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真是奇怪!她明明知道他一臉的嚴肅,但就是看不到他的臉,看到的只是那雙眼睛,那雙攝人心魄、讓人意亂情迷的眼睛。
她知道他在想著她,還不僅僅只是想著她,而是不知怎的知道她的心思。她彷彿走到了窗子對面,站在那兒,透過玻璃窗扭頭看著他。不知怎的,她相信,只要她把手伸向玻璃窗,她的手就會徑直穿過玻璃將他的手拉住。
如果她願意那樣做的話。
而實際上,她腿腳一陣亂蹬,弄亂了床單,在睡夢中喃喃地說著些什麼。即便是在夢裡,梅爾,薩瑟蘭也不喜歡做事不合邏輯。生活自有其規則,最基本的規則。她堅信,如果你遵從這些規則,你就會生活得更好。
因此,梅爾沒有將手伸向玻璃窗,也沒有伸向那個男子。她用力翻了個身,把枕頭也碰到了地上,努力要把這個夢趕走。
夢境淡去,她既感到輕鬆了許多,又有些悵然若失。她又沉沉睡去,無夢相擾。
幾個小時後,她模模糊糊地感到黑夜已經過去,在床頭那只蹩腳鬧鐘的丁丁噹噹的響聲中一下醒來,伸手「啪」的一聲就關掉了鬧鐘。不用擔心梅爾在床上睡懶覺,她的大腦也像她的身體一樣,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坐了起來,手指梳攏一下蓬亂的金黃色頭髮,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她的眼睛很亮,如青苔般碧綠,是父親遺傳給她的,但她不記得父親。梅爾的眼睛只模糊了幾秒鐘,就盯在了被她蹬亂的床單上。
睡得真不安穩,她想,把纏在腿上的床單抖落開來。也不奇怪。總不能指望自己睡覺還像一個次日醒來無事可做的嬰兒那樣安穩。她長出了一口氣,伸手抓起地上的一條運動短褲穿在身上,上身是她睡覺時未脫的一件T恤衫。五分鐘過後,梅爾已像往常那樣走進了清晨柔和的輕風裡,開始她每天三英里的慢跑。
梅爾出門時,吻了一下攏在一起的幾個指尖,用指尖在門上輕敲幾下。這是她的地方,她自己的地方。雖然她在這裡已經居住四年,她仍然懷有剛得到它時的那種喜悅。
她住的地方並不大,她一邊伸展四肢一邊想。只是一個小小的牆上塗著灰泥的房子,夾在一個自動洗衣店和一個營生慘淡的會計事務所中間。但這並沒什麼,因為她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梅爾並不理睬從一個過路轎車上傳來的呼哨,車上那個司機咧嘴笑著,用垂涎的目光打量她修長且肌肉結實的雙腿。她的晨練並不是要展現她的美,而是因為有規律的晨練能使她的大腦和身體更聽從指揮。一個允許自己變得懶惰的私人偵探,要麼會陷入麻煩,要麼會失業。這兩者梅爾都不想要。
她跑步的速度先是很慢,饒有興致地聽著腳踏在人行道上的聲音,欣賞著東方天際一抹珍珠色的亮光。現在是八月。梅爾心想,如果是在洛杉磯,那一定是酷熱難當。但在這裡,在蒙特雷,卻是四季如春,無論在哪個季節,空氣總是像玫瑰花蕾一般清新怡人。
這個時辰路上還沒有什麼車輛。在她跑步的市中心地區,也難得遇到其他跑步的人。如果是在某一個海濱,那情形就會大不一樣。不過,梅爾倒是喜歡獨自跑步。
她開始感到身體有點暖和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在她健康的肌膚上閃閃發亮。她稍微加快步伐,調整到她通常跑步的節奏,這種節奏對她來講,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第一個英里,她什麼也不想,只是用兩隻眼睛觀察著。一輛減音器有毛病的轎車轟鳴著駛過,在一個停車信號前只是象徵性地停了一下。一輛1982年的普利茅斯轎車,深藍色——梅爾的大腦又習慣性地記下了這輛車的一系列特徵——司機座位旁的車門有凹痕,加利福尼亞牌照,車號2289。
有個人在公園草地上臉朝上躺在那兒,等到梅爾停下腳步,那人才坐起來,伸個懶腰,打開了一個手提收音機。
她斷定那人是個搭他人汽車旅行的大學生,就在她再次起跑時還記下了他背包的特徵:藍色,蓋上有面美國國旗……他的頭髮是……褐色的……他的……想一下這首曲子的名字!收音機裡的音樂在她身後漸漸弱去。是斯賓格斯廷的「原諒我」。
還不錯。梅爾想著,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在一個轉彎處,她嗅到了烤麵包的香味,撩人胃口的香味。再過一會兒,她又嗅到了玫瑰花的芳香,貪婪地深吸一口氣。樹木在清晨的微風中輕搖著,如果她凝神去嗅,全神貫注,她甚至能嗅到大海的氣息。
她感到身強力壯、頭腦清醒。四下裡只她一個人,這種感覺真好!真的十分愜意!她很熟悉這些街道,想到自己屬於這裡、能夠在這裡生活,心情很是舒暢。她再不用跟著她母親破舊的客貨兩用汽車,由著母親的興致在半夜裡奔波了。
該走了,瑪麗·愛倫。該出發了。我想我們應該再向北走一段路。
母親說走她們就得走,她和她親愛的母親。母親比她更像一個孩子,她總是擠靠在她身旁,坐在前排那已經開裂、用膠帶粘著的座位上。車燈劃破道路,將她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學校,陌生的人群。
她們總是不停地換地方,永遠都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團體,永遠都只是那無限延伸的道路的一部分。母親經常是按她的說法行事——「腳底發癢」,腳底一癢,她就要到另一個地方去。
不知怎的,她總感覺好像她們不是要到某個地方去,而是在逃跑。
不過,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愛麗絲·薩瑟蘭有了她自己的溫暖舒適的活動旅行住宅,雖然這又要梅爾用兩年多的時間來付清這筆債務,但愛麗絲卻感到無比幸福,愉快地從一個州走到另一個州,體驗著不停歷險的樂趣。
至於梅爾,她終於可以歇歇腳了。不錯,在洛杉磯她並不成功,但她已經嘗到了那種紮下根的滋味。她在洛杉磯警署呆了兩年,雖然諸事不順,但卻學到了不少東西。這兩年讓她認識到執法正是她所喜歡的工作,即便是她不願意填寫違章停車罰款單,不願意填寫各種表格。
她離開洛杉磯北上,在此開設了薩瑟蘭事務調查所。她還是要填寫各種表格,經常是站在貨車旁邊填寫,但這些表格都是她自己的。
她已經跑了一半的路,該往回返了。像往常一樣,一想到她身體強健動作自如,一種自我滿足感就油然而生。她先前並不是這樣。當她還是個孩子時,她長得太高太瘦,胳膊肘和膝蓋凸起老高,真可謂瘦骨伶仃。要想使身體強健,並非一日之功,直到她二十八歲的今天,她才有了這身強健的體魄。是的,梅爾從未因自己發育的不豐滿而懊喪過,苗條健美使她工作起來更為高效。她兩條長長的像小馬駒一般的腿,以前曾經被人戲稱為「麻桿兒」、「細條」,現在卻像運動員一樣結實有力——她自己也承認——值得多看一眼。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煩躁不安的哭叫聲來自她身邊一座公寓的一個敞開的窗口。梅爾原本因跑步而來的高昂情緒,一下子跌落下來。
孩子,蘿絲的孩子。長著一副胖胖的小臉惹人喜愛的大衛。
梅爾繼續跑著,養成的習慣要改變都困難,但她的大腦卻被一個個形象所佔據。
蘿絲,有點愚笨的蘿絲,性情善良,一頭捲曲的紅髮,嘴角總是掛著微笑。雖然梅爾生性緘默,但卻很難拒絕蘿絲的友誼。
離梅爾的事務調查所兩個街區,有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館,蘿絲就在那裡當服務員。對著一盤意大利空心面或是一杯濃咖啡,梅爾和蘿絲常常隨便聊上幾句,多數情形是蘿絲說,梅爾聽。
梅爾記起來,她曾十分羨慕蘿絲收拾盤子的那股麻利勁兒,即便她懷孕後期工作服鼓起老高時,動作仍然十分麻利。梅爾又想到蘿絲曾說起她和她丈夫斯坦是多麼幸福,因為他們的第一個小寶貝就要出生了。
梅爾應邀參加了為蘿絲舉辦的送喜禮聚會,儘管她去之前想著自己在這樣一個聚會上一定會十分侷促不安,但聽著大家對一件件小衣服和動物玩具嘖嘖稱讚,她也覺得挺有意思的。此外,她對斯坦也頗有好感,斯坦長著一雙稍帶羞怯的眼睛,笑意總是半天才爬上臉。
大衛出生後,也就是八個月之前,梅爾到醫院去看望他。她端詳著一個個熟睡的嬰兒,看著一個個在四周有圍欄的童床上哇哇哭叫或腿腳亂蹬的嬰兒,開始懂得了為什麼人們又是祈禱、又是掙扎,不顧一切地去生育孩子。
這些孩子是完美的,完美無瑕,天真可愛。
當她離開醫院時,她一方面很為蘿絲和斯坦高興,另一方面也產生一絲從未有過的孤獨。
梅爾時常帶些小玩具到蘿絲家裡去看大衛,這已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借口——當然純粹是借口——和大衛玩一會兒。她事實上已經愛上了這個孩子,因此,當她為孩子長出了第一顆牙而大呼小叫時,或是當她為孩子會爬而驚訝不已時,她一點也不覺得冒傻氣。
接下來她便想到兩個月前的事。蘿絲在電話裡的聲音尖銳刺耳,發瘋一般,且語無倫次。
「他不見了!他不見了!他不見了!」
梅爾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蘿絲家裡。警察已經到了。蘿絲和斯坦蜷曲在沙發上,就像波濤洶湧的大海中兩個落難者,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倆人都在痛哭。
大衛不見了。在蘿絲家後門外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放著供嬰兒在裡面爬玩的嬰兒圍欄,圍欄裡鋪著一小塊地毯,大衛在上面小睡時被人偷走了。
兩個月過去了,嬰兒圍欄裡仍是空空如也。
梅爾窮畢生所學,盡自己一切所能,憑自己所有的經驗和直覺,卻仍未能找回大衛。
事到如今,蘿絲想嘗試一下別的辦法。這辦法聽起來十分荒唐,要不是看到蘿絲一向溫柔的目光中透出的那股堅定不毅的亮光,梅爾早就大笑不已了。蘿絲不在乎斯坦怎麼說,也不在乎梅爾說些什麼,只要能把大衛找回,她什麼都願意試一下。
即便是去找巫師幫助,蘿絲也願意一試。
當她坐著梅爾的MG牌破車沿著海岸公路朝大蘇爾山莊疾駛時,梅爾想抓住最後一次機會說服蘿絲不要這樣做。
「蘿絲……」
「你不可能說服我的。」儘管蘿絲的聲音不高,但卻堅如鋼鐵,這也只是她近兩個月才有的變化。「斯坦已經試過了。」
「那是因為我們倆都關心你。我們不想看到你再次受挫。」
蘿絲今年只有二十三歲,但她卻感到自己蒼老得如公路旁的大海。像大海一樣蒼老,像山崖上凸出的岩石一樣堅硬。「受挫?現在已沒有什麼東西能再讓我受挫。我知道你關心我,梅爾,我也知道今天讓你跑這一趟太麻煩你了……」
「不是——」
「是的。」蘿絲先前活潑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哀傷的陰影,隱藏著無限的恐懼。「我知道你認為我在胡說,甚至對你是一種侮辱,因為你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尋找大衛。但我必須試一下。任何可以一試的我都要試試。」
梅爾沉默了一陣子,因為蘿絲的話讓她有些無地自容:她是個受過專業訓練的偵探,她的職業就是偵探,而現在她們卻要去找什麼巫師。
但梅爾畢竟不是丟了孩子的母親。
「我們會找到大衛的,蘿絲。」梅爾把手從嘎吱作響的變速桿上移開,緊緊握住蘿絲冰涼的手指。「我發誓。」
蘿絲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又將目光轉向讓人頭暈目眩的懸崖。如果他們不能找到大衛,她只需從這山崖上跨出一步,從此了卻此生。
他知道她們來了。這與超自然力毫無關係。是他親自接聽的電話,電話裡是一個女人顫抖的乞求的聲音。他還在為此事詛咒著自己。他的電話號碼不是不在電話號碼簿上嗎?全都怪他有一部電話,誰都可以花點力氣找到他的號碼,打電話讓他接。但他已經接了那個電話,因為他感到不得不接,他知道他一定得接。於是乎,他知道她們來了,而且下定決心要拒絕她們的任何要求。
他累壞了。他在芝加哥幫助警方偵破一起媒體很巧妙地稱之為「南邊切刀」的兇殺案,三個星期下來,他已是筋疲力盡,現在剛剛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他在芝加哥看到了不少事情,不少他希望他從未見到的事情。
塞巴斯蒂安走到窗口,大窗外邊是一大片起伏不平的草坪,一座色彩斑斕的假山,再遠處便是令人頭暈目眩的直通大海的萬丈高崖。
他喜歡這種富有戲劇性的景色,那險象環生的懸崖,那波濤洶湧的大海,甚至於那顯示人類智慧及勇往直前的意志的公路,那劈山開鑿出的帶狀公路。
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這離開鬧市的距離。這距離給了他想要的安寧,安寧的空間,安寧的大腦,他可以免受不速之客的打擾。
但已經有人打破了這段距離,已經有人「入侵」了。他思量著這意味著什麼。
昨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就站在這兒,他現在站的地方。窗的對面站著一個女人——一個他很想得到的女人。
但他太累了,精力已耗盡,故爾沒能將神志關注於她。她漸漸隱退不見了。這對於此時此地的他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他真正所需的是睡眠,是幾天悠閒的時光。他可以照看他的兩匹馬,料理一下生意,過問一下他兩個表妹的生活。
他思念他的家人。距上次他到愛爾蘭去看望父母及姨媽、姨夫已有很長很長時間了。他的兩個表妹住得倒是不遠,順著蜿蜒的山路而下只有幾英里路,但他仍感到離開她們的時間不只是幾個星期,而是好幾年了。
摩根娜因懷孕而變得腰身圓圓。她腹中不止一個生命。塞巴斯蒂安想到這兒笑了: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懷了個雙胞胎。
安娜會知道的。而他那性情較為溫和的表妹夫對於民間驗方及醫術很是精到。不過,要是摩根娜不直接問安娜,安娜是不會告訴她的。
他想要見到他們。就是現在。他甚至想要與他的表妹夫呆上,一段時間,雖然他也知道納什正整日忙於他的新電影。塞巴斯蒂安想要跳上他的摩托車,飛奔蒙特雷,將自己置身於家人和熟人的包圍中。他想,不管怎樣,只要能避開這兩個正開車駛向山莊的女人就行,避開這兩個來求他幫忙的無助的女人。
但他是不會躲開的。他不是個無私的人,他也從未聲稱自己是個無私的人。然而,他明白,上天既賦予了他那份才能,也賦予了他責任。
你不能對每個人都說「行」。如果你答應每個人的要求,你會在不經意中發瘋發狂。有時當你答應了某人的要求後,你卻發現自己無路可走——這是命運在作祟;有時你只想對人說「不」,拚命要拒絕一個人,但究竟為什麼,你也說不太清;有時你想要做的事,比起你注定要去做的事來,毫無價值。這——也是命運。
塞巴斯蒂安心神惶惶,擔心這一次他想要去做的事就屬於毫無價值的那一類。
他還沒看到她們,就聽到了汽車加大油門上山的聲音。他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通往他高高在上的家的路並不好走,只是一條狹窄的、有很深車轍的路。即便是巫師也有權有自己的隱私。他看著遠處一個模糊不清的小灰點,禁不住歎了一口氣。
她們來了,要想法盡快打發走她們,越快越好。
塞巴斯蒂安出了臥室,走下樓梯。他高高的個子,穿著皮靴差不多有六英尺半高,寬肩膀,臀部瘦小,一頭黑髮從前額一直後梳到其棉布襯衣的衣領處,頭髮末梢略微有點捲曲。他的面部表情是他希望的那種既彬彬有禮但又拒人千里。他從其凱爾特祖先那兒繼承下來的骨骼強壯無比,健康的肌膚因其喜好日光浴而微微泛黑。
下樓梯時,他一隻手搭在絲一般光滑的木質樓梯欄杆上。他喜歡感受各種木料的質地,光滑也好,粗糙也罷。在他的一隻手上,藍寶石戒指閃射出奇異的光澤。
等到車開到了路的盡頭,梅爾第一眼看到塞巴斯蒂安稱之為家的房子時,感到非常驚異,房子用木材和玻璃建成,形狀有點奇怪但結構流暢。但梅爾很快就回過神來。塞巴斯蒂安就站在門廊上。
梅爾一下車,鮮花、馬匹和徐徐的海風吹過來的大海的味道一起朝她撲來,這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讓她想到了一個頑童向空中拋擲了一把積木,而這些積木落下時,碰巧堆結成了某種奇妙的樣式。
塞巴斯蒂安迅速打量一下梅爾,又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在梅爾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略微皺了一下眉頭,將目光移開,轉向蘿絲。
「梅裡剋夫人?」
「是的,唐納凡先生。」蘿絲感到喉頭一陣哽咽,聲音裡帶著一絲哭腔,「您真好,同意我來見您。」
「我不知道我好不好。」塞巴斯蒂安把兩手大拇指插在牛仔褲的前袋裡,仔細審視著她倆。蘿絲穿了一件樸素整潔的藍色套裝,臀部稍微有點鬆垮,好像她最近變瘦了。她來時刻意化了一下妝,但從她含著淚光的眼睛判斷,她臉上的脂粉長久不了。
他在與自己的同情心較量。
另一個女人並未刻意打扮,這使得她更富魅力。像他自己一樣,她也穿著牛仔褲和皮靴,且都是舊的。下擺掖在腰帶裡的T恤衫原先一定是鮮紅色的,但現在已洗得褪了色。她既沒帶首飾,也沒帶化妝包,帶的只有——塞巴斯蒂安能夠清楚地看出,就像他能看出她頭髮和眼睛的顏色一樣——一種神態,很不友好的神態。
你是個難對付的人,你就是……他在腦海裡搜尋她的名字,就聽腦子裡「嗡」的一聲響,塞巴斯蒂安知道這一個也和蘿絲一樣,是一個很容易情緒激動的女人。
糟糕。
蘿絲已經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了。塞巴斯蒂安要盡量保持著冷靜,盡量不動感情,但他也清楚自己已開始敗了。蘿絲在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塞巴斯蒂安能感覺得到那在蘿絲心中流淌的熱淚。
世上能讓一個男人心軟的,最厲害的莫過於一個勇氣十足的女人。
「唐納凡先生,我不會占您太多時間的。我只要……」
蘿絲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說不出話來。梅爾走到她的身旁,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您是請我們進去坐下來談還是就在這兒……」
現在輪到梅爾說不出話了。不是因為喉頭哽咽、眼淚難禁,而是因為她驚呆了。
他那雙眼睛!梅爾的腦子裡一時間只有他那雙眼睛,她的記憶是那樣清晰深刻,就連塞巴斯蒂安也感受到了她內心發出的驚歎。
荒唐!她對自己說,重新找回理智。那只是一個夢,僅此而已。她竟然會把某個愚蠢的夢與現實糅合在一起!他只不過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一雙讓人不安的漂亮的眼睛。
塞巴斯蒂安又打量了一下梅爾,儘管他對她充滿了好奇,但他的目光只停在了梅爾的臉上。即便在刺目的陽光下,她也十分迷人。也許是因為她碧綠的雙目中一覽無遺的敵意,也許是因為她翹起的下巴上的小窩兒透著些許難以名狀的性感。總之,她很迷人,儘管她的頭髮比他的還短几英吋,而且看上去很像是她自己用廚房裡的剪刀修剪的。
他將目光從梅爾臉上移開,對蘿絲笑了笑。
「請,請進。」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引蘿絲向屋裡走去。梅爾跟在他們身後。
塞巴斯蒂安如果看見梅爾大搖大擺的樣子,一定會覺得很可笑的。梅爾跟著他們上了台階,進了屋子。房間很寬敞,很高,上邊開著天窗,陽台與房間連成一體。她皺一皺眉頭,心想著這兒要不是這麼漂亮就好了。房子的牆體色調柔和,襯得屋裡的光線非常柔美、性感。房間裡又有一個低矮的雙人沙發,又寬又長,鮮亮的品藍色。塞巴斯蒂安領著蘿絲走過一張像一個小湖一樣大小的紅色地毯,在那張沙發上坐下。梅爾則在欣賞房間的陳設。
房間整潔有序。在一些可以肯定價值不薄的古董中間,點綴著一些大理石、木製或青銅製現代雕塑,每一件看上去都不小,結果使得原本很大的房間,變成了一個溫暖舒適的小巢。
在那些閃閃發光的古董上,這兒那兒很隨意地放置了一些水晶製品——大的成人舉起來都費勁,小的可放到小孩的掌心,有的形同古堡,有的狀如細長的魔棒,有的像光滑的小球,有的像陡峭的山嶺。這些水晶製品熠熠生輝,梅爾很是喜歡。
她發現塞巴斯蒂安以一種洋洋自得的目光看著她,便聳了聳肩:「一些古玩。」
「謝謝。請坐。」塞巴斯蒂安的嘴角和眼裡都流露出一絲幽默。
儘管沙發長得像一條河,但她卻選了一把放在一張精雕細刻的咖啡桌子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又在梅爾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轉身問蘿絲道:「要咖啡嗎?梅裡剋夫人。來點冷飲?」
「不,不,不用麻煩。」塞巴斯蒂安的客氣反而使蘿絲更不易控制情緒。「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一種負擔,唐納凡先生。我讀過關於你的報道。我的鄰居奧特夫人也說你在去年幫助警察尋找那個丟失的男孩時出了力。那個離家出走的男孩。」
「喬·庫格。」塞巴斯蒂安在一旁說,「是的,他原以為他可以把舊金山的警察難倒,可以使他的父母發瘋。我想年輕人都喜歡冒險。」
「但他十五歲了。」蘿絲聲音又有些哽咽,她將嘴唇緊閉,讓自己鎮定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我——我不是說他的父母就不該害怕,但他已十五歲了。我的大衛還只是個嬰兒,他是在嬰兒圍欄裡被偷走的。」她用企求的目光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我只離開他一小會兒去接了個電話。他就在後門口,在睡覺。他不是在大街上,也不是在車上。他就在大開著的門的門口,我也只是離開了一小會兒。」
「蘿絲,」儘管梅爾想要與塞巴斯蒂安保持距離,這時她也站起來走到蘿絲的身邊坐下。「這不是你的錯,大家都明白。」
「我丟下了他,」蘿絲有氣無力地說,「我丟下了我的孩子,現在找不到他了。」
「梅裡剋夫人,蘿絲,難道你是個壞母親嗎?」塞巴斯蒂安話一出口,就看到蘿絲的眼裡驚恐萬狀,梅爾的眼裡則閃著怒火。
「不,不,我愛大衛。我只想為他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我只想——」
「那就不要這樣。」他拿起蘿絲的手,輕輕撫摸著、撫慰著她,蘿絲驚恐的淚水這才止住了一些。「這不是你的錯,你責備自己也於事無補。」
梅爾的怒火就像打濕了的鞭炮引線一樣,頃刻煙消:他做得完全正確,方式也完全恰當。
「您肯幫助我嗎?」蘿絲喃喃地懇求著,「警方在找,梅爾……梅爾也在盡力查找,但大衛還是沒找到。」
梅爾。他沉默了一會兒。對於一個身材苗條、金髮碧眼的女郎來說,叫這麼一個名字挺有意思。
「我們會找回大衛的,」梅爾有些激動,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們有線索。雖然很少,但——」
「我們?」塞巴斯蒂安打斷了她。他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這樣的形象:離開這兒,她雙手握著一支手槍,兩眼像綠寶石一樣放著冷峻的光。「你是警察嗎?怎麼稱呼你?」
「薩瑟蘭。私人偵探。」梅爾帶著怒氣說,「難道你要知道嗎?」
「梅爾……」蘿絲在示意梅爾不要這樣。
「好吧,」他拍拍蘿絲的手,「我可以看,可以問。對於陌生人而言,詢問總比打擾他人要禮貌,你們說呢?」
「不錯。」梅爾鼻子裡哼了一聲,再次坐回到一把椅子上。
「你朋友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塞巴斯蒂安如是評論,「憤世嫉俗的確難能可貴,但它同時也可以說是粗野無禮。」他開始想讓自己的心硬起來,告訴蘿絲他無能為力,他不能再去遭受尋找失蹤孩子的精神磨難,不能再去冒險。
梅爾改變了這一切。塞巴斯蒂安心想,這也是注定了的。
「我並不認為識破了一個冒充好心人的江湖騙子就是憤世嫉俗。」梅爾身體前傾,目光灼灼。「所謂通靈就像街頭身穿套裝從帽子裡往外掏兔子的玩魔術的一樣,都是不可信的。」
塞巴斯蒂安的眉毛抖動了一下,這是他對什麼事情感興趣或是生氣時的惟一表示:「真的嗎?」
「騙局終究是騙局,唐納凡先生。孩子的前途事關重大,我不能讓你玩把戲變戲法去沽名釣譽。對不起,蘿絲。」梅爾站起身來,氣得幾乎渾身發抖,「我愛你,也愛大衛。我不能眼看著你上這傢伙的當而不管。」
「他是我的孩子,」蘿絲眼中一直控制著沒讓流出的眼淚,此時奪眶而出。「我要知道他在哪兒。我要知道他是否安好。要知道他是被嚇壞了還是平安無事。他連玩具熊都沒有。」蘿絲雙手掩面,「他連玩具熊都沒帶。」
梅爾在心裡詛咒自己,詛咒著她的壞脾氣,詛咒著塞巴斯蒂安,詛咒著整個世界。但當她在蘿絲身邊跪下時,她的雙手和聲音都異常溫柔。
「對不起,親愛的,對不起。我知道你被嚇壞了,我也很害怕。如果你想要唐納凡先生——」她幾乎哽咽著說,「幫你的話,他會幫助你的。」她揚起那張充滿憤怒的、帶著挑釁的臉看著塞巴斯蒂安,「你會吧?」
「是的,」他慢慢地點點頭,感覺到命運之神在牽著他的手,「我會的。」
塞巴斯蒂安勸說蘿絲喝了點水,擦了擦眼淚。梅爾陰沉著臉望著窗外。蘿絲從她的挎包裡掏出一個黃色玩具小熊。
「這是大衛的,是他最喜歡的。這個……」她又摸出一個錢包大小的照片,「這是他的照片。我想——奧特夫人說你可能需要一些東西。」
「這有幫助。」塞巴斯蒂安接過玩具熊,感到胸口猛抽了一下,他意識到這是蘿絲的悲痛。他不得不經受蘿絲的痛苦,甚至更多的痛苦。他沒有看那張照片,現在還不能看。「留下吧,以後會有用的。」他攙扶起蘿絲,「我既已答應就會盡力而為。」
「不知道怎麼感謝您答應幫助,知道你肯幫忙……我,我又有指望了。我們,斯坦和我,我們有些存款。」
「錢的事以後再說吧。」
「蘿絲,到車裡等我。」梅爾十分平靜地說。但塞巴斯蒂安看得出來,她內心絕對不平靜。「我要把我知道的一些情況告訴唐納凡先生,這對他會有幫助的。」
「好吧,」蘿絲的嘴角浮出一絲淡淡的微笑,「謝謝你。」
梅爾等到蘿絲走得聽不到他們的談話時,轉身對塞巴斯蒂安發了火:「你想從她那兒搾出幾個子兒來?她是個服務員,她丈夫是個機修工。」
他慵懶地靠著門框:「薩瑟蘭女士,你看我像缺錢的人嗎?」
她不無譏諷地又用鼻子哼了一聲:「不,你有的是錢。掙錢對你來說就像玩把戲。」
他用手抓住她的一隻胳臂,一用力將它扭到她背後,「不是把戲,」他的聲音很低沉,聽得出他是強壓著怒火,「我不是玩把戲的,我沒有玩把戲,從嬰兒圍欄中偷走嬰兒也不是把戲。」
「我不能看到她再受傷害。」
「這一點我們一樣。如果你堅決反對她這樣做,為什麼還帶她來這裡?」
「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因為她讓我來的。」
他點點頭接受了她的解釋。他看出她對朋友很忠誠。「我從未公開的電話號碼呢?是不是也是你找到的?」她嘴角一撇,近於輕蔑地答道:「那是本人的工作。」「你很擅長這一行?」「一點不錯。」「好,我對自己的一套也很在行,那我們就一塊兒干吧。」「你怎麼會想到——?」「因為你關心此事。如果有點希望——哪怕是很渺茫的希望——我敢說,你是絕對不願放棄的。」
她能感覺得到他手掌的溫熱,這溫熱好像透過肌膚一直傳到了她的骨頭裡。她感到有點害怕,不是一般的害怕。她害怕主要的因為她以前從未感受到這種力量。
「我總是單干。」
「我也是一樣,」他很平靜地說,「這是規則。不過我們要打破這規則。」他突然將手向前伸去,動作迅速得像蛇一樣。他想要一樣東西,一樣小東西,想刮一下她的鼻子。做完這個動作他笑了,「我會很快跟你聯繫的,瑪麗,愛倫。」
看著梅爾驚訝得大張著嘴,瞇起眼仔細回想蘿絲是否提起過她的全名的樣子,塞巴斯蒂安很是開心。梅爾怎麼也想不起來,她不敢斷定蘿絲有沒有用過她的全名。她猛然轉身離去,心中驚詫不已。
「別浪費我的時間,唐納凡。不要這樣叫我。」她把頭一甩,朝汽車大踏步走去。她不是什麼巫師,但她知道他正站在那兒咧著嘴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