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政抬頭,笑意滿滿,兩人相對而食。
「我們的店上雜誌了。」她忍不住分享喜悅。
「我知道。」他沒告訴她,雜誌記者是他多年相識的好友,特地為他撰寫一篇美食訪記介紹,擴大知名度。
「媽說,我們的店上個月盈餘又增加一成了,只要一年,我們的成本就回收了。」
「我知道。帳是我管的,妳忘了?」他笑著搖頭。
她伸伸舌頭,「人家都說,我們的位子不夠多,吃飯時間總要等,是不是該把三樓也租下,多增些位子?」
「重質不重量,有人等,東西才顯得稀貴,人潮才不會斷。」他吃了一口看不出名堂的東西,在嘴裡反覆品味著,疑問:「這是新菜色?」
「是啊!媽說讓我們先嘗嘗,好的話就試推一些出來。」
她反覆地說著「我們」兩字,明顯地把他視為一體,他嘗的菜是酸辣味,舌根卻泛出了甜味。「不錯,就做吧!挺開胃的!」
她笑得合不攏嘴,「二廚說,我們的小菜快喧賓奪主了,許多人專程吃這些小菜配白飯還外帶呢!」
「嗯,我知道。」他胃口極好地吃著。
她噘起了嘴,失去了報喜的樂趣。「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他停下夾菜,思索地答:「唔──我不知道,妳昨晚是幾點離開的?」
她頓時訕訕,「大概……十二點半,你累得在沙發上睡著了,我不想吵你,所以就先走了。」
每晚,店不忙後,兩個人在他住處會有獨處的時間,一邊自在地說著話,她一邊替他收拾著房子,像在自己家裡習慣做的居家工作一樣,兩個多鐘頭後,他再送她回家,保持著親密但不逾越的關係。
「以後不可以這樣。不想叫醒我,妳就待著別回家了,半夜路上危險。」他沒有笑容,正色說著。
「噢。」她聽話地應著,又掩嘴小聲解釋,「我不能不趕同家,媽會誤會的。」
他瞇眼,「妳以為,真要發生什麼事,需要一整晚的時間嗎?」她在小地方偶有天真的時候。「妳母親沒這麼難溝通的。」
「呃──也不是,」她搔搔頭,「我只是想讓人家覺得,你一直都很尊重我,對我很好,不想有誤會──」
匡政十分守禮,守禮到她不主動吻他,他不會隨時表示情人間應有的親暱,總是像待孩子似地揉亂她的頭髮,頂多就是在臉上啄吻一下,更別說越級愛撫了。她有種模糊的失望,思忖後得到一個結論,大概是自己不夠魅惑,引不起他的興趣,所以他第一次吻她才會覺得和吻小狗差不多。
「妳的意思是,哪天發生了,就是不尊重、對妳不好了?」他戲挑她的語病。
她聳肩,意外地沒有難為情。「不會的,沒必要,你不會讓它發生的。」
他愕然,「何謂必要?」這個說辭挺古怪的。
「唔……比方說,結了婚了,或者,你想有個孩子──」她頓住,發覺自己說過頭了,連忙打住,「別誤會,我沒暗示別的喔!」
她逕自笑起來。他卻若有所思地擰起眉,眼神渺遠,「只怕妳──再過一陣就不會想嫁我了。」
她氣惱地放下筷子,「我不是在玩家家酒!」他始終不放心她。
「沒這個意思。」他安撫,看她一眼道:「天聆,為什麼喜歡在幼兒園工作?」
她坦言:「一來我受不了整天待在熱烘烘的廚房,二來我懶啊!」
「嗯?」她做事的勁頭一點都不懶。
「懶得在職場上勾心鬥角啊!小孩子可愛、沒心眼,和他們在一起愉快多了。」不過,自從馬曉玲出現後,她幾度修正了這項看法。「為什麼問這個?」
他不語,陷入沉思。每當此時,她總有難以杜絕的不安感,心思複雜的匡政有某一部分是她抓不住的。
樓下突兀地傳來叱罵嘩噪聲,接著似乎有重物摜地,人人面面相覷,一個女服務生咚咚跑上樓,匆亂地奔向他,「匡先生,樓下有三個客人鬧事,保全擺不平,葉小姐請您下去。」
「怎麼惹事的?」他鎮定問。
「他們一下子說太鹹,一下子又說太辣,換了幾次都不滿意;還說服務生態度不好,嫌棄他們,其中一個人動手拉扯,保全上前制止,就鬧開了……」
他臉一沉,對程天聆說:「妳在這待著,我下去看看。」步伐略快地下了樓。
三個彪形大漢,圍站在倒下的保全身旁喝罵,椅子翻倒了一張;女服務生沮喪著臉蹲在地上收拾殘片菜屑;周圍的客人紛紛閃離;廚房的工作人員不知所措地遠遠圍觀。
他走進人群中,沒有先理會那三個鬧事者,拉了保全一把,慰問:「沒事吧?」保全怒意猶盛,他輕聲斥退,轉向三人,平和地問:「三位先生,小店服務不周,請見諒,有任何問題我可以效勞的嗎?」
「你是老闆?」其中一人努努下巴問。
「是。」
牛眼打量看不出虛實的匡政後,牙籤一口啐掉,「說你們服務好、菜色好,根本是虛傳!不過要你的人換菜,居然狗眼看人低,說我們找麻煩,生意好就了不起啦?」
他抿唇笑,「各位有何建議,我們一定盡量參考,只怕是小店能力有限,滿足不了您三位貴客,怠慢之處請多包涵。今天這一餐當我們賠罪,請三位消氣,等我們改進了,再請各位上門如何?」
「欸,趕人啦?那我們的精神損失呢?」挺胸迫近匡政。男人胖壯,體積是頎長的匡政兩倍大。「我要是打電話給爆料週刊你們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你打壞我們的椅子和盤子我還沒叫你賠呢,凶什麼!」程天聆從後面鑽出,卡在兩個男人中間,纖細的身軀對比突兀,她伸直脖子,怒顏相向。
「小姐,妳又是誰?老子沒和妳說話,閃到一邊去!」
蒲扇股的大掌往她肩頭一格,她巴掌對準一拍,又響又重。「你敢碰我!」
對方沒料到她會反擊,手背吃了麻辣一記,怒火沖天,粗掌再次舉起,在距離她面頰分毫之距陡然煞停,滾圓的手腕被匡政緊緊扼住。匡政面色沒多大起伏,眼神卻轉峻厲,拇指和食指關節泛白,狠狠陷進對方皮肉,不過幾秒,男人整隻手臂發麻,劇痛竄入心肺,冷汗沿著鬢角滴下。眾人感知有異,卻不知異在何處,看起來不過是匡政阻止了男人動粗,僵持不下,後面的兩個同夥不耐煩道:「跟個女人囉嗦什麼!」
「衝著我來沒關係,不准動她。」匡政咬牙說著。
「匡政──」她緊張地直喚。對方像三隻大象,隨便倒下來可以輕易把匡政壓扁。
她這一喚,原本要用左手展開反攻的男人乍驚,痛喊:「你是匡先生?」
匡政手一鬆,男人彎下腰,抱著手臂,扭曲著臉,「你是駱先生的人……」
兩個同夥也吃了一驚,「這是匡先生的店?駱小姐沒說啊!」
三個人連聲致歉,幾乎是倒退著走出去,不敢多逗留,三秒閃得不見人影,留下大惑不解的圍觀人群。
匡政如常吩咐員工善後,回頭對還在發楞的她道:「妳來一下。」神情少了幾分柔和,多了罕見的嚴肅。她莫名地跟在他後頭進了辦公室,他半掩門,盤胸靠在辦公桌旁,不再有禮,「妳跑出來做什麼?」
他待人接物少有質問的口吻,她一時不習慣,喊他:「匡政,你在生氣嗎?」
他不假辭色,「我在問妳跑出來做什麼?面吃完了嗎?」
「沒有,我怕你有事──」
「我不會有事,可是妳差點有事!」那一掌幾乎讓他心跳停止,他料不到她膽大如斯,敢對個頭龐大的混混嗆聲,大概是以前在小麵店時期練出來的蠻勇,可他明明人住現場,她出頭是為哪樁?
「可是,我怕他們對你──」不可理喻的客人她不是沒見過,匡政為人和氣,總是微笑點頭,從沒訓斥過員工,她擔心他對付找碴的客人還是一派斯文,很快就會抵擋不了,萬一挨了拳腳,吃了虧,好不容易建立的新生活又蒙上陰影,這是她不樂見的。
「程小姐,妳不會告訴我妳想保護我吧?」他看起來有這麼文弱嗎?就算他寡不敵眾,憑她螞蟻之力能耐得了那一掌?
「你平時那麼有禮,我怕他們欺負君子,我想,他們不至於對女人動手……」她驀地想到方纔那幕,委屈道:「我要是知道你是練過的,才不會那麼傻呢!」
「唔?妳說什麼?」他暗訝。
她得意地翹起臉蛋,「我這個角度看得很清楚,他被你掐得痛得不得了,動都不敢動,我武俠小說看的可不少,你一定是掐住他穴道了,他才會臉色發白。」她神秘地湊近他,兩眼發異光,「吶,你可不可以偷偷告訴我,你會哪些武功?」
雖然她有一部分是瞎蒙的,卻不得不承認她觀察力不壞,他捏捏她鼻子,「什麼武功?不過是簡單的防身術罷了!」這是他跟一個武術教練的獄友學來的皮毛,只能對付那些不學無術的三腳貓,不能出國比賽的。
「喔?」她半信半疑,想起他在邀月坊攀簷跳樓的身手,睨著他道:「通常練過的人都不會隨便道出師門的,你年少時曾經以一敵十嗎?」
「程天聆,妳以為我沒事就出去喋血街頭嗎?我求學時代忙得很,沒空做這些得不償失的事。」他搖搖頭,對她的一知半解啼笑皆非。
「噢。」虛詞響應,神色並沒有釋疑,腦袋歪了歪,想起了什麼,吞吐問著:「匡政,你身上……有龍嗎?」
「龍?」真是神來一句。
「或是其它的動物、字母之類的?」她屏著氣,怕聽到超乎她想像的答案出現。要是弄個怪裡怪氣的圖騰,或是漫畫英雄人物,她很難裝出崇拜的表情。
抹了抹疲倦的臉,他努力維持平靜,「沒有。我不愛那一套,我不做容易反悔的事。」她大概也以為他來過燒香、歃血、結拜那一套吧。
「喔。」還是虛詞,不很相信。
憶及兩人獨處時,他還是保持紳士行止,無意更進一步,除了可能她魅力不夠,會不會是他不想讓她見到身上的蹯龍飛鳳,怕嚇壞了她,私下再忍痛去除刺青?
「程天聆,停止用妳那種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我沒必要瞞妳。」再說,能瞞多久?他總是有可能和她袒裎相見的。
他歎氣,解開上衣鈕扣,往兩邊掀開,再翻起內衣下襬,袒露精實幹淨的胸肌和腹部,她立即目瞪口呆。
「夠、夠了,我相信你。」她連忙拉下他的內衣。
門被冷不防推開,葉芳芝拿了盤試菜喜孜孜地衝進來,「來!試吃一下這個涼拌牛蒡──」聲音嘎然而止──她預期見到的是女兒被訓話的冷場面,專門來轉移目標的,而不是曖昧得令人耳熱的調情畫面。
「呃──等一下再吃也沒關係,不急!」葉芳芝順手帶上門,跺了下腳,兩個人未免太不會挑地方了!
突來的插花讓程天聆的動作中斷,她放開他的衣襟,摸不著頭腦地問:「搞什麼?我媽怎麼像個無頭蒼蠅似的?」
他扣上扣子,噙笑,「這下妳可以放心在我家過夜也不用解釋了。」她還會意不過來,他突又板起臉,「差點忘了正事了。總之,以後不可以再這樣莽撞了,不必吃這種人的虧。」
「匡政,」她靠向他。這陣子,她安逸得幾乎都忘了心裡的隱憂了。「那三個人,是駱家珍……她是針對我來的,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一手圈住她的腰,恢復了溫柔的姿態。
「因為我喜歡你,讓她不開心了,今天才會這樣。可是,我不想把你讓給她,除非……」她眼裡出現猶豫的黯淡。
「除非什麼?」
她「哎」一聲,很不甘願地說出:「除非,你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快樂,或──有實際上的必要,我就會讓開了。」
他知道她口中的「她」泛指任何一個女人,他頭一次感覺到,有母親以外的女人如此在意他真正的感受,視他的快樂勝過一切,她的出現,讓他荒冷生涯初露了曙光,而漸漸日盛風暖,激活了生意。
他擁住她,耳語說著:「我現在很快樂,謝謝妳,請妳不要隨便把我讓給別人,我會很難過的。」
心一陣飄飛,她又振奮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含笑俯身,在她緋色的頰上印上一個個愛吻,再移到她的唇瓣上,展開唇舌的密密交會。她心跳聲不斷擴大,腦袋裡五色繽紛旋轉,五指緊抓他胸前的衣衫,兩腿快要撐不住時,猛然響起不應有的裂帛聲,熱吻暫停,兩人微愕。
眼光下移,他忍俊不住,「親愛的小聆,妳把我的襯衫口袋撕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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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一盅盅喝著,口中的甘霖隨著他心思飄遠已無滋味,所談的話題已不著邊際了半個鐘頭了,他看了好幾次表,對方終於言歸正傳了。
「急著要走?」駱進添不是滋味了,曾幾何時,他在匡政心目中已成了可敬但可不從的一位長輩了,吃個飯若不是三催四請,很難成局。
「我得去接個人。」淡淡地答,眼前浮現那抹貝齒瑩璨的笑臉,已出現的浮躁都平息了。
「你何時這麼兒女情長了?我以為你和你父親不同,你一進去裡頭,芷珊提出離婚你也沒多大反應,現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都能令你掛心了?我真替家珍抱不平。」駱進添半真半假的說著。
他反應不大,「家珍的人生少我一個不算什麼,請她對程家麵館高抬貴手,否則砸了一個,我又得花錢另起爐灶,很麻煩的。」三言兩語把幾個心思都說清了,他不會接受駱家珍,也不在乎開的店遭挑釁,頂多重來一次。
駱進添扯動嘴角,但毫無笑意,「家珍我會管束,可你把程家當寶我就不懂了。餐廳再賺,也絕非一本萬利,憑你從前的經驗,把公司擴大絕不是問題,你一再拒絕,是真累了,還是──」
「我累了,」他斬釘截鐵,「日子過得去就行了。駱叔,謝謝你,未來能平安過,就是我最大的願望,這也是我母親在世時最大的願望。」
駱進添笑了,細眼裡卻利光迸射,「你真要這麼想,我也不強人所難,就怕你聽信謠言,心裡有梗,把我當外人看,弄得親痛仇快,那就不好了。」
他笑容暫失,慢慢起身,恭謹地點頭,「駱叔,您忘了,沒有您,我母親怕早就不在了,我也沒辦法好好念完書,就算謠言是真的,那也是造化弄人,怨不了人,失陪了。」
他筆直走出駱家豪邸大門,向守候在門口的僕傭頷首,駱進添的反應已拋諸腦後。走出一樓大廳,等候多時的林義迎上前──
「大哥,沒事吧?」打開後座車門,讓匡政坐進去。
「他起疑了。」
車一駛離,林義朝後照鏡道:「後座是岑卓適派人送來的一包東西,說是送你的禮物,不知道又再耍什麼花招。」
手往右一探,是牛皮紙袋裝著的檔案夾,他隨手抽出,入眼是醫院的證明文件和幾張畫面模糊的照片,以及一個附上耳機的迷你MP3隨身聽。
他大略掃了一眼文件及照片,臉色一變,將耳機戴上,按下放音鍵,清晰的、微帶戒慎的陌生男性清喉嚨的嗓音傳出,「我,陳伯賢醫師,三年前的二月十九日,曾到駱進添府上診治一名受到意外刀傷的女性,也就是後來被診斷為心肌梗塞而死亡的溫霞女士,當時刀刃深入腹部,流血過多不治。據駱先生描述,溫女士是不堪獨子入獄打擊而行自殘行為,為免傷及駱家聲譽,商請醫院開出心疾病發死亡證明。醫院長年受駱先生捐助,因而答應保全其名聲……」
他拉開耳機,面急轉暗青,久久不語。車內異樣的靜謐使林義心生古怪,頭一抬,與匡政在後照鏡中相對,他驚喊:「大哥?」
匡政面龐僵凝著,瞳眸定住,瞬也不瞬,許久,才調離視線,投在車窗外,瘖啞著說出:「林義,帶我上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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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樓了──」她荷荷牛喘地爬上最後一級階梯,目標在望,看見林義正要將大門帶上,沙嘎著喉聲喊:「等等!別關!」
林義回頭赫見個女人披頭散髮,掛在欄杆旁,一襲白衣裙,霎時心驚膽戰,不敢貿然上前,保持距離地間:「是……是程天聆?」
她仰起埋在發堆的臉,兩頰紅通通都是濕汗,呵著氣,白他一眼,「不然是誰?」
他收起狼狽貌,沒好氣問:「晚上沒事爬樓梯健身啊?有電梯不用?」
「電梯突然故障了,正在修。」她終於直起腰,揩揩汗,露出率真的笑。「匡政呢?他今天沒到店裡。」一天沒見他,挺不自在的。他突然取消去接她一道看電影,嘴上沒說,心裡總有不對勁。他不愛人打擾,林義不在身邊就不接手機,和斷訊沒兩樣。
林義撓撓腮,「在裡面,正要休息,今天去墓地了。」
「喔。」她立即會意,有些失望匡政這樣的事也不告訴她,但還是善解地說:「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擾他了。」
「等一下!」林義喚住她,「呃──妳進去吧!沒關係,進去吧!」程天聆身上有種令人愉快的質地,讓她去攪活一下裡頭沉甸甸的氛圍一定有些效果。
「不好吧!他可能要清靜──」
「清靜夠了,清靜夠了,快進去!」不由分說,他一掌將她踉蹌推進門內,「匡」一聲合上火門。
她站穩腳步,發現置身在廣泛的黑暗中,連照明燈都沒有留一盞,待眼睛適應了暗室,才照記憶摸索到他的臥房。
門其實沒關,只是都是漆黑一片,分辨不出來,幸好窗簾沒拉上,外頭城市的光源仍能探進屋內,讓她看見有個男人坐在窗邊籐椅上,朝她看過來。
「天聆?」他出聲了,有些倦意、有些訝異,順手打開了檯燈。
「匡政。」她走過去,蹲伏在他膝上,仰視他,目不轉睛地巡繞他的臉。「我來看你,今天沒看到你,會睡不著。」
他摩挲著她的長髮,垂視著她,沒有波紋的表情:「很熱嗎?妳流汗了。」
「現在不熱。」她抓住他的手掌,包住自己的臉。「你也睡不著嗎?我陪你聊天,你想不想聽笑話?」
他不置可否,專注裡透著深沉,思緒並未聚焦。她不以為意,自顧說下去:
「是我的學生馬曉玲今天告訴我的。她有個河馬媽媽,有九十公斤重,是個醫生太太,到外頭不管是公共場所、親朋好友的家,從來不敢上陌生人的洗手間,怕髒啊!可是有一次到朋友家作客,吃壞了肚子,實在憋不住了,勉強進了洗手間,想一想,坐上去可不行,用蹲的吧!馬曉玲好不容易幫她媽把兩隻象腿扶上馬桶就定位,你猜發生什麼事了?馬桶座不斷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河馬媽媽奇怪地移動一下臀部,結果,驚人地跟著一半馬桶歪跌在地上了,馬桶裂開了!分成兩半!屋子裡的人給嚇壞了,有好一陣沒人敢請河馬媽媽上門作客,馬曉玲糗死了。」她開懷地哈哈仰笑,笑得身子搖搖晃晃,快要坐倒,眼角一瞄,男人還是沒啥動靜,唇微揚,是應付式的淺笑,她唱了獨角戲了。
「不好笑啊?」嘴嘟得圓圓,又振作精神,「我再想一個……」
「天聆。」他食指覆上她的唇,「別說話,過來。」他一把拉起她,偎坐在他懷裡,環抱住她。
他的面龐一半浸浴在暖橘的光線裡、一半陰暗,眸子深黑,立體的五官線條,摸不清的心念,她摸摸他的臉,「匡政,你喜歡我嗎?」她不常拿這句話問在嘴裡,今晚,他變得有些遙遠,他心裡有扇門沒開,她忍不住問了。
他一掌扶著她的後頸,鼻尖廝磨著她的耳際,「喜歡,很喜歡,喜歡到怕給不了妳妳想要的。」
她暗暗一喜,「我很容易滿足的,沒你想的難伺候。」
他輕吻她的髮鬢,「有時候,即使要的很簡單,也不見得就能得到。」
「你想要什麼?」她露出孩子氣的表情,像隨時可以銜命出發幫他滿足想望。
他想要什麼?他要的是無愧的平靜生活,要一個普通但溫暖的家,他以為遇見她之後,只要願意這些都可以信手捻來;但風平浪靜裡,一波波暗流蓄勢推動擾亂了他,簡單的願景瞬間退到不可及之處,他真能擁有她嗎?
「我想要妳。」他吻住她。她就在眼前,看得到、觸得到,在這一刻,她不會消失,沒有退卻,對他傾盡愛意,為什麼不呢?何必想像萬丈深淵的以後呢?
也許,要了她,他就改變心意了,她一直是他轉變的動力不是嗎?
他加深了吻,加重了纏綿的力道。她心內有隱隱的困惑,一向溫文如水的吻,開始蔓生出火苗了,這不像他會做的啊!
「匡政,怎麼了?」
她沒有快速暈眩在他的濕吻裡,不斷擴大的疑問減緩了她的熱情。他似察覺到什麼,堵住了她的唇,扶在她腰間的掌不再固守原地,緩慢移升,輕輕覆在她的左胸上,她心猛烈一擂,他立即感到了掌心裡的震動,停了兩秒,手指接著滑進她的低領內,觸及微涼柔滑的肌膚;她胸口急速的起伏,使飽滿的弧度更加貼近他的掌握,她的思緒瞬息被打亂,幾乎無法自持,但這不是她原先想像的啊!
「匡政?」她按住了他的手。
「妳不想要嗎?」他沒有強行越進,只是極近地凝視她,熠亮的瞳孔帶起一股烈火,燃燒她的意志力。
她已經沒有分辨能力了,分不清他是因愛的極致而想要親近她,還是藉此阻擋她不明白的過往侵蝕他建立的平靜,她一直以為,他不會那麼快要求她的。
轉念間,她拿開手,溫柔地笑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不管他因何求愛,只要他快樂,她是心甘情願的願意為他投入的,她也想親近他啊!親近他每一吋肌膚,為他而融化。
她主動地吻他,熱烈地攬住他的脖子,身軀與他沒有間隙的黏靠。
呼吸聲逐漸成了唯一的聲音,他托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將她平放在床上。
她笑著仰望他,任憑香肩半敞露、裙襬掀翻在大腿上方,眼瞳裡滿是對他的信靠和愛意,沒有丁點猶疑。
瞬息間,他觸動了一下,為之柔軟的心讓慾望慢慢下滑,剩下胸間迴盪的疼惜。他不該忘了,他能為她做的,就是減少日後的遺憾,讓她永保純淨的生活。
他俯身吻了她一下,拉攏她的領口,整好她的衣裙,啞聲道:「今天太晚了,我送妳回去吧!」
她錯愕,百思不解地坐直,連「為什麼」都問不出口,著楞地讓他牽拉著,離開這張沾不到一分鐘的床。
她失望極了,為的不是無故熄火的溫存,而是他選擇了自己面對她所不知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