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驚非同小可。
「你是不是怕追兵找不到方向,還給他們點火引路?」
「那怎麼辦?我可吃不慣生肉。」冒頓慢條斯理地說。
我不敢置信地瞠大了眼,有點不認識他似的。這、這是冒頓嗎?是那個月氏人的重重追殺,三千里冰封雪阻的荒原,都沒能奪走他的性命、摧毀他的意志的那個冒頓嗎?
為了生存,他什麼不敢做?不能做?不會做?
這會兒,竟然說他吃不慣生肉?!
一股酸辛而又甜蜜的感覺驀然漲滿了我的胸腔。
這是他嗎?是那個冒頓嗎?
不,不是!他不是逃亡的冒頓。
他是那個在王庭裡,穿最講究的衣飾,騎最漂亮的馬,喝最醇的酒,抱最美的女人的冒頓。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將不合時宜的軟弱酸楚的感覺強自嚥了下去。忽然展眉一笑,「對,飽死總比餓死好。」
他挑眉看著我,似笑非笑,「別說我沒提醒你,馬肉就算烤熟了也很難吃。」
「難吃也要吃。」
我猛撲過去,一把從他手裡搶過剛剛散發出肉香的馬肉。
「還沒熟你就搶?」
「有得吃就吃唄,哪計較那麼多?」我撕了一塊馬肉塞到嘴裡,「哇呀!」動作太大,扯動脖子上的傷,痛得我哇哇直叫。
眼眸睨轉之間,驀見冒頓漲得微紅的臉,以及眼眸間一閃而過的笑意,快得幾乎讓我把握不住。
我一愣,怔怔的連脖子上的傷口都不覺得痛了。
忽然意識到,他是憋笑憋得快破功了。原來,冒頓也可以笑得如此純粹,不是眸內結冰的森然魅笑,也不是故作灑脫的牽強淡笑,更不是曖昧不明的勾唇諷笑。單純的,只為喜而喜,為快樂而笑。
有那麼一瞬,我恍然迷失在他微笑的眸中,彷彿所有的困難和危險都已不再存在。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因為他就在這裡。
因為,他是冒頓!
大約是我呆怔的樣子太過奇怪,冒頓橫我一眼,彷彿意識到了些什麼,面色陡然一僵,背轉身去,留給我一個冷硬的背影。
我嘴裡咬著馬肉,手還撫著頸上的傷口。
卻忽然發覺,真的,冒頓說得一點沒錯。
馬肉就算烤熟了,依然很難吃。
滿嘴裡只充溢著那一股又酸又燥的味道。
終於明白為什麼可以生火而不被追兵發現。
天微明時,我被一陣{{zz的聲音所驚醒。勉強撐開惺忪睡眼,入目是一片青綠色的高峰,直插雲霄。
遠望,晨霧如披著輕紗的少女橫纏著逶迤的群山,潔白的水袖舞動著輕靈的嫵媚。樟子松傲然挺立,紅藍兩色的花朵開得漫山遍野,壓過了馬草的綠色,一直綿延到晨曦微露的天邊,彷彿搭起了一道紅藍兩色的彩虹橋。
近看,則是靜臥在群山之中的一眼清泉,泉水映著湛藍的天空,碧光瑩瑩。仿若鑲嵌在四壁環伺的群山中的一顆明珠。藍天、白雲、青山、碧水……
我失神地望著眼前秀美的山川,只覺心曠神怡,萬慮俱消,不由得暗暗感歎造物之奇,「想不到大漠之中還藏著這樣一處人間仙境。」
「這是閼氏山。」
「那……那些紅藍花呢?」
「閼氏花。」
「怎麼都是閼氏?」我好笑地扭過頭來,卻又驀地一震,愣愣地看著眼前隱在灌木叢中的一杯黃土。
原來,那些{{zz的聲音是衣服在草葉上摩擦時所發出的聲音。
冒頓正埋頭清理著黃土堆上面的雜草。
末了,又從四周的草地上採了一些紅藍花,並成一束,放到墳前。
我猶豫了一瞬,輕手輕腳地踩著軟軟的草地,繞著土墳轉了一圈。無碑!無字!根本看不出是什麼人的墓地。
冒頓神情黯然,「這是我娘的墓。」
我一怔。太子冒頓的母親?單于的大閼氏?呼延莫堤的女兒,呼延部最尊貴的郡主。死後怎麼會如此淒涼?
「不相信?」冒頓緩緩挑起一眉,覷了我一眼。那一瞬間,他眼裡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傷感、憤恨、嘲弄、絕望……但只是短短的一瞬,最終歸於死寂。
我心底一顫,忙不迭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此仙境,當然是要大閼氏這等脫俗之人才能長眠於此。」
「脫俗?你見過我娘親?」慣常雪冷的譏諷之意浮上冒頓的眼眸。
我咬住下唇,感覺有絲屈辱。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你和其他人都是一樣的,都以單于的喜怒為標準,嘴裡雖然不說,心裡其實都瞧我們母子不起。」我倏然抬頭,凝視著他因憤怒而發紅的眼睛。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以為的那樣。我雖然沒有見過大閼氏,但卻聽人說過。大家都說,頭曼單于的大閼氏不止人生得美,性子也很隨和,對奴隸們尤其寬容。一個人的喜惡並不能左右大多數的人看法,王庭裡面仍然還有很多人喜愛大閼氏,懷念著你的母親。」
「哼。」冒頓重重哼了一聲,「那不過是勝利者優越的憐憫而已。」
「你也是這樣看我的嗎?」凝視著暴怒中的冒頓,我苦笑著問。猜忌和懷疑儼然已成為冒頓骨血裡的一部分。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化解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在伏琅冒著生命危險將他從大月氏救回來之後反問我,究竟想用伏琅的命從他那裡換取到什麼?
如果……我說如果……他不是這樣懷疑一切,否定一切,那麼,在我第一次走進他的帳篷向他求助的時候,他會否對我伸出援手?會否這一切都將不同?
冒頓瞪著我,有那麼片刻,我以為馬上就可以從那兩片緊抿的薄唇中聽到冰冷惡毒的肯定之詞。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身子猛晃了一晃,像是不勝疲累似的,他整個人靠著墳堆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了下去。
頭低垂著,手臂垂在一叢叢紅藍色的閼氏花叢中。看上去那樣傷感與疲倦。
「你整晚沒有休息嗎?要不,去那邊躺一下,我在這裡看著,有人找到這邊來,我就叫你。」我試探著說。
其實,這山谷極為隱蔽,四面山崖筆直陡峭,若不是站在崖頂,很難發現下面有人。所以昨晚,冒頓才會放心大膽地生火烤肉。
不過小心一點總不為過。
「我娘死的時候才只有二十三歲,還那麼年輕,卻那麼寂寞。」冒頓抬起頭來,凝視著我的眼睛,忽然歎了一口氣。
二十三歲?比我大不了多少呢。
我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唯恐聲音打斷了冒頓短暫的平靜。
「我娘十五歲嫁給頭曼單于,十六歲生下我,之後一直到二十三歲去世,每一天,我都只看到她戴著很重很重的首飾,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帳篷裡等待著單于來看她,看我們。可是直到她死,單于也沒有來過。」
原來,他喊那個人單于,而不是父親。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看到我眼睛裡的震驚和疑惑,冒頓冷冷地笑了起來,「你想說,雖然單于沒有來看過我們,但,總比我親手殺死珠兒要好得多。」
我一怔,而後驀地笑了起來,是那種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的,混亂地笑,「是你自己心虛了吧?」
我雖然痛恨他殺死冉珠,但在方纔那一瞬間,說實話,我對他根本一點仇恨的感覺都沒有。
沒有恨!只有痛!
對一個女人的痛,和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的痛。
「但你想過沒有?我為什麼要殺死珠兒?她為什麼要死?」冒頓眼中的戾氣漸漸滋長,「因為……因為如果她不死……她不死……早晚有一天,單于會像逼我娘一樣地逼我去死!」
我盯著面前神色激動的冒頓,初晨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彷彿有兩叢小小的火焰在燃燒。
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嘴裡卻道:「自己的性命雖然重要,卻也不能為了保命就犧牲其他無辜者的生命呀。」
一縷崩潰的悲傷從冒頓的眼睛裡流溢出來。
「你沒有看到我娘是怎麼死的。她生了病,死的時候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頰凹陷,所有的表情都在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裡。那個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只用眼睛看著我,不停地流淚。我知道,她是要我不論吃多少苦,用怎樣的手段都要當上單于,否則,只會一輩子受人欺負,一輩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意的、重視的人無望地死去。」
我滿臉震撼地看著他。心裡明明知道他說得不對,可卻就是找不到反駁的話語。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要想不被人吃掉,就要吃掉別人。
冒頓沒有錯嗎?可是他卻又錯得離譜。
「難道冉珠心裡就沒有怨恨嗎?何必要將一個人的恨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我喃喃自語。看著那座蒼白的舊墳,和墳前滿臉悲憤的男子,眸中的光芒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你不懂!你永遠也不會懂,當你拚命想要保護一個人,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一點一點流逝,自己卻無能為力時,那種感覺,多麼絕望,多麼痛苦!我發誓,再也不要嘗到那種痛,再也不!」冒頓的頭深深抵著黃土,喉嚨裡滾出來的聲音瘖啞粗礪,彷彿被沙子磨過一般。
我猛然想起,在衝出狼群的那一刻,他曾經悍然對著澤野說:「只要我不答應,哪怕是死神,再也別想從我眼前帶走任何人。」
只為了日後不再失去,所以,今日才要不斷捨棄。只是沒有想到,他和天命對抗的第一個受益者,竟會是我!
我望著他在晨光中顯得異樣單薄、孤獨的背影,心中思潮起伏。直到「咚」的一聲,身心俱疲,心力疲憊的冒頓一頭栽倒在閼氏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