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來都有位便裝女警陪著她,她們食在那兒、睡在那兒,足不出戶,除了看電視、看書之外,非常無聊.
每天中午有固定的人給她送來新鮮水果、蔬菜、肉類、魚類,兩個人輪流煮.食她倆也聊天,卻沒有共同的話題.那女警甚愛談明星歌,卓依是一個也不認識,漸漸地,就各看各書,各想各事.
她並不知道住的是什麼地方,是新界一幢新建大廈其中的一層,約千尺面積.屋裡的家俬一應俱全,好像是普通的一個家庭,看不出有什麼安全設備,那女警黃小姐卻很鎮定,很若無其事,想來必有可靠的防備.
有個小花架,卻空空的什麼花草植物也沒有.卓依那天對送食物的女人要求帶些花草來,第二天她果真帶來幾盆小小的紫羅蘭.
卓依大,喜放在小花架上.
至少,多一件可以排遣無聊時間的事.
女警黃小姐獨看電視,卓依靠在花架前想心事.莫名其妙被安排住在這裡,完全不像真實的生活.說實話,即使大雨那天面對陸一倌時,她也沒感覺到危險.
電影裡那些情節,和她這種普通小市民有什麼關係呢?
賀家的人現在怎樣?賀家俊會不會突然醒來?若在此時醒來真是好事,她躲在這裡至少不用面對尷尬.她將怎樣解釋冒充的自己?
陸世龍那邊又怎樣?有沒有陳警官希望的行動?自己犧牲兩星期自由,能不能真的幫到警方或賀家?
隔絕在這連電話都沒有地方,她彷彿與世界斷了關係,有著莫名的不安.
這些天來芯界發生過什麼大事?香港又發生什麼事?唉!兩星期怎麼捱得完呢?還有,賀家傑會不會來看她?
她想的全是問題,心裡腦裡全是一個連一個的問號,沒有答案.
晚餐時,女警黃小姐說:
「陸世龍那邊好像有了行動.」停一停,「這是好消息.」
「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卓依好奇.
黃小姐笑一笑.「我們有我們的方法.」
卓依不好意思再問,警方必有自己通訊的一套方法,黃小姐房中必另有乾坤.
「他們的人到過你家兩次,沒有查出什麼.」黃小姐又說:「賀家俊律師的家早去過,沒有再去的必要.下一個目標一定是律師樓.」
「派人去監視律師樓嗎?」
黃小姐又笑,笑卓依的天真.
「你覺得賀家俊的拍檔羅渣有沒有問題?」黃小姐望住她.
「羅渣?哎──不知道,不熟.」卓依嚇了一跳,這問題太突然,「不熟?你不常去賀家俊律師樓?」
「很少去.我也要上班.」
「我是你,未婚夫這麼有錢有名,我不去上你那種班了.」黃小姐笑.
「我們──訂婚的時間很短.」卓依莫名地心虛和臉紅.
「你和一般香港女人不同.」黃小姐搖搖頭,「你很不現實.」
不知該怎麼申辯才好,只能微笑.
「也好,這也許就是賀家俊看中你的原因.」黃小姐也笑起來.
「你認識家俊?」她意外.
「賀家俊在警方那裡的檔案有半尺高.」
「檔案?他並非犯罪分子.」
「目前不能確定.但他與陸世龍關係密切,很難說.」
「他不該是那樣的人,他家境富有.」卓依忍王住,「他全家都是好人.」
「當然,那是出自你的眼睛.」黃小姐非常不以為然.
「但是真的他們全家──」
「也許他們全家都是極好的人,除了賀家俊.我們懷疑他不是沒有理由,至少目前他是個問題人物.」
卓依深深吸一口氣,她怎麼傻得動了氣?賀家俊好不好與她有什麼關係?難道她比警方更瞭解他?她要保持清醒,剛才那一刻她真以為自己是賀家俊的未婚妻,是不是她已沉迷太深?
她開始警惕自己.
「你能多告訴我些家俊的事嗎?」
「你還不夠瞭解他?」
「也許我與你們瞭解的角度不同.」這回她說得聰明.
「據我們所知,他極精明又有野心,並不滿足於只當一個律師.律師的身份只是一個工具,用來達到更高的目的.」黃小姐說.
卓依目瞪口呆,這是她不能想像的.
賀家俊是這樣一個人?
「他變成陸世龍?」卓依叫.
「陸世龍並非他最終的目的,他想爬得更高,或者陸世龍背後的人.」
「陸世背後還有人?他還不夠大?不夠高?不夠權勢、財富?」
黃小姐凝視她半晌.
「若非親身與你相處這麼多天,我不會相信賀家俊的未婚妻是你這樣的女.」
「我──難道說錯話?」
「你比想像中好太多,你──善良.」
卓依心中一栗,這麼說,家俊不善良?
「賀家俊在你面前不是這樣?」
「他──只不過一個普通人.」卓依胡亂答,「你們把他戲刻化地加工?」
「不.我們的資料是這麼說.」
「你令我混淆,不知道該相信誰?」卓依捧著頭,「賀家全家都好──」
「賀家人不能代表賀家俊.」黃小姐笑說:「陳警司就說賀家傑與他哥哥完全不同.」
「陳警官是警司?」
「總警司.」黃小姐說:「他全權負責這件案,是我們的上司.」
「不知道他官階這麼高.」
「沒有這高的官階怎能負起這件大案?」
飯後,兩人一起執拾了廚房,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
剛才的話令卓依思潮起伏,想不到自己涉入的事件愈來愈複雜,真是後梅極了.能不能現在把自己的處境跟黃小姐說明,就此退出這個是非圈?再也不與賀家人見面?
只是想一下,立刻被自己否定,有一把奇的力量拉著她,她不願就與賀家斷絕關係.為什麼這樣?她完全說不出原因.
失去賀家人──她捨不得.這純粹是感情上的,她知道.有個感覺──她真的當自己是賀家的一分子.
一星期過去,日子好像變得有點希望,七天之後她就可以離開這裡,回到從前的生活,回到中群.
黃昏的時候,意外地來了個不速客.
黃小姐從門邊帶進賀家傑來.
驟見家傑,心中激動得如見親人,卓依忘形地奔向前,幾乎要擁抱他.
「家傑,是你?」最後一秒鐘,她硬生生地止步.
「我來報告一個好消息.」家傑臉上有喜色,「今天中午家俊在床上有了動作,他的右手和皮都動了一下,護士看得很清楚,醫生檢查過之後,說他大有進步.」
卓依呆在那兒,又喜、又驚、又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真的.」家傑連連點頭,「我問過陳警官,他讓我來通知你的.」
「陳警官原來是總警司.」她說.無法對家俊的事表示任何意見,只能把話題扯遠.
「啊──」家傑也意外,「家俊的事是否大好消息?爸爸和全家都去教堂謝恩了.」
「是──」卓依的心直往下沉.家俊醒來,就是謊言拆穿的一天,也是她面對現實的日子,她真的說不出心中的感覺,「哎,是.」
「真希望家俊在你能回家前醒來,這樣你們就可以見面了.」家傑說.
「醫生說他很快可以醒來嗎?」卓依擔心的家傑的不同.
「醫生不能確定日子,能肯定的是他大有進步,那塊瘀血小了很多.」
卓依深深地吸一口氣,她必須說些什麼話才對.於是她說:
「感謝上帝.我──很高興.」
她看到家傑和黃小姐的眼神都很奇怪,糟!一定是她的神情與說話不致──唉!她根本沒有演戲的資格.
黃小姐的臥室裡傳出一些聲音,她立刻轉身奔回房裡,只聽見一些器激活的聲音,幾分鐘之後,她才出來.
「剛才我們捉到兩個人,他們是跟蹤賀家傑先生來的.」黃小姐嚴肅地說:「請馬上預備,陳警司派人來把我們送到另一處.」
「發生了什麼事?有人跟蹤我?」家傑愕然.
這簡真比電影更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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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黑得神秘、沒有窗戶的小貨車把卓依和黃小姐連夜送到另一處住宅.這回卓依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看得見海,她相信已被送到香港邊.
家傑早已與她們分手,逕自回家.卓依想不到他的來訪會帶來陸世龍的人跟蹤.這也好,警方是否有追查的證據?
躺在更陌生的床上,毫無睡意.一星期後是否真能被放回家,她開始失去信心.
家傑那邊怎樣?回家的路上該沒人跟蹤了吧?他的安全會不會有問題?
家駕著車半山的路上轉著,心思意念也煩亂得很.他開始意識到家俊的事一定很嚴重,連他背後都可能有危險,他擔心家人,都是老弱婦孺,是不是該要求警方保護?
他也真大意,後面跟著兩個人都覺察不到,真實生活到底不是電影,誰有那麼英明神武,誰會注意背後的車輛?如果他發現了,是不是來一幕飛車追蹤?甚至下車大打出手?老天!他又不是成龍.
回到家裡看見大家都在大廳等他.
「怎麼不先睡覺?」他問.
「把家俊有進步的好消息轉告卓依了嗎?」祖母巴巴地問.
「只告訴了卓依的同事,請他想辦法轉告她.」家傑說:「我聯絡不到她.」
「卓依也是,去了一星期連電話都不打一個回來.」明玉抱怨,「她不知我們牽掛?」
「她一定忙,反正就快回來.」家珍說.
「什麼都別說了,最好是家俊早早醒來,讓他快快娶了卓依,嬤嬤就高興了.」明玉說.
「難道你不喜歡這媳婦?」祖母望著她笑.
「求之不得.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家俊沒醒來前她發生什麼變化.」明玉搖頭,「她這樣的女孩恐怕大有人追求.」
「怎麼辦?怎麼辦?」祖母真的著急起來,「無論如何想個辦法,包圍著她,讓別的男人沒有機會接近.」
「家傑負責監視.」明玉說.
「你們在說什麼?」志堅笑起來,「別忘了他們是訂了婚的,感情不會那麼兒戲.」
「很難說,現代年輕人的想法靠不住,與我們那代完全不同.」明玉還是不安.
「真要我去監視?」家傑失笑.
「不要這樣懷疑卓依姐.」家珍很維護卓依,「她絕對不是那種人.」
「擔心她不打電話來的原因,在東京她會不會有危險?」祖母認真地說.
「東京的治安比香港好多了.」家傑敷衍,「大家可否回房間休息?」
「剛才你去哪裡?」明王問.
「看一個朋友.」他不算說假話,卓依當然是朋友,「很久不見的.」
「九時多有人來找你.」家珍隨口說:「我看是你的學生.」
「沒讓他進來?」
「我說你不在,他轉身就走.」
家傑轉身欲行,突然停住.
「沒有學生知道我家地址.」他正色問:「那人是什麼樣子?」
「有什麼不對?」志堅驚異.
「不──沒有.」不想嚇著他們,只好放柔聲音,「是男是女?像學生?」
「頂多二十歲,普通人樣子,沒什麼特別.」家珍思索一下,「啊──我關門的時候看他在電梯門邊撥手提電話.」
家傑心中一凜,眉心下意識地皺緊.
「大概是學生.」努力裝做若無其事,「好吧!明早見.」
回到臥室,他立刻打電話給陳警官──不,陳警司,把家珍說的情重複一次.
「我擔心家人安危.」他直截了當地說.
「還不至於──我考慮派人保護.」陳警司猶豫一下,「你可知道剛才捉到兩個追蹤的是什麼人?」
「什麼人?我認識的?」
「不.與陸世龍全無關係,兩個在旺角混的(古惑仔).」陳警司說:「對方心們想像中更精明狡猾.」
「問不出主使者?」
「有人出錢讓他跟蹤你,如此而已.」
「到我家那人是他們主使的?」
「不能肯定,想來必有關連!」陳警司說:「除了回學校之外,這幾天暫時少外出.」
「明白.卓依呢?她在哪裡?」
「只能說在很安全的地方.」陳警司笑,「讓你再去探她時才告訴你地址.」
「我笸她都是你的魚餌?」
「有件事──賀家俊的合夥人羅渣今天黃昏離開香港去東京,行色匆匆.你對這人有什麼看法?」
「不熟,見過幾次,他與家俊從小就是好朋友.」家傑說:「你就任他離境?」
「他沒犯法,沒人能阻止.」陳警司說:「我派了人跟著他去.」
「現在是否開啟家俊公司裡保險箱的最好時機?」
「不行.這不合法.」
「家傑──」志堅在外面大叫,叫得急切,「快出來,家傑!」
家傑匆忙把電話掛斷,拖鞋也來不及穿就衝出去,看見志堅站在家俊的臥室門邊,神情激動.
「什麼事?爸爸.」他給嚇一大跳,難道家俊出了什麼意外?
「家俊──家俊他──他──」
小家珍的臉從志堅背後伸出來,小臉兒漲得通紅.
「大哥剛才頭在動,手也在動!」她叫,「真的,我們都看見了.」
大家擁進家俊的臥室,看見床上的他依然平靜、安詳地躺在那兒,臉色在燈光下比較紅潤自然,與前些日子全然不同了.
「吳姑娘,是不是真的在動?」志堅問站在床邊的護士.
「是.」吳姑娘肯定地點頭,「我正替他抹臉洗手,他就動起來,我看得極清楚.」
「太好了,太好了.」祖母眼淚盈眶,「感謝主,他並不是立刻會醒來.」
「這些情況顯示有進步,我不敢說什麼時候他會甦醒,但離醒來已不遠.」吳姑娘笑.
「要不要請醫生立刻來一趟?」明玉問.
「這麼晚了,不要麻煩人家.」志堅搖頭,「我們幾個輪流守著,也許今夜他就會醒來,明朝再通知醫生.」
「你們都去睡,我守著就是.」家傑說.
「其實都不必守.」吳姑娘理智地說:「我看著賀先生,有什麼動靜立刻通知你們.」
「這也好」祖母雙手不停地搓著,「不過今晚無論如何我是睡不著的了.」
各人回房.家傑開著燈坐下,他想,如果這時候卓依在場是否更好些?然
然而這一夜,家俊並沒有醒來,各人空等一場,也空歡喜一場,只不過第二天醫生檢查之後再一次宣佈他有一點好轉.
「那塊瘀血幾乎小得看不見.」醫生說:「沒有瘀血的壓迫,家俊會隨時醒轉.」
「隨時醒轉」四字帶給全家興奮和希望,幾個月來的憂慮和擔心一掃而去,人人臉上都浮現真心的歡笑.
家傑偷偷打電話請陳警司把這好消息轉告卓依,陳警司考慮半晌.
「若是這樣,我們藏著卓依不再有用,反正賀家俊會隨時醒來.」他說.
「所謂隨時我們並不知道是何時,可能今天、明天、可能十天、半月.」
「我安排..」陳警司沒有立刻做決定,「如果卓依自由時,我們直接送她來你家.」
「是,好.」
又一天,家俊仍未醒來,就算些微的動作也不再出現.大家雖然焦急,看著他一天比一天好的臉色,希望的味道也愈濃.
希望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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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黃昏,賀家的門鐘響起,工人開門,帶進提著衣箱,沒有樸樸風塵的卓依.
「卓依?」明玉第一個看見,喜悅地尖叫,「你回來了?」
祖母從沙發上站起來,志堅、家傑和小家珍都從房裡奔出來.
「你終於回來了.」小家珍叫.
卓依和家傑交換一個眼神,點點頭.
「我提早三天回來.」卓依微笑,「因為要做的事都做完.」
「歡迎你回來.」明玉張開雙臂擁抱她,「你知道一個好消息嗎?家俊進步很多,醫生說他可能隨時醒來.」
卓依再看一眼家傑,轉身走向家俊房間.
「我先看看他.」
臥室門掩上,她靜靜地坐在家俊的床畔.看得出家俊臉色的好轉,她並沒有為此高興,反而更替自已擔心.
將怎樣面對醒來時的他?
「知道你就快醒來,恭喜你和你的家人.」她輕輕拍家俊的手,手是溫暖的,「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對你.我很莫名其妙,真的,事情是我一手造出來的,希望你別怪我,你罵我好了,但是──別讓我當面難堪.我會偷偷溜走剩下的事──不知該怎麼解決.我每天都在想這件事,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什麼好方法,我只能消失.請你自己善後,好不好?隨便說我什麼都行,反正我們不會再見.」
垂下頭,她默默地思索一陣.
「等會兒我離開後,以後就不再出現.」停一停,又說:「反正你從未見過我,就當我是睡著時的場夢好了.你的家人可能會找到我,但我無論如何不會再他們.至於你──醒來後你一定會面對許多麻煩,但願你能一一解決,不管你是好人壞人,不管你是否犯罪,我──都祝福你.做了幾個月你掛名的婚妻,我過著以前未曾想像過的生活,很滿足了.尤其是你的家人對這麼好,有幾次我真以為自己是賀家的一分子,你的真未婚妻.」
她對自己笑起來.
「你很英俊,作為你的未婚妻必然幸福.」搖搖頭,「祝福你和她.」
輕輕在他臉頰上印上一吻,把頭移開的臉──突然,她呆怔住了,如五雷轟頂,他──他──賀家俊正瞪著眼睛,驚訝意外地靜靜望著她,全是陌生的眼光.
「你──你──」她被震動得跳出兩丈遠,轉身拉開門,「你們來──快來,他醒了.」
一陣不能置信的呆怔,全人類都擁進來,一下子把整張睡床包圍,反把卓依隔在遠處.
床上的家俊定定地望著大家,視線從志堅的臉上經過明玉,經過家珍,經過祖母,然後停在家傑的臉上.
「家──傑?」他帶絲疑惑地問.
「天!他真的醒來了,真的.」祖母掩著面流下喜悅的眼淚,「感謝主.」
「我是誰?認得我是誰嗎?」明玉眼眶仕全是激動的淚水.
「媽媽.」家俊清楚記得每一個人,「還有爸爸、小家珍、嬤嬤──」
然後,視線移向遠處的卓依.
「你──你是誰?」
「上帝,他不記得卓依了.」祖母第一個叫,「你怎能不記得卓依呢?」
卓依勉強地、尷尬地、窘迫不安地慢慢走向前,她必須走向前,沒有逃跑的可能.全世界的人都望著她,她──她──怎麼賀家俊在這麼突然的情形下醒來,她的運氣實在太壞.
「嗨.」輕輕招呼一聲,極不自然.
「再想想,家俊.」志堅握著兒子的手鼓勵,「再想想,她是你最親近的人.」
家俊露出深思的神色.
「我──記不起.」他說.他沒說「不認得」,令卓依偷偷透一口氣,「她──」
「她是卓依姐,你的未婚妻.」小家珍快樂地說.
「我──未婚妻?」家俊眨眨眼,自己也糊塗了,「卓──依?」
卓依咧著嘴傻笑,她能說什麼?
「他一時失憶,沒關係.」明玉馬上同情地擁著卓依,「別擔心,別難過,他總會記起.」
「我失憶?」家俊目不轉睛地望著卓依──有氣質的漂亮女孩.
「一定是.」志堅吩咐不曾作聲的家傑,「快去打電話請醫生來,立刻替家俊檢查.」
家傑領命而去.
卓依仍然與家俊互相凝望著──她是緊張得眼睛都轉不動.而他,賀家俊卻一直在想,這美麗靈慧的是他的未婚妻?
「你──可不可以請你過來?」家俊問.
祖母立刻拉著卓依的手走到床邊.
「你們談談,我們出去一陣.」她眉開眼笑,樂不可支.
拉著賀氏夫婦與家珍,一起退出臥室.
卓依站在床邊,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雖然沒有當面的難堪,然而這場戲怎能再繼續演下去?她絕不是好演員.
「卓依.」家俊竟然握著她的手,她心裡震驚,手心冰冷,「雖然我現在記不你,但我很喜歡你,覺得你親切.給我一點時間,很快,很快我會想起以前所有的事.」
「我──我──」她想縮回被握著的手,想逃,眼前這個人太陌生,她雖已熟悉緊閉眼睛的他,但張開眼,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真是奇妙.
「這些日子一定難為你了,放心,我會好好補償.」他凝望著她,想要看穿她似的,「能不能說說這些日子我昏睡時的情形.」
「這──」無法推辭,只能胡亂地,斷斷續續說一些.
當然,她沒說與陸世龍有關的一切.
「我記得,記得所有的事.」他摸著頭,「我記得那天撞車的事,我──」
他彷彿駭然地望著她,望得她遍體生涼.
「怎麼竟會記不起你?」他喃喃自語.
「不要緊,別急,以後會好.」她含糊說.
「卓依──是嗎?是這兩個字嗎?」他敲敲腦袋,「該死,怎麼會忘了最重要的事?你不會怪我,是不是?」
「不──哎,不.」她窘極了,怕自己無法再應付下去.
就在這時候,醫生來了.
所有人都離開臥室,只剩醫生與護士,讓他們詳細檢查.大家等在客廳.
「我想──回家休息.」卓依提出.
「是,她從東京回來,太累.」志堅點頭,「家傑,你送卓依回家.」
「不不,卓依姐.」小家珍著急地抓著她的手,「今夜你不要回家,在我房裡睡.」
「我明天再來.」卓依急於脫身,「很多髒衣服要回家洗.」
「讓工人替你洗.」小家珍說什麼也不放手,她的堅持很奇怪,「你別走.」
卓依看家傑,上意識地,她總是求助於他,彷彿兩人之間有什麼默契.
他點點頭,很瞭解似的.
「好──我留下陪你.」卓依透一口氣,有家傑支持,她覺得放心,「我想先洗澡.」
她急於避開賀家俊,她不想在醫生離開後再與他見面.
「明天也不必上班,多休息幾天.」祖母慈祥地說,「反正家俊剛醒,你多陪他.」
「不行──」她衝口而出,又覺得自己語氣太硬,「公司要我立刻報到,我恐怕非回去一趟不可───我──」
「不要勉強卓依,公司始終是公司.」志堅說:「去完公司可以立刻回來.」
「好,去一去立刻回來.」明玉也說:「卓依,家俊需要你.」
「我──盡量安排.」卓依點點頭.
「來,我帶你到我臥室,讓你先洗澡.」小家珍拖著她就走.
卓依在家珍套房裡的浴室洗完澡出來,看見小家珍抱著枕頭,靠在床邊的地毯上若有所待,小女孩的眼光也變得憂愁.
「你想跟我說什麼?」卓依很敏感.
小家珍欲言又止,輕輕移動一下身子.
「今夜你睡床,我睡地毯,好不好?」這分明不是她想說的話.
「床這麼大,兩人一起睡.」卓依拍拍床,「有什麼話不妨直說,你知道我率直.」
「卓依姐,我──」家珍很為難,「很對不起──我──上次我無意中聽到你說的話,我知道是真的,很擔心.」
「你聽見什麼?」卓依心中巨震.
「我不是故意的,是想拿一杯參茶給你──」家珍十不安,「你正在對大哥說話,我──聽見了.」
「我說了什麼?」卓依再問.
「你說──」家珍偷看她一眼,「你不是大哥的真未婚妻,一切只是個誤會.」
卓依這一刻幾乎連呼吸都停止,過了好久好久,她才能從巨大的昏亂震動中恢復過來.
「這──的確是個很大的誤會,我並非有意.醫院不准我進去看賀家俊,後來又誤會我是未婚妻,把我放進病房,正好你們來到──我絕對無心弄成這樣,很多次我都想說出來,是陰差陽錯地說不成,你放心,小家珍,明天離開後我就不會再出現,賀家俊根本沒有失憶,我是假的.」
「噓──」小家珍緊張地掩著她的口,「別這麼說,千萬別這樣,我怕出事.」
「不會出事,我離開就沒事了,反正賀家俊已醒,什麼事都可以解決.」
「不不,卓依姐,千萬不能這樣.」小家珍捉緊了她的手,泫然欲涕,「你不能走,不能離開,你知道我們全家都喜歡你,尤其是嬤嬤,她有心臟病,她受不了這剌激.」
「謊言不能拖一輩子,紙包不住火.」
「善意的謊,言請你幫忙.」小家珍雙手合十,非常誠心,「嬤嬤很喜歡你,她已把你當成賀家一分子,如果你不再出現,她不知會傷心成怎樣,也許比大哥昏迷更傷心.」
卓依小家珍提出這樣的要求感到意外,原先她以為東窗事發,要受責備.
但她也為難.
「家珍,事情到今天的地步已經不能再拖,拖下去會出事,我也不能見人.」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事情是我弄糟的趁一切還不至於太惡劣的時候,明天讓我走是最好的辦法.」
「不會有事,大家都喜歡你.」
「不.別忘了你大哥真正的未婚妻總有一天出現,不能騙賀家俊一輩子.」
「不.卓依姐,求求你.」家珍的眼眶又紅了,「我怕嬤嬤的身體受不了,萬一她老人家出了什麼事,大家都擔當不起.這些日子來,難道你對我們一點感怛都沒有?」
「我很喜歡你們一家人,你們令我領略到家的溫情,還過著前所未有的好生活,我很感激,但我有苦衷,非走不可.我會把以前你們送的貴重東西交回,我完全沒動用過.我喜歡你們也是真心的,沒有其它意圖.」卓依說.
「卓依姐.」小家珍的眼流下來,「我這麼求你,難道你全不動心?嬤嬤的心臟問題很嚴重,受一點剌激都很危險.大哥的事幸好有你,否則──我怕早就出事了.你就當幫我,我實在捨不得失去嬤嬤.」
「家珍───」兩個女孩子擁在一起哭起來.
「你答應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小家珍興奮地起來,「我知道你會答應我的,你有最好、最美的心腸,我知道.」
「小家珍──」卓依為難極了,她當然想幫家珍,更捨不得祖母,但她若不離開───誰能告訴她將發生什麼事?
「說好了,這只是我倆之間的秘密,絕對不可以讓第三者知道.」家珍慎重地說.
「家傑──你沒告訴他?」
「絕對不能.到聽到你說秘密時,我嚇得幾乎昏過去,想了這麼多壓,我知道只有求你繼續把戲演下去才行,嬤嬤已很老了.」
「但是──演到什麼時候?不能瞞一輩子,家俊會知道他並沒有失憶,真定的未婚妻也會出現,我的處境會很慘.」
「不是你,現在是我們兩個.」家珍伸出小措頭與卓依勾一勾,「主意是我出的,以後若出任何事,我倆共同分擔.」
卓依極矛盾,理智上她知道走是上策;感情上她難以捨棄.離開賀家,知道會傷心很久很久,也許一輩子,她真的捨不得.
現在──只好見步行步.怕剌激祖母不是一個令她留下的好理由,但──能拖就拖吧!至少它不是個太差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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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公司,把自己納回從前規律的軌道,發覺已是不可能,賀家俊這件事把她的生活節奏全打亂了,可能會影響她一輩子,她不知道.
下班前接到家傑的電話.
「需要我來接你嗎?」他總是平和舒坦.
「嗯──我想回家看看父母.」她畏縮.
「家俊已醒,別忘了他在等你.」家傑說.
卓依多想告訴他「等的不是我,是另一個女人.」起昨夜和家珍的約定,這話說不.
「我──」
「難道不高興他醒來?」他說得古怪,「昨夜我發覺──你想逃避.」
她吃了一驚,他還發現了什麼?
「很奇怪的感覺.」她不得不繼續說謊,「昨夜他醒來,忽然得他變得陌生,陌生得好像──從來沒認識過一樣.」
「可能因為他失憶?他記不起你?」他笑,「這種局部失憶,醫生說很快會恢復,你們又會和從前一樣.」
「你認為我該繼續見他?」
「為什麼不該?」他意外,「你們是未婚夫妻.」
她吸一口氣,逃避不是辦法,見就見吧!萬一弄僵了,有小家珍做後盾,現在至少有一個人是明日真情的,她比較放心.
「還有一些話我要當面跟你說.」他說:「五時十分在樓下見.」
她特別到洗手間化了個淡妝,這些她參加派對時才肯做的事,也許家俊會喜歡.
老天!她為什麼要討家俊喜歡?莫非下意識她弄假成真?做賀家媳婦?
硬生生打個寒噤,賀家俊是個全然陌生的男人,陌生得和街上所有的人沒有分別,她能嫁給這樣的男人?
人說現代女人結婚不再說愛情,只說現實、條件好的男人就行,管你是好人壞人,麻皮鬥雞眼,有錢是先決條件.何況賀家俊長得又好看,她──也看上他的條件?
卓依也是這樣的女人?
坐上家傑的車,她有著莫名的不自然,是他的視線.
「你今天看來很不同.」他笑一笑.
「沒有.和平日完全一樣.」她沒有看他.
「化了妝?」他又笑望著她的眼線,望著她的淡唇膏.
「剛才──開會,禮貌一點.」她臉上有紅暈,「有時我也化妝.」
「第一次看見.」家傑還是笑,「化妝品真神奇,令你改變很.」
「我還是我,沒有改變.」卓依說.
「你還是你,可是你不再像你.」說得特別,「以前的你有股特別的氣質,很真、很清、很開朗.」
「今天失去一切?」她故意誇張.
「不.今天像戴了個面具的假卓依.」
她不想在這個題目上兜圈子.
「你有話要告訴我?」
「是.」他一整臉色,「陳警司說過一、兩天就要見家俊,替他錄口供.」
「他不是犯人.」
「為撞車事件.」他說:「他們已派人盯著家俊,並封鎖他已醒轉的消息.」
「陸世龍那邊怎樣?」
「他們已放了那個跟蹤我的人.」家傑停一停,「羅渣──家俊的拍檔在東京停了一天,立刻轉飛洛杉磯,跟蹤他的人也跟著前去.他們說他有問題.」
「羅渣在東京做過什麼?」
「見過幾個山口組──日本黑社會的人.」家傑輕歎,「看來家俊逃不了被懷疑與有關係.」
「那──怎麼辦?」
「你什麼都不知道,不會牽涉到你.」他安慰,「至於他,沒有事固然好,但他做過什麼錯事,必自己負責.」
卓依沉默.她只是在想,相貌堂堂、富有、有名的賀家俊若真與黑道有關,那實在是太可惜的事.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家傑安慰,「家俊絕對不是壞人,只是野心大了些.」
「我──唉.」她搖頭住口.
實在是,目前的情形下,她很難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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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俊已能下床散步,雖然躺了這麼久,體力差些,走起路來顯得軟弱,但他努力,努力使自己盡快復元.
看見卓依,他非常高興.
「卓依,下班了?」他慢慢迎上來,「謝謝家傑接你.」
家傑微微一笑,退回臥室.
家俊醒來,他識趣地退開,卓依應該用更多時間陪家俊,他知道該怎麼做.
卓依下意識地望望家傑,心中彷彿失去依靠.
「坐,坐.」家俊十分熱情.
很奇怪,睜開眼睛的他與沉睡時完全不同,那時他看來溫和、安詳、馴良還帶一點無邪,睜開眼睛的顯得太精明、靈活、能幹,目光炯炯,有無限野心.
是了,就是眼光的不同.
「等了你整天.」他又說,就坐在她身邊,「我以為你辦完事就來.」
「公司有事.」她不敢面對他的視線.
「不能請幾天假嗎?我剛醒來,又局部失憶,想你幫我找回過去片段.」
「其實你──」她很想說出真話,家珍突然從臥室走出來,根本她早在一邊偷聽,「你應該先練好體力,其它遲些再說.」
「不.我急於尋回與你有關的一切.」他捉著她的手,「不論我記不記得,你是那麼可愛的女孩,我慶幸有你.」
她尷尬地笑,無言以對.
「說一些我出事前的情形給我聽.」他沒有放開她的手,「那天我們去做什麼事?」
「我──」
「當然你送卓依姐回家.」小家珍搶著說:「就在她家附近你撞車.」
「是──不不,是別人的車撞你的.」
「之前我們去哪裡?」
「卓依姐說你們去看電影.」家珍又說.
「電影?」家俊愕然,「我愛看電影?」
「不是很愛,那夜你陪我.」卓依看家珍一眼,迅速說.
「看什麼電影?」
「(真愛的風采),文藝片.」
「一點象也沒有.」他摸摸腦袋,「看來我記不起的事相當多.」
「記不沒關係,人在面前就好.」家珍笑說:「是卓依姐救你的.」
「謝謝.」他吻一吻她手.
卓依心中震抖,好窘迫不安.
「知道嗎?嬤嬤建議我快些結婚,你就不必辛苦工作了.」家俊說.
「不不,我喜歡工作.」她著急.
與家俊相處,絕不如想像中的美好.
「賀家俊律師夫人是不需要工作的,我要你生活如皇后.」他揚高頭,「我計畫待我身體完全康復後,先帶你去歐洲旅行,順便預備婚妙、首飾什麼的.」
「不不不,不要那麼快──」
「遲早要辦.」他微笑著凝視她,「不要擔心,我會好好安排.」
「我不擔心,只是──」
「只是你剛醒來,不能太勞累.」家珍接著說:「太匆忙無法把事情辦得完美,結婚是人生大事嘛.」
家俊凝視卓依,眼中儘是溫柔笑意.
「全依你.」他說:「你想怎樣都行,卓依,就算從前的一切已失去記憶,但我張開眼睛第一眼望到你時,已愛上你.」
卓依機伶伶地打寒噤,她受不了這麼露骨肉麻的話,這絕對不是她的方式.
「這叫緣定三生.」他再說.十分愉快.
幸好志堅夫婦出來解了她的圍,家俊放開她,迎上父母.
「我是個太幸福的人,是不是?我有卓依.」他大聲說.
父母都望著他笑,兒子大病初癒,無論說什麼他們都是歡喜的.
「我們都喜歡卓依,你沉睡不醒時,她每晚都在你耳邊說話,希望早日喚醒你.」明玉說:「她是最大的功臣.」
「將來我會好好報答你.」家俊望著卓依,眼中奇異光芒一閃而逝,「我一定會.」
工人請他們吃晚飯,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圍坐一桌,家俊雖還不能吃正常人的食物,也殷懃地坐在一邊陪著卓依,一刻也捨不得離開她的樣子.
卓依注意到,家傑雖保持著平和的微笑,卻明顯地比平日沉默許多,也很少把視線轉向她.
他忽然變得生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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