始在介亭街的生活。
生活從來未曾自主過,任人擺佈,阿三明白這個道理,自小習慣,學會忍受,雖然心中百般不願,還是接受著,因為除了如此他還能怎樣?想來自由反而是件奇怪的事,生活從來不會給飄零的人選擇機會,只是讓他們學會忍受和適應。
介亭街的生活其實並不艱苦,阿三得承認,這比他當學徒的日子要清閒且輕鬆得多。馮二少爺是個大忙人鮮有碰面之時,整個樓內通常只剩下他與老媽子做些家務幹些瑣事,有時阿剛在還與他聊會兒天,談的內容大致也是哥阿誠在此生活的點滴。他不由覺得自己是哥阿誠在此地的替身,這種感覺一天比一天強烈,難免困惑,哥在此也只是個下人罷了,怎麼會在這幢屋內變成無處不在的痕跡?
當他擦拭家俱的時候,透過物什的反光看著自己的面容就會想,當初哥是不是這樣地在做事?這種無來由的思緒讓他越來越想念阿誠,彷彿相見無望一般想念,他們有分離時,卻從沒有相離這麼遠。
依賴太深,阿三未曾想到過是不是理應如此,只是惦著哥是唯一的親人,母親臨走時把兩隻手相繫著,要求一世照顧的,他的世界向來只有哥獨自撐住的。依賴像是滲進血液的氧氣,阿三從沒有懷疑過它存在是否合理。
「阿三,早啊。」
馮宣仁難得早起,下樓時看到阿三正在廳內擦家俱,看起來心不在焉的模樣。
「早,少爺。」
男孩轉身答話後繼續手中的活。
馮宣仁重傷後臉色不佳,常顯得睡眠不足的疲憊,連笑起來也少了平素的開懷,他站在樓梯上看阿三擦東西。
「阿三,想不想你哥?」他問。
「想。」阿三實言不諱。
「沒關係,你很快會看到他的。」口氣是自信的。
阿三奇怪,回頭看他:「少爺,你也要讓哥來這裡嗎?」
「他定會來的,只要你在這裡,不用我開口。」馮宣仁淡笑著,帶點惡意。瞧見男孩滿臉的困惑,他沒有解釋,這無法解釋,很卑鄙,但他顧不得許多。
「為什麼?」阿三問。
「因為我想他啊!」馮宣仁大笑起來,走下樓梯逕直走出廳間,讓困惑的目光截斷在自己的背後。
阿三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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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過雨的空氣微涼且帶著淡淡的青草氣息,讓人神清氣爽。陡峭而狹窄的石板路彎彎曲曲地向下延伸,一頭通向熱鬧的鎮上,一頭連著山上散落著的住戶。
月兒從自家門裡出來,順著熟悉的石板路跳躍奔跑著,如小青蝶乍飛欲落的輕盈。背後有站在門口的娘的揚聲叮嚀:「月兒,慢些走啊,小心路滑不要扭了腳!」
女孩回頭衝她娘「嘿嘿」一笑,轉過彎就沒了蹤影。
這是個偏僻的小山鎮,前些年遭受過些不大不小的戰火,托著地形的福還能保得一片安寧,生活是貧苦的,但沒有太多的天災人難,也算是天祐之地。鎮雖說小也有千戶的人家,本是沒有這個數的,戰火逼來不少避災的人家,小鎮徒然擁擠起來,本是堆在一塊兒的,後來實在是人多地少無法相處,各自分散了開些,留個集市地,成了山戶和移民交流生活之需,買賣交集的地方,小鎮也是空有一個「小」字,有鎮有村,一派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模樣。
原住的山戶心慈胸寬淳樸得很,不甚計較外來移民霸了不少地方,反正靠山的依舊吃山,靠水的還是親水,外來的人學不來的農活,他們還能吃原來的飯,何況移來了不少更多好的東西,他們本是求之不得,更是聽都沒有聽說過的,也給這個向來平靜到無法前進的小鎮增了不少風采。
對於十五歲的女孩子月兒來說,最令她欣喜不過的是前年鎮上來了一個了不得的羅醫生把她父親折騰了好幾年的舊疾慢慢治癒。羅醫生也是避難來的外來戶,聽說本是在外面開診所的,可惜適逢打戰,只得躲進這裡,這對向來缺藥少醫的山戶來說未嘗不是件幸事。
清晨的雨是山裡常見的,在這萬物覺蘇的季節特別讓人舒心,既可潤物又是清了山氣,也溫柔地使鎮上的人多睡些時辰。
待月兒跑到鎮上的時候,街頭還是稀少人跡,山戶習慣起早的,可外來戶就沒那麼習慣了,這場涼雨下來正好春眠。
再轉過兩個石頭墊底的拐角,眼前呈現一座青磚合著石頭砌的院落,比起旁些個小屋小院,
似是較寬敞些,本是鎮內一個大戶的休息院,現給羅醫生住著並當了診所。
門是掩著,輕輕地推開門探頭往裡張望,寂靜無聲的一庭碧菁,夾雜著沒有起苞的花莖空乏地掛著水珠,婷婷的,一咳嗽准讓它掉了淚。唯恐驚擾到什麼,月兒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穿過庭院花草間的一條碎石小徑,即見人背對著她俯彎著腰,揀著曬在花架上被雨濕了的草鞋。
月兒狡黠地瞇起眼睛輕笑,伸出雙手往那人的面上攏去蒙住他的眼,壓沉著聲音:「猜猜我是誰?」
「好啦,月兒,我正忙著呢,別玩。」
月兒撅起小嘴叫起來:「沒趣的傢伙,虧我大早來找你玩。」
直起身來,瘦長的男孩子,臉廓清晰,眉峰俊秀,眼眸靜郁,他對著女孩兒皺著鼻子故作凶相:「要藥的話就給你取來,羅醫生昨兒個夜裡剛回來,現在還睡著呢,不要吵。」
「我哪有吵啦,」月兒轉身向屋內張望,「阿三呢?回來了吧,咋不見人影兒?」
男孩臉色沉起:「他暫時不會回來。」
「咦?為什麼,」月兒頗為奇怪,「羅醫生沒有帶他回來?」
男孩沒有答她話,只扔了一句:「你先等著,我去給你取藥。」轉身返向屋內。
月兒衝他的背影扮鬼臉:「真是個沒趣的傢伙……」
天色開始放晴,和煦的陽光透過稀薄的雲層撒下,柔和地撫摸著明媚的萬物。街上已多人聲,偶爾傳來一兩聲的吆喝,也是清亮到像是被春雨洗濯過的,幽幽地透穿方圓數條街的距離,這溫柔寧靜的一切在月兒眼裡早是熟視無睹,只會引來她一兩聲的哈欠。
這困人的山村啊。
「月兒,來得早啊。」
羅嘉生開了臥室的窗,就見女孩兒站在院內打哈欠,一臉無聊的模樣。
「羅醫生,早啊。」
女孩兒回復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今天穿得很好看喲。」
黛青棉布制的旗袍裹著少女初顯曲線的身體,像剛抽芽的風荷,怯怯的韻味。
「是嗎,」月兒側側臉蛋,有些羞澀,「我媽幫我改的,本是姐的嫁妝,但她胖了穿不下就給我穿。真的好看嗎?怎麼阿誠不說呢?」話末了,竟又懷疑起來,低頭看著身上的新衣服。
羅嘉生莞爾,單純的山姑娘,說話不放心機,一句就能被人道破的透明。
兩人正閒聊著,男孩子從內屋出來,手裡提著個小紙包遞給月兒,轉眼看見羅嘉生:「起來啦,羅醫生?」
羅嘉生點頭,凝視著院裡站在一起的兩個小傢伙,心裡不由攀爬上些異樣的思緒,這樣豈不是好?那個還在遠方情絲纏結的人如果能看到如此情景,他該選擇放手。
「羅醫生,我送送月兒好嗎?」阿誠問他。
「哦,好啊。」
聽著兩人「吱呀——」一聲掩上院門而去,羅嘉生調回目光,看著空寂的院落片刻,又把目光投回窗前的書桌,上面有一封信是給阿誠的。現在他不知道該不該給他,或許已經毫無意義。
並肩走著,一路默默無語。月兒早是習慣身邊悶葫蘆的寡言,這個男孩沉靜得讓人不可思議,卻又覺得理所當然,沉靜似乎與生俱來,與整個人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等等,」扯住他的袖管,月兒對他嫵媚一笑,「帶你去一個地方。」
阿誠疑惑地看著她。
月兒未理他的疑問:「只管跟我來。」
說罷,人已走向前,拐向出鎮的路,窄小的石階通向山上,幽深,濕潤而有些滑腳,月兒是走得熟了如平地一樣不費勁地拾階而上,一步幾級的利索,不合身的旗袍下擺老擋在腳前,害得阿誠有好幾次怕她會被絆倒。
青蔥蒼翠的山巒,被雨洗滌得濃郁欲滴,滲出汁液似的,嚴實地堵在目光著落之地,壓迫著所有的視線。空氣裡浮蕩著樹木浴雨後的清涼芳香,如水般能浸透全身。草木之間偶有鳥語喃呢,不能覓得蹤影,讓人常常會情不自禁地窺向枝葉搖曳處希冀能遇見那會唱歌的精靈卻總是落空的。陽光的光斑細碎地跌了一地,把路面砸個支離破碎,看著讓人暈眩。
「哎呀,你倒是快點啊,怎麼像個老公公似的慢哪。」
奔向前的少女,青衣映山色,笑顏如花,站在高高的石階上,揮著手催促著他,如此的燦爛,美不可方物。
阿誠望著,似是呆怔了,和山色一樣迫人的美麗讓他有些驚恐有些不知所措。
「喂,你傻楞著啥呀,快上來啊。」月兒不耐煩地叫嚷著,又轉身噌噌噌地往上繼續她輕快的攀爬。
阿誠舉步匆匆追去,牽強又快樂的。
「你看!」
待氣喘剛起,眼前山路已盡,一地泥濘過後豁然開朗。月兒手指一點,順勢望去,一小段斷崖,崖下有清潭,本是沒有什麼可稀奇,這地方月兒早領著他來玩耍過,唯一令人驚訝的是百尺崖上垂下了一段細細的瀑布,在初升的陽光下如閃亮的蠶絲束垂在崖壁徐徐下墜,隨風而蕩,飛散而下,落銀似的清脆作響。
「好漂亮!」阿誠驚呼。
月兒得意地瞧著他的表情:「漂亮吧?這崖早是枯了,爺爺說因為今年的雨水多才會有的,不過等些日子定會沒了。走!我們近些瞧。」
近些了,反而看不出什麼異彩,潭中水因雨和瀑布的攪和而失了往日的清澈,有點混沌。月兒不為意地脫了布鞋,挽起衣擺,揀潭邊略為平整的礁石坐下,把一雙白白赤足放進水裡,咬牙切齒地先忍著寒意,等習慣了溫度,就能晃來晃去玩起水來,不亦樂乎的模樣。
「冷嗎?」阿誠問她。
「不冷,你也來吧。」月兒拍了拍身邊的石頭。
阿誠坐下,卻沒有脫鞋,只是一個勁地瞧著那雙在水中上下擺動的小腳。
「哼,總是城裡人,比較嬌貴,怕冷吧?」月兒見他樣,就譏笑了。
阿誠搖頭:「我跟你說過,我和阿三不是城裡人。」
「還不是,瞧你們的模樣,山裡的小伙子哪有這麼細皮嫩肉的,怕冷怕熱的嬌貴。」月兒伸手去擰他的臉,「而且,聽羅醫生說你們來的自那個地方哦,我只聽老包說過,那是個很有錢很富麗的好地方呢,可惜我從沒有去過,好想去哦。」邊說邊好玩似的擰著阿誠的臉,輕柔而膩滑,讓阿誠覺得奇癢難忍。
他避向一旁,躲著她的手:「我們是被賣到那裡的,以前也是山裡的孩子。」
「是嘛,看著不像哦,」月兒習慣性地瞪大眼睛,揚起一抹嬌柔的笑,「你給我說說,是城裡的姑娘好看,還是我好看?」
「你好看。」阿誠也笑著,他知道該怎麼哄她,也算是句實話,因為他對「城裡的姑娘」實在沒有什麼印象,無所謂好不好看,但月兒是他唯一親近的且是最好看的女孩兒。
「唔……那你喜歡不喜歡我啊?」月兒咬著粉唇,一本正經地問他,湊近他的臉。
「呃……」阿誠被這個問題逼得有些狼狽,見湊上來的臉,不禁身體向後縮了縮。
「哎,你躲什麼躲啊,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被狼叼去舌頭啦?」月兒不滿地攫住他的袖子晃著,柳眉尖兒凶巴巴地蹙起。
阿誠點頭:「喜歡喜歡。」反正說句「喜歡」不妨事,只不讓她惱怒著就算萬事大吉。
月兒展顏一笑:「你要帶我去那個地方哦,好不好?」
阿誠頓時沉默,目光穿向山的深遠處。
「你不喜歡這兒嗎?」他問。
「這兒有什麼好,悶死人了!我要像那個美人兒一樣。」月兒把小腳一揮,踢出一串晶亮的水珠,跌碎在不遠處。她說的「美人兒」是指前陣子從羅嘉生的一堆舊雜誌裡翻出幾張過期月曆牌子上畫的廣告女郎,塗脂抹粉,燙著雲卷,穿著改良的高叉絲絨旗袍,拿腔拿調地執著扇子半掩臉的模樣讓月兒羨慕不已,山裡的丫頭哪見過這種架式的,自是驚為天人。
「可我覺得這兒挺好啊。」阿誠認真地說,這裡平靜,自由,安寧,彷彿能天長地久似的雋永。
「噯,你在那裡過了好幾年的活,有沒有遇到喜歡的人啊?」月兒又問他,眼眸子撲閃撲閃地窺著,嘴邊抿著笑意。
阿誠微愣,條件反射似的搖頭,頓片刻又黯然承認:「有。」
月兒有些失望,又好奇起來:「她漂亮嗎?」
「好看。」阿誠思想著還沒有人形容他為「漂亮」吧,還是用「好看」較為妥當點。
「有我好看?」月兒眨著眼,又踢起一串水珠,老遠地落下。
阿誠失笑:「不能比的,兩碼事。」他的目光追著那串水珠。
「你們現在怎麼不在一塊兒啦?」
「因為……」阿誠平淡地回答,「他不要我了唄。」
月兒安慰似地拍拍阿誠的肩膀:「這樣的話就不要想她吧?你現在要想著我哦。」她笑,羞澀的。
阿誠點頭:「不想了,早就不想了。」
假話說得多,權當是真的吧。他立起身,脫掉腳上的鞋子,把褲管捋到膝蓋上,涉下水。潭不深,立在近岸處只沒到小腿肚,寒意直滲進骨。如果被羅嘉生看到,非得被罵了,他想笑,卻隱沒在嘴邊,背過身去不讓岸邊人看到面上淒涼的表情。
說不想是天大的謊話,怎麼會不想?夢迴幾次碼頭,夢遇幾次碼頭上站著的身影?無法數了唯有自救,權當一場夢且罷。
「你知道這個崖叫什麼嗎?」月兒指向那高聳著的山崖。
「什麼?」阿誠望向那崖上的瀑布。
「斷情崖,」月兒歪斜著頭,「爺爺跟我說的還有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不要。」阿誠斷然搖頭。
「為什麼嘛?」月兒嘟起嘴巴,本想吊他胃口的卻不得逞。
「聽名字就定不是個好故事,我不要聽。」
阿誠彎下腰合著手掌掬一捧清水往自己頭上撒去,濕了發涼了頭顱寒了心,貫穿全身,激淋淋地打個寒噤。
月兒好玩的看著他的舉動,不明所以的舉動有中看的灑脫,來是少年模樣,現已是脫盡稚氣,舉手投足間有份半熟的穩重。她不懂得什麼為氣韻,但就算年紀尚小也看得見他的俊俏,山裡的姑娘早熟,月兒小小的心在暗地裡偷著甜蜜和快樂,對那個站在水中削瘦而結實的沒有山裡人野性的男孩子。
「噯,好啦快上來吧,當心別冷著了,潭水很陰氣的。」她柔聲喚他。
阿誠抬眼對她一笑,手浸在水裡向她使勁揮起,揚起的水珠撲向還未有所反應的月兒。
「死阿誠,壞阿誠,爛阿誠!」
尖叫數聲,抹著濕漉漉的臉,月兒也使勁用腳踢著水,回擊著偷襲她的人。
兩人嘻嘻哈哈地鬧騰上了,山澗隨著明亮的笑聲而被擾破寂靜,林間有鳥驚起,「撲楞撲楞」亮翅而飛。
開懷不及數分鐘,突然靜默,男孩停頓身形佇立波光粼粼的水中央,任憑月兒揚起的水花濺了一身不知躲避,他仰起頭凝視湛藍逼人的晴空,表情迷茫,喃喃自語了一句:「為什麼?」
月兒莫明,遠遠地問他:「你在說什麼?」
阿誠未理會她,兀自望著天空,天空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卻又能沉重地壓迫於他,就像那個不見了兩年的對他來說永遠無法觸及的人,永遠在他視線之內,也永遠在他的世界之外,他默聲質問他:為什麼?
天空飛過一兩隻鳥兒,連丁點聲息也未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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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診所,已時近中午。
渾身濕透的阿誠推開院門,見羅嘉生悠閒地坐在走廊下品茶看書,抬眼見他此番模樣不由皺眉:「怎麼搞得一身水,快去換衣,著涼可麻煩了。」
阿誠悻悻然笑,一邊脫衣服一邊走向屋內。
「慢些,」羅嘉生喊住他,「這個給你,看完了,給我答覆。」把手邊的信遞於阿誠。
接過信,薄薄的一張,阿誠明白這是誰寫的,接在手裡覺得心慌,進自己屋內關上門,捏著信,連一身的寒意也忘卻,不知換衣。
慢慢撕開信紙,手指顫抖起來。春寒還甚,濕透的衣服附緊在皮膚上如針刺般地難受,阿誠卻無所覺,攫著信紙咬緊牙冠,好半天才迸出一個詞:「混蛋!」
不能罵,那人。
他近乎本能地立即閉上嘴巴,攥緊手中的紙片捏成一團。他是東家,阿誠對自己的那一句「混蛋」似心有餘悸,不斷地對自己念,東家總是沒有錯誤的,他想要留誰就是誰,隨他吧。
隨他吧……
扔掉手中的紙團,去翻櫃子裡的衣服,卻怎麼也找不到,無端慌亂,停止,定睛一看,衣服就疊在眼前。心太亂,連神思也糊成一片。
可是……他咬緊牙冠卻怎麼也止不住自己的思想,阿三會碰到什麼樣的際遇?會不會……那荒唐的情景清晰地重返腦海,本來就壓得不夠深,經不得翻弄,殘片一片片地往上湧,使困擾人的情景真切到彷彿發生在片刻之前。擁抱,親吻,氣息的糾纏,那雙眼中露骨到不敢讓人直視的柔情,經不起回憶的撥弄,心越跳越亂,兩年的時間對記憶的淡化如此無力,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像他現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怕阿三重蹈覆轍,還是怕那個人真的不在乎自己……在乎自己……什麼?!
阿誠被自己突兀而起的想法嚇到,彷彿無意間窺破一個驚天的秘密,臉色「唰——」的蒼白。
在乎又怎樣?不在乎又怎樣?自己只是……只是一個下人罷了……他是馮公館的二少爺,他身邊有美麗的張小姐,他身份複雜舉槍殺人,他那麼的那麼的……思想適可而止地停頓了,余一片空白,馬上又自責起來,在作什麼比較?這本是事實,無爭的事實,比較顯得可笑且不可思議。
急忙揀起件衣衫,胡亂地往身上套,彷彿在藏匿自己。
打開門,一縷陽光硬生生地擠進屋內,在地面上劃了一片斑斕,暖洋洋的,觸手可及的溫暖。失去舉步出門的勇氣,蹲下身體,蹲在這一片溫柔中,阿誠發現自己和兩年一樣的懦弱,懦弱到近乎於可恥。
眼前一黑,陽光被擋去了大半,抬頭,是羅嘉生靜靜地看著他,高大的身影阻去陽光,逼他不得不站起身來面對。
「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羅嘉生平靜的口氣裡有絲不經意的歉意,「但我想你明白,至於回不回去,考慮清楚。」
「回去又能怎麼樣?」阿誠啞聲問。
羅嘉生挑起眉頭,滿不在乎:「不知道。如果怕結果的話,就不要回去。」
「阿三……」阿誠喏喏而語。
「你擔心阿三嗎?」咄咄逼人的問題。
阿誠怔住,沉默片刻後搖頭。
羅嘉生無聲笑開:「看來你心裡明白得很嘛。」
阿誠尷尬,臉上泛起一片紅雲又隨即隱去。
「仔細考慮,不要後悔哦。」羅嘉生瞧著他的模樣,忽然有些不忍,單從感情來說他也不想讓這個男孩回去,他是個好幫手,頗有悟性,帶得出前程的料子,但是此感情非彼感情,有些事實在愛莫能助。
門又重新關上。阿誠目光落向地面,沒有陽光,只有扔下的一團紙,他俯腰伸手撿起,再次緊緊抓在手心裡。
「少爺……」這個名稱念起來太熟稔,熟稔到如同經常的夢魘,怎麼也擺脫不了。命運給他選擇過兩次,兩次他都無法知道對與不對,但他從來沒有後悔過,至少對於上一次,馮宣仁讓他選擇是否要留在介亭街,他清楚地聽見自己回答,好。兩次選擇都是他給的,難道他就是他的命運?阿誠沒有去細想,而這次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害怕,對於那個結果怕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