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著外面光線半明半暗的馬車廂內,盤腿靠著軟墊坐的洪夏衫,一雙明眸仍是緊緊盯在路雲深臉上。
路雲深被她瞧得不自在,將雙臂盤在胸前,微瞇起眼回望她。「不管你在想什麼,統統忘掉。」
櫻唇逸出一朵淺笑,她軟聲道:「難道你不好奇,我現在在想什麼?」對這個大男人至極的小丈夫,她早已深深掌握何時該順著他的毛摸、何時不該對他讓步的秘訣。
關清朗的意思、路雲深的反應,讓她十足確定,他果真做了一件在她看來大概只有聖人才做得來的事──在她之前,他沒碰過其他姑娘。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人,只有……她。
首次體認到這令人驚訝的事實,她的心感到一陣震撅和激盪;但接下來,她反倒不知道該感動於他對她的癡情、或同情起他對自己的殘忍──畢竟對一個正值精力旺盛的年輕男子而言,他的堅持更顯得非常人……再說,以他的身份,對他投懷送抱的女人應該不少,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反而是她──
在那六年之中,她可曾將他的癡心懸念當真?
這是……她的小深啊。
她的心,好像被什麼揪著,無法控制地往他的方向更靠近了一分。
癡然凝睇著她唇畔的笑,路雲深生硬的臉色不由得放鬆下三分。「你……真的相信清朗說的那些蠢話?」混蛋!那傢伙什麼不提,竟在她面前提這種事!
「小深,」伸手碰觸他交盤起的硬臂,她歎了口氣。「告訴我,你到底還為了我做過哪些事?我虧欠你的,是不是太多了……」
他全身肌肉猛地繃緊,下一瞬,反手牢牢抓住她的腕,結實的手指深深陷入她柔軟的肌膚。「虧欠?」從齒縫裡低低迸出這句。「我不要你對我的感覺是虧欠,夏衫……」再加一分力道,便將她拉近他身前。他低俯下滿是陰霾的臉龐,而他攫住她視線的眼神陰影危險地濃深著。「我知道,你沒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辦不到。我的生命裡不能少了你,所以為了你,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不過就算是這樣,我也不准你對我用上『虧欠』這兩個字。」語聲愈到後面愈低沉有力,愈固執專橫。
他沒忘記稍早之前讓他們差點吵起來的導火線,沒想到現在她竟連「虧欠」兩字都說出口了。
洪夏衫被他的反應弄傻了眼。
她的丈夫還真是敏感啊。
「……你抓痛我了。」面對他幾乎可以把尋常人嚇到跪地求饒的凌盛火氣,她倒是鎮定冷靜得很。
表情倏地掠過懊惱,路雲深喃咒一聲,立刻鬆開抓住她的力道。當他低眸瞧清自己的力道在她柔嫩的細腕上造成一道紅痕時,挫敗地飆出一句「天殺的」咆哮,一雙大掌捧著她紅印未褪的纖手,顯得有些慌的臉龐,更多的是心疼。
「夏衫,我……對不起。你你……還痛嗎?對了,敷藥!車廂裡應該有藥……」懺悔到一半的男人忽然靈光乍現,馬上回頭找藥廂。
一隻柔軟溫暖的手卻在這時貼上他的頰,將他的臉扳了回來──洪夏衫的嬌顏染著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的手沒斷掉、沒流血,你不要緊張好嗎?來。」拿起他的手放在她腕上,教他:「替我揉一揉就好了。」
路雲深頓地一醒,胸口一陣動盪,深深凝看了輕淡淺笑的她一眼,雙手已經開始動了起來。
像怕多出一點力便會將她捏碎,他以小心翼翼的方式和力道呵揉著這雙被他抓出紅印的細嫩白腕。「還痛嗎?」不捨地邊揉邊問。
其實早就不痛了。看著他皺眉認真地揉撫著她的手,一種深切的情思在她心底迴盪。
她知道,他真的把她捧在手心呵護。事實上,能夠嫁給他,還備受他寵愛,這是世上多少女人夢寐以求而不得的,所以她應該是這世間最幸運幸福的女人了,不是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對他的感情還不能到「沒有他不能獨生」的地步?為什麼她不能給他他想要的愛?
也許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對他到底有多少感情,又或者是何種感情。不過,她倒是非常明白,這輩子除了他,她已經不可能再容納其他男人進她心裡。
「小深……」反握住他厚實的大手掌,她回視他的凝望。「好,我答應你,我不會對你再說虧欠這話;可我也要你答應我,不准再想你對我來說是多餘這種事。」非跟他澄清不可。「你現在是我的夫君,我們是夫妻,你以為我還會放開你、自己跑掉嗎?」
「……你真的不會?」沉默了會,他終於低沉而緊繃地開口。
深吸一口氣,她對他的不安還真是無奈又無力啊。
「小深……你要我對你怎麼辦?」她都是他的妻了,而且已說出這樣的承諾,若還不能夠安他的心,她可真沒轍了。
明明是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明明是叱吒京城的猛虎,偏偏他在外面、在商場的自信大膽理智,對她就失去作用。
路雲深毫不遲疑地張臂,把她緊緊抱在自己懷裡,下顎抵著她的額,慢慢吐出氣息,也試著平緩下自己對她彷彿永無止境渴求貪戀的心。「夏衫,我愛你,很愛很愛你,你知道吧?」沙嗄喃語。「我……想求你也愛我,不是因為我是你的丈夫,而是因為我……」
他幾近掏心掏肺的傾愛之語,竟讓她的胸口頓時漲滿罪惡感──在他幾乎要將她揉碎的繃緊懷臂裡安靜了一下,她這才緩緩伸出雙手回抱住他,仰起下巴,主動尋著他抿緊的唇,印上輕吻。
「這輩子,我是你一個人的,這樣還不夠嗎?嗯?」無法違背自己的心做出和他同等的誓言。
下一瞬,不滿意她蜻蜓點水式輕啄的路雲深以濃烈貪婪的激情攫住她的櫻唇,幾乎奪走她體內的所有空氣。
許久後,當行進中的馬車在路府大門前停下,馬車廂內隱約傳出的細微壓抑嬌喘聲也戛然而止。
「爺,到家了!」對於發生在車廂內春意無限的情事毫無所覺的車伕,在回到路府後,便俐落地跳下馬車,揚聲報告。
門口的守門人見到主子爺的馬車回府,立即跑過來站在車廂外恭迎。不過,在幾個人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主子爺和夫人下車,車伕劉義以為他們沒聽見,才要再喊一聲時,簾子忽地被一隻手掌從裡面掀了開,接著只見主子爺護著夫人下了馬車。
微低下頭的幾個人,沒人注意到走進屋去的主子爺滿臉春風得意,而被他摟在身側的夫人則是髮絲微亂、嬌顏泛著酡紅,並且含羞帶惱地頻欲掙出他的懷臂。
她當然沒有成功。
回到拾樓後,他更是將所有僕役遣退,不再顧忌地拉著她繼續剛才中斷的巫山雲雨。
第二日,天濛濛亮。在經過一夜的恣意歡愛後,好不容易才被放過、立刻倦極沉進睡夢裡的洪夏衫,感到自己似乎才合上眼睛,卻被一陣叫喚聲不斷在耳邊轟炸──
「……夫人……夫人……您醒了嗎?夫人……」不死心的叫喚持續著,一直到她終於受不了地睜開沉重的眼皮醒來。
洪夏衫趴在柔軟的床鋪上醒來,一時分不清是夢境或現實,可那熟悉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她蹙眉,慢慢在枕上轉過臉,這才發現叫喚聲來自房門外。
「翠萍?」歎氣,也察覺了房裡大亮的光線……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她動了一下,在忽然感到身子像被好幾匹馬踩過的酸疼與狼狽時,昨夜燃燒整晚的火熱記憶立刻排山倒海般湧回腦中,不由得呻吟出聲,燙紅了臉,她把頭又埋回枕裡。
她依稀記得他在天亮沒多久便出門,只不過對照他那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她真的不免要懷疑他那身旺盛的體力到底打哪兒來的。
那個……可惡的傢伙!她可不可以後悔自己嫁了個太年輕體壯又精力無窮的小丈夫?
「夫人、夫人!您醒來了是不是?」在房外正仔細注意裡面動靜的翠萍,一聽到洪夏衫的回應,立刻鬆了口氣──雖然爺在出門前囑咐不許吵了夫人,但來自老爺、老夫人那邊的交代,她又不得不來傳達。
洪夏衫再次被翠萍的聲音帶回了現實。
她這狼狽的模樣可一點也不想讓其他人瞧見──忍著渾身的不適,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及時抓住滑落香肩的暖被,她紅著臉看了看凌亂的床鋪,再將視線轉向大門。
「翠萍,什麼事?」即使和路雲深成親已兩個月,她還是不習慣讓其他人替她整理一切。
「夫人,是老爺和老夫人!」得到她的回答,翠萍趕緊說明目的。「今天一早老爺和老夫人傳話過來,要小婢在您起身後,到他們那兒去一趟。」那已經是兩個時辰前的事了。唉!若不是擔心老爺、老夫人以為夫人沒把他們的話當回事,或以為她怠慢了職責,她哪裡敢冒著違背爺命令的大不諱,將夫人吵醒哪。
說實話,這府裡是爺作主,幾乎人人都怕爺,但所有人也都看得出來,眾人畏敬的主子爺,唯有對一個人會放軟聲音、放低身段,那就是夫人。而夫人呢,幸好不是那位很得老爺老夫人喜愛、對他們這些下人頤指氣使的表四小姐;所以夫人的隨和好說話,自然輕易贏得大夥兒的心──這也是翠萍非得把夫人吵醒的原因。雖然夫人有爺這個最堅強的靠山,不過她可不希望老爺和老夫人對夫人的印象再壞下去了。
雖然老爺和老夫人沒有表現得很明顯,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們並不滿意爺自個兒娶回來的這個兒媳婦。
洪夏衫愣了愣,接著不由自主地開始緊張起來。
「好,我知道了。」回了翠萍,她趕緊加快動作整理好自己。
「夫人,讓我替您端洗臉水和早膳進來好嗎?」門外的翠萍跟著問。
其實早膳已經快變成午膳了。
但她現在連一身的腰酸背疼都顧不得了,哪兒還吃得下飯!拒絕了翠萍的早膳,倒是沒拒絕讓翠萍進來幫她梳頭。
手腳俐落靈巧的翠萍不但火速為她梳好一個端莊秀麗的髮型,並且從一櫃子爺替她添置的衣裳中挑出一套典雅的青衫衣裙讓她換上。翠萍甚至還為她撲上一層淡淡的粉,好掩去她眼下的陰影和一臉的倦容。
沒一會兒,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嫻雅美麗的高貴女子出現在銅鏡前──洪夏衫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原本盤據胸口的緊張感略略消減了一點兒。
翠萍也不知道老爺老夫人要找夫人做什麼,而且對向來不曾主動召喚她的兩老,直到現在,她仍是在家裡每回見、每回感到蹩扭不自在。
洪夏衫當然清楚他們不喜歡她,更清楚他們有理由不喜歡她,所以當他們在她嫁進路家第三天便免除了她早晚請安奉茶禮時,她沒當它是種羞辱,反而鬆了口氣。而之後的這兩個月,除非家裡有重要活動,否則她極少見到生活作息在路家另一邊的兩老;到目前為止,還算相安無事,至於此刻──
稍後,她在翠萍的陪同下,走進了她公公婆婆居住的「筠心園」。守園的家丁進去通報,她在園外站了好一會兒才得到放行通知。
穿過重重疊疊的長廊、亭橋,才來過這兒兩次的她已經繞得頭昏腦脹──老實說,她不是不喜歡這賞心悅目的園林,只是偶爾人在心急煩躁的時候,這曲曲折折的空間還真是會令人更感不耐。幸好深知她喜愛簡單直接風格的雲深,沒把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弄得複雜又累贅,否則她大概會花更多時間待在酒窖中。
家丁最後領著她來到筠心園的廳堂裡。四面開敞的華貴廳堂內,只見福泰豐潤、鶴發肅顏的老夫人在兩名丫頭捶背、按捏的伺候下,安穩地半臥在椅榻上垂眉養神。
廳堂上並未見到路家老爺的身影。
「娘,媳婦兒夏衫來給您請安了。」一踏進屋,洪夏衫便直至榻前福身道。
她身邊的翠萍也趕緊跪下請安。
路老夫人眼皮子動也沒動,只略掀了掀嘴唇。「嗯,你可來了。我看你這丫頭該打,沒想到我一早吩咐你去辦的事,你到現在才把我這好媳婦請來。」語中含諷帶刺。
洪夏衫心一驚!而跪在地上的翠萍更是嚇得身子抖了一下。
「不是……娘,對不起,是我睡太沉了,沒聽見翠萍喊我。」面對這雍容華貴又嚴肅不苟言笑的老夫人,其實她不是怕,只是因老夫人的身份是她婆婆,她非得尊重不可。「娘,您找我有什麼事嗎?」朝老夫人端雅微笑──老夫人的規矩,笑不露齒。在老夫人面前,她會努力做到符合路家夫人的形象──她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路老夫人慢慢張開眼睛,總算將視線移向她。對於這個她總認為配不上她路家、配不上她兒子的酒肆女子,她以極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過一遍後,最後盯在她看來平坦的小腹上。「和深兒成親兩個月了,你的肚子,還是沒有消息嗎?」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地問。
洪夏衫微愣,這會兒才明白原來她的公婆找她來是為了這事。
「娘,沒有。」她誠實回答。
路老夫人蹙起眉頭,接著把眼光移到她帶著恭謹笑意的臉上──她承認,這女子的確有張美麗得足以吸引男人目光;但光有美貌又如何?依她路家的家世,她要找多少像她一樣、甚至比她美上幾倍的兒媳婦都不成問題,偏偏雲深那孩子像是被鬼迷了心竅似的只認定她一人,還非她不娶!這幾年來,她和老爺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都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只可憐了已經等他好多年的彩依丫頭啊。
她當然知道,當時若不是洪家收留了被壞人拐走、又失去記憶的雲深,說不定他早已不在人世。事實上,洪家算得上是路家的大恩人;不過,要報答洪家的大恩情,路家當初送的許多金銀珠寶可是洪家自個兒回絕掉的;本來她還真以為這世上有如此不求回報的人呢,沒想到洪家人打的倒是這放長線釣大魚的主意,而且將主意打到路家唯一的繼承人身上來了。
這小小酒肆家的女兒,果真讓她如願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什麼?都雨個月了還沒有孩子?你的身子不會有問題吧?」她萬分不滿意這個當初故意使計要嫁給別的男人、好讓深兒著急上鉤,忙將她娶回家的兒媳婦;可惜的是,深兒正迷戀她迷戀得緊,所以特意忽視了兩個月後,她和老爺才決定趁深兒出門,找她過來先探探她肚皮的事。沒想到她架子忒大,拖到這時候,連老爺都出門了才來。哼!「我看我還是趕緊把大夫找來替你檢查一下身子,若是有什麼問題,咱們也好盡早知道,快點兒處理。」她用讓人拒絕不得的端肅語氣道。
洪夏衫卻忙不迭直搖頭。「不用了,娘!我的身子向來很好,從沒生病找過大夫的,要不……您可以問問爺,他很清楚。」老實說,她根本還沒想過孩子的事,畢竟,她和他才成親沒多久。
路老夫人倒是一臉懷疑地看著她,接著直言:「是嗎?不過你的年紀足足比深兒大上四歲,很多女人到你這年紀都已經生上好幾個娃兒了,我是擔心你,不知道還生不生得出來……」沒錯!這也是另一個她對她不滿的原因。整整大上深兒四歲的她,根本是個老姑娘了,說不定現在連個蛋都孵不出來!
這也難怪她會擔憂,因為她和老爺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要是這媳婦不能生,路家還要她幹嘛?
洪夏衫臉上的笑不由得微微僵凝了住。她當然明白婆婆的顧慮,可她婆婆還真管不著說出的話會不會傷到她哪。
她悄悄深吸一口氣,再鎮定地開口對婆婆道:「娘,我想孩子他要來不來誰也說不準,再等幾個月吧。若還是沒孩子,或許是媳婦兒的身子真的有問題,到時候再請娘替媳婦找大夫來瞧瞧可好?」沒自怨自艾、沒讓老夫人完全牽著鼻子走,她退讓一步地建議。
路老夫人抿緊唇,眼神雖凌厲不悅,但考慮到若逼得太緊,恐怕她會
去跟深兒告狀,因此最後只得勉強點頭同意。「……好,就依你自己說的。我再給你三個月的時間,若你三個月後還沒有孩子,我就找大夫來。」
洪夏衫知道,身為路家媳婦、路雲深的妻子,她這擔子是非扛不可了。
三個月啊……
可若三個月後她的肚子依然沒消息,而大夫替她診察出最糟糕的結果,是她無法生兒育女,那麼到時候,恐怕老夫人就更有理由要雲深休了她吧?
定下心神,回望老夫人嚴肅威嚴的臉,她努力揮去忽然飄上心頭的陰影。「娘,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您和爹已經迫不及待要抱孫子,說不定爺也和您們一樣呢。」她和婉笑道。
是啊,小深是從沒跟她提過孩子的事,可也許他只是沒說而已。而她自己也沒想到,會讓婆婆提醒她有關孩子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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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
在外面奔忙了一個早上的路家主子爺,這會兒踩著疾快的腳步返回家門;同行的除了胡同,還有幾個路家商行的分社副首、重要主事。
他們全部面色凝肅地直接關進議事書房,就連沿路遇上他們的下人、送茶進去的丫頭,也被主子爺和這些商行幹部們之間無形散發的森嚴氣氛搞得緊張兮兮。
雖然主子爺和商行眾幹部這種幾乎十天、八天就有一次的議事場合,對習慣了的路家人來說很尋常,不過能讓主子爺的臉色硬酷血腥到簡直像要砍人、其他幹部也全部一臉苦瓜難看的情形,卻是眾人少見的。因此,有些私語傳言,開始在下人之間流傳。有人以為,商行也許出了大事;有人猜測,是不是最近和主子爺扛上的慶王爺二世子,又出了什麼陰險的招數?還是,朝廷王宮那邊又對主子爺和鄰國做生意有意見了……
總而言之,因為主子爺他們不尋常的嚴肅臉色,讓一屋子的人心裡也跟著七上八下、猜想半天。
緊閉的議事書房門,一直到近傍晚時才再度打開。幾個商行幹部魚貫走出,並且個個走得飛快地離開。看樣子,他們是得到指令下去辦事了。
下人再次送茶進書房。一會兒,連胡同也被差遣出門去。
又晚一刻,晚霞滿天。
一抹纖麗身影走近了花葉紛落的院子,接著來到半敞的書房門前;只遲疑了一下,原本欲敲門的手在隱約見到屋裡的人影後及時放下,改按在門扉上,毫無聲息地推門而入。
緩步踏進書房,洪夏衫直接來到安置在大窗邊的長椅榻前。
窗外,斜陽餘暉灑落進來,正好有大半光線照在躺在榻上休息假寐的男人身上。
微俯身,凝眸靜靜盯著他即使在淺眠中仍濃眉蹙攏、表情未見放鬆的巖硬臉龐片刻,她的心縮緊。視線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後,她悄聲走到一旁,將他隨意掛在架上的大衣取下,再回到他身畔,極輕手小心地把大衣蓋上他的身軀。
似有所覺,路雲深緊閒的雙眼顫了顫、右肩動了一下──她不禁屏住呼吸、頓住雙手動作。
他沒醒來。
發現他最後又回復平緩的呼息,沒再有下一個動作,她這才偷偷吁了口氣。放下手,她輕悄地在他身邊的小小空隙坐下。
繼續凝望著他的臉,又一會兒後,她忍不住輕輕將右掌心擱在他的左胸口上。瞬間,他胸口下強而有力的平穩心跳由她的掌心穿透上來,她的心,彷彿也跟著安定下。
她早從翠萍那裡知道他午後便已經回府的事了,同時眾人對他和商行幹部們繪聲繪影的各種揣測,她就算耳根子想清靜,翠萍那張嘴也像只麻雀似的說個不停,她不想聽都不行。
沒有心思再處理松子酒,知道書房的會議已經結束了後,原本並不想打擾或許還有工作要處理的他,但察覺自己在換了事做後仍掛心著丈夫,她還是過來了。
現在看來,下人們猜想他可能有事的耳語似乎有幾分真。
盯看著他顯得多了三分煞氣的臉色,連她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她……只懂得釀酒、賣酒,她甚至不是個稱職的好妻子,如果他真的有事,她能為他分憂解勞嗎?
對他,她曾起誓不會再有的愧疚感,這時不但再起,而且還更深了。
想到自己被這男人無怨無悔地愛著、疼惜著,更兼想到了稍早老夫人的話,她的心莫名揪緊,有些恍惚分神地,她無意識將按在他胸膛上的手移到了他的臉龐。
指尖憐惜地撫過他糾結的眉。
下一霎,她撫在他臉上的纖手驀地被一隻大掌攫獲,同時一雙精光閃閃的黑眸直射進她微訝的眼心。
路雲深醒了。
洪夏衫不期然地心猛跳一下,輕喘口氣,怔望著他。
「……呃……我……吵醒你了?」總算發覺自己剛才無意識的舉動,她對他略顯歉意。
仍握著她的手,路雲深坐了起來,這才發現了自己身上多了件大衣。當然知道是她替他蓋上的,他的眉眼表情乍地全然鬆懈,並且還柔軟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醒我?」見到心愛的女人,他早就將煩事全拋到九霄雲外。這一刻的他,心情可是全然處在沸騰狀態。
明明他昨晚已經愛了她一整夜,為什麼只要她一在他身邊,他就會像個衝動的毛頭小子,想再狠狠地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為什麼他覺得自己永遠也要不夠她?
「我才來一會兒。」仔細盯著他的臉,發覺他的面色已經舒展開,她原本略緊繃的情緒也隨之放鬆。站起身,她想去拉旁邊的圓凳子來坐,但他卻拉著她的手不肯放。不僅如此,在下一瞬,忽地加重力道,輕易將她圈坐在他的腿上。
猝不及防地落入他寬闊的懷臂中,洪夏衫回過神。忍不住嗔睨向他。「你……」
低頭迎視愛妻一副拿他無可奈何的俏臉,路雲深笑開懷:再壞一點,他毫無預兆地封住她剛好開啟的櫻唇。
纏綿的情火轟地被點燃,不過在他的手指差點就要解開她腰間的繫帶時,她總算及時掙回理智,一邊按住了他不安分的手,一邊躲開他不斷落在她耳後的吮吻。「……不……不行……小深……有人會進來……」勉強喃吐出這幾個字,她的腦子又更清醒了幾分。
天爺!這兒是書房,他……他……
再度感受到他貼著她緊繃熾熱的身體、強盛的慾望,她的心臟幾乎承載不住這樣劇烈的撼動。可她仍咬著牙,努力想讓他平靜下來。
偏偏路雲深不是這麼好打發。
明知道她害羞,明知道她這一刻無法再承受他的愛,他仍是在她令他老是癡迷深戀的嬌柔身子上糾糾纏纏、磨磨蹭蹭了好半刻,才終於肯答應不在這裡對她亂來。
暮色,漸漸湧入書房內,四周也顯得暗沉了。
路雲深召來下人下命令。這時洪夏衫已經整理好了被丈夫弄亂的髮絲和衣裳,總算沒在其他人面前丟臉。而當下人退下後,她也被路雲深拉著離開書房。
「……你的工作全處理好了?」剛才他是在吩咐下人擺晚飯。其實她最近幾天也罕有機會能和他一起吃飯,這陣子,他似乎更忙了。
路雲深特意放緩腳步,不急不躁地與她一同走上長廊。「工作可以等會兒再做,我怕你餓了。」想到的是她。
跟著他踏進夜晚沁涼如水、燈光朦朧的園林,她確實感受到屬於北方初冬的寒意了。
池塘上的水榭內,下人早已快速地將主子爺和夫人的晚膳送來、擺上桌。
洪夏衫先動手為他夾了好幾樣菜,然後自己才吃。
路雲深一臉笑意滿足。
「你今天在家做了些什麼?今天過得好嗎?有沒有想我……」每回為了工作必須離開有她的溫暖床被,已經變成他一天之中最艱難的挑戰。而他更不可能像以前在洪家一樣整日待在她身邊、參與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心裡當然會有憾恨。他也曾想過乾脆帶著她出門工作,可他的癡想立刻被她打回票──她不是他,即使看著她、獨佔住她了,他還是永遠嫌不夠。
她的筷子突地一頓,但又立刻繼續動作。「今天沒什麼特別的,還不是和平常一樣。」沒打算跟他提她去見老夫人的事。
他卻敏銳地注意到她那遲疑的神色。「是嗎?」
心一跳,可她一轉眸,放下碗筷,對他現出惱意。「你扣了貴花嬸和翠萍三日的薪餉,是為了昨晚的事對不對?我說了昨晚是我自己的錯,和她們沒關係,你不能罰她們。」沒想到他竟真的責怪她們。
「她們向你告狀了?」他表情一惡。沒錯!他的確是懲罰性地扣了兩人薪餉。
「她們沒向我告狀,是我自己問出來的。」因為仍惦記著昨晚他沒答應她的事,所以她今天特意問了翠萍,這才知道他已經行動了。「小深,我們昨天不是討論過這事了?你若是為了我,不分青紅皂白對她們下了懲罰,你想以後誰還敢接近我?」試圖對他說之以理。
「哼,我沒賞她們五十大板已算仁慈了,你以為她們不知道?」再度記起她昨晚受困三個混混之中的畫面,他頰上肌肉抽動,臉現獰惡。「別替她們求情,夏衫,否則你會讓我心情很不好,我心情愈不好,她們就愈該死。」語氣硬冷嚴酷。
輕吸一口氣,她清楚若再說下去,真的只會害了她們。
唉!不知道她該動容或氣惱於為了她,他的無情固執……
好,她退讓一步,反正她已想到用私下另外補償兩人的方法。
幽幽睨了他鐵青的臉一眼,她默不作聲低頭舉箸,小口小口吃著她的飯。
路雲深雖然被她這一眼搞得堅強的心臟也忍不住停跳一下,但她明顯不再這事上和他爭執下去的態度,反而令他略生不安。
「夏衫……」凶悍的表情乍地緩下幾分,他半疼半惱地看著她,直到她被他瞧得蹙眉抬眸。「你明知道我的命令一旦說出口就是鐵律,你也不忍讓我為難吧?」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像只被馴化的萬獸之王。
其實她也明白他的難處,更何況他會盛怒的原因還不是為別的……搖搖頭,她回他淡淡一笑,主動伸手為他舀了碗湯。「好了,我不怪你了,先喝點兒湯吧,這是我用泡過紹興酒的紅棗特地替你燉的雞湯,你試試,」
與他成親到現在,今天還是她首次進路家的廚房。
路雲深的臉色馬上轉為驚喜,接過她遞來的湯,低眼看了看手裡的湯,再笑望向她。「夏衫,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感動地說著,一邊迫不及待地把碗湊近嘴邊,不怕燙地火速灌掉一碗。
好懷念又熟悉的味道!
以前他還在洪家時,夏衫偶爾興起便會用酒、甚至酒渣做出各種美味的佳餚讓他試吃,沒想到她今天會忽然下廚為他燉補湯;而闊別六年後,此刻再次喝到她親自烹調的好味道,難怪他的心情會一下子蕩到天上去。
看他如此捧場,老實說,她還滿有成就感的,而且他的好情緒也感染了她。
她一邊吃著飯,一邊應付他沒兩下就遞向著她的空碗,嬌顏的縱容笑意不曾停過。
而這一頓飯,兩人足足吃了半個多時辰才結束。
飯後,洪夏衫只讓路雲深陪著她在園子裡漫步了一會兒,便將他推回書房去。因為她知道,若是他的工作重要到非在今天之內完成不可,他耽擱愈多時間,回房睡眠休息的時間就愈晚,甚至有可能通宵工作──他已經有過幾次這樣的記錄。而在陪她、和他身體健康之間,她寧願狠心一點的推開他。
她沒機會問他工作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依照他一心只想要她做個無憂無慮路夫人的期望,其實她若真有心要知道,還是按老門路,問胡同或其他人比較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