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點指兵兵,一個個幼兒魚貫地上了娃娃車,綁著兩根沖天辮的小女孩墊後,閃著狡黠的大眼,指著校園外對街的一棵鳳凰樹,「老師,那裡有一個人在看著妳,在樹下。」
她看也不看,嘿嘿冷笑,「馬曉玲,這招行不通了,別想溜走,快給我上車!」
「真的,真的,是個大美女,比老師還漂亮。」馬曉玲又蹬又跳,遲不上車,一雙銅鈴眼眺望著對街,猛搖她的手。
「噢!真可惜,老師只喜歡帥哥,對美女沒興趣。」她一把抱住女孩頗有份量的圓軀,推進車廂裡。「再見!」
上次女孩這一招成功地引開了她的注意,一溜煙不見人影,把全園搞得人仰馬翻;這次重施故技,她再笨得上當就有可能被園長開除了。
「老師,沒騙妳,真的啦!」馬曉玲掙扎著,值班隨車老師粗臂一捲,把她拖進座位,碰地關上車門。
她吁出一口長氣,目送娃娃車駛離視線,隨意掃過空蕩蕩的街道。一眼望穿過去,蓊蓊鬱郁的樹下,的確站了一名女子,並且,瞧著她目不轉睛。
馬曉玲沒撒謊。
女子身著雪白上衣、朱色短裙,領口裁剪如雲,裙色如鳳凰花瓣,引人側目,兩種極端的顏色在姣軀上交會得如此諧調。她遲疑地站著,不知該不該走過去。
正躊躇著,女子過街來了,她動也不動,直到和女子近身相對。
「駱小姐。」她按捺驚疑,主動出聲招呼,駱家珍的相貌一見難忘。
「程小姐,方便說個話嗎?」駱家珍語調有禮,眼神睥睨,她見識過對方的氣焰,倒不覺陌生。
連她工作的地點都能知曉,應該是有備而來的吧?但她一不懂相命預測、二和駱家珍僅一面之緣,即使從匡政那裡間接得知和程家的合作關係,她個人對駱家珍而言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啊!
各式揣想紛至,她還是禮貌地詢問:「駱小姐想談什麼?」
「匡政!」簡潔有力。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駱家珍精迫的目光讓她隱隱覺知,此行是針對她來的,並非只有旁敲側擊。但,她處在一個什麼都算不上的位置,絲毫不具關鍵性,莫非潛埋在心裡對匡政微妙的好感,已經由大伯從命紙上感應到,轉告駱家珍了?
「駱小姐,我幫不了妳的忙……」她為難地。
「妳可以!」從牛皮紙袋裡抽出一疊照片,遞給她。
她不疑有他的接過,第一張還看不出所以然,待辨認出畫面上的臉孔,她駭異地一張張快速地看過,兩眼越睜越大,抬起頭,承接駱家珍興師問罪的表情。
「妳說呢?」
她沒猜錯,駱家珍是針對她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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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裡,兩個女人相對無言有五分鐘之久。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五官值得別人如此端詳。駱家珍原本靠著椅背,微噘著朱唇睨視她;她正襟危坐,不發一語,等著接招。沒多久,駱家珍越看越近,睫毛眨也不眨,兩肘乾脆撐在咖啡桌上,伸長脖子,聚精會神地審視她;她下意識後退,腦子被前方的一團香氣和艷光攪得亂糟糟,直覺摸了摸臉龐瞧是否沾了烏漬。
「奇怪,沒多特別啊,他為什麼喜歡妳?」駱家珍終於喃喃發出評語。
「呃?誰?」她梗住。
「妳在程先生那邊見到我時,就知道匡政了吧?」程天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美女,但臉上一對不必修飾就又黑又彎的濃眉、圓大的娃娃眼珠、一頭可以拍洗髮精廣告的烏亮如瀑長髮,看過很容易留下印象。
「他是我們店裡的常客。」她如實說了,卻知道滿足不了對方的疑惑。果真,駱家珍揚起了柳眉。
「程天聆,不會是妳大伯和妳套好招故意說了一堆鬼話要我放棄匡政吧?」倘使如此,她必定不客氣地去踢館子。
她拍了下額頭,不可置信,「駱小姐,那天妳是突然插隊進來的,我們不認識妳,更不知道妳要問什麼,如何套招?」
駱家珍皺皺鼻子,不甚甘心,握緊的拳頭卻鬆開了,嘟著嘴,「就算是吧!可妳明知我和他的關係,怎麼可以隨心所欲接受他的追求?妳在笑話我啊?」
她一聽,突然明白了匡政的困擾源自何處,駱家珍的一廂情願不是情癡,而是嬌慣的佔有慾。「匡政沒有追求我,我也沒笑話妳,你們之間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程家和他只有合作關係,我和他是朋友。」
前方一對美眸圓睜,擺明了是聽到瞎話。「程天聆,照片會說話,你們上了賓館,還在大馬路上卿卿我我,說沒關係鬼才相信!」
她徒勞地辯駁,「不是你看到的這樣,那天是意外,有一群人不知為了什麼對我們窮追不捨,我們一時情急才躲進賓館的。」坦白說,這個理由連她母親都不會相信,她想起了八卦報紙三不五時拍到名人進旅館偷吃的畫面,無論當事人多麼信誓旦旦,事後的民調永遠顯示大多數人當他們鬼扯,駱家珍不相信,她也只好自認倒霉。
「一群人?什麼樣的人?」竟對她的說法起了好奇心。
「天很黑,我們顧著跑,沒看清楚,大概是不良份子之類的。」她可有可無地描述著,既不會被採信,也就省了口水。
駱家珍托著腮思索起來,似乎連想到了什麼,不時又瞄了她幾眼,「你們真的沒做什麼?」
她明智地選擇將那晚床上的細節省略,「沒有。」
駱家珍忽然歎了口氣,面頰貼靠著手臂內側,整個人卸除了武裝,尖銳斂收,呈現小女兒無助的嬌態。「哎!他到底想要什麼?我喜歡他喜歡了這麼久,他把我當小孩看,要我當他叔叔,我偏不!男朋友從沒認真交過,好不容易等他離婚了、我大學畢業了,已經夠大了,他還是不接受我。我知道他一定在意爸爸讓他受委屈的事,我可以補償他,爸爸也不反對,可是他……」
匡政有過婚姻?她喉口像塞了顆貢丸,盡棉薄之力勸說著:「駱小姐,妳別再找人跟蹤我們了,他決定的事,恐怕很難更改。」原來匡政的警覺心沒錯,有人在跟監他們。
「妳怎麼知道?他告訴過妳?」下巴不服輸的揚高。
她見狀,決定單刀直入,「我大伯後來跟妳說了些什麼?」說法轉變如此之大,其中必有蹊蹺。
「程先生說,匡政嘴硬心軟,只要我使勁功夫纏住他,不讓他一天到晚只想著經營程家麵館,他就會把心放在我身上,不過可能要花上一段時間。我照做了,三不五時上他家等門,他反而不回家了。妳說,妳天天看見他,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她驚愕得說不出答案。
程楚明竟以私害公,以為近水樓台,葉芳芝會為匡政掀起內心一池春水,順手拿駱家珍當攪和的工具,攪得匡政心頭大亂!淡泊人事的程楚明竟會為了要弟妹守貞而走火入魔?她早該替匡政把事情澄清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知道,妳如果愛一個人,就該尊重他的選擇,讓他不開心,不是妳喜歡他的初衷,不是嗎?」她放慢語調,轉念又道:「駱小姐,命理之說,只能參考,不能盡信,妳該相信眼前所見,不能憑別人三言兩語就照章辦事,那樣做……活得太沒自我了。」這番話並不討喜,卻不得不說,她得替程楚明的私心收尾。
「噫?拆妳大伯的台?」眼角斜揚,接著端直腰桿,俯近她,表情多了幾分鄭重。「程天聆,妳說的沒錯,我決定要努力盡人事,不再管別人說什麼了,匡政總有一天會明白我對他的心的。」
「嗄?」她真愧對匡政,駱家珍對人事有異於常人的理解力,她能著力的地方實在不多。「那──那很好,有決心很好,就……就怕他不領情。」
駱家珍滿意地瞇眼。「所以,我暫且相信妳和他沒什麼,可是妳得幫幫我。」
「嗄?」她沒聽錯吧?「幫……幫什麼?」
「他最近老躲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待我好了,我使不上力,他對妳沒防備,妳是最好的幫手了,透過妳,我才有機會啊!」說得理所當然,她聽了手心發涼。
「妳在開玩笑吧?駱小姐。」她忙拉遠兩人的距離,暗地裡同情起匡政。駱家珍從小到大,想必惡搞了不少事吧?
「這種事怎麼能開玩笑?」精緻的臉蛋又湊上來,「妳放心,妳幫了我,我也會幫妳的,我會替程家生意多宣傳的。要是他接受了我,爸爸出資替你們再開家分店都沒問題,妳說怎麼樣?」
她面色頓僵,竭力維持著禮貌,「請問,我有說不的權利嗎?」她怎能背叛匡政、背叛自己?
「沒有!」駱家珍捧著腮幫子,嬌聲清亮地否決。「程家麵館是你們家主要的經濟來源吧?要是有人一天到晚上門白吃白喝破壞氣氛,妳想還會不會高朋滿座啊?」
她匪夷所思地傻眼,喃念:「妳──真是──惡魔!」語出威脅時還能嬉皮笑臉。
「匡政也這麼說過,不過他叫得比妳好聽,他叫我──小惡魔,聽起來是不是可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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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見到她的時間不長,他刻意與她保持蜻蜓點水般的交會,對她、對他,未來都會是比較好的選擇。她有時僅是路過麵館,和他打聲招呼就走,也許是算準他在店裡才走這一趟,他不確定,也不介意;更多時她會留下幫忙送餐、收盤,手腳快速俐落,只有把餐點交給他時,動作會慢條斯理,在頰畔垂散的髮絲間,掀動著羽睫,一次又一次地朝他探視,臨走前,以飽含蜜意的微笑作結束,他則帶著她留下的微笑意象,愉悅地吃完每一餐。
如果夠幸運,他願意一直和她這樣保有如水純清、如陽溫煦的關係,直到有一天,她把帶著喜意的靦腆笑容轉向生命中真正的良伴。
今晚,她還是代班,從出現在樓梯轉角口,他眼角餘光便隨著她身影移動,直到她停靠在他餐桌旁。
他習慣性地送出微笑;意外地,她始終垂著長睫,連淡掃一眼也無,動作快且慌亂,把麵碗端出托盤時,湯汁竟潑灑在拇指上,她「嘶」一聲,忍著不縮手,把碗放好。他立時用紙巾捏住她的痛指,脫口:「要不要緊?」
她似乎嚇了一跳,很快抽回,不安地晃首,「沒事,兩位慢用。」
他盯著她走開。她半路騰只手接聽手機,焦慮響應:「今天不行……他身邊有別的朋友在……明天再來吧……」
「看夠了吧!她哪一點比家珍吸引人了?」對坐的中年男子發出了抗議,因圓胖而擠得剩一條縫的眼睛精光不減,豪氣地撈起麵條囫圇吞下。
「駱叔,家珍是孩子。」他握著筷子,心裡想著那根燙著的指頭。
「剛剛那小姐和家珍也差不多年紀吧?」駱進添哼笑,「我知道你心裡有疙瘩,以為我答應家珍和你在一起是為了補償你,我這人,什麼都賣,就是不賣女兒,她真心喜歡的,我才替她加把勁。當然,我也算是帶著你長大的,你是什麼性子我很清楚,你不想要的,我絕不勉強。」
「我沒疙瘩,我不適合家珍。」回答了無數遍,他還是眉頭不皺一下。
駱進添撐起小眼,瞟了周邊一圈,邊嚼邊含含糊糊地說著:「你志向剩這麼點,搞個小餐館就行啦?」
「簡單又不必太操煩,這樣就行了。我喜歡這個主廚的手藝,做出來的味道和我媽的家鄉菜風味很接近,天天吃都不膩。」
一碗麵對駱進添而言,只是點心的量,他三兩下吃得碗底朝天,紙巾抹了抹油嘴,不禁讚歎:「是好吃,不過想吃這個廚子的菜,上門光顧就行了,何必投身下去?還得我親自來找你。匡政啊,不是為了你母親的事在怨我吧?」
香酥的紅糟肉片,在喉口竟有些難以下嚥,他吞了口湯,清清喉嚨道:「一切都過去了,沒什麼怨不怨的,您對我的情不只這一些,只是回來後,想過單純的日子,不想再涉入是非,可以安靜生活,是我現在的目標,我真的倦了。」
「是倦了,還是想另起爐灶?」說時帶笑,彌勒佛般的體態卻迫力十足,無容他敷衍的餘地。
他不答,噙著淡得快看不見的笑,眼神柔軟,迎接駱進添的銳箭逼視並無閃避,彷彿感覺不到對方的有意探測。駱進添暗驚,匡政變了,不過三年,氣勢全無,只聞氣度,若不是城府築得滴水不漏,就是真心想更換跑道,可他活了五十多年,沒見過幾個人吃過魚翅燕窩還能回頭吃陽春麵度日的。
「駱叔,您聽到什麼?」他不卑不亢,笑得坦蕩。
「老岑找了你了?」拐彎抹角已無意義,匡政連主動表態都省了。
「是,我回絕他了。」簡單回答,不再多言,繼續喝湯。
「好,好。」駱進添再度咧笑,手帕擦過汗濕的粗脖子。「你怎麼樣都是我駱家人,我相信你。你對開店有興趣?資金夠不夠?別不好意思說啊!該你的我絕不囉嗦……」
他沒再細聽,抬頭再往週遭瞄尋,他想的還是那根燙著的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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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裡。
濃郁芳香的湯汁滾進兩隻海碗裡,青綠的香菜末和紅椒末在若隱若現的麵條上畫龍點睛,她聞香卻沒有垂涎,拿起小量瓢舀了一匙鹽巴,灑進其中一碗裡,想了想,再舀了兩匙進去,用筷了和一和,乍看,風平浪靜,沒什麼異樣。
「天聆,不是我愛說,妳也勸勸妳那位朋友,吃那麼鹹對身體不好,妳媽配製的湯頭夠正點了,哪還要加鹽添醋的!」二廚嗤哼一聲,大搖其頭。
「她習慣了。」左顧右瞄一番,壓低嗓子,「別跟我媽說,知道吧?」
她捧起了托盤,訓練有素地閃過迎面而來的人群,往二樓角落固定的位置移動。一男一女兩位食客,表情迥異地看著她把餐點擺放在各自面前,女的雀躍、男的淡然,她拿起空托盤,朝兩人欠個身,「兩位請慢用!」
匡政溫淡的眼神說不上歡喜不歡喜,看了她微汗的額角問:「妳最近晚上都來幫忙,吃得消嗎?我記得妳不喜歡進廚房。」
她聳聳肩,極力對男人的善意面無波動,「我弟出國遊學了,少個人手,臨時不好找人。」說時眼角瞟著正大口吃麵的女客。
「如果不是三、兩天的事,我讓妳媽再找個人吧!」
她一驚,「不用了,不用了,我吃得消,免費勞工比較划算,慢用!」怕男人的溫柔攻陷自己的鎮定,她急著轉身,手膀被扯住不放。
「程天聆,你們這裡的湯是不是太鹹了點?我每次吃完都得灌一大瓶水解渴。」駱家珍臉蛋皺起。
「有嗎?」她歪著頭,拿起匡政的湯匙往他碗裡舀了一瓢,抵在他唇邊,「匡先生試試看是不是有問題?」
匡政微愕,就著湯匙啜了一點,不解地看向前方,「沒問題啊!和平常一樣。家珍,妳不是喜歡重口味?」
駱家珍困惑地噘著嘴,勉為其難地吃下去。
她抿著嘴,把笑意抿進心坎,帶著微微的得意下樓。
回到餐點送出口,所有因小惡搞得到的愉快很快地散去,她斜靠在牆板上,眉壓著眼,胸壘鬱鬱。
已經連續四、五次了,只要匡政到店裡用餐,她第一時間通知駱家珍,製造兩人的不期而遇,她唯一能接觸匡政的時間,僅僅送餐那短暫幾秒,之後,再悶悶目送著兩人相偕離去。心知他溫文有禮,一定拗不過駱家珍央求,禮貌性地送她一程,但看著看著,總是升起了一種難以遏止的微妙妒意,眼眶潮潮地轉身。
初嘗媒人兼間諜的苦澀滋味,生活的動力很快失去了,她慢慢察覺,匡政的影響力一點一滴浮現了,即使早已知曉自己永遠不會被選擇,心還是無端地感到寂寥。
她深深吸一口空調排出的沁涼氣息,打起精神再度送餐。
來回數次,兩腿終於僵了,喉頭泛酸的感覺稍稍淡了。她走到餐桌間,收拾著視線所及的空碗碟,疊滿了一托盤,正使力抬起,肩頭挨了率性的一記。
「喂!程天聆!」
她嚇了一跳,手一鬆,碗盤匡啷匡啷全數傾到,其中兩隻滑出桌面,碎了一地,聲音響亮,四周視線頓時聚焦在她身上。她慌亂地趴在地上收拾碎片,元兇也跟著蹲下,掩嘴道:「程天聆,妳手腳也太拙了吧!」
她沒好氣地壓著胸口,「駱小姐,妳沒事別嚇人行不行?」
「是妳心不在焉,倒怪起我來了!」駱家珍靠近她,低道:「我明天不來了,妳這裡面口味太鹹,我受不了,真不知他為什麼百吃不厭!」
「妳真的不來了?」心頭一喜,她四面瞧,沒看到匡政的影子。「他呢?」
「他有店務要留下來處理,不送我了。不過妳先別高興,」立即澆了盆冷水,聲音越壓越低,「陪他吃飯沒意思,他老顧著吃,不說話,明天週末,這個地方有書畫展,妳約他去看展,到時候妳借口閃人,我再出現。」說得順理成章、勢在必得,顯然週遭的人很少拂逆她。
「拜託,我對書畫一竅不通,怎麼約得動他?」她咬牙。
「放心,那個書畫家是他大學時的教授,他以前還買了一幅他的水墨畫送我爸呢,他一定會去的!」駱家珍放了張宣傳卡在她圍裙口袋,「記得,上午十點。」
這一刻,她真有衝動想氣魄地把卡片撕個粉碎,但她是孬種,這家店才剛開始,三天兩頭有人鬧事任誰也吃不消。駱家珍沉穩不足,膽大有餘,匡政都奈何不了的女人,她不敢輕易下賭注。
六神無主地抬著一盤碎片回廚房,正與匡政看著帳務表的葉芳芝回頭見狀,低呼:「原來外頭摔破盤子的是妳啊!我當是哪個冒失鬼呢!」
她尷尬地把碎片往角落的大垃圾桶傾倒,托盤一放下,兩隻手掌忽地隱隱刺痛,她攤開掌心,暗吃一驚,幾道縱橫的刮傷緩緩滲出微量血絲,她竟渾然不覺!
她咬牙不出聲,張望搜尋著面紙的蹤影,手腕忽被身後一隻大掌緊握抬高,拉到水龍頭下,用濾過水沖淨。「小心上面有看不到的小碎片。」
心驟跳,是匡政,她的異樣必然逃不過敏銳的他。
她不敢回頭,廚房人多,他神色自若地替她清理傷口,她若推卻,反倒顯眼。
他從上櫃取出藥膏,替她暫時塗抹,柔聲道:「今天別做了,回去吧!」
她縮回手,擦碰到口袋裡的卡片一角,心意霎時若鐘擺搖晃,左右難決。
「沒事吧?疼嗎?」她一聲不出,心事憋得兩頰通紅,是駱家珍的出現讓她不平靜嗎?但今天並非家珍第一次上門啊!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情思,但得控制兩人關係的平衡,讓她失望是在所難免的了。
「我沒事!」她突然一鼓作氣,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卡片,眼角餘光見無人注意,冷不防塞進他手心,「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到這裡逛逛?」她說反了,是該問他有沒有興趣參觀,不是陪她。
她懊喪地扯了下頭髮,直想一頭撞昏自己。
他讀了一遍卡片內容,意外地看著她,「妳對這有興趣?」她彆扭了半天,原來是想約他看展?摔破盤子是為此心神不寧?他讓她感到說出這個請求是如此艱難嗎?
他滿腹疑竇,觀察到她睫毛上微有濕意,硬起的心腸軟化了,脫口說出他自己都覺得不妥的決定,「明天一早我去接妳,九點可以嗎?」
她一臉驚訝,事情有這麼容易?「你真的要去?」表情完全不是他預期的驚喜交加。
他忍俊不住,疑問:「妳希望我拒絕嗎?」
她登時支支吾吾,有些倉皇,「這樣?那……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跑得可真快,圍裙都忘了脫下了。
他抱臂傾思──他突然有興趣探一探,一向藏不住心機的她,除了他,何事能讓她慌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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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直覺沒錯,程天聆稱不上百分百外放,但體內的一股青春活力是可以輕易感受到的,要說她對這項需潛心鑽研的靜態活動產生興趣,未免不相稱了點,對她而言,那一幅幅蒼勁有力的墨寶和花鳥工筆畫,不過是「恐龍的嗜好」的代表吧!
從一踏進展覽會場,那雙眼晴就沒好好凝聚在一幅作品超過十秒鐘過,不時飄移到會場入口,若不巧和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她立時堆笑,說些應景但全是外行的評語,比方說──「太猛了,這荷花跟真的一樣耶!」、「啊?三百多個字!如果寫錯其中一個字不就要從頭來過?這個人會不會常常抓狂?」、「是不是要像那個古人王羲之一樣把一缸水寫完就可以變這麼厲害了?」
他終於耐不住了,不動聲色問:「妳常看這一類作品展覽?」
她漫不經心答:「是啊!」入口處彷彿有塊大磁鐵,不斷吸引她的目光。
他不再多問,直接將她拖到一幅雨中山林水墨畫前,指著畫的右上方兩行龍飛鳳舞的草書,淡聲道:「既然涉獵不少作品,應該知道這上頭寫些什麼吧?唸唸看!」
她愕然,想不出借口拒絕這項超級任務,僵立著辨認一群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變形字。她硬著頭皮,似學舌鸚鵡念出:「料……春風……吹酒醒……微……山頭……」後面幾個字聽不見了。她不想貽笑大方,乾站著也不是辦法,暗自咒罵著遲不出現的始作俑者。他逕自接口替她念了一遍:「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原來不難嘛!她學生時代聽過、背過這闕詞,知道它的涵義。他靜視她,溫涼如水的目光變得深邃幽遠,撫平了她的臊意,他笑道:「這麼多作品裡,我最喜歡這一幅,知不知道為什麼?」
她咬著唇,默立著,強烈地接收到了他眸光中輻射出的訊息,有些怕說錯地啟口:「你遇過一些事,讓你難受過,現在累了,什麼都不想要,不想被打擾。我想,我打擾了你……」
他面有訝色,意外於她年紀輕輕,竟有善解人事的靈敏!她沮喪地低下頭致歉:「對不起,我不應該約你來的,可是……」眼角濡濕,模糊的光影中掃到了一襲曼妙紫色身軀,逐漸迫近這裡,她衝到喉口的話吞了回去。「那不是……駱小姐?」焦點轉得生硬,他依著她視線看去,面色突變古怪。
「匡政,真巧,你們也在這裡!」駱家珍朗笑燦亮。
他揚揚眉,「家珍,來這裡做什麼?」出現此地絕不會為了怡情養性。
「在附近拍平面宣傳照,剛結束,繞過來瞧瞧啊!」極順口地解釋。他微覺不對勁,但無意深究,他知道她最近和駱進添交好的模特兒公司老闆簽了約,雖然玩票性質居多,還是得不時配合公司的活動趕場。
「哎呀!我、我想起來了,」程天聆突喊,一副驚醒貌。「我還有事,差點忘了,現在得趕到幼兒園佈置教室,下星期一是教學觀摩日。對不起,兩位,我先走了,你們繼續參觀。」
無論這個理由多蹩腳,她都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承受匡政的暗示。她喜愛這個背後一片模糊的男人,想看到他快樂,她不該帶給他困擾,包括她的情意,一絲絲載重都會是他的負荷。
她迫不及待地奔至出口,不敢回頭望,離開了那棟建築物,塵囂聲四起,陽光熾盛,刺花了她的眼,她微覺暈眩,朝印象中的公車站牌走去。
一手舉在額前遮擋陽光,淚翳中,她看不清馳近的公車號碼,指腹輕捺過眼睫,再擦抹在牛仔褲上,淚水被布料吸收了,一腔神傷仍舊濃重。
等候不久,垂擺在身旁的手在驚駭中被人強執起,將她的身軀帶往另一個方向,她被動地隨之奔跑在激活的公車排煙中,踉蹌地跟著跳上了公車後門。
門一關,靠在門旁橫桿上,在咳喘中望見帶領她的人,正深深凝視著她,唇畔泛笑,「在發什麼呆?妳差點錯過公車了!」
她視線又模糊了。這男人,不必做什麼事,就可以使她又歡喜又憂傷。
「匡政,我該怎麼做?」她喉聲沙嗄。
「做妳想做的。」
她破涕為笑,想了一下,把臉埋進他胸前,兩手圈住他的腰。幾秒後,她背上也多了只手臂,輕攬住她,她得到了夢想中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