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兩天緊湊的大肆採購,下午,梁鏡璇就要搭機回國,機票都訂好了。
「這麼快就回去?」藍宇光送她到機場,只覺時間怎麼一晃眼就過了?
「沒辦法啊,公司每天都有好多事情等著我處理,休息這三天,辦公桌上又不知堆了多少文件memo。
「找個人幫你,分擔一些繁瑣的工作,讓自己輕鬆一點。」他真是愈來愈討厭那些分去太多她時間的「公事」。
「能丟出去的工作我都請人處理了,不過,你也知道我很龜毛,有些流程不自己盯著、確認過,後續的補救更累。」
「嗯……」她的工作能力確實一流,安排工作鉅細靡遺,效率絕佳,失誤率幾乎等於零。
很難得見到一個女人擁有如此充沛的精力,發光發熱,帶動身邊的人,公司的員工每個都像跟公司簽了賣身契一樣,拚老命。
「宇光,我們來投資吝裡島的Villa好不好?」她突然建議。「平日出租,也可以提供設計師和員工度假,我真的覺得這裡是能讓人心情愉快、好好放鬆的人間天堂,重點是離台灣又近。」
「好。」他沒意見,唯一的意見就是——所有人來到這裡都能放鬆,就是她不能,就連要登機了,還不忘公事。
她關心每一位員工,提供設計師最優質的創作環境,唯獨他,人就站在她眼前,她卻連一句關心保重的話都沒有。
剎那間,他竟有些不是滋味。
過去,他對這樣不黏不膩的感情很滿足,此時,卻莫名生出悵然若失。
她嫣然一笑。「那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先進去。」
她朝他揮揮手,他卻一把將她拉進懷裡,緊緊地抱著。
她閉起眼,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氣,把那口氣憋在胸口。
「一定要回去嗎?」他不想讓她走。
「嗯……」她眨了眨睫毛,眨去那湧上的酸澀。
「一定?」他又將她摟得更緊。
「拜拜……」她抬起手輕輕推開他寬厚的胸膛,輕巧自若地轉身離去。
藍宇光望著她的背影,感覺有些什麼,隨著她的離去,被帶走了。
這是第一次,她從他眼前漸漸走遠,他不知道望著一個人的背影是這樣淒楚的感覺。
一向是他在各個國度城市問流轉,一向是他揮別已經建立起情感的朋友,一向是他聽著別人依依不捨的叮嚀——「要記得回來看我」。
他當然會不捨、會留戀,只是經驗一多,承受別離變成一種能力,無論多麼依戀、多麼難捨,都從未讓他停下腳步。
若不是因為從另一個城市來到這裡,又怎麼會認識一群善良真誠的朋友,這是他生命的軌跡,他從不懷疑會繼續下去。
藍宇光離開機場。
Kuta的街頭依舊擁擠,汽車、機車、馬車和如潮的人群全塞在狹小的街道上。
耳邊彷彿還聽見梁鏡璇揮舞著手臂,跳著,高聲大喊——
「宇光,快來,你看……」
「宇光,居然有這麼精緻的織布,太美了……」
「慘了,不知道行李箱還有沒有位置……」
「宇光,這個我一定要買,裝不下的你幫我寄回去。」
她濃厚的興致拉高了逛街的樂趣,燦爛的笑顏、悅耳的聲音充斥著這兩天的每一刻,他喜歡她傍著他的肩,撒嬌的模樣,喜歡她拉著他的手,奔向她又挖到的新玩I忌兒。
他發現,比起一個人旅行的自由自在,他更喜歡有她在身邊的感覺。
他想,轉身回到機場,追上梁鏡璇,要她留下。
他想,叫她拋開那些永遠處理不完的公事,跟他一起環遊世界。
但是……他的步伐未停,被緊簇的人潮車潮推擠向前。
抬頭望向依舊廣闊的天際,他的心,似乎不再自由。
其實,在機場轉過身,背向藍宇光時,梁鏡璇已經紅了眼眶。
果然,不該答應讓他送她到機場,這種乍起乍落的心情,討厭死了。
才幾天,她就面對兩次與他的分離,真的好難受……
「小姐,你也是台灣人嗎?住台北?」
「嗯,你呢?」她接受鄰座的攀談,她需要些什麼轉移此時的情緒。
回程的機位旁是一位十分健談的商務人士,做的是鑽石刀具、鑽石拋光帶、鑽石晶圓之類的精密儀器。
因為跟工作有關係,梁鏡璇打起精神傾聽對方的滔滔不絕,互換名片,或許日後有很大的合作空間。
幾個小時後抵達桃園機場,天色已晚。
「我的車停在停車場,要不要送你一程?」那位健談的男人很熱心。
「不用了,我朋友會來接我。」她婉拒他的好意。
下飛機的旅客或搭車,或被家人朋友接走,大廳漸漸變得清冷,最後只剩清潔人員拖地的聲響。
回到家,也是一個人……
她吸吸忍了幾小時的鼻水,拿起行動電話,Call簡淳揚。
「喂……我回來了,想喝酒,一個小時後,莫禮家見。」結束通話,她拉著又大又重的行李箱,坐進計程車。
藍宇光、莫禮、簡淳揚,這三個男人,佔她生命中極重的份量。
她想,若不是有他們一路的陪伴支持,再強的女人也有裹足不前,疲累的一天。他們對她的信任,給她充分的職權,她才能如此大膽地放手往前衝。
這個圓,缺哪一角都不行,缺了誰,便失去了最初、最真的那一份執著。
五十分鐘後,她抵達莫禮居住的豪華別墅,簡淳揚在門外等她。
「想想,我多幸福,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都圍在我身邊。」她微笑將行李交到他手上,感觸良多。
「也包括我嗎?」莫禮冒了出來,一副才從party趕回來的模樣,頭髮上還沾著拉炮的小紙片。
「就你除外。」她瞟他一眼。「有女朋友的人,少在外面趴趴走。」
「我才剛送她回家。」莫禮笑得一臉甜蜜,像怕人家不知道他現在正熱戀中,像是怕梁鏡璇受的刺激不夠多。
三人走進屋裡,梁鏡璇打開行李。
「淳揚,這是送你的禮物。」巴里島手工藝品多得下勝枚舉,她卻為他帶回來一組精巧的雕刻刀具,一把一把收放在細緻的軟皮革包裡,以皮繩捆起,輕巧又完備。
「謝謝,我很喜歡。」
「喏,這是給你的,想加工成什麼都行。」她拿出一疋如金銀般閃閃發亮的錦織布料交給莫禮,很速配他家中奢華的裝潢。「一看到這個就讓我想起你。」
「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是吧?」莫禮哈哈大笑。
「你倒是很清楚禮物的涵義嘛!」梁鏡璇也笑了。「這有這兩套保養禮盒是給你們的女朋友,然後……」
梁鏡璇的行李箱雖大,但裡頭的物品擺放整齊,井然有序,她拿出另一個禮物。
「淳揚,幫我拿給你們大樓晚班的管理員,我們幾個老是半夜去吵他開門,謝謝他的不厭其煩。」
莫禮手環著胸,挑起眉尾。「我說這位小姐,你的腦袋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下?聰明的女人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撒撒嬌,細指一比,什麼事男人就去做了,幹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累?」
簡淳揚微笑看著她,同意莫禮的話,他也覺得梁鏡璇凡事都考慮得太周詳,親力親為,身邊的人實在無從幫她什麼忙。
「你就光會說,我怎麼看都是映冰整天忙來忙去,幫你張羅吃的、喝的。」她覺得莫禮的女朋友才賢慧咧。
「因為她喜歡照顧人,所以我就乖乖的讓她照顧,這叫愛——你不需要懂得啦。」
「嗯,為什麼同樣一個『愛』字,從你口中說出來,就覺得很肉麻。」
「肉麻是吧?那好,我去開瓶十六年的Grange紅酒,就我跟淳揚喝,你喝料理米酒。」
「啊……」梁鏡璇立刻抱住莫禮手臂,沒志氣地認錯。「用你美妙的聲音,配上那個『愛』字,猶如天籟。」
「來不及了,我現在很愛記仇。」
梁鏡璇癟起嘴,經這麼一鬧,心情好多了。
跟莫禮鬥嘴能讓她轉移注意力,而簡淳揚的沉穩則能令她平靜,他們兩人是這些年來,每次和藍宇光分別,梁鏡璇的最佳紆解管道。
雖然她總下說為什麼心情低落,但是,誰也都心知肚明。
「鏡璇,有件事我覺得你做錯了。」莫禮取來美酒和三隻高腳杯。
「什麼事?」她等不及醒酒,將三分之一杯的紅酒一口灌下,澀澀的口感自口腔內滑入食道,正好吻合她的心境。
「厚……」莫禮惋惜。
「什麼事錯了,快說。」她伸長手,又要一杯酒。
「你順著宇光的性格讓他到處遊歷,兩個人久久見一次面,這樣是很新鮮沒錯,但是,如果你希望他留下來卻不說,他不會知道你的感覺。」
「我不想勉強他,如果他想留下來,自然會留,他最怕別人綁住他,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梁鏡璇無奈地說。
她就愛藍宇光這樣寬闊的心胸,愛他灑脫的性格,怎麼能又愛這點又想改變他,這不是太矛盾了。
「你怎麼知道對他而言是勉強?你瞭解男人對於改變現狀其實是很被動的嗎?如果沒有什麼重大刺激,你們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
「愛情的確不該有任何一方委曲求全。」簡淳揚說。
「我也沒有真的很委屈啦……你們看,不是有很多人談了七、八年戀愛,結果結婚不到一年就莎喲娜啦,我也不知道……」她抓抓頭髮。「也許我們就適合談這種戀愛,真的長時間相處,怕他受不了我。」
她怕兩人一起生活,他會發現她脾氣火爆、龜毛,伶牙俐齒、好勝不認輸……總結,她身上數不清的臭脾氣會讓他幻滅。
梁鏡璇一直記得藍宇光說過的——「距離帶來美感」、「你很特別……我們擁有相同的靈魂」,這是她的選擇,她不後悔。
她愛他,愛他的所有,藍宇光沒有對愛情忠貞的觀念,他認為人活在世上不該違背心志,自縛手腳,他尊重每個人的價值觀,只是不要想套到他身上。
「唉!我看還是算了……」她想想不妥。「反正我也習慣了,平常那麼忙也沒心思去想這些,就這樣吧!」
她鄉願地自我開示。
莫禮與簡淳揚相視一眼,反正,這句老話就是她最後的結語。
他們的愛情,無解。
與藍宇光分離的苦悶很快就被接踵而王的超量工作給取代了,宋寒山加入公司後,業績又飄出另一道長紅,他擅長具濃厚中國風味的木雕宮廷燈具,在歐洲國家造成一股搶購風潮,配合的工廠接單接到手軟,員工已經連續加班兩個月,進度仍舊排下出來。
梁鏡璇四處奔波,尋找品質穩定,生產線能固定配合的工廠,加上愛玩的童凱居然閒閒沒事做,給他搞出一台可以設定各種熟度的完美煎荷包蛋加煎牛排機,才剛在雜誌上刊出,一堆家庭主婦就打電話來詢問經銷點。
「E.P!」的銷售通路除了家飾、雜貨、精品,現在又得加一條小家電,光是各家門市的銷售合約就如雪片般飛來,更別說後續要處理的事有多少。
梁鏡璇真的很想從孫悟空身上拔幾根毛來變出分身。
平常同事的辦事效率實在太強了,稍稍加班一下很快就能消化工作量,但是,這個非常時期,每個人都已撐到極限,她實在不忍心再壓搾他們,只能自己熬夜處理文件。
打從公司創立,每個人的職責都分得很清楚,所以即使她現在忙得像千手觀音,也沒讓莫禮和簡淳揚知道。
這個時候,她才知道手邊的人真的不夠用,可是,就算緊急應徵新人,她也抽不出時間做職前訓練。
「咳、咳……」她在車上接完一通又一通的電話,清清已經乾啞的喉嚨。
奇怪,上個月的小感冒怎麼一直好不了?
她停在路旁攤販買了杯楊桃汁潤潤喉,感覺喉嚨就像剛鋪上一層柏油,又黏稠又燙。
「咳、咳……小雲,你下班前記得先確定『小廚娘煎蛋機』這個月的生產量,還有,我右手邊第一個抽屜裡,已經蓋好章的合約你再review一遍,今天寄出去。」她打方向燈,上台中交流道。
接著,她要到新竹一趟。
六個小時後,梁鏡璇拎著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走進公司。
燈已經全暗了,同事也都下班了。
她進到辦公室,打開便當盒蓋,很餓卻沒食慾,一直有股噁心的感覺往上衝,草草嚥了口飯,便又翻閱起桌上足足有半尺高的檔案夾。
「咳、咳……」喉嚨還是緊得不得了,她眨了眨眼,視線有點模糊。
叩、叩、叩……
隱隱聽見外頭響起敲門聲。她抬頭望了望,起身走向大門。「是誰啊?都快十點了,奇怪……」
當她拉開木門,外面漆黑一片,她又擠廠擠眼,才赫然發現前方站了一名高大男子——
「哇——」她嚇了一跳,因為,那名男子皮膚黝黑,還穿著黑色衣服,幾乎要融進夜色裡。
「鏡璇,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公司裡?」男子見她盯著自己看卻又默不做聲,納悶問道。
「哇——」她又嚇了一跳。「宇光……你、你怎麼回來了?」
距離他們在巴里島分別還不到三個月,藍宇光從未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回來過,以至於她太錯愕。
「因為想你,所以就回來了。」藍宇光往前走了一步,見到她的人,才感覺到思念的重量。
他在印度尼西亞待了近三個月,本來想轉往印度,沒想到在機場看見中華航空的飛機,一時衝動便回來了,想給她一個驚喜,到她家卻撲了空。
梁鏡璇突然感覺心跳加速,快得她有些承受不了。
「宇光……」她喚他。「我心跳好快。」
「呵……都認識這麼久還會心跳加速?」他笑著揉揉她的發。
「還……冒冷汗……」她開始說話困難。
「冒冷汗?」他撫上她的額頭。「你發燒了?!」
「門鎖上……送我……去醫……」她話還沒說完,眼前一暗,人就昏過去了。
藍宇光及時彎身接住她下滑的身體,將她橫身抱起,衝到大街上攔車。
「快!最近的醫院——」他將她抱進計程車裡,急著吩咐。
她是怎麼照顧自己的?全身都燙得要著火了,居然還在公司辦公?!
因為經常出入落後國家,藍宇光本身具備些許醫學常識,他靜下心來測量她的脈搏,發現呈不規則跳動,不只是單純的感冒發燒。
「鏡璇、鏡璇,你醒醒,聽得到我的聲音嗎?」他不斷喚她,又催促司機開快點。
當車子終於到達醫院,他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美金。「抱歉,我沒有台幣,這些錢一定夠。」然後便抱起她衝進急診室。
這時,梁鏡璇的心跳已經愈來愈微弱了。
急診室裡,藍宇光被留在圍起的綠色布幔外,只能來回急走。
他的心跳也很快,在梁鏡璇突然昏倒的那一剎那,他根本忘了如何呼吸。
布幔裡,醫生用急迫的聲調喊著各種儀器、治療的醫療用語時,他只覺手腳發麻,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泰然冷靜。
時間過得很慢,像完全靜止了,他的腦中嗡嗡作響,不斷地出現梁鏡璇臉色蒼白,躺在冰冷手術台上的畫面。
在非洲國家,他見過太多生命的流逝,他以為自己已經對生死釋然了,沒想到當事情發生在梁鏡璇身上,他竟覺得連一秒都挨不下去。
「心跳、血壓都恢復正常了——」布幔內護士喊道。
「先照X光,隨時注意心跳……」醫生道。
藍宇光雙拳緊握,等待醫生出來。
布幔拉開,一位護士定向藍宇光。「你是她的……?」
藍宇光失神地盯著護士的臉,一時竟答不上話。
他是她的親人、情人、朋友……?
這個從來不必清楚劃分的關係,卻因護士的一句問話,揪出更多過去他不曾細想的問題。
「因為狀況還不很穩定,你得幫她辦住院手續,回家準備一些簡便的換洗衣物,要先去拿X光片,等一下交給醫生。」護士像看多了這樣慌亂的病人家屬,很冷靜地交代他一些事情。
「她……她怎麼了?」
這時醫生也走出來。
「得看過X光片才能做初步判斷,可能有心臟方面的毛病,明天還要安排一些精密檢測,剛才心跳速度降得很低,很危急,不過,目前已經沒有生命危險。」
「謝……」藍宇光聽完,就在醫生面前,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咻地跌坐在地上。
他很害怕,怕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正渾身發抖,知道梁鏡璇沒事後,他無法控制地溜往地面。
「你沒事吧?」醫生將他攙起。「要不要順便做個檢查,你的嘴唇泛白,看起來不大對勁。」
「我沒事,剛才太緊張了。」他鬆開緊繃的臉部肌肉,笑了笑。
藍宇光走到放射室外,等待梁鏡璇。
當梁鏡璇被護士推出來時,意識尚未完全恢復,張著茫然的大眼,盯著天花板上不斷往後退的白色燈管。
「鏡璇你現在覺得怎麼樣?」藍宇光走到她的病床前,擔憂地問。
「宇光……你怎麼在這裡?我在醫院?」她似乎失去了昏倒前的那一段記憶。
「你發高燒,心跳一下快一下慢,昏倒了,現在在醫院裡。」
「嚴重嗎?可以出院了嗎?」她還掛記著公司裡未完成的工作。
「當然不行——你知道你剛才心跳差點停了嗎?乖乖待著,不准再想任何跟公司有關的事!」藍宇光氣得忍不住拉高音量。
「啊……我出來時公司門有沒有鎖?賬單都放在辦公桌上。」她想起很重要的事。
「拜託你,睡覺,你看你的黑眼圈都冒出來了。」剛才一心急根本管不了門有沒有鎖,但是,他不敢告訴她,怕她立刻衝出醫院。
待會兒,他會趕回去鎖的。
「嗯……」梁鏡璇也不知怎的,就突然覺得好累好累,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沒合過眼,她握著藍宇光的手,很快睡去。
連護士在她手上紮了一針,吊點滴,她也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