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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歌 第九章 馬禍(1) 作者:唐純
    伏琅離開的那一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細微的風貼著草地溜過來,野草低伏,如萬頃碧綠色的海,一直漾到天邊。

    天邊,一坪寬整的草場之上,數千名將士騎著雄駿高大的戰馬,列隊整齊,肅然無聲。偶爾一兩聲馬嘶,但很快便被低低地安撫了下去。

    日正當午,號鼓齊鳴。

    千名將士伏地高呼,聲震山嶽。一面黑色旌旗躍然高擎,身著重甲的武士們整齊劃一地翻身上馬,黑色的鐵甲如一頃黑色的巨浪,洶湧著匯入碧綠色的海洋。

    這樣的軍隊,與冒頓第一次大捷歸來之時,已不可同日而語。

    新的匈奴正一點一滴在我的眼裡慢慢改變,慢慢成形。

    然而,我所關心的和愛護我的人們,都在一個一個離我遠去。

    我獨自站在高崗之上,遙望著遠處在旌旗引領之下,依序安靜離開王庭的隊伍。隊伍的前面,伏琅,就在那裡!

    可是,任我如何極目,也只能看到黑色的角旌以及旗幟下那抹堅挺的背影。

    臉容眉目都只存留在記憶裡了,此生,大約再無相見之期。

    遠去了,那個雪夜裡,固執地守在帳外的少年。

    那個總是將自己站成一幀風景,默默守護著的年輕的護衛。

    那個……無論遇到多大的險阻,總是能為我化解困厄,給予我勇氣和力量的人。

    那個……曾經以為死去,又活過來,卻不得不再度離去的男孩。

    從此以後,天各一方,各自珍重!

    眼睛裡忽然有了溫潤的濕意。

    我抬起頭,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碧空萬里,了無絲雲。或許,只有失群的孤雁,才可以看見,那一滴滴由眼角落回心間的淚。

    「咦?那不是曦閼氏嗎?」風中送來戲謔的輕聲。

    我木然轉頭,卻見穿得極其莊重的玉閼氏一手扶著侍女,徐步款款走了過來。

    蠻族女兒,素來英姿豪爽。唯獨從前的側閼氏須卜欽蘭,嬌弱柔媚,深得眷寵。自欽蘭閼氏以後,王庭貴婦中多崇尚嬌柔之氣。甚至,有的貴婦帳中,特意養了逃難至關外的中原女子,習學南人婀娜優柔之風。

    只可惜,北人高大,骨骼較粗,並不適合柔美之態。玉閼氏如此行來,不覺為美,反有些惺惺作態了。

    我正自轉念,卻聽得玉閼氏輕聲漫笑道:「月奴,你不是眼花了吧?曦央妹妹久病臥床,與人隔絕,連我也不能去探望她,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一語未畢,又驚呼著摀住了嘴,「哎喲,瞧瞧,竟然真的是曦央妹子。」

    扶著侍女的手用力推了一把,「快快,還不給閼氏行禮?死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

    侍女月奴方才俯身行了一禮。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她們主僕二人一唱一搭。按例,我是大閼氏,玉閼氏為次,她見了我,理當親自行禮拜見,可如今,不過是遣侍女做了個樣子,輕慢之心溢於言表。但我無心在這些事情上與人計較,遂點了點頭,轉身欲走。

    「妹妹慢走。」

    我只得停下腳步,回身望她。

    玉閼氏一步一停地走了過來,「妹妹何必急著走呢?」說著,故意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姐姐這裡正納悶呢,妹妹向來身子骨不弱,怎麼一做了大閼氏,便纏綿病榻,閉門謝客呢?莫不是被單于下了禁足令?」說完又笑,「哎呀你看姐姐這張嘴,不過是猜測之言,妹妹可別往心裡去。」

    我有些厭棄地皺了皺眉,卻並不言語。

    她見我如此,索性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肆無忌憚,「妹妹你可不知道,從前呀,姐姐不知道有多羨慕你,單于的救命恩人呢,誰不知道我們單于,是最重恩義之人。你看,」她扭頭看一眼日漸遠去的鐵甲軍陣,「伏琅將軍就是最好的例子,單于不但不計前嫌,還封他做了將軍。我原以為,妹妹也是如此。不管妹妹再怎麼任性妄為,單于也只當你是活菩薩一樣供在閼氏帳裡。可不像姐姐,生來就是勞碌命。雖說不是什麼大閼氏,可平日裡記點兵馬牛羊,籌備糧草,打理俗物,那一樣不得我親自打點?」

    「對呀。」月奴趕緊插進話來,「整個閼氏帳裡,唯有我家閼氏最不得閒。單于做什麼也少不了我家閼氏替他幫襯拿主意。」

    不過又是收買人心之舉。

    我耳裡只聽得她說,伏琅將軍就是最好的例子。

    唇邊不由得泛起一絲冷笑。

    不經意卻惹惱了正自得意的玉閼氏,她倏然沉下臉來,覷著自個兒的侍女,「那也怨不得旁人,說起來只是我們自個兒見識短,從前怎麼就想不到單于會有今日?要不,我也弄個救命恩人來做做,就算要我裝病到老,足不出戶,好歹也落得個快活舒服。」說著,猶不解恨的樣子,用力擰了侍女的胳膊一下,「你呀,也是個不長眼的傢伙,從前得空的時候怎麼不學學阿喜娜,多往太子妃帳篷裡跑一跑?也學些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本領回來,讓你的主子也受些益?」

    月奴趕緊賠笑道:「閼氏別打趣我了,阿喜娜姐姐的下場我還沒見到嗎?至今還在洗衣帳裡為奴。我可不敢,還是盡心盡力侍奉好主子的起居飲食才是我們的本分。」

    玉閼氏這才轉怒為喜,二人對視一眼,格格地笑了起來。

    就算我願意裝聾作啞,假裝什麼都看不到,聽不見。可是偏偏,她們聲聲句句講的都是我心頭的大痛。冉珠姐姐、阿喜娜,還有剛剛離開王庭的伏琅,所有與我相關的人,到最後,莫不落得一個慘淡收場。

    難道,我真是一個不祥的人嗎?

    我慢慢抬眸,含笑道:「玉閼氏年紀越大可是越糊塗了?我跟你之間,我為大,你為小,我為尊你為卑,你見了我不行禮,我敬你年紀大不跟你計較,你倒倚老賣老,跟我稱的哪門子姐妹?」

    本不屑於以大閼氏的身份壓人,只是,卻也還做不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生存已是不易,我不犯人,但並不代表他人犯我我就要束手就戮。

    一語方畢,玉閼氏已是玉容失色,勃然大怒。

    月奴護主心切,急切間抗聲辯道:「這王庭裡誰不知道大閼氏不過是個病殼子,最得寵最得勢的人,還是我們玉閼氏。」

    「哦?」我又笑,「我倒不知,放著顯而易見的位份不用,又去哪裡找『最得寵最得勢』這幾個字?莫非玉閼氏額頭上有寫?」我作勢去瞧。

    不曾想,玉閼氏陡然臉色大變,強忍了一會兒,還是一個撐不住,「哇」的一聲乾嘔了起來。

    大約是一天沒吃東西,只能嘔出酸水,濺了幾滴在月奴的裙子上,幽暗的綠色,極為顯目。

    我一驚,「你家主子是……」

    看起來,似乎是妊娠反應。

    「多謝曦閼氏關心,我家主子這幾天吃壞了東西,回去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侍女生硬地打斷了我的話。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漠然退到一邊。

    再也懶得多言,自顧走了兩步,心中豁然一動,忍不住立腳,撮唇為哨——

    哨聲才轉了幾個高音,「滿月」就到了,神清氣爽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微笑著拍了拍它的頭。

    「曦閼氏——」

    才扯了把青草,送進「滿月」嘴裡,月奴的呼聲在身後響起。

    我回眸,覷望著她。

    侍女抬了抬下頜,「我家閼氏身體不適,想借曦閼氏駿馬一用。」

    「是嗎?」我輕輕勾了勾唇,「我這匹馬性子倔得很,輕易可不服人。」

    草原上的兒女,向來以騎術為傲,愈是烈馬,愈能興起人征服的慾望。尤其是此時此刻的玉閼氏。

    但見她稍稍緩過一口氣來,臉容雖還是慘淡蒼白的,但神情已帶著一股不以為然的倔傲,「至今我還沒有見過降服不了的馬。」

    「這樣啊。」我故作沉吟,「既然玉閼氏身體不適,那麼,就先騎了滿月回去休息吧,不過,」我微微一笑,「不必過於強求。」玉閼氏心高氣傲,哪能受此一激?

    她一撩裙擺,翻身躍上馬背,身手利落,英姿颯爽。

    「如此,多謝曦閼氏了。」她在馬上揚著頭說,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卻也不再喊我「妹妹」。

    我靜靜一笑。

    看她一揚鞭,「滿月」撒開蹄子,追風一般奔了出去。馬上的女子白衣紅裙,黑色的長髮如旗幟一般在風中翻飛。她有意賣弄騎術,在馬上打了個翻身,竟貼著馬背側騎。

    身後的侍女一邊小跑步追了上去,一邊鼓足了勁地鼓掌。

    眨眼之間,二人一馬奔得遠了。

    我一直默默地站著,直到視線裡再也不見任何人影,臉上的笑容終於掛不住了,收成一個蒼白自嘲的苦笑。

    賀賴曦央,原來有一天,你也會這樣的——

    惡毒虛偽!

    夜深,潑墨一樣黑。

    萬物都像是已睡在夢裡深處了。

    然而,在靜夜裡仔細聽來,仍有些幽微的聲響是醒著的。

    彷彿是風聲,但是,不、不像,是哭聲,嗚嗚咽咽,幽幽細細……

    似女人,更像是孩子。

    忽遠忽近,忽隱忽現……

    我猛地睜開雙眼,帳外果然有喁喁低語之聲,夾雜著茉葉一兩聲輕微的呵斥,我怔了一下,輕輕舒出一口氣,看來並非是我多疑。

    只是,這麼晚了,外面的人究竟有什麼事呢?

    等了一會兒,茉葉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我輕輕咳了一聲,小姑娘嚇了一跳,「閼氏,你醒了?」

    我問,「什麼事?」

    「是新來的小僕女,不懂規矩,吵醒了閼氏……」

    我打斷她:「我問你她有什麼事?」

    茉葉遲疑了一下,「是玉閼氏帳裡的事情,原是不必過來回的,小僕女慌了神,來請閼氏拿主意,我打發她回去了。」

    「玉閼氏帳裡出了什麼事?」我和衣坐起。

    「說是……玉閼氏從馬上摔下來,孩子……沒了。」

    我呆了一呆。

    茉葉小心翼翼地說:「聽說原來是不知道有這個孩子的,所以也沒有注意,直到玉閼氏下午騎馬回來的時候摔下馬背,巫醫才診斷出已有兩個月身孕了。」

    她絕口不提「滿月」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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