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月山莊裡一群奴僕正豎起耳朵,等著聽他們主子的閒談。
江家的少爺江子滔首先開了口,「爹、娘,趁你們現在都在,最近布莊亦比較不忙,你們就允了孩兒吧!」蘭兒及笄一年多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嬌柔動人,以前他還能以她還小為由,擋著他那批狐群狗黨們的追求,現在他想正式給她個名分,斷了他們的奢望。
「這……」江家老爺江伯堯撫著長鬚,滿臉猶豫。
「相公,你就答應了吧!」江沈月娘幫襯著,「蘭兒來咱們家四年有餘了,小兩口的事山莊裡也早就盡人皆知了,咱們作主讓蘭兒過了門,我也算對得住我那薄命的小妹,了了一樁心事了。」
「這……」江伯堯搔著頭,仍覺不妥。
「老夫人到!」
乍聞此訊,眾人反應各異,原本不務正事的奴僕們瞬間四散,各自忙著手上的工作,江子滔和江沈月娘面面相覷,臉上漸露憂色。
江伯堯頓時雙眼一亮,「娘來了,這事就交給娘作主吧!」
「什麼事要我作主來著?」老婦人神采奕奕的踏進大廳,聲若洪鐘。
「娘。」江沈月娘恭敬地喚道。
「奶奶。」江子滔則不甚情願地喚著。
「呃,娘,是關於滔兒的婚事。」江伯堯必恭必敬地報告,慶幸他能及時甩掉燙手山芋。
「喔!」江老夫人別有深意地抬頭看向她身材高挺的乖孫子,「你終於開竅,想把我那遠在江南的乖孫媳婦迎進門啦!」她呵呵一笑。
「奶奶明知道不是。」江子滔臭著俊臉,十分的不開心。
「那就是你想背著我先斬後奏!」江老夫人冷下臉,沉聲道。
不畏那兩道疾射而至的寒冽目光,縱然明知答案為何,江子滔仍硬著頭皮道:「請奶奶作主孫兒和蘭兒的婚事。」
「我說過,只要我的乖孫媳婦進了門,你愛娶幾房、愛納幾個小妾,我完全沒有意見。」
「奶奶,您不能這麼不講理,您的乖孫媳婦又不是我要的媳婦,強要我娶對方只會誤了人家。天啊!我對她根本一點感情也沒有。」江子滔據理力爭。
「你若強娶蘭丫頭也只會誤了她,因為我不會承認她。何況這年頭,哪樁姻緣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來的,待你們成了親、過了洞房花燭夜後,不就有感情了?」江老夫人凌厲的雙眸毫不退讓的對上孫兒固執的眼。
「奶奶,您不能就這樣擅自決定我的人生!」江子滔挫敗的大吼。
「那你是要我言而無信老臉掃地,在外人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江老夫人面色凝重。
那也是您亂點鴛鴦、咎由自取。江子滔在心裡暗想著。
「事情不會那麼嚴重的。」
「別說了,秀書,給我拿黃歷來,我們要辦喜事了呢!啊!得先捎封信給陳府,益年那老小子也等得太久了。」
專門伺候江老夫人的丫環秀書隨即遞上一本黃歷。
「奶奶!」眼見局勢如此發展,江子滔氣急敗壞地吼道:「我誰都不娶,這事就當從未提過總行了吧!」
「不行,人家姑娘已被你耽擱太久,今年都……唔!多大了?十八有了吧!來,秀書,先幫我磨墨……」
「我、不、娶!」江子滔咬牙道,甩掉江沈月娘扯著他衣袖的手,不惜冒犯江家具有最高權威的頭號主事者。
「你別無選擇。」江老夫人頓了下蘸墨的動作,無情的道。
「我就是不娶,我倒要看看您能奈我何。」江子滔雙手環胸。
「滔兒,有話好說,不得對奶奶無禮。」兒子挑釁的話令江伯堯擔憂得試圖以眼神要雙方冷靜,可惜對怒視著對方的兩人全然無用。
在一觸即發的僵持氣氛中,江老夫人平靜的開口,「在我的乖孫媳婦未進門前,你不需要再插手布莊的工作了。」
此話一出,一室愕然。
「您不能這麼做,布莊需要我。」江子滔握緊雙拳,如火焰般熾烈的怒意粉碎了適才故作的堅決。
「沒那麼需要。」江老夫人抬高下巴,臉似蒙上一層寒霜。該死的!奶奶捉住他的弱點了,布莊是他從小到大努力的重心,是他的命,布莊對他有多重要,奶奶是全天下再清楚不過的人。
而她是當真的,他就是知道。
「婚期愈快愈好,我簡直等不及想成親了。」江子滔逼自己硬是由牙縫中迸出言不由衷的話。
「這才是我最疼最寵的乖孫兒!」江老夫人笑瞇了眼,滿意的低下頭欲繼續修書。
「不過,您別想我會善待您的乖孫媳婦。」江子滔終究忍不下這口氣,惱怒的撂下狠話。
「說你不會,趕快告訴我其實你心裡頭並不是真的那樣想的。」江老夫人再度望向他的雙眸危險的瞇起。
「心口如一,言行合一,我想的就是我說的,我所說的也正是我會做的。」即使這麼做也不會改變奶奶的心意吧!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忤逆她,她該知道不是任何事都會隨著她所想的發展。
兩人再度交鋒,較勁的火花閃耀在互不退縮的對視中,江氏夫婦愁上眉頭的互看一眼。
「很好,」江老夫人嗤笑一聲,「我決定將別的女人進門的權利保留給我的乖孫媳婦,你這渾小子給我虐待她看看。」她不慍不火地道。
看著乖孫臉色鐵青,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話可說,江老夫人在心裡笑得快內傷。
呵!年輕小伙子火候不足歷練太淺,想和她鬥?還早上三、四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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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遠嫁的五妹一大家子要到江南來玩,正好趁這個機會將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春水閣大肆整理一番;夫人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府裡所剩的藥材不多,得交代阿有出門辦雜貨時多帶點回來;素來交好的楊府老爺過六十大壽,這壽禮可馬虎不得。
還有,喜兒那丫頭和長工元順,近來真是愈來愈不像話了。
一對靈動的美眸在竹林暗處那兩個緊靠在一塊的身影上轉了一轉,腳下輕盈的步伐絲毫未受影響。
元順自小沒爹沒娘的,趕明兒得稟告老爺,請老爺上門幫他提親去。
啊!開了……
一路疾走邊思索著待辦事宜的身影,猛然駐足於池畔,思緒瞬間讓池裡頭的粉嫩秀色吸引了去。
前些日子仍是待放的花苞,如今儘是盛開之姿,一枝獨立,亭亭搖曳於風中的蓮,向來有吸引她流連忘返神往不已的本事,也許是因為它們如此清新的存在,是那麼的優閒自適、毫無羈絆……
「凝香、凝香!我總算找到你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蓮池畔的人兒輕顰秀眉,不贊同地望著拉高裙擺一路狂奔而來,臉上還掛著兩道清淚的人兒。
「放慢腳步,把裙子放下。」看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聽到她的話後緩步而來的人兒,凝香瞪了週遭好事的奴僕一眼,當他們一個個自討沒趣摸著鼻子走人後,始迎向前對著抽噎不已的人兒。
「說過多少次了,好人家的小姐行止進退間要抬頭挺胸、不疾不徐;好人家的小姐說話要輕聲慢語、自信得體;好人家的小姐不輕易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激動情緒,更別提掛在臉上的眼淚和鼻涕……」看她急得豆大淚珠一顆顆的直往下掉,凝香在心裡輕歎口氣。「好了,我的好小姐,到底是什麼事呢?」
是她沒用,有負老爺夫人所托,她的小姐只有在強烈壓抑本性時,才會有大家所認為的大家閨秀的樣子。
「爹收到一封由京城送過來的信,我的心就開始怦怦直跳,果然……怎麼辦?他就要來迎娶了,聽說大批的聘禮過兩天就到了,他們連吉日都已經訂好,就在這個月二十八。」像得到特赦般,陳語涵帶著濃厚的鼻音,哇啦哇啦的開口。
「太快了吧!」扣掉由這兒至京城所需的日程,所剩時間實在不多,外頭買的現成品雖然沒有自己親手繡制來得合意,但省事多了,唔!也許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備妥小姐的妝奩還是來得及的。凝香在心裡迅速盤算了起來。
「對方希望愈快愈好,但婚禮上該有的排場不會少的。」語涵吸吸鼻子,竭盡所知的報告著。
是嗎?小姐及笄都過三年了,有什麼原因需急在一時?「那凝香在此恭賀小姐了。」她傾身微微一福。
「凝香,你少假裝不明白了,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恭賀。」語涵激動的尖叫,換來一頓白眼。
「那你需要什麼?」
「我需要你救我。」語涵可憐的哀求道。
「你需要才怪。」凝香冷下俏臉。
「我不要嫁別人,你明明知道的!」情急之下,語涵忍不住再次拉尖了嗓子嚷道。
凝香直直地盯著她半晌,驀地心下一沉,「你答應過我,你不會假戲真做的。」她危險地緊盯住她。
「可我就是喜歡上他了嘛!」語涵因心虛低垂螓首,兩頰亦泛起紅暈。
見主子那反常的嬌態,凝香覺得眩然,幾乎想縱容自己昏倒了事。
「凝香……」
被點名的人兒抿唇不語,兀自望著池中隨著徐徐微風輕擺的幾抹秀色。
「凝香,你最聰明伶俐了,也一向最有辦法,爹爹不是每次都聽你的嗎?你可一定要幫我。」見她真的生氣了,語涵可憐兮兮的軟聲乞求,語氣中的怯然讓誰聽了都會禁不往心生憐惜。
唉,看來她是無法置身事外,這淌渾水非趟不可了,誰教她亦有責任。
明知小姐早非自由身,那麼便該在事情一開始時竭力阻止的,但她不但沒有,還在小姐每回紅著眼的哀求下軟了心,為她在老爺和夫人面前做掩護。
「我會幫你。」凝香幽幽的說。
「耶!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語涵樂得攬住她的頸子大跳大笑。
「別抱太大希望,」凝香睨了她一眼,「老爺不是每回都有求必應的。」何況,這事關係到兩大家族,她人單力微,小姐恐怕只是空歡喜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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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非常棘手,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
「阿碧,我有要緊事要找老爺談,你幫我候著,別讓其他人進來,若有重要的事就進來通報一聲。」凝香囑咐著守在大廳門側、隨時等著服侍陳家老爺的丫環。
「阿碧曉得了,凝香小姐請放心。」她嬌俏的朝凝香眨了眨大眼。凝香小姐又要和老爺密談了,這種情況非但不能給其他人聽到,連她這個偶爾會聽得一清二楚的第三人,也得閉口不談,當作沒這回事,這些都是老規矩了。
凝香回以一笑,移步進大廳。
「老爺,請用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呢!」
「呵!呵!凝香,你好久沒有親自給我倒茶了。快坐下來,我正有事要找你。」丟下手中的書冊,陳家老爺陳益年慈祥地要凝香坐下,眉眼間洋溢的儘是喜樂之色。
記得那時,江老夫人指著他夫人隆起得可怕的肚皮道:「你生的若是女兒,就當我家子滔的媳婦吧!」而他聽了呵呵大笑,順口說了聲:「好啊!」
夫人果真生了個女兒,但事情都過了這麼多年了,兩家的生意亦因他陳家南遷不再有合作關係,他原以為十八年前那檔事就當戲言,沒想到老夫人為人如此重然諾。
他的女兒要出閣了呢!他那半點沒大家閨秀樣子的野丫頭有人要了呢!再也用不著擔心她會成了個老小姐,遭鄰人、熟人恥笑了,教他如何能不開心呢?
陳益年咧著樂得合不起來的嘴,好整以暇的品著茶,喝了兩口,原本舒展的兩道眉卻陡地擰了起來。
「老爺,怎麼了,我泡的茶真有如此難喝?」凝香挑起兩道秀眉。
「不!凝丫頭,你明知道我有多愛喝你泡的茶。」陳益年認真嚴肅的道。
「那老爺何事愁上眉頭?」
「唉,我只是想到我那不成材的女兒,連茶也沒給我這爹爹奉上一回,這會見卻要嫁做人婦。」說到這兒,他的臉喪氣的低垂。「凝香,涵兒的婚事你應該聽說了吧?」
「凝香聽小姐說了。」
「呵!這小娃兒如此迫不及待的到處宣揚啊!」陳益年一反頹喪,張大口哈哈直笑。
「是啊。」凝香微微頷首,她的小姐是真的很迫不及待。
「凝香,語涵丫頭的婚事又要麻煩你了。」陳益年收斂起笑意正色道。
「不麻煩,這是凝香該做的。」凝香嫻靜的答道。
像突然發覺什麼似的,陳益年直瞅著眼前總是盈盈含笑的可人兒。
凝丫頭打從十二歲成了陳府裡的一分子後便十分上進,再加上得何總管的緣,何總管幾乎是傾己所學的教給她。兩年前,何總管大病後體力大不如前,大家理所當然的將事情交由她負責,她將府裡的奴僕丫環管理得妥妥當當,家裡也打理得井然有序,更要陪伴他那光會調皮搗蛋卻不知長進的女兒。時光荏苒,當初那身心俱傷得不成人樣的小女娃,出落得比他女兒更像個大小姐,一晃眼都過了八年了。
不想則已,這麼一想,陳益年益發汗顏不已。
凝香是秀才之女,自幼飽讀詩書,雖逢慘烈家變,但她在陳府的地位是陪伴小姐的客人,不是僕人,而他們上上下下卻理所當然的讓她扛著形同總管的重擔,讓她沒一天清閒。
他帶凝香回來時,曾親口允諾會好好照顧她的,這些年來反而是她在照顧他們一大家子數十口。
她就像他第二個女兒,很久以前,他就曾經在心底承諾要給她找個不下於女兒的好婆家的,但是……
陳益年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凝香,我記得你……二十了吧!」啊!凝丫頭的適婚之齡在他的粗心大意下錯過好久了。
「上上上個月剛滿二十。」凝香邊答邊使了個眼色給躲在大廳屏風後的人兒,要她稍安勿躁。
陳益年聞言一臉沮喪。
「老爺,關於婚禮……」
「我也真是老糊塗了,竟誤了你的婚齡。」陳益年痛斥自己後,雙眸閃著熱切望著她,「告訴我,凝香,你可有喜歡的男子,我這就幫你上門提親去。」
什麼跟什麼?話鋒的轉變令凝香頓時啼笑皆非,「老爺,我們現在要談的是小姐的婚禮。」何況哪有女方主動上門提親的道理,向來最愛面子的老爺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也對,語涵丫頭的婚禮的確比較急,得先辦。」不過,凝丫頭你放心,一旦忙完女兒的婚事,我絕對會幫你物色個十全十美的好夫君。陳益年在心裡對著凝香喊話,總算覺得心裡的歉疚之意略減。
「新衣、新被、新首飾得趕緊先挑,盡量奢華點沒有關係,江家在京城裡頭算大戶,涵兒嫁過去才不至於丟人現眼。還有,聽說聘禮整整有六大車呢!咱們準備的嫁妝可也不能少,玉庫裡頭的玉就挑幾件好的帶去,老夫人愛畫,書房裡那幾幅古畫盡數帶去亦無妨……」
「老爺,小姐悶悶不樂呢!」凝香柔聲提醒,怕自己再不切入正題,屏風後的人兒就要忍不住衝出來了。
「唔……」陳益年喝口茶潤了潤喉。
「她和她夫君素不相識,毫無感情,又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嫁得這麼遠。」
「是啊,也真難為她了。」他也捨不得心頭上的一塊肉啊!但當他若有所思的瞥了凝香一眼時,隨即在心裡痛斥自己的私心。他不是剛剛才決定要給凝香物色個十全十美的好丈夫嗎?
「何況,小姐她天性……好動、活潑,性子又單純,嫁到那兒,大戶深苑,規矩想必多得很,不知會出什麼事,就算出了事也乏人照應,教人不得不擔心。」凝香蹙眉分析道。
「是啊!我也擔心,那丫頭老是莽莽撞撞的,沒半點當家主母的樣子和自覺。前些日子把我最心愛的花瓶摔成碎片,再前些日子爬上樹差點跌斷了腿,平日最愛幹些偷聽、捉弄人的事……」
陳益年的一席話說得屏風後偷聽的人頻頻皺起小臉。
「所以才全權讓你管教那丫頭啊!」一想到的確很有可能會發生的事,陳益年大歎口氣,眉頭糾得更緊。
「凝香不濟,有負老爺所托。」
「別誤會,我這不是在怪你,語涵是我女兒,她的性子我哪有不明白的,大概誰來都無能為力的。」
「所以……」
「所以……」
兩人同時深吸了口氣。
「老爺請先說。」凝香將含在唇邊的話語硬生生的吞回去。
「呃……我知道這個請求實在太自私了,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也只有你最適合,畢竟你是那麼冰雪聰明又伶俐,而且你一向最有辦法了,語涵向來也最聽你的。」
「老爺!」真可怕!他們果真是父女,竟說一模一樣的話。凝香聽得背頸寒毛直豎,有十分不好的預感。
「所以,你陪丫頭嫁過去那邊可好?呃!當然,你還是可以拒絕。」陳益年昧著良心地道。
是他惡劣、他狠心狗肺、他自私,他千不該萬不是,但他就這麼個女兒啊!總不能教她千里迢迢的嫁過去後,再被休回來。若凝香陪嫁過去,等女兒適應了那邊的狀況後,相信用不著多久凝香就可以回來。
到那時他發誓,一定、絕對、肯定會為她物色個再完美不過的夫君,讓她風風光光出嫁的。
「不行!不行!」
凝香愣住的同時,躲在屏風後的人兒再也沉不住氣的衝出來大聲嚷道。
「語涵丫頭,你躲在後頭做什麼?凝香陪嫁不好嗎?」他可是不要老臉開口請求的。
「凝香不能陪嫁,因為我不會嫁!」語涵衝口而出,對上父親倏地睜大如牛鈴的雙瞳。
凝香在心裡輕歎口氣,慢條斯理的為自己斟了杯茶。拜她的好小姐所賜,情況已不在她的掌控中,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語涵絞著雙手,心虛的偷覷了眼臉色不甚好看的人兒。哎呀!她答應凝香要乖乖在屏風後靜觀其變的,可是他們聊了老半天總是轉不到那兒去,她急嘛!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聞言,陳益年拍桌站起身,震得茶碗一陣晃動。
「爹……」語涵駭然大叫,連忙躲至凝香身側尋求保護。
「把你剛剛說的話再說一次。」陳益年臉色乍青乍白。
「凝香,你跟他說啦!」語涵猛扯她衣袖。
「到底怎麼回事,凝香,你來說。」陳益年兩道銳利的視線改射向一旁不發一語的人兒。
事情果真十分棘手。凝香吁了口氣站起,振作精神道:「老爺,這門親事可有轉圜的餘地?」
「這事不需要有轉圜的餘地。」他口氣決斷的道。
「這會兒恐怕需要了,老爺。」凝香柔聲的說:「小姐心裡頭已有人了。」
陳益年神色一凜,怒氣排山倒海而來,他大喝:「什麼時候的事?哪家的渾小子?」竟敢覬覦他的寶貝女兒!
「您答應退了這門親事,我才告訴您。」語涵半躲在凝香身後,不怕死的回嘴。
「凝香你說!」見女兒如此,陳益年勃然大怒。
「那位公子是書香世家子弟,個把月前小姐游西湖時,因同乘一畫舫,故而相識。他與小姐一見如故,言語投機,原本打算上門提親,但礙于小姐名花有主,始終不敢前來。」凝香娓娓道來。
「姓名為何?何方人氏?」
「小姐不說,凝香不敢說。」凝香直視陳益年的目光不疑不懼。
「你……你們……簡直要氣死我!」陳益年怒極拍桌,語氣強悍,「我告訴你們,說不說由得你們,若要退婚,辦、不、到!」
「爹,我都有心愛的人了,您還要我去嫁一個從頭到尾只聽過名字的男人?」語涵不敢置信的提高聲量。
「那個從頭到尾只聽過名字的男人偏偏是你在你娘肚子裡時就許下的丈夫。」
「就因為這樣,不管他是不是醜陋的麻子臉,或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我都得嫁?」
「沒錯。」陳益年的態度不容反駁。
見女兒花容血色頓失,他抿了抿唇,軟下語氣,「放心,子滔這孩子,人長得俊俏不說,經商手腕更是一等一的好……」
「卻不是小姐心裡頭愛上的那一個。」凝香從旁提醒。
陳益年頓了頓,仍固執的道:「放心,等涵兒嫁過去,很快就會忘了心裡頭的人。」
「我不會忘。」語涵眼眶泛紅,語帶哽咽,「爹,您不疼女兒了嗎?您這是要女兒一輩子怨您嗎?您怎麼能讓我在心裡頭有另一個人的時候就這麼出閣,您不要女兒幸福了嗎?」
她話裡濃濃的哀戚令陳益年心生不忍,「涵兒,不是爹狠心,人生在世,無信不立,名譽更甚於生命,若江家不提這婚約便罷,他們既重情重義的前來迎娶,聘禮亦在途中,此刻毀婚對方豈不顏面盡掃?大家雖已無生意往來,好歹同在商場上,這事一傳出,爹又要用什麼臉面對眾人呢?」他好言相勸。
「爹,您要面子,就不管女兒死活了?」一聽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就要毀於「面子」兩字上,語涵突生一股怨氣。
「死不了的,事情已成定局,你別再任性了,爹從小縱容你到大,什麼事都可以依你,唯有此事斷然由不得你。」
「死不了嗎?」語涵吸了吸鼻子,想到要和心愛的他從此分離、再無法談笑、相依相偎,晶瑩珠淚成串滴落。「我就死給您看,您若硬要女兒上花轎,女兒就一路絕食到江家,等進了江家門,女兒要用那僅剩的一口氣告訴他們一切,江家不會容忍一個為其他男人流淚憔悴的媳婦吧!江子滔若休了我,只怕會讓您更沒面子。」
「你敢?!」陳益年緊握雙拳,眼泛血絲額冒青筋。
「您可以拭目以待,看看我敢不敢。」語涵抬高下領,淚水洗過的清亮雙眸裡是豁出一切的毅然決然。
「我……我是造了什麼孽,我打小擺在手心裡寵著、呵護著,捨不得罵一句也捨不得打一下的女兒竟大逆不道的忤逆我!」氣到極點,陳益年拂袖背過身去。
「爹,是女兒不孝,您就成全女兒吧!」語涵在他身前跪下。
想到爹對她的好,想到自己必須這樣對他,她再也遏抑不住的嚎啕大哭,發自內心的悲慼令其餘兩人亦忍不住想掉淚。
「老爺,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可想,事情仍是有轉圜餘地的。」凝香語重心長地道。
「花轎在路上,聘禮也在路上,江家想必正為婚事忙得不可開交,你們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捅這樣的樓子,這事騎虎難下,能有什麼餘地可轉。」
所以才棘手啊!凝香在心中暗歎,全然思量不出個好對策。
「若我有另一個女兒便好了,也不至於叫這丫頭給吃得死死的。」陳益年怨懟地說,一個想法倏地形成。
凝香就像他第二個女兒。
不行!不行!陳益年在心裡猛搖頭,他若這麼做如何對得起凝香?
但他在心裡承諾過要給她找個十全十美的好丈夫,以他所聽聞的加上老夫人在信中所描述的,江子滔絕對擔得起這個名。
而凝香也不小了,她的婚事禁不起再三的蹉跎。
何況,以凝香的精明能幹,江家大戶人家的規矩對她而言決計沒問題的……
等等,怎麼算盤再打都是打到凝香身上呢?想想別的,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
瞥了眼直立身旁的人兒一眼,陳益年心虛得不敢再直視她。
然而,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就算他自私卑鄙,連他都唾棄自己,但他的老臉不能掃地任人踐踏,也不能逼女兒上絕路啊!
再說,江子滔確實是個人人稱羨、打著燈籠也沒處找的好對象,凝香說不定也會同意。
「呃……凝香。」
「老爺可是有了好法子?」凝香揚起兩道秀眉問,仍跪著的語涵一聽,趕忙收起眼淚和哭聲,凝神聆聽。
「呃……代嫁……」陳益年吞吞吐吐的說出兩個字。
「嗯,江家不曾有人見過小姐,代嫁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凝香也想過。不過,」她攏起雙眉,「這是欺騙,先別提讓江家發現後會有的後果,眼前代嫁的人選便是一大問題。」凝香分析著。
「呃……凝香,你這麼聰明伶俐,如果是你,我想一定是沒有問題的。」
陳益年話一說完,一室默然。
好半晌後,凝香面無表情地問道:「老爺是要凝香代嫁?」「呃……當然,你還是可以拒絕,畢竟這是你的終身大事,理當要你自己願意才行。不過,這件攸關兩大家族名譽的大事,也唯有交給你我才能安心。」
凝香怔忡不語,令人完全瞧不出她想法為何。
「凝香,你答應過要幫我的。」語涵切切地提醒著,緊攀住一線生機。
良久,凝香開了口。
「老爺、小姐儘管放寬心,這事就由凝香來打理吧!」她語氣是一貫的淡然,無太大情緒波折,亦聽不出悲喜。
「凝香,你就像我第二個女兒,我心裡一直是這樣想的。」望著語畢隨即旋身欲離開的身影,陳益年出自肺腑的道。
凝香頓了下移動的步伐。
「我知道。」她輕聲道,而後從容離去,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