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他或許遲鈍到看不出來,但現在的他,已能辨認出她的口是心非。
她說她不愛他的口氣跟表情,就跟他十四個月前離開台灣前一夜,一模一樣。
當時的她,眼眸含淚,唇角卻勾著笑,她不許他牽掛她,不要他的憐惜,推他出國闖蕩,大開眼界。
她說自己已經沒有遺憾。
怎麼可能沒有遺憾?一腔情意得不到對方回應,怎麼可能沒有一些些黯然神傷?
她只是假裝,假裝堅強,假裝自己很好。
因為這只倔強的小貓,就是……嘴硬啊!
從以前到如今,一向如此。
「所以喵喵,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田野喃喃低語,握著杯威士忌,走向臥房落地窗外的陽台,倚著欄杆,看勾破天幕的孤單新月。
他的小貓咪對他隱瞞了什麼,他一定要查出來。
他搖搖酒杯,深思地啜飲,幾分鐘後,手機鈴聲震響清冷的空氣,他瞥了眼來電顯示,正是他一直等待的人。
他接電話。「喂,田莊,你幫我問了嗎?」
「嗯,我問過她主治醫生了。」耳畔傳來田莊低沉的嗓音,很難得的,聽不出一絲輕佻諧謔。
看來事情比他想像的還嚴重。
田野蹙眉。「那他怎麼說?」
「他說……」田莊有條有理地敘述他從同仁口中探聽來的內幕。
田野聽著,面色逐漸凝重,左手用力掐握欄杆,他咬緊牙關,極力克制胸海翻湧的驚濤駭浪。
「……事情就是這樣。」田莊長長歎息。
田野沉默半晌。「你記得嗎?你說時機是人自己創造的。」
「是啊,我是這麼說過。」田莊頓了頓。「哥,你打算怎麼做?」
田野淡淡牽唇,眼眸迸射湛銳的光芒。「我決定翻轉數學定理。」
根據腦部斷層掃瞄的結果,我想還是得再開一次刀,時間就安排在下禮拜四,可以嗎?
下禮拜啊……
黎妙心坐在醫院戶外的石椅,怔怔地回想方才主治醫生給她的建議。
還要再開一次刀,時間就安排在下禮拜,到那時候,田野已經離開台灣了嗎?
拜託他一定要離開,千萬別留下來,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必須再次動手術的消息,更不希望他知道……
黎妙心倏地顫慄,胸房空空蕩蕩,卻又幽幽地漫開一股捉不住的恐慌。
她在害怕,真的很怕,但她習慣了不向任何人求救……尤其是他。
她用力掐握掌心,睜大眼,看橫展在路邊一處修剪得整齊漂亮的花壇,肆意綻放的花蕊,隨風送來淡淡清香。
她眨眨眼,想認清那些是什麼花,迷濛水眸卻只映見一團團朦朧色塊。
她咬唇,黯然垂斂羽睫。
有人走向她身後,慢慢地、悄悄地接近她,她渾然未覺,直到對方將一副耳機塞進她耳裡。
她嚇一跳。「是誰?」
「是我。」醇厚的嗓音如美酒,一股腦兒地沁入她芳心。「你別緊張,聽聽這首歌。」
是田野!
「你想幹麼?」她直覺想回頭。
他輕輕地按住她雙耳,不讓她躁動。「聽歌。」
她顰眉,不想聽他的話,偏偏他話裡蘊著某種魔力,教她不得不聽。
她屏凝心神,聽耳機傳唱出的歌聲,伴隨著清悅的琴音,一個女歌手溫柔地唱著——
天空一樣蔚藍卻換了多少雲彩
那時的你讓我幸福百分百是否為我等待
我知道我的愛一直都會存在沒有你淚停不下來
你知道我依賴多不想SayGoodbye我痛說不出來
她聽著歌詞,一再咀嚼回味歌的意境,軟弱的淚胎驀地在眼裡孕育。
「這是田莊推薦給我的歌,聽說是最近一個很有名的女歌手唱的。」田野在她耳畔低語。
「嗯,是梁文音。」她知道這首歌,歌名是《愛一直存在》。
「好聽嗎?」
她點點頭。
「我知道我的愛一直都會存在,沒有你快樂都停擺。某一天我期待和你笑的燦爛,回頭看愛都在……」田野跟著哼歌,卻有些五音不全。
黎妙心忍不住噗哧一笑。「你不要唱了……好難聽。」
他自己也笑了,拿下其中一隻耳機塞進耳裡,與她一起聽完整首歌,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逸。
這算是他表白的方式吧?只可惜……她沒福氣領受。
黎妙心悵然尋思,胸臆難受地噎著,她深呼吸,毅然取下耳機。「你走吧,至康待會兒就來接我了。」
「他不會來了。」田野沉穩地宣佈。
她一震。「你說什麼?」
「我說袁至康不會來了。」他彎下身,雙臂從身後圈攬她纖細的頸脖。「他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告訴我了。」
「你這……什麼意思?」她霎時倉皇。「至康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你別管他說什麼,只要聽我說。」他側過頭,用嗓音愛撫她敏感的耳殼。「你記得你以前說過,我們兩個就好像兩條平行線,永遠不相交嗎?」
「嗯……我記得。」她心韻亂了調,忐忑不定。
「可你想想,你的耳朵是平行的,它們卻能聽見同一首音樂,你的眼睛也永遠隔著相等的距離,可它們能看見同一幅風景,還有……你跟我來。」
他牽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領她走向路邊的花壇,兩條平行的水泥矮籬,簇擁著花叢,他扶她站上其中一行水泥矮籬,自己站在另一行,兩個人的手仍隔空緊緊牽著。
「這裡,像不像兩條平行的鐵軌?」他問。
她沒回答,傻傻佇立。
「你知道兩條鐵軌為什麼要平行嗎?」他問了她曾問過他的問題。
她愣了愣,不明白他的用意。「因為這樣火車才能安全地在上面行駛?」
他搖頭,湛眸閃耀笑意。「是為了它們要一起走向同一個終點。」
她怔然凝望他,漸漸地懂得他話裡隱含的深意,心弦拉緊,很痛很痛。
「跟我一起走好嗎?」他搖搖她的手,示意她與自己一起邁步前進。
她釘在原地,一步都走不了,雙腿微微發顫,明眸含淚。「我不能,田野,我……不能亂動,因為我……」
「我知道。」他柔聲接口。「因為你的眼睛漸漸看不見了,是嗎?」
他果然知道了!
黎妙心震撼,懊惱的淚水同時盈於眼睫。明明最不想讓他知道的,他還是知道了……
她強忍哽咽,幽幽地道出原本說不出口的秘密。「醫生說,我腦子裡可能有沒清除乾淨的血塊,壓迫到視神經,如果過一陣子血塊不自己消除,只好再開一次刀把它清掉。」
「可是你怕再開一次刀,會有危險。」他完全看透她的驚懼。
她黯然斂眸,不敢看他。「我怕手術成功,還是有別的後遺症,更怕手術萬一失敗,那我就……我可能真的會死,再也……看不見你了。」
「你不會的!」他驀地用力握她的手,不許她說喪氣話。「你會好好地活著,也一定會清清楚楚地看見我,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她心魂震動,轉身面對他,望向他蒙?搖晃的形影——她的視力,每下愈況,若不開刀,遲早會失明吧!
但開刀後,真能完全康復嗎?「田野,我不想……你同情我。」
他微笑。「就算我心疼你,那也是因為我愛你。」
「你總是愛上柔弱的女人。」她憂傷地凝眉。
「所以你是認為自己很柔弱嘍?」他逗問。
「我才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生!」她直覺反駁,頓了頓,輕聲歎息。「我不是這意思……唉,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你是怕我是因為同情你,才放不下你,對嗎?」他點破她幽微的心思。「可是喵喵,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放不下你了,從你還是一隻潑辣小野貓的時候。」
說她潑辣?
她不悅地嬌嗔。「我現在也可以很潑辣,不信你給我試試?」
「不用試了。」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可以。」
什麼嘛。她郁惱地努努唇,念頭一轉,心房忽地溫暖地融化。「對了,你怎麼又開始叫我『喵喵』了?你已經好多年沒這麼叫我了。」
「是嗎?」他一怔。「對啊,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叫的?」是從那次兩人困在山洞後,他怕自己變成野獸,拚命逃避與她獨處那時候嗎?還是當兵回來,她卻對他冷漠相待,堅持去高雄唸書的那時候?
他已經記不得了。
「那你為什麼現在又開始叫了?」她追問。
「我也不知道,就自然而然這麼叫了。」有時候,人會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找回曾經遺落的寶物。「你不喜歡嗎?」
「也……不是。」她羞赧地垂首。
「那是喜歡嘍?」
她靜默不語,粉頰蒸氳霞色。總覺得他在喚她「喵喵」的時候,語氣有種特殊的寵愛,彷彿她是他的獨一無二。
她喜歡聽他這樣喚她。
他似是感受到她的心動與甜蜜,不禁捏捏她的手,凝定她猶如薔薇般美麗的容顏。
「跟我一起走。」他牽握她兩隻手,與她十指交扣,掌心貼著掌心。「你不用看路,只要閉上眼睛,跟著我的腳步。」
於是,在他穩重的帶領下,他們面對面,一步一步,橫向走在兩條平行線上。
每一步,他們之間都是隔著相等的距離,可雙手卻是密密交握,而兩顆心,奏著相同的韻律——
合而為一。
兩個月後。田家。
風和日麗的早晨,田爸爸解放完畢,神清氣爽地走進客廳,手一甩,報紙瀟灑地飛越,乖乖躺上茶几,聽見緣廊處傳來的清脆笑聲,他好奇地轉頭望。
他的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面對面趴在地上,四目交凝,展開戰鬥姿勢。
他愕然。「那兩隻是在幹麼?」
「你看不懂嗎?」田媽媽笑著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就玩這個啊!」拇指與中指交扣一彈。
「我知道他們在打彈珠。」當他是瞎子看不見嗎?田爸爸翻白眼。「問題是那兩隻都多大了?還玩這種小鬼頭遊戲?」
「就幼稚咩。」田媽媽放下果盤,掩唇一笑。「這樣好啊,你不覺得他們鬥得很開心?」
「是挺樂的。」田爸爸也不禁笑了,看兩個長不大的男孩跟女孩斗彈珠,鬥到頭顱不小心碰在一起。
「黎喵喵,很痛耶!」田野大聲抱怨。
「拜託!我才痛好嗎?」黎妙心反唇相稽。「你的頭是用什麼做的?硬得跟鐵一樣!我才剛開完刀耶,說不定又被你撞到內出血了!」
「真的嗎?」田野聞言,大為緊張,一骨碌翻身,雙手捧起戀人的頭,心疼地察看。「我剛撞到你哪裡了?很痛嗎?我去拿藥來幫你搽……」
「搽什麼藥啊?」黎妙心嗔他,妙目流轉。「內出血搽藥有用嗎?」
「那怎麼辦?」田野心神大亂。「我們現在馬上去醫院檢查……」
「別神經兮兮了!」黎妙心狂笑。「沒事啦,我騙你的。」
「真的沒事?」他猶不放心。
「沒事。」她凝睇他,見他為自己六神無主,不由得感動。「我鬧你的,我開刀都過兩個月了,早就康復了,怎麼可能稍微碰一下就內出血?」
「你喔。」他無奈。其實也約莫猜到她是故意整他,只是畢竟無法全然不動搖。「把我嚇慌,你很開心嗎?」
「是挺開心的。」她微笑抿唇,憶起自己兩個月前手術後清醒時,第一眼,便看到他無限擔憂的臉孔。
他滿溢憐惜的眼神,藏不住對她的濃濃愛意,他是真的很掛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