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夜溫柔的愛語就在我耳邊環繞——不斷地重複,緊密地包圍。
我也愛你。
真想這麼回答他。
但是不行。
「你是我的哥哥。」我只能這樣說。
「我才不管那麼多。」他總是帶著狂妄的表情這樣回答。
第一次看到他的狂妄,是在我十歲的時候,當時,他十二歲。
失去父母的我們,兩個孤兒,唯一擁有的東西就是我們彼此。
為了讓我能活下去,不管是偷,搶,還是騙,他都做過。
他每天都會幹很長時間的活,回來是臉上總是帶著疲憊。
「只要你能過得好一點,我沒有關係。」他說。
但我不想哥這麼辛苦,於是當有一個女人對我說到某個地方去就能輕鬆賺很多錢時,我就跟她走了。
那女人將我帶到一個很華麗的房間裡,給我很多吃的,給我洗澡,還給我新衣服穿,然後讓我在那裡等著,她便出去了。
我一直等啊,等啊,最後等來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令人噁心的男人。
他一近來便撕我的衣服,我好害怕,拚命地掙扎哭叫,口中喊著哥哥,希望哥哥能來救我。
但是,哥哥沒有來。
當我醒來的時候,那個肥豬似的男人已經死了,是被人一刀兩斷的,我的身體卻沒有沾染到一點血。
救我的,是一個女人,很美,表情卻沒有半分溫暖可言的女人。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那肥豬的女兒。
「他該死。」在我後來問她時,她如此回答。
然後她將我帶回了哥哥身邊。
「你的資質很好,我想教你武功。」這是她見到哥哥的第一句話。
哥哥看看我,又看了看她。
「炎呢?」他問。
「我會讓他吃飽穿暖,供他唸書。」
「你要我作什麼?」
「我會教你武功,可是我不會教笨蛋,你必須向我證明你有多麼優秀。」
「我會是最好的。」第一次,我看見完全的自信與狂妄閃現在哥哥的臉上。
「那時我不狂妄行嗎?她肯定不會應允供養你。」長大後我問起,哥哥這樣回答。
為了我,哥哥首次對自己說了謊。
之後我便被迫與哥哥分開了。
哥哥被她帶走,而我則被送到一間私塾唸書,每月都會有人送銀兩給我。
再見到哥哥,已是我十五歲的時候了。
那天,我剛剛從私塾回到我居住的小屋,剛一開門,便被人抱住。
「炎……」
是哥哥。
儘管那麼久沒有見,我還是輕易就認出了他。
那時我好高興啊,也緊緊地回抱他,任他的親吻落在我的額頭,腮邊——我已高興到完全忘記這是多麼不適宜的事了。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同榻而眠——但其實我們完全沒有睡,我們忙著講這五年來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以及傾聽發生在對方身上的事。
原來那女人在明裡是一介商人的女兒,暗地裡卻是殺手集團「奉都」的頭目,收哥哥為徒是看中哥哥的天資,想要他成為自己的繼承人。
但她所收的徒弟並不止哥哥一個,為了從二百名少年中脫穎而出,哥哥經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磨練,而最終成為她欽定的承繼者,並冠姓「仲」。
「不想再分開了,你跟我走吧。」哥哥說。
我當然是非常的高興,只要能與哥哥一起,哪裡都好。
我沒有想到,那便是所有錯誤的開始。
哥哥安排我住到他隔壁的房間,只要是我的東西,不管吃的也好,用的也好,都是最好的。
每天每天,哥哥不論多忙都會回來看我,有時便擁著我入睡,而他實在回不來的時候就會命人帶禮物或口信給我,閒暇的日子裡他還會教我一些武術,那段日子,就是我一生中最平靜,最幸福的時光了。
然而平靜的幸福總是不會長遠的。
某一天,仲奉——那個收留了我和哥哥的女人,派人來找我,當時哥哥不在,我便自己去了。
我到了她的房間,見到的是懶懶倚靠在窗邊的她,以及堆放在她身邊案几上的畫軸。
這麼多年以來,是我第三次見她——而第二次,是在我剛到仲家的時候。
——還是那樣冰冷的表情。
她完全沒有變過。
「你今年已屆弱冠了吧?」她一見我,便開門見山地問。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恭敬地回答:「是的。」
「想過成家之類的事嗎?」
「……哥哥尚未婚娶,我自是不敢想。」
「不管你想未想,」她拍拍案几上的畫軸,冷冷地道,「我要你從這些個女子中選出一個來,趕緊成親。」
「啊?」我傻眼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去的,總之當哥哥回來的時候我正抱著那一堆仕女圖發呆,聽我說了前因後果,哥哥當即暴跳如雷。
「我就說她怎地那麼快就放棄!原來她腦筋轉到你身上去了!」
他將畫軸統統丟到了屋外荷塘中,然後抓住我憤怒地道:「不管她說什麼,你都不許順她去成親,聽見了嗎?!」
我不甚明白地點了點頭,哥哥笑了。
之後哥哥不再回他的房間,而是每天都睡在我那裡,有時抱抱我,有時親吻我的頰什麼的——我知道這不太好,但只要哥哥高興,我就不會反對。
過了幾天,我瞞著哥哥偷偷和「奉都」幾個同齡男孩跑到市集上去玩,結果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夥不明身份的人。
那幾個男孩子被打暈丟在路邊,我——只有我,被他們帶走了。
我以為這下肯定是要死了,便也沒有掙扎,任他們帶我到隨便什麼地方去,但是當我見到那幾個人的頭目時,我呆了——
他們的頭目,竟是仲奉。
那幾個人放下我就離開了,仲奉還是坐在窗邊——懶懶的,冷冰冰的。
她一直沒有跟我說話,我也就坐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最後我等到的,是破門而入的哥哥,他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抱起我,確認我有沒有受傷,然後對著仲奉便是一頓臭罵。我拚命安撫他,但是
沒有用,看來他是真的氣壞了。
直到哥哥罵完,她才站起來,說:「罵夠了?」
哥哥沒有理她,只是緊抱住我,眼中流露出明顯的憤怒。
「他沒有能力自保。」她說。
「我會保護他。」
「你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保護他?」
哥哥沒有說話。
「如果今天不是我,而是敵人,你想他的下場會怎麼樣?你的下場又會是怎麼樣?」
哥哥還是沒有說話,但抱我的手卻緊了一下。
「雖然我沒興趣管別人的感情,但他將是你的弱點,也是我『奉都』的弱點,我沒理由放任這麼危險的事情不管。」
「所以你要迫他成親!?」
「男婚女嫁本就是正常,我也沒有硬要他娶誰,他自己選就好了,之後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你而學會獨自生活……」
「不行!我絕不同意!」
她笑了——不帶半分溫度地笑了:「你以什麼資格說不呢?『夜哥哥』?」
哥哥抱著我就衝出了她的房門,遠遠的,我聽到她的房中傳來一聲巨響,我知道,是她的案幾被她打碎了。
回到房中,哥哥將我丟到床上,然後欺身壓了上來。
「你不需要學會獨自生活,」他的氣息吹拂在我臉上,很近,「你只要在我身邊就好,別的都不用管。」
我怎麼可能不管!
哥哥是個殺手啊!他有那麼多的仇家,萬一我成了他的累贅——
彷彿看出我的擔心,哥哥溫柔地笑了。
「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他的吻輕柔地灑在我的額角,面頰,最後落在我的唇上……
即使我再蠢,再鈍,也知道那是什麼,當然也明白那是絕對不被允許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事,但是我沒有躲,只因哥哥在我口中發出的模糊的聲
音:「我愛你,炎……」
那天哥哥吻了我許多次——輕得像羽毛般的吻,伴著哥哥溫柔的愛語。
——我愛你。
他反覆地說著這句話,說了很多次,但——
我一次也沒有回答他。
我是不是很無情?
後來仲奉派人找了我好幾次,都被哥哥擋了回去,可我想這件事畢竟還是要解決的,便背著哥哥約了她,趁他不在時在觀月亭見面。
我去的時候她已經到了,還是那樣,懶懶的,面無表情的,雙腳翹在椅子上倚著亭柱坐著。
「你知道吧,我找你的理由。」她說。
我說:「知道。」
「你不怕我殺了你,永絕後患?」
「你不會。」
似乎很訝異我的回答,她微微挑起了眉:「為什麼?」
「你是個好人。」我說。
她險些從椅子上掉下來。
「我不知道我還是個好人。」她喃喃地說。
「你是個好人,」我肯定地說,「你救了我兄弟兩個。」
她似乎開始頭疼,撫著額撫了很久才又開口:「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麼殺那老東西?」
「為了救我。」
她嗤之以鼻:「你有沒有想過,我憑什麼要為一個從來就不認識的少年仔去殺我稱之為父親的人?」
我當然沒有想過。
「他殺了我最愛的人——是一刀兩斷的,我知道了,就提刀去找他,碰巧他正忙著,我就殺了他。」
她說得輕描淡寫,我想她的心恐怕也是對此事毫不在意。
「可你收留了我和哥哥。」我說。
她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你這句話裡有兩個錯誤。首先,我沒有收留你,你收到的那些銀子是我給你哥的工錢;第二,我對你哥哥不是收留,而是買,我買他一生為我做事,也就是賣身為奴,他會成為我的繼承者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是他有那個能力,否則你現在見到的就不是『夜』而是『夜』的屍體了。」
我茫然。
「我說這麼多,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她將翹起的腿放下,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道,「奉都是我失去我所愛的人之後唯一重要的東西,仲夜是
我一手培育出來的左右手,而你,」她伸手戳戳我的胸,「你是個與我沒有半點關係的臭小子,我不想我重要的東西毀在你手裡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苦笑,「你想我怎麼作?」
「我會安排的。」她錯過我的身體向亭外走去,「你回去吧,他可能快回來了。」
「那麼,」我轉過身對她的背影大聲問:「哥哥會幸福吧?」
她的動作僵了一下,小聲說了一句什麼,便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鬼才知道什麼是幸福……」
她說的,應該就是這句話。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偷偷與仲奉見面的事還是讓哥哥知道了。
雷霆大怒——這就是他的反應。
「她要你離開我對不對!?」他抓住我的雙肩怒吼,「而你……你同意了沒有?說!你同意了沒有!?」
我知道我絕對不能說實話,否則我實在不知道他會作出什麼事情。
「她沒有要我離開你,」我說,「我只是去謝謝她收留我們,並且為你那天對她不敬道歉。」
哥哥看起來明顯的不相信,但卻沒有再說什麼。
在等待仲奉的安排的那段時間,哥哥將我看得更緊了,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在奉都內部已經培育出一批只隸屬於他的屬下,那些人只聽
從他的命令,甚至連仲奉也不放在眼裡。
我想仲奉對於這種事應該是很忌諱的,說不定什麼時候便會找藉口免掉哥哥,可令我吃驚的是,事實並不是這樣,哥哥之所以會這樣做,完全
是她授意的。
仲奉真的是一個詭秘難測的人,我想。
等待的日子總是難熬的,並非著急,而是害怕。
我從生下來到現在的這二十年中,一切都是以哥哥為生活重心,即使是在與他分開的五年裡,也是因為他承諾一定會回到我身邊,我有了希望才會接受那漫長的等待。
完全的失去了他的話,我還能活下去嗎?我不知道。
但我畢竟是個男人,再不濟我也明白成家立業必須靠自己這個淺顯的道理,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哥哥自己生活,這是必然的。
我將我的想法告訴了哥哥,哥哥勃然大怒,厲聲問我是不是又是仲奉在胡說八道,我說不是,可他不相信,還是跑去和仲奉大吵了一架。
回來的時候他渾身都是傷,我問與他同去的下屬,才知道他在見到仲奉後二話不說就與她大打出手,仲奉的房子也被毀了,最後他雖被打敗,仲奉那邊卻也沒有佔多少便宜,為此,我離開的事情就延後了。
不久,一直為我和哥哥兼作打掃的男孩子在一次執行任務時失風被人抓住,下落不明,而另一個女孩子——名叫月聆的,又據說是被墨城黑龍
堡堡主黑抉綁走做了夫人,我身邊就少了兩個服侍的人,雖然我覺得沒有必要,但哥哥還是調來了一對最終影響了我們一生的姊妹作為補充。
那兩個女孩子,姐姐叫做青翠,妹妹叫做緋紅。
這對姐妹,只從長相上來看的話,青翠是屬於溫婉型的,而緋紅是屬於伶俐型的。大部分時候我都是看人的長相而判斷性格,但事實讓我明白了,這實在是一個不明智的舉動。
比如說,以前我在吃飯時會將油膩的肥肉挑出去,月聆和小昭(那個失蹤的男孩子)都絕不會管我,只是有時對哥哥告個小狀什麼的,而哥哥最重的說法也就是說:「下次我餵你。」但她們的話就……
「不吃是不是?沒關係,別吃就好了。」
她們會將我的飯全部端走,然後讓飢腸碌碌的我看著它們被餵給狗吃……
托她們不近人情的福,她們到我身邊後只有半個月,我的臉就氣吹的似的起來了——而之前,哥哥曾說我瘦得風吹就可能會飛起。
見我胖了,哥哥自是很高興,漸漸的我的生活起居方面就基本上由她們來打理了。
可我實在是不喜歡她們照顧我,因為她們兩個人都強勢得——讓我害怕。
但接觸多了,我發現她們二人實際上是很好相處的,只要我沒有挑食,沒有偷溜出去玩,沒有……
我開始喜歡她們,有時會撒嬌,她們也在她們所能允許的範圍內盡量包容我,就像兩位小母親般———雖然事實上青翠只比我大一歲,而緋紅小我三歲。
「炎少爺,您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呢?」有一天,她們在打掃房間時青翠忽然這麼問我。
當時我正閒極無聊練習畫畫,她出人意表的問題令我一驚之下竟給畫中人加了個黑眼罩。
「啊,啊啊,你說什麼?」
「我姐姐在問,」緋紅走過來,用拿著抹布的手撐著桌子兩邊,眼睛盯著我,「您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她的氣勢嚇得我往後退一步,跌坐到了椅子上。
「那個……我沒有想過……」
「真沒用。」
緋紅撇撇嘴回身繼續去作她的打掃,青翠又欺至我面前道:「那您知道仲少喜歡怎樣的女麼?」
她美麗的臉離我很進,但我現在只覺得害怕。
「哥哥他……他也從未給我講過……」
「那麼,炎少爺,」她又離我近了點,「您幫我去問問仲少好不好?」
「問……問什麼?」
「問他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子。」
「為什麼要問?」
「那是……」
「哎呀!您可真是夠遲鈍的,」緋紅在一邊插口道:「女孩子家會問這種問題,當然是喜歡那個人了呀!」
「喜歡……」我鈍鈍地看青翠,她的臉在我的茫然的目光中,漸漸地紅了。
為掩飾尷尬,她起身追打緋紅道:「你這女子,什麼話都敢說啊!你不是也喜歡仲爺的?!」
緋紅邊躲邊笑道:「至少我不像姐姐,喜歡了還不敢承認,只敢拐彎沒角地講。」
看著她們兩個打鬧,我的腦子緩慢地反應了很久,方才瞭解到一個事實——
原來,她們喜歡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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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是我的生日,哥哥為此會專門抽出三天的時間陪我到處遊玩,所以每年我最期待的就是這一天。
一般情況下,每到這時候,哥哥都會提前幾天更加努力工作,以保證工作不會被積壓,但這次,他完全沒有加班,卻還是提前六天回來陪我了。
據說,這是他故意將所有的工作都推回給其實早已經不管事的仲奉的結果……
今天是八月十五,緋紅悄悄告訴我說,今夜城外的忘憂湖中會有許多人泛舟,很是熱鬧,我便動了心,給哥哥一講,哥哥雖看起來有些不情願——事實上是很不情願,卻也答應了陪我去。
天剛擦黑,我們兩個便到了湖邊,本以為我們應是來得早的,卻在到達之後發現湖中已經有很多人在泛舟了。在那之中還有許多小販湊著熱鬧,駕著小舟在湖上叫賣。
我見著架勢不對,便趁著僕役往舟岸之間放踏板之際詢問週遭的人,這才知道原來是城中首富錢老爺的女兒要趁著中秋的好日子在此擺擂選婿的。
我問:「看這架勢,難道是那錢小姐有閉月羞花之貌??」
那人湊過來低聲笑道:「誰知道!不過誰管她長相來?她是咱城首富的女兒,大家當然是沖這個來的。」
我正想問詳細一點,哥哥忽然從後面挽著我的腰在我耳邊道:「踏板放好了,我們去泛舟。」
我點一點頭,想向那人道謝並道別時,卻發現那人看著哥哥露出駭然的神色,然後轉眼間就跑得不見影子了。
「他見到鬼了嗎?」我詫異地問。
「大概吧。」哥哥不在意地說著,彎身打橫抱起我走上小船。
這是一隻隻容得兩人乘坐的船,以一根繩子與另一隻較大的船相連,大船上有一個船夫,只要他駕船一動,我們的小船就跟著一動,非常好玩。
在湖中打了個轉,我發現也有一些人是來看熱鬧的,不過還是自栩風流才子,而想與錢家攀親的人比較多。而且有的人似乎已經勝券在握,把
婚後將如何理財講得是清清楚楚,令人啼笑皆非。
我偎在哥哥懷中,聽著遙遠地方的那些人無聊的話語,心中有種甜甜的幸福便浮了上來。
只要在這雙臂膀中,我便是幸福的了。
但,這並不是我最終的歸處,我終究得離開。
離開之後呢?
我忽然發現,我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無論是什麼時候,我不管作什麼事情——唸書也好,修習最簡單的武術也好,甚至吃飯睡覺也好,都是因為哥哥會喜歡,我才作的。
我並沒有自己想要做過什麼,那麼,當我離開他之後,我又能幹些什麼?
或者說,我又活著幹什麼?
或許是我的臉上神色有些怪異,哥哥將我抱緊了點,低頭問:「怎麼了?炎?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
忽然,有許多人驚呼起來,我們看向湖中央的方向,原來是燈火通明的錢家大船過來了,大家都期望可以佔個好位置,於是所有的人都拚命划著槳向湖中央奔去。
「你想去嗎?」哥哥問。
「沒興趣。」我說,然後將身體又往他的懷中縮了縮。
著樣幸福的日子,還有多久呢?
哥哥笑了:「那你來幹什麼?」
「湊熱鬧啊,緋紅說這兒會很熱鬧,我才來的,誰知是這檔子事。」
「那還要留在這嗎?」
「當然!」我用雙臂環住哥哥的頸子,以自己的額頭頂著他的說,「看那麼多人在這擠破頭搶一個女子實是很罕見,不看看怎麼對得起自己。」
「你說得也有道理。」哥哥輕托我的下巴,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我嚇了一跳,猛地推開他向四周看,還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錢家大船吸引住了,連船夫都沒向我們這看一眼。
「哥——你不能這樣——」我小聲地對他說,「萬一被人看見……」
哥哥的臉色沉了一下:「看見又怎樣?」
「看見的話……看見的話……」我結巴了半天,「那就會流言滿天飛……」
「我才不在乎!」他毫不猶豫地說,「你難道不喜歡我吻你嗎?」
「喜歡,可是……」
哥哥又托起我的下巴,在我的唇上落下一吻。
「那就好了。」他說。
我在此刻才發覺我對哥哥的瞭解有多麼少,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我喜歡哥哥,」我說,「但這樣是不對的。」
哥哥臉上閃過了某種複雜的神色:「不對?」
「我們是兄弟,」我說,「你這樣吻我,我知道是哥哥喜歡我,可別人會怎麼想?他們會以為哥哥你有斷袖之僻……」
「炎!」哥哥打斷了我的話,用可怕的眼神看我,「你是說,你認為我吻你,是因為我很喜歡你這個『弟弟』?」
我被他的眼神驚到了,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點,然而哥哥又抓住我的雙肩將我向他拉近。錢家大船那邊發出一陣喧嘩,似是已經開始出題了。
「你以為,我對你的感情,只是對我的『弟弟』?」
看著他的臉,我的心中產生了一絲恐懼:「難道不對……?」
「當然不對!!」他大吼一聲,又將我擁入懷中,對因驚詫而回頭看我們的船夫喊,「船家!靠岸!」
船夫依言而行。
我陷在哥哥懷中,腦中一片混亂。
到了岸邊,哥哥丟給那船夫一錠銀子,不等人將船靠岸放踏,便抱著我以輕功躍上岸邊,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回到房間,青翠姊妹正在作打掃,哥哥將我甩在床上,然後對她們冷冷地一指門口:「你們,出去。」
青翠和緋紅對望一眼,沒有說什麼,放下用具就走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她們出去之後,哥哥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在房中焦躁地踱來踱去,我則蜷在床上,滿含恐懼地看他踱步。
哥哥的吻的意思,事實上我應該早就明白的,但我沒有。
我一直以來都沒有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關於我們兄弟之間的吻,或許這是一種下意識的逃避,逃避我所不想知道的事實。
一旦認清了我們之間所隱藏的莫名的情愫的話,我應該如何自處呢?
我不知道。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你應該明白的,」哥哥終於開口,聲音中滿含了風雨欲來的平靜,「從我第一次吻你開始,你就應該知道的。」
我應該知道,但我不知道。
——現在,我也不想知道。
「你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吻,我以為你當然也是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不拒絕,是因為你會高興,在這個世上,我只有你,所以我想讓你高興,卻……
「可是我總是下不了決心,我總認為你還太小,還接受不起我對你的感情,於是我就只有等,等你成長到你可以承受的時候。」
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可我等來了什麼?」
我不想失去我的哥哥。
「你竟然告訴我說,我只是在喜歡我的『弟弟』?」
我最愛的哥哥。
「那麼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從來就不想是你的哥哥,炎!」
我……
「我愛你,炎。」
我還是失去你了嗎,哥哥!
我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的理智也拒絕我去想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求他住手,然而哥哥——不,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是我的哥哥了——夜他,卻彷彿完全聽不見我的聲音似的,啃
噬著我,侵犯著我。
身體很痛,但更痛的,是我的心。
被一個你所全心全意信任的人背叛是什麼感覺?
痛。
只有痛。
痛到就要死掉的痛。
麻木的痛。
麻木的一切,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規律的律動中,夜的頭髮落到了我的臉上,
透過他的發隙,我看見了窗外的月亮。
圓圓的,紅得像血的月亮。
從那時起,我不再期待八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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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晨的陽光之中,我睜開了眼睛。
我本以為,經過那樣的事之後,我是不會再醒過來的了。
哥哥——夜——現在不在我身邊,不必去看,我知道他已經不在了。
然而他的氣息,他表白的聲音以及火熱的身體卻還是在圍繞著我,讓我無法忘記曾經實實在在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
我多麼希望我能就此睡去,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就此睡去,再也不必面對我不想面對的東西。
但,那是不可能的。
「你醒了。」
冰冷的女聲響起,是仲奉。她正半躺在床邊的躺椅上,以淡漠的眼神看著我。
她來多久了?
我一驚,慌忙以被蓋住露在外面的身體。
「應該早一點讓你離開的。」看了我一會兒,仲奉開口說道,「看來我還是太高估那個小子了。」
「……你知道。」我說。
她冷哼一聲道:「我當然知道,他表現的那麼過火,稍微有腦子的人就知道。只是我沒有料到他竟真的下得了手。」
我閉上眼睛,將夜的臉趕出思緒之後輕輕地說道:「我想盡快開。」
「不要說蠢話,我也想你盡快離開,否則我找你幹什麼?不過你現在的身體禁得住奔波嗎?」
我睜開眼睛乞求地看她:「我只想盡快離開。」
「小子,我說過你的身體不行你聽不見嗎?」
「我求求你……」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從眼中滑落頰邊又落到上,「幫幫我……」
「夠了!」她一拍扶手煩躁地大聲呵斥我,「你想死就去死好了,我不管了!」她頓一下,
「我會盡量拖他一些時日,讓他沒有辦法回來,你就趁這機會快點養好你的身體明白嗎?」
我點點頭。
她站起來走到門口,手碰到門栓時猶豫了一下,回頭對我說:「你走了的話,仲夜或許會殺了我也不一定。」
我說:「不會。」
「哦?」
「因為你救過我們。」
「但在他來說,說不定寧願當時我沒有救你才好呢。」
說完這句話後,仲奉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笑」。
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想到,那竟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仲奉笑。
唯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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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仲奉是用什麼方法絆住夜的,總之直到十天之後我走時止,夜都沒有回來過。
走的時候,我並不是一個人,與我一起的,還有青翠緋紅兩姊妹。
原來她們是直屬於仲奉的人,因了仲奉的命令而臥底在我身邊,準備在時機成熟的時候隨時帶我離開。
剛知道這個決定時,我很不贊同,因為她們兩個喜歡的是夜,硬讓她們離開自己喜歡的人是很殘忍的。
「所以我才選她們。」仲奉這樣回答我。
我雖不明白,卻也只有服從。
臨上馬車前,青翠在告訴我,我們的目的地是墨城的黑龍堡。
這時候我才知道仲奉只是送我走而已卻需要用那麼多時間準備的原因是什麼。
黑抉帶走月聆這件事不是意外,而是計劃中的一部分,我必須有個去處,同時又必須安全,
月聆嫁至黑龍堡之後,黑龍堡就將變成最適合的地方——安全,幾乎沒有人會想到,就算是想
到了,以奉都現在的勢力來說,想要與黑龍堡翻臉也恐怕是不可的。
到達黑龍堡,迎接我們的就是已經成了黑夫人的月聆。
她還是那麼風風火火,精力充沛,一見到我們就大笑起來:「哎,少爺,您真是命不好啊,攤上這姐妹倆,受了不少欺負是不?」
長途奔波的勞累以及低落的情緒令我實在是無力應付她,只是微笑一下算是答過了,不過月聆什麼都好,只有神經最粗,完全沒有發現我的不對,只顧一個勁講,直到她的夫君——黑抉
拉著她使了個眼色,她才望著我安靜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當看著月聆的眼睛時,我總會有我被看透的感覺,過去我並不害怕,
但現在,我很想避開她。
幸虧她並沒有注視我多久,就開始招呼下人整理我們的行李。
住在別人家裡的感覺與自己家裡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時間長了,寄人籬下這個詞便開始在我心中打轉。
我不想一直這樣下去,可是在我生命的二十年中,夜總是為我安排了一切,離開他之後,我這才發現自己除了讀書之外竟然一無是處。
我將這個想法告訴了青翠,青翠只是怪異地笑,什麼也不說。我又告訴了月聆,月聆則要我不必想太多,她永遠是奉都的人,仲奉要她照顧我一輩子她就鐵定照顧我一輩子。
一次與黑抉閒聊時,我也對他說出了我的想法,聽完之後他簡直是狂笑了。
「這個仲夜,眼光放得還真是長遠,」他說,「不過要是我的話也會這麼做——給月聆劃一個無形的圈子,讓她什麼都不要管,除了我之外什麼都不要接觸,然後她將成為我的——我一個人的,我變成她唯一的支柱,她離開我就不能活。我想,這就是仲夜的目的了。」
我很想駁斥他是錯的,說那是不可能的,但事實上他說的都是真的。
在夜旁邊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或許是他總是包圍著我的無微不至的溫柔讓我無法覺得——我失去他後會怎樣。
現在我才知道,離開他的日子有多麼的難熬。
不管我在作什麼,讀書也好,散步也好,睡覺也好,與人閒聊也好,都會覺得他在我身邊,彷彿隨時都會過來擁住我,在我臉上落下細密的吻,附在我耳邊輕輕呢喃:「我愛你,炎……」
可他不在。
如果能忘記他的話就好了……好痛苦……
他已經滲入了我的骨髓與血液之中,想要將他剔除出去的結果只會在我心中落下滿滿的創痛。
我想,我恐怕是一輩子也擺脫不了他了。
我開始注意關於他的消息,從月聆那裡,我聽到了一些彷彿是她故意漏給我的東西。
我離開之後夜很痛苦……
夜一直在努力尋找我的下落……
夜在執行任務時受傷……
…………………………
…………………………
我崩潰了。
好吧,我承認了!
我想見他。
我想見他!我想見他!我想見他!我想見他!我想見他!
不管他曾對我作過什麼我都可以原諒他!
「奉都」和仲夜的弱點之類的都可以不管它!
我想見他。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我的祈求,在我離開奉都的六個月之後的一個晚,夜終於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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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是故意將自己的到來弄得驚天動地。
那天晚上,與平時並沒有不同,然而忽然之間,黑龍堡主體的風華樓就開始起火,火焰一起
的同時,周圍出現了許多驚慌的喊叫聲,彷彿是有許多不明身份的人在四處搗亂。
真是一片混亂。
不過黑龍堡就是黑龍堡,亂也就只亂了那麼一下,很快就變得井然有序,救火的救火,安撫的安撫,不久騷亂就基本上平息下來了。
然而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在黑龍堡的騷亂平靜得差不多的時候傳來消息,堡主夫人,月聆被抓住了。
消息是黑抉告訴我的,他臉上驚慌的神色是我第一次見到。
寬敞的前廳,燈火輝煌,雖滿滿都是人,卻鴉雀無聲。
夜左手扣著月聆的肩井,右手以長劍比對著她的咽喉,站在所有人的中央,一動不動。
而以青翠緋紅兩姊妹為首的黑家戰士則以戰鬥姿勢舉劍對他,嚴陣以待。
見到夜,我直覺的就想跑過去,可我身邊的黑抉卻迅速捉住我,以與夜同樣的姿勢,用刀比住了我。
「你要的人,我已經帶過來了,」黑抉說,「你快把月聆放了。」
看了看我,夜臉上的表情絲毫也沒有改變:「先把他還給我。」
「你先放了月聆。」
「我不能信任你。」
「難道我就能信任你?」
夜冷冷地笑了:「那我們就這麼耗著,好不好?」
黑抉猶豫了一下,放下刀將我向前一推:「好,炎你過去,不過,姓仲的,如果月聆有什麼閃失,我就踏平你整個奉都!」
夜毫不在意地哼了一聲。
我慢慢地向夜走過去,仔細地看他的臉龐。
我走的這一段時間,他似乎沒有變多少,但是臉色看上去卻非常不好,是他睡得不好嗎?還是想太多事情?為什麼你會如此憔悴。
幾步的路程,卻像無盡的思念一樣,走也走不完。
經過青翠姐妹的身邊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們飽含著複雜情感的光,是譴責嗎?可是,我
是「被迫」回到他身邊的不是嗎?
這時候,我忽然明白了,夜之所以不直接擄走我,而去多此一舉地扣住月聆,其用意事實上
不是在威脅黑抉,而是在威脅我。
——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夜?
走到夜的身邊,我抬頭看他,他也低頭看我——黑色的眼睛,像一泓深潭。
推開月聆,他維持著舉劍戒備的姿態將我擁入懷中,然後對迎上來抱住月聆的黑抉說道:「我知道你的夫人對某人很忠心,不過什麼事情都是有限度的,奉勸你們以後還是少管閒事的好。」
「受教了,」黑抉看著他冷冷地回道,「那麼仲少,請吧。」
他的手一揮,所有的黑家戰士都垂劍指地,讓出了一條路來。
出了黑龍堡,我們上了早在那附近等著的一輛馬車,向奉都的方向趕去。
一路上,夜都抱著我,細碎的吻輕柔地落在我的唇上。
「為什麼要逃離我?」他質問我,「難道你就這麼討厭我?」
「並不是討厭,」我躲避他探詢的眼神,「只是……只是那是不對的,我們不該這樣。」
「不對?」夜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就笑了,「哪是不對的?」他左手摟住我,右手猛地撕開我的衣服,狠狠地問,「我喜歡你不對?還是我抱你不對?!」
「不!」我驚呼出聲,拚命掙扎,「都不對!求求你,我們回到以前的兄弟關係好不好?」
「以前的……兄弟關係?」
「是!就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回復兄弟關係,是他,也是對我自己最大的讓步。
聽了我的話,夜悲哀的笑了。
「你以為,我們曾經是兄弟過嗎……不,應該說,你以為我曾經當你是兄弟過嗎?」
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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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心俱疲地回到奉都,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什麼事情與以前不同了,卻又說不出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同,我問夜,夜卻什麼也不說,安排我住回我原來的房間之後他就不見蹤影了。
到了晚上,通報說有人找我,我以為是仲奉,見到之後才知道竟是已失蹤了好久的小昭。
半年多沒見,他已由一個單純可愛的男孩變成了帶有些微憂鬱氣質的漂亮少年。
我高興地捉著他的手與他噓寒問暖,他也不停地問我分開後的情形,可是當我問到他當時失風之後去了哪裡時,他的臉色變了。
「我被人抓住了。」沉默了許久之後,他說。
我發現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便裝出輕鬆的樣子說,不管怎樣,能安全回來就好了。
可是他卻苦笑了。
「我倒寧願是當時就死了算了。」他說。
我驚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來,慢慢脫去上衣,露出光潔的背部——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的背上,以金黃的顏色刺著一隻飛舞的鳳凰。
「是誰幹的!?」
他穿起衣服,坐回原位苦笑道:「告訴您,您也幫不了我的。」
「我不行,說不定夜可以啊!」
「那是不可能的。」小昭淡淡地說道,「仲少現在正在與那個人話,過一會兒就要把我送給他帶走了。」
「夜!?為什麼!?」
「因為是那個人的手下找到的你的下落,做為交換,我會被奉都送給他。」
「……我要去給夜講,他不能這麼做!」
我向外衝去,小昭攔住我:「您去也沒有用的。」
「我不能眼睜睜地開你往火坑裡跳啊!」
「可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火坑啊!!」
沉默——
「你喜歡那個人?」我問。
「我不知道。」他答。
是嗎……原來是迷惑,——就像我一樣。
「那麼,」我坐下來看他,「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呢?」
「問您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
「很多……比如說,受到某人的侮辱後,痛苦得要死卻不恨他該怎麼辦之類。」
可是,我不知道。
「很抱歉,如果我知道的話,就不會這麼迷惑了。」
「是嗎……」他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那麼,我沒有事了,告辭。」
我點點頭,在他轉過身體的一瞬間,我叫了聲:「昭!」
小昭沒有回頭:「什麼事?」
「那個男人,對你好嗎?」
猶豫一下,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走吧。」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同樣是迷惑,但昭的又和我的不太一樣。
小昭是一個很獨立性的孩子,要什麼不要什麼他心裡非常明白,迷惑也只是迷惑於愛人的方
式而已。
況且他對那個人的感情是非常純粹的,沒有攙雜什麼足以混淆他的東西。
而我——我到現在也還是不明白,我對夜究竟抱持著的是什麼樣的感情。
一直以來,我都在他的懷抱中,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世界,我的所有都在圍著他轉,沒有他我就不能活——
那麼,對我來說,他究竟是我的什麼?
一切攀附他,全部依賴他,我自己又對此思考過什麼?
什麼也沒有思考過。
——他是故意要讓你變成這樣的。——
可是對此,我自己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夜回來後,我問他小昭的下落,夜沒有正面回答我。
「他會幸福的。」他只這樣說。
然後我不由自主地羨慕起小昭來。
不明白原因,只是好羨慕。
那天晚上,我被完全溶入了夜的懷抱裡,很沉醉地。
那是不對的,我知道。但一次的失去之後讓我忽然明白了原來我竟是不能離開這個懷抱的。
是的,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
——如果後來青翠沒有找到我的話。
那天太陽很烈,烈得人心浮氣躁。
我正在涼籐下調蜜酒,彷彿只是一眨眼,青翠就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我的面前。
當時她的臉色很差,雙唇蒼白,眼窩深陷。如果不是與她那樣熟悉,我幾乎就要認不出她來了。
見到我,她一句話也沒說就撲進了我的懷裡,我驚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腳亂地,幾乎打翻了蜜酒的罈子。
「你怎麼會來的?」我問。
夜已設了比以前更多的守衛,其原因不言自明。
「我來找您。」她將頭埋在我的懷中,悶聲地說。
「有事嗎?」
「有,」她抬起頭,「我是來質問您的。」
「質問?」
「是的,我問您,您當時為什麼要跟仲少走?」
「你來,只是為了問這個?」
「不,」她說,「我要您一個答案,然後我會告訴您一件事。」
「什麼事?」
「仲奉的事。」
「仲奉?她怎麼了?」
回來之後就沒有建國仲奉,不過以仲奉冷漠的性格,就算我們在同一屋下幾年不見面也不是很奇怪的事。
「您回來之後,沒有見過她對吧?」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她閉了筆眼睛,我覺得她似乎就要哭出來了,「您居然問我那又怎樣?……炎少爺,求求您了,告訴我吧,您為什麼要跟仲少走?」
我看著她悲傷的臉,歎息了一聲。
「因為月聆在他的手上呀,」那是謊話,但我不得不說謊,「我知道你喜歡夜,但是……」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事實上我……」她怒吼一聲打斷我的話,卻彷彿隨即想起什麼,平靜了下來,「您給了我一個答案,作為狡猾,我告訴您仲奉的消息。」
「什麼消息?」
「她死掉的消息。」
我奔向議事廳。
一路上有一些人向我見禮,我完全顧不到,只一味地跑。
——仲奉死了!?
——是的。
——怎麼死的?
——被人一刀兩斷。
——兇手是誰?
——仲夜。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夜是不可能殺死仲奉的!
——很可惜,這是真的。
跑到議事廳前,斥退欲阻我的守衛,我推門而入——
「仲夜!!」
裡面的人齊齊向我望來。
夜似乎正在講話,被我打斷,面色有些不豫,卻沒有說什麼,只招手讓我進去,對那些人交代了幾句之後就讓他們解散了。
「怎麼了?炎?出了什麼事?」關上門,他摟住我的腰輕輕地問。
我掙開他:「仲奉在哪裡?」
夜的臉色變了下,很快恢復了正常:「你找她有事?」
看看他的臉,我忽然就明白了我不想知道的答案。
「她死了,對不對?」
「……」
「是你殺了她,對不對?」
「……」
淚水溢出眼眶,順著面頰落到衣服上。
「你怎麼幹得出這種事……」
他伸手欲觸我,我拍開了他,「她是我們的恩人,你竟下得了手去殺她!」
仲奉,總是淡淡的,冷冷的,彷彿對什麼都很漠然,卻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表達她與眾不同的關懷。
「她不該逼走你。」
「逼走我?」究竟是什麼時候,你變成了冷酷的你,「你難道真的不明白,逼走我的人,其實是你!」
仲奉的墳,在她經常坐的那扇窗下,孤零零的,沒有墓碑。
「這是奉夫人生前的要求。」帶我去看仲奉的墳的女孩子這麼說。
她打開窗戶,清新的風吹了進來。
這個房間雖然不再有人住,卻保持得十分乾淨,沒有一點霉變的味道,就好像仲奉隨時會回來似的。
「你是仲奉的專屬部下吧?」我看看那女孩,問。
「是。」女孩垂下眼睛,面無表情地說。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知道。」
「那你……」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女孩抬起眼睛,無感情的眸中射出一絲惡狠狠的光,「我不會想要報仇的,雖然我很想這麼做,可是奉夫人會不高興的,畢竟是她選擇了仲少。」
「……對不起。」
「您給我道歉又有什麼用,奉夫人又不會活過來,如果您真的感到抱歉的話,請以後不要再
來了,讓她安靜的在這裡睡就好了。」
這女孩……怎麼說呢?雖長得不像,我卻總覺得她有某些地方與仲奉是一樣的。
人家已經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再待下去,告辭一聲,便離開了那個地方。
從那天開始,我以死相挾,不允許夜再碰我。
我總覺得,如果再那樣做的話,第一是對似乎仲奉會無法交代,第二則是通過這件事,我發現了夜一直沒有出現在我面前的,他冷酷的一面。
我知道他是一個殺手,但他都告訴我說他殺的都是些該死的人,於是我相信他其實是在替天行道,可我現在發現,原來他的「該死」的意思是說,只要他認為那些人該死的話,那些人就該死了。
而他的「標準」又是什麼呢?
現在的夜,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我是一點都不知道了——事實上仔細想一想,他過去的心中所想,我也是完全不知道的。
或許是仲奉給他的訓練,或許是他本性如此,溫柔的夜,從來就只在我面前出現,而面對其他人時,他黑暗,冷酷,自私,自我,具備了所有我所害怕且厭惡的特質。他從未將這些表現
在我面前,或許是他說的「愛我」的關係,但是他難道就沒有想過,我一旦發現他深深隱藏的的本質之後,我對他的感情會變成什麼樣子?
那之後青翠沒有再找過我,我以為她應該是回黑龍堡了,可是在一個月後與黑家暗通消息時我才知道,從那天我們見面之後她就不見了,沒有人再見過她。月聆為了她甚至動用了黑龍堡
所有的影響力,最後還是請動素有天眼通之名的瀛河山莊少主龍非才終於發現了她的下落。
——翠身陷奉都土牢。
薄薄的紙片上寥寥的幾個字,像一把重槌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怎麼可能!?難道說這麼長時間以來她都是被夜捉住,而關入了奉都專門關押叛徒的——土牢?
為了確定消息的真假,我偷偷地去看了一趟,果然,原本由於倒戈者基本都被就地誅殺而逐漸荒廢的土牢現在變得守備森嚴,且聽守衛相談可知,裡面關的是一個月前被夜親自投入的女人。
我基本上已經確定這個女人就是青翠了,但如果只是我的話還是救不出她來的,於是我將消息遞給了黑龍堡,看他們接下來會怎麼辦。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恕我無知,但我實在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什麼要選擇白天——黑龍堡在完全沒有知會我的情況之下,派了一隊精銳戰士明目張膽地「潛入」奉都來劫獄,當然就與奉都所屬的明暗刺客發生了衝突,兩方人馬大打出手,土牢那邊,一片大亂——
相對於土牢那邊的大亂,我這邊顯得一片平靜,夜本來在我這裡,聽到情況後立刻派了幾個人守著我,自己則趕去了土牢那邊,親自指揮戰況。
我一個人待在房中,煩躁不安。每次想要去看一看,都被門口的人給好言堵了回來。
就在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從窗口翻出去的時候,聽得外面幾聲悶哼,有幾個人衝了進來。
「緋紅!月聆!」
是她們,還有黑抉和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青翠救出來了嗎?」
她們相視一下,搖搖頭。
「所以我們來求炎少爺您幫忙。」
「我?」
「是的。」
——你將成為仲夜的弱點,也即是我奉都的弱點——
我不得不佩服仲奉的先知先覺,只是她一定沒有料到,我竟是在自願的情況下做這種事吧?
我被緋紅以劍指心推到了夜的面前,當我與夜的眼睛對上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中充滿了瞭然。
最後青翠是救了出來,我也再次與她們一起離開了奉都。
這次的離開與上次是不同的,那次是在害怕開始,這次則是覺得我們已經結束。
本身就是錯誤的關係,如果再加上無法諒解,互相欺騙,即使他再說愛我,即使——即使我也愛他,結束也只不過是必然的結局罷了。
被救出來的青翠身上並沒有大的外傷,但是精神卻異常的不穩定,她好像一直都處在一種非常不安定的狀態,隨時都會竭斯底裡地爆發,她不允許別人碰觸她,尤其是我的碰觸,好像更令她無法忍受。
她究竟是在土牢之中受到了怎樣的對待,才會由一個堅強的女子變成這個樣子?
幸是黑抉他們早已料到這種事,而帶了一個自稱是大夫的人——就是那天劫獄時我所見到的那個陌生人——游醫天英。
天英為青翠作過仔細的診察之後臉色就變了,不管我們怎麼問他都只是搖頭歎息,直到回到了黑龍堡,他才趁青翠不在時對我們和盤托出——
青翠懷孕了,時間就是這一個月內。
這下就算我再怎麼遲鈍,也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如果說這之前我還對仲夜這個人還抱有一點希望的話,,現在的我對他就只剩下心灰意冷了。
後來等青翠稍為好了一點,在緋紅的建議下,我決定帶她們離開黑龍堡,原因之一是害怕仲夜再來找黑龍堡的麻煩,二也是想讓青翠於遊山玩水中忘記心中痛苦的記憶。
月聆夫婦在知道我們的決定之後極力反對,其中一月聆為甚,因為她覺得我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書生,無法吃苦,況且仲奉的交代是讓她們三個照顧我。
但我認為我再留下來只會給黑龍堡帶來更多的麻煩而已,於是不顧他們的挽留,與青翠緋紅一起離開了墨城。
「奉都畢竟是一個殺手集團,您認為您能躲過他們的眼線嗎?」
「當然不能,」我答,「不過躲一時算一時吧。」
聽了我的話,月聆苦笑著拿出一張人皮面具送了給我,往後的那麼多年裡,我就是靠了這張
人皮面具多次躲過了仲夜的追捕。
離開黑龍堡的那一天成為了我從此顛沛流離的起點,漫長的十七年裡,我們不斷地東遷西徙,雖有多次被奉都的人發現,也都在我以死相脅下化險為夷。
九個月後,青翠生下了一對男女嬰孩,男孩子起名為「修」,女孩子起名為「瑤」。
又一年後,兩個孩子斷奶的第二天,青翠留下一封遺書,以三尺白綾懸樑自盡。
拆開那封遺書,裡面只有一個大字——
「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