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介亭街馮宣仁寓所就電話鈴聲大作,但遲遲無人接,讓在樓下清掃房屋的阿誠不禁奇怪,未見少爺下樓,應該還在睡著。
電話是在書房內的,無他允許不會有人進去接電話,甚至連書房門都不充有他人踏進的。
阿誠不免擔心,昨夜自太太走後就見少爺眉頭緊蹙,想必沒有什麼好事,也未對他說什麼,臨睡前偷吻了他一下,給個寬心的笑容,只言無事,但安慰之意阿誠再遲鈍也是聽得出的,他感覺他的煩憂,甚為難受。
電話鈴響了一遍又一遍還是無人接。阿誠思忖著他是不是沒睡醒,如果耽擱重要的事情可不好,即上樓去敲他臥室的門。
「少爺,有電話!」數聲叫過後總是無人應答。
阿誠隔著門仔細聆聽,室內一片寂靜。他猶豫片刻,握住房門把手一扭,門即開,原來沒鎖。他走進去,有點心慌,好似自己是個小偷。
「少爺……」
不見人蹤,床上被褥整齊,看來昨夜沒有人睡過。室內半掩窗紗,光線黯淡,空氣中有股熟悉的味道讓阿誠腦海中閃出些許回憶,這是情人的味道,任何時候都能讓他心跳加速,貪婪地吸著氣,彷彿被他圍繞擁抱著。
只是,人呢?
環顧四周,瞥見床邊的小几上放著一張紙條。
阿誠疑惑,拿起細看:誠,書房的鑰匙在我枕下。如果我兩天內沒有回來,把在書架第二格從左數第十本英文書內的紙封及書架下暗格裡的所有紙片全部焚燬,勿忘!另,抽屜底下有一把槍,是你的。仁字。
什麼意思?!
阿誠捏著紙條緊張起來,想起兩年前驚險的場面讓他不由冒冷汗。
電話鈴還在響。從枕下掏出鑰匙,連忙跑到書房門前把門打開,衝進去抓起聒噪不已電話。
「喂?」
「阿誠,太好了,還在怕你沒有看到紙條。」電話那頭竟是失蹤的馮宣仁。
「少爺,你在哪裡啊,」欣喜之餘,阿誠覺得自己聲音都在發抖,「一大早就不見了人?!」
「呵呵呵,」電話那頭的人笑出聲,狀似輕鬆,「沒事,照我說的去做就行,對了,記得把看過的紙條給燒掉。」
「知道了。少爺,真的沒有事嗎,我……我很害怕。」阿誠怎麼也笑不出,他拿著話筒的手冰冷,恨不得把電話那頭的人給揪出來看看是不是真的安好。
「你不能有事,你要保證你一定沒事……」話不成句,擔心竟如此深重。
「不會有事的,誠,不要過於擔心,」對方沒有作無謂的保證,只是安慰著,「相信我,但不要隨意相信其他人,知道嗎,包括在家中出入的人。」
阿誠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知道。少爺,你現在在哪裡?我去尋你。」
「不用,」馮宣仁的口氣強硬,略為停頓又沉下聲,「我愛你。」語罷,電話即掛。
如此簡短的甜言蜜語讓阿誠連話筒都不忍放手,貼著它彷彿能感覺到少爺的呼吸,讓他面孔發燙鼻間發酸,不管少爺是怎麼樣的人,至少他對自己總是一貫的溫柔,像張網束縛他在其中,無法擺脫。
我也是。這話他沒有來得及跟他說,不知今後是否還有機會?這樣一想,不禁慌亂,放下電話猶如生死兩隔,身心寒寂。
但眼下顯然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小心地把房門給關上,走到書架前抽出紙條上所述的書,翻出夾在其中的紙封,裡面的東西看來只是薄薄的數張紙片,但少爺囑咐要燒掉的想必有其重要之處。紙上有蠟封,阿誠略為考慮後謹慎地剝開它,把裡面的紙片抽出來,上面皆是人名,聯繫地址,還有些奇怪的符號,抄得密密麻麻,不大的三張紙上約有近百人的資料,儼然一個團體的模樣。在當學徒時從羅嘉生那裡識得不少字,已經能看些藥書,但對這張紙上所寫的一些名詞並不能懂。他無意識地尋找起少爺的名字,果然在上面,並標了一個密字。不能明白,單知重要,拿著紙片也覺沉甸甸的,想兩天後如果少爺不回來,這張紙條看來定不能存於世上,
萬一有什麼事不能馬上拿到它豈不是糟糕?他把三張紙片仔細地折疊起來藏入口袋。看著空空的封殼,就往書桌外尋弄一番,找出數張看起來大小無差的空白紙片塞入其中,再在書桌上找到少爺用的一把打火機,把蠟印微熔按實,使其看來與開封前相似,重新夾回書內。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這番手腳,但聽著少爺的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就覺得這樣做較為安心,畢竟所托的東西在自己身上,隨時可以加以銷毀。
書架下的暗格裡有若干文件袋,悉數拿出來捆紮縛好,再在抽屜裡找到那支手槍。他猶豫著是否要把它帶在身上,最終還是放棄,槍的冰冷感和威脅力他極不喜歡,自己終究只是一個小老百姓,要這勞什子做什麼,難不成拿它去殺人?!阿誠想都不敢想,立即把抽屜關上,抱著文件袋走出書房鎖好門。
兩年來積壓的擔憂傾數而出,腦子一個勁地回憶著那場夜逃,他不知道少爺現處何地。擔憂過頭,不禁要埋怨他的不夠信任,讓自己的憂心像飄在空中的紙鷂,總無落處。當然怨懟根本是自作自受徒添煩惱而已,他知道自己無法介於其中,少爺對他來說可能這一輩子都處在另一個世界中,讓他遙遙相望。
「哥,你在幹什麼?」阿三進屋就看到阿誠抱著一包東西在自己的床邊搗弄著。
「這是少爺的東西。」阿誠頭也不回,依舊忙自己的,把手中的文件拆開,一一放入自己的衣箱鎖好推入床底下。
阿三也沒有多問,神色冷淡,自從知道哥和少爺的關係後,他一夜之間彷彿成熟不少,眉目之間暗藏寂寥,甚至不能用正眼瞧自己的哥哥。
阿誠忙完轉身,看見兄弟背對著自己,走過去輕拍著他的肩:「阿三,還在生氣嗎?」
阿三搖頭:「哥,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難道你不知道嗎?」他還是沒有望一眼自己的哥,兀自對著地板說話。
阿誠無奈地淡笑:「是嗎,你知道哥不想嚇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有你一個親人啊。」
許久,阿三終於轉過頭幽深地看著自己的哥:「哥,我能理解,但不能原諒,你懂嗎?」
阿誠不懂,他也不會懂。阿三憤恨地收回目光僵直地走了出去,他重踩著地面好像踩著自己的心,碎成細末,撿都撿不起來。人說雙生相通,為什麼阿誠連自己一丁點的心意都感覺不到呢?難道他的心盡數給了那個人?而自己為什麼到現在才明白雙生的自己,原來包括了相同的感情?他愛阿誠……自小都依賴到認為哥是自己的一切是多麼的理所當然,只因為愛他,就像愛另一個自己,從沒有考慮過這是不是合量。昨晚在撕心裂肺的痛哭中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總覺得他是自己的整個世界,因為除了他,自己一無所有。
而現在真的一無所有了,這個哥不再屬於他。如果沒有那個人該多好!他可以陪伴阿誠一生一世,在兄弟的掩飾下,即使一輩子都不會明瞭自己的心也總比在被奪走的痛苦中清醒要來得幸福。他被他遺棄,頂著兄弟之名。阿三拚命咬著自己的嘴唇壓抑心中的痛楚,咬到口中皆是血腥猶不自覺。
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天,阿誠希望聽見電話鈴響起而總是落空,讓心中的不安愈發得誇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從來沒有過這種掛念,摸過那胸前的傷口也問過為什麼,對方總是一語帶過的輕描淡寫,但他知道少爺向來做的是可能會失去性命的事,不由心寒。兩年前照顧傷員之時,他就設想過如果有一天是他渾身浴血地躺在身邊時該怎麼辦?那時沒有答案,現在更不會有,想都不敢想。
直到臨睡,馮宣仁終究杳無音信。阿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直至鍾敲過三點方才意識迷糊似有睡意,卻聽得有人在敲外面鐵門。
「哥,我去開吧!」阿三看來也是無眠,人清醒得很,起身拖起鞋子就朝外跑。
阿誠也頓時睡意全消,心想難道是他回來了?轉念即知不太可能,馮宣仁有外門鑰匙,夜深回來從不驚醒下人的。這麼晚了,會是誰?忐忑起來,想叫住阿三,人已經在外面,他連忙也披起衣服奔了出去。
來人竟是多日不見的阿剛,身邊還跟著三個面相陌生的穿黑色短打的男人,一行四人直衝進門。
阿三見勢奇怪:「阿剛,少爺不在呢,你半夜三更來做什麼啊?」
阿剛顯然一怔,朝身邊的人看了一眼,隨即對阿三笑著:「我知道啊,是你家少爺叫我來的。」
「哦。」阿三應著,不疑有它,隨著他們進門。
從房裡走出來的阿誠正看到這四個男人要往樓上跑去,馬上快步走前攔在樓梯口:「阿剛,少爺在哪裡啊?」
阿剛眨著眼睛,面帶難色口氣並不客氣:「他不讓我說,只是要我來取點東西而已,快閃開,阿誠!」
略一思索,阿誠把身體讓開,讓他們上樓。
四人上樓後即分兩組。兩人直奔臥室,臥室顯然會讓他們失望,裡面陳設簡單,一目瞭然沒有什麼可尋處,縱然把帶個房間翻個通透,不過爾爾,連丁點可疑的暗處也沒有。在書房前的兩人略為慢了些手腳,門是鎖著的。其中有人提起腳準備破門而入,卻被阿剛阻止。
「阿誠,」他朝樓下叫著,「你來一下!」
在樓下的阿誠聽到叫喚,把身上的鑰匙悄悄地塞入壁爐裡,走上樓去。阿剛對他笑著:「書房你開一下吧,快點,你家少爺等著要東西呢。」
阿誠搖頭,淡然回答:「阿剛,我沒有書房的鑰匙,只有少爺有。」
「是嗎,」阿剛盯著他的眼睛,目光漸為陰冷,甚為懷疑,「不會吧?馮組長對你如此信任,你怎麼會沒有鑰匙呢?」
阿誠依舊搖頭,然後滿臉疑惑:「少爺要你來拿東西,難道沒有給你鑰匙嗎?」
「沒有,我想他忘了吧。」阿剛回道,揚手一揮示意身邊的人可以動手了,有一人從腰際掏出一支槍對著鎖孔準備開槍。
「阿剛,你這是幹什麼?!」阿誠皺眉,上前一步擋住門鎖厲聲責問。如此舉動再怎麼說總是不在情理之中吧?話未停罷,眼前忠厚的笑臉突然收起,一隻拳頭挾著重力出其不意地捶向自己的腹部,強烈的劇痛讓阿誠的思想幾乎為之停頓,未來得及有所反應,頭上即被堅硬的槍托連敲數下,當即被擊昏過去。
「他已經起疑,你們兩個去樓下把另一個小子擺平,不要弄死他,這兩個人說不定還有用處。」阿剛收起槍,轉頭對身邊的兩個人說。
同時門也被打開,四人在不大的空間內到處尋翻,結果搜了半天,竟無法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眾人不免心浮氣躁。
眼看天要破曉,久留不是上策。
阿剛瞥著倒在門口還未清醒的阿誠,陰冷一笑:「我們不用找了,姓馮的向來謹慎,說不定已經先把東西拿走了。不過有個辦法可以試試,讓他自覺交出我們想要的東西。」
另外三人不解地看著他。
阿剛只是獰笑未作什麼解釋。這個辦法並無幾分把握,幾百條人命換一條,姓馮的不知會不會做這筆交易?難說,但可以一試。他走過去蹲下身體,伸手把沾染鮮血的臉托起仔細地打量。
「這小子果然長得不錯,怪不得……嘿嘿嘿。」
另三人更是一臉的莫明,不知他一個人在嘀咕什麼,頗為不耐:「你看怎麼辦?東西沒有找到,我們也不好交差啊?!」
阿剛皺眉:「我不是說了嘛,急個啥?!我們先把這個小子給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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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清醒後第一念頭就痛恨自己居然沒有拿少爺留給自己的那把槍,不管有沒有用,總好過現在手無寸鐵地任人宰割。
這是什麼地方,他無法知道,屋內都是霉餿味,四周黑暗難以辨物。手腳被麻繩束縛得死緊,腦子還有些痛暈,額頭面頰邊皆有凝結的血斑附著,有些叮癢,而四肢略為轉動就酸痛難忍,看來人被扔在這裡有些時間了。
真是沒用!他忿恨地自責,少爺知道他被人擒來豈不是會著急?免不了的擔心,心裡也有些慌張,不知少爺的東西他們是不是搜到?但至少那三張紙他們肯定不會想到被他帶在貼身衣衫的口袋裡。
正在猜測著,有人推開門,手裡舉著油燈。
阿誠驚恐地望去。
「喲,人醒了嘛,我還怕一個不小心下手太重把你給敲死了呢。」進來的人正是阿剛,一貫忠厚老實的臉現在怎麼也看不出絲毫忠厚之相了。
「阿剛,你背叛少爺!」阿誠咬牙怒吼。
「還挺有精神嘛,看來挺耐揍。」阿剛把手中的油燈掛在牆上,冷然一笑:「阿誠,你錯了,這不叫背叛,這叫棄暗投明,明智之舉。」
「少爺這麼信任你,你卻背叛他,你這個混蛋!」阿誠不理他的胡言,他替馮宣仁氣憤難忍。
「嘖嘖嘖,阿誠啊,你真是一個單純的小子,」阿剛蹲下身體,好笑地看著因氣憤而漲紅的臉連連搖頭,「精明的馮二少怎麼會看得上你,真是奇怪!」
「……」阿誠一時語塞,他不明白阿剛怎麼知道他和少爺的關係。
「老實說,我原來的計劃裡沒有你們兄弟倆的,」阿剛長吁短歎,「姓馮的太狡詐太難對付,少有疏漏的地方,害我幾次落空,這次已經是萬全之策,還是被他搶先一步把東西給取走了。不過……」他瞇眼一笑,伸手拍著阿誠的臉,「人說掐蛇七寸,方能制勝對嗎?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七寸?」
「你捉我沒用……」阿誠扭過頭,憎惡又不免心虛,「少爺不會理你的,我……只是一個下人……」
阿剛依舊笑著搖頭:「又錯!看來你不怎麼瞭解馮二少嘛。我一直在想這幾年來他無故在一個毫無搭界的下人身上花大功夫幹嘛,特別是兩年前救阿三的事更讓我百思不解,現在總算明白了,你明白嗎?換句話來說,我現在抓的是張麗莎,他可能會敷衍一下,但是你嘛……我願意賭一賭!」
阿誠沉默,此番話雖並不中聽而心裡卻有些甜蜜,又覺不應該,矛盾著,此時反而希望少爺不要因自己而落入圈套。
阿剛觀察著他陰晴不定的表情,佯裝抱歉道:「你不要怨我。阿誠,你不應該回來的,這裡不適合你們兄弟倆。」說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有人進來,在他耳邊嘀咕了一下。
「看來我賭贏了。」阿剛回頭衝著地上的男孩嗤鼻而笑。
「少爺!」
阿誠驚慌,聽阿剛的口氣他們根本沒有搜到東西,而少爺這次來也必是空手,因為所有的東西被自己給藏了起來啊!不管如何,總是死路一條……如此一想不由嚇得面色慘白,他拚命地扭動著麻木的身體,用腳支著地試圖站起來,但是手足都被捆住,根本無法維持平衡,數次剛立起就重重跌倒在地,摔得頭上的傷口重新開始迸流血液。
傷口……少爺胸前的傷口……
他無法想像馮宣仁渾身是血的模樣,更不能想像包圍著自己的溫暖身體變成一具屍體。環繞著自己的手臂,交纏到一起的手指,帶著苦澀煙味的吻,溫柔的言語,摟著自己時的溫存……他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該想這些,但想到這些即將隨著他的死去而結束就渾身冰涼。都怪自己多事,不該藏起那些東西,如果阿剛他們搜到的話說不定不會為難少爺的。胡思亂想間,他愈發地恐懼,當再一次跌倒在地時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就把頭一遍遍撞向地面,鮮血直濺,地上一片殷紅。
他覺得自己真是一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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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燈光暗暈,數只小蚊蚋圍著燈火不倦地舞著,在霉跡斑斑的石灰牆上投下被光線拉大的如鬼魅般的灰影。
馮宣仁坐在破舊的木椅上「咯吱咯吱」地搖晃著,口裡騰雲駕霧,神色不見緊張。當然,這只是表面,他雙手插在褲袋裡,只是不想讓用槍指著他的人看到微顫的手指。
他不斷提醒著自己,切勿輕舉妄動。
「馮組長原來是個性情中人啊,真想不到,」叛徒大大咧咧地出現了,邊走居然還拍著手,「就這一點,我阿剛就要對您另眼相看了。」
「過獎過獎,」馮宣仁咧開嘴角,長吐一口煙,「原來真的是你啊。」
阿剛笑:「怎麼,不意外嗎?」
馮二少翹起一條腿,換個舒服一點坐姿,然後道:「你沒有如自己想像中的聰明。陳慶生只是商人,對他來說只要有利可圖,誰都可以賣!」
「我知道你不笨,但不管如何,」阿剛不以為然,「你還是慢了一步。」
馮宣仁點頭承認,這都要怪自己最近心神不定,差點犯了大錯。古怪的是,阿剛他們搶先了一步還是沒有搜到東西。難道阿誠沒有聽他的話,提前把東西加以銷毀?
「你更沒有想到,我會把你的小情人給捉來吧?」阿剛得意地笑。
馮宣仁聳聳眉頭只能再次點頭,他的確沒有想到。
「我希望你帶著東西。」阿剛客氣地說。
「讓我先看看阿誠。」
可是,看到阿誠,馮宣仁就後悔了,早知如此不如不看。連口中煙掉在地上猶不自覺,他盯著屋內伏倒在地上的人,幾乎不敢相信這個男孩是他前幾天抱在懷裡的人,秀氣的臉被鮮血包圍已經看不出原先的模樣,他蜷著身體一動未動。
平靜,冷靜!還未到發火的時候。
藏在褲袋裡的雙手已經捏成拳頭,馮宣仁竭力壓抑著如驚濤駭浪般的憤怒狂潮。
「阿誠。」輕喚一聲,心中怕得要命,怕那具身體已經不會回答。
幸好,阿誠對呼喚馬上有了反應,他緩緩抬起臉,轉向門口,站著正是掛心到現在的人,目光中的焦傷唯有他能懂。目光糾纏,恨不得它能用來傳語,講述他的害怕和掛念。
馮宣仁微微點頭,立即扭開目光不敢望下去,轉身離開回到原來的房間,狀似泰然地重新坐下。
冷眼旁觀的人瞇起了眼,他就不信這個邪,既然膽敢單槍匹馬地過來,再怎麼說這個小子還有點份量的。一把抓起捆得像粽子似的人,連推帶搡扔到馮宣仁面前,掏出手槍,抵著那流血不止的腦袋。
「馮組長,怎麼樣?」
馮宣克制著胸口血氣翻湧,冷然道:「你說呢?」
阿剛獰笑:「你要知道這次我已經贏了。就算我放你回去,你也難逃一死,知道為什麼嗎?」
馮宣仁淡淡地點頭:「你把軍火一事嫁禍給了我。」
「嘿嘿嘿,原來你已經知道了,看來還好我早了一步,」阿剛略具驚訝,卻並不介意,「既然如此,你應該把名單交出來才為上策。只要交出來,我們就是同一路的,保證不會為難你,立即放你和阿誠走,怎麼樣?」
「如果拿百條兄弟的命來換得苟且偷生,馮某人往後會睡不好覺的。」馮宣仁歎喟,他的槍進門就被人搜走,看來只有任憑魚肉的份了。
「不願意嘍?」阿剛死盯著馮宣仁,手指緩緩扣動扳機。
阿誠閉緊了眼,也許早些解脫並不算壞事,至少他不必面對馮宣仁的死亡。
「阿剛,你怎麼不問一下,我為什麼還沒有被兄弟們射成馬蜂窩,安然無恙地到這裡來送死呢?」馮宣仁額上有汗光,但他居然還笑得出。
阿剛面色略沉,狐疑地瞪著這張笑臉。
「我很佩服你嫁禍的那一招。金爺的死與我父親有直接利益關係,而金爺一直是陳慶東的供貨人,如此喪失財源的情況下,在知曉我組織殺金後,當然很願意與能提供貨源的你合作,買兇殺我以確保以後的貨源信息,這正中你借刀殺人的下懷,可惜沒有成功。不過你留了後路,在賣給陳慶東的那批貨裡留下一些栽贓到我頭上,造成組內人心大亂,叛徒就成了我,當然難逃制裁非死不可。」馮宣仁慢條斯理地分析著。
阿剛不否認:「你不死的話,我往下就很難有所作為了。他們很信任我,只要你一死,我就可以接替你。」
「你接替我之後,就可以撐握全組,然後把所有人都賣了,乾乾淨淨不留後患。」馮宣仁冷冷道。
阿剛陰笑:「對,這本是個穩妥的好計劃。可惜他們急於邀功,沒有時間讓我的計劃徹底實施,所以我只能臨時改變計劃自己動手,卻被你僥倖逃過。」
「僥倖?」馮宣仁立起身來整了整坐皺的衣衫,淡然一笑:
「你太過分自信了,阿剛,還記得我在『亞星旅館』裡跟你說的話嗎?」
「不管如何,今天你要麼交了東西,要麼……」阿剛緩緩轉動槍管,死盯著馮宣仁面上的神色。他相信他能賭贏。
「砰——」一記沉悶的槍聲在門外響起。
他馬上又沒有那麼肯定了。
「你……」
「我說過你太自信了,我並不是僥倖逃過你的暗算,有人通知而已。」馮宣仁耐心地解釋完畢,拍了拍手掌。
陰狠之色閃過阿剛的眼睛,手指一緊。
「砰——」又一記槍聲。聲音在阿誠頭上炸裂,眼前兀的一片漆黑,鼻邊滿是嗆人的火藥味,但他沒有死,死人不會感覺痛苦,更不會感覺到血從額頭上往下淌。槍開的一剎那,他被人推向一旁。他又聽見屋內「砰砰砰」地槍聲不斷,有數顆子彈挾著呼嘯從身邊飛過。屋內一下湧進了許多人,黑暗中只看見槍管的火光怒射和人影的四處逃竄。
他被人拽住拖出幾步,有兩顆子彈打在腳邊,「啾」地沒入地板,讓他驚汗不已,努力睜大眼卻無法看見任何東西,只有在數個黑影在晃動。
「阿誠,沒事吧?」他聽馮宣仁在耳邊焦急地發問。
「沒事。少爺,紙片在我……」阿誠心急著想說出東西的下落,卻被馮宣仁按住嘴巴。
「馮組長,快走!叛徒交給我們就行。這附近有特務,再不走的話來不及了!」有人在他們身邊喊了一聲。
馮宣仁從那人手裡接過一把刀迅速割開阿誠身上的繩子,一把拖起人直往內沖。
阿誠來不及讓被綁得酸麻的雙腳適應運動,跌跌衝衝地跟著馮宣仁的腳步,在黑暗的甬道裡疾奔,踏足之處儘是老舊的木頭地板,一直延伸到底是一扇狹小的門,被馮宣仁踹開,迎面是泛著幽藍夜光的羊腸小巷。
阿誠回頭看,方才發覺這是幢陳舊的平樓,完全陌生。
「快跑!不要回頭!」馮宣仁緊握住他的手拖奔向門外,屋內響起太多的腳步聲,還有痛苦的慘呼。
兩人瘋狂地沿著冷清的小巷奔跑,直至離槍聲稍遠,馮宣仁方才收住腳步放開他,神色嚴峻扶住他的肩:「阿誠,你先回介亭街,把東西全部銷毀掉,然後和阿三收拾東西後離開。」
「阿三沒事?」聽著馮宣仁的話,阿誠不由鬆口氣。
「阿三沒事,他只是被捆綁了半夜並沒有受傷,現在應該在介亭街等我的信息。你們倆兄弟趕快離開此地,然後回到羅嘉生那裡去。」馮宣仁急促地說著。
阿誠卻聽不明白話裡的意思,驚魂未定地伸手牽住他的衣袖:「你呢?」
「我得回去,」馮宣仁凝重地看著他,「你明白嗎?」
「不要!」阿誠慌了,緊抓住對方的手腕,他明白他不能拋下那些人,但是……這回去不是去送死嗎?
馮宣仁一言難盡地望著驚慌的人,憐惜地撫去他額邊的血跡,溫柔而專注,然後把人拉近緊緊地擁在懷裡。這可能是今生最後一個擁抱,他不無悲哀地想。
「阿誠,原諒我,本不應讓你回來的。」抵著單薄的肩膀,他誠懇地道歉,如果一切能夠重來,他真想放開他。這血腥的夜色本應離懷中的男孩有多遙遠,純淨的目光裡沾染的恐懼讓他有深入骨髓的負罪感。
溫暖緊密的擁抱在陰冷的殺戮之夜沉重地使人承受不起,泛著幽暗之光的小街讓躲藏於槍口下的道歉似有永恆的意味。
「不,是我自己要回來的,少爺。」阿誠堅定地拒絕著他的道歉,它不應在此時此地出現,它讓他心慌不安。
馮宣仁側過臉在他的唇上重重地一吻,焦枯而熾熱似要在上面烙下印跡。
「阿誠,快走!聽話,知道嗎?不要停留!」他低聲叮囑著。
細聽這低抑的聲音裡似有強忍住的悲聲,阿誠驚愕,不敢肯定,對方埋首在黑暗中無法被窺破神色,但他已經不再拒絕他的要求,只得不停地點頭:「好,少爺,你說什麼阿誠就做什麼!」擁抱終將放開。
「快走!」
馮宣仁把人朝前推了一把,毅然轉身朝槍聲依舊密集之地奔去,沒有回頭。
阿誠茫然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後繼續奔跑出數條街巷,終於緩緩停住,轉身朝來時的方向望去,黑暗中星點燈光看來遙遠和寂寞,那場血腥爭鬥彷彿是一場噩夢,絲毫沒有現實感,只有擁抱的溫暖留存在身體上,真切得令人止不住地懷念。
心跳和喘息漸漸平息,拖著疲乏的雙腿步步蹣跚。突然,他聽見了自己的嗚咽,在冷清的巷尾和著夜風破碎而細微地迴盪,淚洗刷著血液一起傾注而下。
驀然發現,適才的擁抱竟是生離死別,自己再一次被棄了。上次是離別,這次是永訣,不容得他來選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背影的遠離。
這就是結局?!如果只有四天的話,這一切又何苦開始?
調轉腳步他要去追回,顧不得槍林彈雨,馮宣仁跟他說的所謂忠誠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懂過,他只忠於自己,忠於自己不能失去他的心,竟連死亡也無懼。
而此時,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巨響,震破冷寂的夜色。
阿誠沒有停住自己的腳步,哪怕下至地府他也得去跟隨著他,無論如何!
巨震過後,皆是火。
陳舊的木料經不起折騰,整個樓梯轟然倒塌,把更多的火焰散向各處,此地已成修羅場,散屍各處,抱頭鼠竄的人影慌亂地火光尋找生路,流淌的血液在高溫下滋滋蒸發,空氣中充滿著焦臭和濃煙,無法用來呼吸。炸彈從窗口扔進來,剎那血肉橫飛,死傷甚多,地上皆是支離破碎的肢體。
馮宣仁剛踏入後門,離前屋稍遠而所幸逃過一劫,但他知道此次真的凶多吉少了。
「轟——」前屋傳來巨響,不少人在撕心裂肺的慘號,聲音能穿心透骨,讓人不忍聽。火熊熊燃燒,要把一切都焚燬,空氣成了致命的毒藥。有人開始向前門衝去,而前門早已圍守著眾多的便衣,就等坐收漁翁之利。
斷裂的樓梯堵住了退向後門的出口。屋頂的粘合木板經不起高溫,紛紛彎曲,塊塊往向下砸,橫樑也搖搖欲墜,整幢房子在火的魔爪下呻吟,人將是覆巢之卵。
馮宣仁欲救不能,眼睛被濃煙刺得火辣辣地痛,幾乎無法視物,他不能獨自逃脫,留下這些多年生死共難的手下,如果不能同退,他就得做好一同犧牲的準備。
眼睛已經模糊,隱約地看見一個人影從火光中從慢慢走進來,站在燃燒的斷木後面,安靜地注視著他。
「是阿誠嗎?」馮宣仁透過煙霧,努力辨認著,不由驚訝。
不,那不是阿誠,是一個和阿誠有著相同面貌的男孩,他冷冷地睥視著他,嘴邊掛著一絲輕蔑的笑容。
「阿三……怎麼是你?不是讓你在介亭街等的嗎?」馮宣仁想不通這個男孩怎麼會在這裡,而且他手中居然握著一把槍,而這把槍正的他想給阿誠的,裡面有子彈。
男孩不應聲,只是看著,然後舉起了手中的槍,對準意料不到的人。
馮宣仁怔住,萬沒有想到這個男孩會想到殺他,他不明白他要殺自己的理由。
男孩依舊沒有理會,他握緊槍柄,手臂抖個不停。馮宣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步步後退,其實他根本無路可退,四周的火在燃燒,不時有被燒裂的木板墜下,危機重重。
「阿誠呢?」阿三終於開口,他的目光中也有火焰在燃燒,陰冷的藍色之火,能把一切都焚燒殆盡,包括自己。
「阿誠回去了。」馮宣仁回答,被槍逼著向後退去:「阿三,你快離開這裡,不要讓阿誠擔心。」
「太好了,少爺,」阿三突然笑了,嘶啞了聲音,「如果沒有你,我和哥會很快樂的。」
馮宣仁大為驚疑:「阿三,你瘋了……」
「少爺,哥本來是我的,」阿三一字一頓,他持槍的手臂抖得更厲害了,「他是我的,是你讓他離開了我,沒有你,我們會和以前一樣的親密。」
「阿三,阿誠是你的兄弟,你是他重要的人。」已經背部抵牆,馮宣仁無路可逃。男孩步步逼近,絲毫不為他的言語所動。
「那你呢?」似被這句話給觸怒了,阿三嘶聲吶喊,目光中的藍色已成血紅一片,他用力揮臂一震手中的槍:「你算什麼?!他讓你抱,他讓你親,他為了你打我?!他為了你連月兒也不要,憑什麼?!」
心一沉,馮宣仁終於明白阿三要殺自己的理由了。
「憑什麼?哥是我的一切,他不能離開我,不能!但他現在不要我了,這都是你的錯,全是你的錯!」阿三被憤怒攫住了神智,他握緊拳頭向著眼前這張曾讓自己感激涕零的臉用力揮出。
筆直的鼻樑經不起重擊,立即淌血,但馮宣仁不能還手,不只是槍的關係,男孩眼中的絕望何曾熟悉,它曾經滿溢在阿誠的目光中而讓他深深沉溺於其中不忍加以傷害。而眼前的這個男孩,他相信他是另一個阿誠,兄弟倆一個如水,一個卻是火。
水火皆能傾城。
鮮紅的血液刺激了男孩的神經,這個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奪去了他的世界,讓他成為真正的孤子,他要殺了他來維護自己始終守護著的世界。
槍在手中,可輕而易舉做到這一點。
「不……」他聽見另一個聲音在腦海裡呼喊。
「阿誠不會知道的,他不會知道我殺了你。」阿三強壓下來自心靈深處的聲音,他喃喃自語安慰著自己,緩緩收緊扣在扳機上的手指。
馮宣仁知道阿三即將開槍,卻無處可逃。
死在他手上,總比死在敵人手上要好點,他只能自嘲地想。
阿三汗如雨下,卻遲遲扣不下扳機,有個聲音從腦海中不斷撞擊著他的神經,它在尖銳地嘶叫:不要!
哥,你不要阻止我!他默聲應著試圖制止他的聲音,咬緊牙冠閉上眼睛,終於扣下扳機,子彈應聲而出。
馮宣仁歎息,這就是結果,他想不到,估計阿誠也想不到他會死在阿三的槍下。
可是,槍聲過後,什麼也沒有發生。
阿三怔怔地看著手中還在冒煙的槍,無法相信自己在這麼近的距離還會射偏,子彈沒入馮宣仁頭頂上方的牆內,汗濕了一身。
他突然哭了,他殺不了他,因為阿誠愛他,雙生的靈犀,不充他傷害哥哥所愛的人!
眼淚在熾熱的空氣中幹得很快,男孩的眼睛映著火光卻毫無生氣,像被抽去了魂魄的軀殼一步步地後退,滿臉的孤苦無助。
他殺不了他,他竟殺不了他!沒有勇氣開第二次槍,甚至沒有了重新舉槍的力量,他感覺自己徹底被遺棄。
娘,哥不要我了,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茫然四顧,退路就在身後,如果就此逃開,卻又能去哪裡?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數點閃亮的火星從天而降,消隱在眼前,他順著飄舞的火星昂首望向天花板,眾多火舌簇擁著一段已是焦黑的橫樑,「嗶啪」作響。他看到火焰中有紛飛的黃紙錢,像一隻隻黃翅蝴蝶飛舞不止。濃重的煙霧混淆了視線,他頓住後退的腳步,恍然憶起多年前在碼頭看到飛散的紙錢後娘親蒼白的臉,本早是模糊了,而此時卻意外的清晰起來。
娘……我沒了哥,他向她憤怒地哭訴。
「阿三,快離開那裡!」
馮宣仁驚魂甫定,卻看到後退的男孩站定在欲墜的橫樑下面仰頭癡望。
阿三靜默著,不見動彈,對警告毫不在意。
馮宣仁沒有辦法,舉步向他靠近,想把人拉離危險之處,而阿三此時卻又舉起槍,使他本能地止住腳步。
「阿三,快走開,危險!」
話語未落,就這一剎那,燃燒的橫樑轟然墜下,帶著絢爛的火焰和漫天飛散的火星。慈愛的娘親在一片奪目火花中展開溫暖的雙臂向男孩擁去。
阿三閉上眼。
「不——」兩聲同時響起的淒厲焦喝。
馮宣仁衝上前的同時看到了鑽進火海的阿誠。
阿三睜開眼轉過頭,看到欲飛撲而來的雙生兄長阿誠,癡癡微笑:「哥,你看,是娘……」
他手指向壓頂而來的橫樑。
「轟——」
來不及了。
橫樑沉重墜落,斷木四濺,熱浪灰燼火星煙塵撲天蓋地,火流四溢,失去支撐的屋頂不斷往下落著燃燒物。
阿誠不知疼痛,也忘卻自己只是個肉體之身,他顧不得飛火灼人,用自己的雙手拚命地扒著燃燒著的斷木,他要看見自己的弟弟還活著!他終於握到掩蓋在熱塵下的弟弟的手,血肉模糊,一片焦黑,柔軟的但毫無生息。
不會的,阿三不會死的!
阿誠呆滯著雙目,拚命搖著頭不肯相信事實。他跪倒在地上,用盡全力拖住那只焦糊了的手,要把壓在梁下的人給拉出來,他要看到弟弟睜開眼,叫他哥為止,他要帶弟弟離開這裡,回去,回到故鄉去,回到那青翠怡人的山村裡,回到葬在娘親墳裡的快樂童年裡去,回到他們不曾擁有過的幸福中去……
馮宣仁佇立在他身後,沒有阻止這種陡勞。
火雨紛紛下,淚和著血在空氣裡安靜地蒸發。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屋外皆是槍聲和慘號,也沒有人闖進來,這個屋子在烈火下快崩塌。
他攫住陡勞的人拖向狹小的生路。
他為他,不能死。
屋塌了,葬斷魂,生者猶在,死者已逝,淚在熱風中成灰,情義在火焰永生。
不要回頭,不能回頭,抱緊懷中的人再次奔向本已經捨棄的生路。
他為他終於不惜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