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青一手解下斗篷搭到椅上,一手放下本欲拿去裱褙的繡作答道:「店門依然深鎖,我連他的人都找不到,如何解釋?」
小蘭屈指算算,這已是湘青在這三周內,第五度出去找南星了,每一次的結果,卻都是令人失望的,他就好像滾燙的水,突然蒸發掉了樣。
見湘青坐下來後,一言不發,小蘭回頭瞥見方才小三子要她送的禮品,索性改變話題道:「瞧,二貝勒又給你送什麼新玩意兒來了?
「二貝勒,」湘青跳起來說:「小蘭,我不是拜託過你,請小三子推二貝勒的賞賜嗎?我無功不受祿,實在是不能收他的啊。」
「貝勒爺對你情有獨鍾,你自然是可以這麼說的羅,但小三子怎能違逆主子的意思,萬一他一個震怒,怪罪下來,小三子就是有幾顆腦袋,恐怕也不抵事呢。」小蘭的一席話,道盡了身為貴族子弟僕役的心酸。
「抱歉,」湘青輕拉住她的手說:「我並不是真的怪罪小三子,只……只是……」見不著南星,她心煩意亂,唯一可算是他們聯絡站的裱褙店偏又連日重門深鎖,值此時刻,她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心情去想任何其他的事,包括二貝勒載皓是否就是她掛記了數年的……
「我知道,」小蘭寬慰她道:「早知道南星是醋勁這麼大的人,那晚我就該拚著被貝勒爺罵,被小三子怨,把貝勒爺的身份說個明白。」
偏就是不能說啊,不但當時不能,現在她也無法對小蘭多說什麼,只好轉個話題說:「小蘭,這些東西我就不拆了,你幫我拿回去請小三子退了吧,二貝勒再這樣胡鬧下去,若被福晉知道,我這工作不是就馬上岌岌可危嗎?」
本來離家半年多,她也的確想回杭州去了,雖然回去一樣是孑然一身,但總比在此棲棲遑遑的好,問題是,離開了京城,就能變回原來的自己嗎?
南星,連衙門判人刑罰前,都會先給個申辯的機會,為什麼你獨獨對我如此殘忍?你就真的這麼狠得下心?湘青在心底泣訴著,眉頭深鎖,愁緒難解。
「如果你這樣想,那就是本末倒置,根本沒弄清楚咱們王府內的『官場倫理』了。」
湘青聽她說的一本正經,心情再怎麼壞,不禁也微微笑道:「王府是個家庭,哪來什麼官場倫理?」
「所以我說你不懂羅,王爺總共有多少孩子?」
「七個啊,六位貝勒,一位格格。」
「還不錯嘛,那我再問你,真正由福晉所出的又有幾位?」
「不就是二貝勒和格格嗎?福嬸曾經跟我說大、三、五貝勒都歸側福晉所生,四、六貝勒則是最後入門的那位福晉的兒子。」
「當年側福晉搶在福晉之前一舉得男時,聽說不只是曾多次小產的福晉本人心急如焚,連我爹他們這些跟隨福晉從湖廣總督府一起『高攀』進入王府的僕傭,個個也都是惶惶終日,深怕福晉這一胎若再不保,或不爭氣的生個女兒,那正福晉的位置,恐怕就也會真的跟著不保。」
「所幸她生下來的是個兒子。」
「對,雖然比大貝勒小上兩個月,但二貝勒卻一直比大貝勒俊秀。即使在兩位側福晉陸續生下後四位貝勒爺後,也沒人可以搶去二貝勒的風采,他能文能武,長的又相貌堂堂,最像王爺,大家都說除了薄唇較似福晉之外,他等於就是王爺年輕時的翻版,樂得王爺到哪兒都愛帶著他。」
「這麼說,二貝勒就好像是福晉的護身符羅?」身在豪門又如何?仍得靠肚子爭不爭氣來鞏固地位,湘青的腦中隨即浮現初見福晉時,她那眉宇間拂不去的寂寞神色。
「不止呢,」小蘭一副僕隨主貴的模樣。「物以稀為貴,本來生女兒是絕不值得慶幸歡欣的,但因為咱們王府內貝勒爺實在太多了,福晉所生的格格,倒成了王爺唯一的掌上明珠,不但深得王爺福晉寵愛,更是所有貝勒爺最鍾愛的姊妹。」
「可惜我雖日日忙著為她準備嫁裳錦被,卻一直沒有機會與她見上一面。」
「你若光想要見見她的長相,我倒有個好辦法可以助你如願。」
「什麼辦法?」
「找面鏡子來照啊。」
湘青一臉不解。
小蘭便接下去解釋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想說了,你和格格——」
小蘭的話聲被外頭的扣門聲給打斷,湘青只得揚聲問道:「是誰?」
「湘青,是我,小三子,小蘭在這兒嗎?」
湘青瞄了滿臉嬌嗔的小蘭一眼,連忙過去拉開門說:「在,怎麼才一會兒工夫不見,就忍不住想著到處找人了?」
小三子先看了小蘭一眼,掩不住眸中的憐愛,再轉過頭來對湘青說:「貝勒爺送來的東西,你看了嗎?」
湘青經他一提醒,立刻想轉身去抱來還他,但小三子接下來所說的話,卻讓她猛然打住身子。「貝勒爺說被姑娘退禮物退怕了,近期內不敢再送,這次是有求於姑娘,裡頭的東西也不是要送給你,是他自己要用的。」
「他自己要用的?」
「是啊,那是錢包和斗篷,貝勒爺想央請湘青幫他繡輪皓日,指他的名號。」
「原來如此。」』湘青欣然同意道:「請你轉告二貝勒,我一定日夜趕工,繡好之後,就讓小蘭送去給你。」
「不,貝勒爺指定你一周後的黃昏時分,跟他在流杯亭內相見,到時你親自拿給他就成。」
「我……」湘青本想推辭,但轉念一想,或許見個面,自己就能進一步廓清心底的疑問,未嘗不好,於是便頷首答應下來。
小三子見自己能夠順利回去覆命,便也開心笑道:「那好,這些日子貝勒爺蒙皇太后垂愛,可能有機會統領武衛中軍,如果此事成真,那我們府內又可以大大熱鬧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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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湘青將二貝勒所托的錢包和斗篷折疊妥當,打算下午拿給他時,福嬸突然來到繡樓,說福晉叫她過去一趟。
自進府以來,這還是福晉第二次召見她,湘青不敢怠慢,連忙換上過年時才裁製的銀紫新衣,跟著福嬸往福晉居處行去。
福晉居於正房「香晉齋」,院宇宏大,廊廡周接,廳前有一架據說已生長了百年有餘的籐蘿,殊為少見,小蘭曾跟她說過當春天來時,花團錦簇,福晉每每愛在籐下賞花閒坐,玩牌品茗。
福嬸帶她進入廳內,齋中各房均以楠木間隔,迴環四合,室幽戶曲,上口她就是在大廳內與福晉見面的,但這回福晉似乎並不打算在同一個地方見她。
果然她們轉到一扇雕花精緻的門前,福嬸才出聲,裡面已有一個優雅的女聲應道:「是湘青來了嗎?快進來吧。」
湘青微低著頭,緩步走進房內,正想跟著福嬸一起跪下,福晉卻已經又開口阻止道:「行過禮也就罷了,湘青,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湘青依言抬起頭來,福晉端詳清楚後,微覺詫異的說:「湘兒你起居正常,三餐定時,活兒也不算重,怎麼還是稍嫌單薄?是住的不好嗎?還是飲食仍然不慣?」
「不,」湘青連忙應道:「什麼都好,只是城裡天氣酷寒,湘青有點吃不消而已。」
「原來如此,」福晉聞言眉頭才稍霽說:「那這陣子就多留在繡樓裡,少出門,王府外嘛,更是別出去的好,我聽王爺說義和團最近鬧得凶,我們女人家尤其要格外當心。」
「我明白。」前些日子朝廷也才懸賞緝拿康有為、梁啟超,正因為他們仍視保皇黨為眼中釘,湘青才會那麼記掛著一直見不到的南星。
「芳兒,你忙你的去吧,我還有些話,想跟湘青說一說。」福嬸應聲之後,便先行告退,福晉則說,「湘青,你別一直站著,坐下來吧。」
「不,湘青不敢造次,站著就好。」
福晉笑道:「你若一直站著,我如何請你喝茶呢?」
湘青正想進一步的推辭,裡頭已傳來另一個嬌滴滴的嗓音。「就是嘛,你站咱們坐,說話也不方便啊,您說是不是啊,額娘?」
聽她對福晉的稱呼,湘青馬上猜知眼前的年輕女子是誰,可是膝蓋都還來不及彎,已被她拉到福晉的左前側坐下。
「格格……。」湘青急得想抽回手來。
「原來是這麼聰慧靈敏的一個人,難怪繡出來的花樣會那麼的鮮活,你瞧,你幫我繡的這一裙彩蝶,是不是好像真有蝴蝶在我裙邊飛舞似的?」說完她還特地轉了一圈,果然那一隻隻顏色各異,姿態不一的蝴蝶,都好似要脫離她淺黃的裙擺。
「哪裡,是格格正當芳華,活絡了這批繡蝶,湘青只是……」她微抬起頭來,才看了格格一眼,整個人已經恍遭雷殛,雙唇微張,無法說出話來,也無法挪開視線。
眼前的少女嬌俏動人,正朝著湘青淺淺一笑,但令她啞口無語的卻不是格格的美貌,甚至不是她親切的舉止,而是因為……
她和自己長得實在太像了。
湘青這才明白為何小蘭會說如果她想知道格格的長相,照鏡子即可。
「你現在的心情,我完全能夠明白,上回額娘在大廳上見你時,我躲在屏風後往外看,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兩個實在長得太像了。」
「你哪裡比得上湘青,任何人只要再看清楚一點,就曉得誰是醜格格,誰是美湘青。」福晉笑說。
「福晉……」湘青深怕格格會生氣,連忙討饒道。
「對啊,」想不到格格絲毫不以為杵道:「而且只要一試繡工,真假立辨。」
「這才真是到了重點,」福晉說:「若不是你手太笨,趕製不出嫁服來,我又何需將湘青從南方千里迢迢的請來,讓她飽受思鄉之苦?」
湘青本想趁此詢問格格的婚期,卻見格格臉上閃過一抹陰影,笑容也幾乎消隱不見,湘青不知何因,難道是她不想出嫁?
「額娘成天就只會叨念我,好像恨不能將我早日嫁掉似的,而二哥過了年就已二十八,反倒不見額娘著急。」
「你二哥那挑剔的脾氣,我都已經懶得理他了,更何況男女有別,他三十再娶也不嫌晚,可你不同,你的婚事早十幾年便已訂下,今年也二十三了,你倒說說看,有哪一家把格格留到這麼大年紀的?」
格格語塞,忽見湘青在一旁凝神傾聽,馬上將話鋒一轉道:「額娘不是說湘青與我同樣歲數嗎?她也還沒出閣啊,更何況二哥的心事,我還比額娘多知道那麼一些。」
福晉瞧女兒一臉的得意,不禁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的說:「請湘青來喝茶,是想讓你跟她謝趕繡之勞啊,結果你一會兒管人家還沒出閣,一會兒又提載皓的事,誰曉得你在胡扯些什麼?」
「我才沒胡扯,額娘剛才不是才說湘青和我根本不像嗎?除了額娘,也有個人這麼說哩,他說啊,」她故意咳上兩聲,學著道:「妹子和湘青乍看之下是有點像,但湘青的臉型線條較柔,似鵝蛋,眉毛較濃,雙眸較亮,若真要挑出相似的地方,只能說鼻樑一樣挺,雙唇一樣嬌嫩小巧吧。」
「是載皓說的?」福晉雙眉微鎖道。
「是啊,」格格猶自一派天真的說:「額娘,我看這會兒府內上下,最慶幸我手笨的,便是二哥了,聽說元宵那晚,他還為了送湘青燈籠,當眾表演了他那難得展現的箭術呢!」
湘青不必抬頭,也可以感覺到福晉漸漸變得凝重、複雜的逼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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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青,多日不見,你怎麼好似又清瘦了些?」載皓一襲長棉襖,輕甩辮子,大踏步走過來說。
「湘青見過貝勒爺。」她避開了載皓伸出的手,刻意退開兩步道。
這姑娘實在有點意思,她進府不久後,自己就注意到她了,他一向自視甚高,多少望族名媛,豪門淑女,他均著不上眼,也因此連小他三歲的四貝勒都已娶妻,他卻仍是孤家寡人,以期佳人。
這個名叫湘青的南方佳麗,是否就是他守候的答案,載皓其實也並不是那麼的清楚,只是每次見到她,內心都會升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和親切感,深怕她會受人輕侮,覺得自己有照顧她的責任與義務。
最不可思議的,還是湘青一直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見她越多次,就越想再看她,再多瞭解她一些。
「叫我載皓好了,」他笑道:「貝勒爺、貝勒爺,成天被人這麼叫,快煩死了。」
「貝勒爺真愛開我們這些下人的玩笑。」
「湘青,」載皓有些發急的說:「我是不是曾在你面前做錯過事?不然你怎麼老愛拒我於千里之外呢?額娘說你是她請來的貴客,又怎麼好說是下人呢?」
他懇切的口吻讓湘青為之一窒,他說的其實也沒錯,堂堂一個貝勒,對她不但不曾擺架子、使威風,而且還處處禮遇,時時關照,她實在沒有理由一再對他冷言冷語的。
然而一觸及他那銳利的眼神,湘青馬上就聯想到他高明的箭術以及曾沾染著南星血肉的箭矛,這麼一來,就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拉近兩人的距離,更遑論與他親近了。
「貝勒爺清楚我的身份就好,也請貝勒爺別忘了自己的尊貴,以及跟我們尋常百姓的差異。」湘青一口氣說到這裡,索性不等他回應,就將手中的包袱遞過去說:「錢包與斗篷都已繡好了,還望貝勒爺不嫌棄手工粗糙。」
載皓順手就打開布巾,攤平錢包,揮抖篷袍。「這是……?」
湘青指著樣式一致,只是大小有別的繡圖說:「一般人提起太陽總想到日正當中時的烈陽,火熱、耀眼、光芒四射,正如貝勒爺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但物極必反,剛極必折,繁華之後,必是無盡的寂寞,湘青以為貝勒爺仍未至盛年,便擅自做了主張。為貝勒爺繡上旭日昇時的太陽,蘊含著無窮的希望,無限的可能。」
載皓沉吟半晌,深深望著她說:「你要我也像這輪旭日?」
湘青首度正面對這位一向自視甚高,從不曾徵詢任何人意見或看法的和親王府二貝勒道:「不,我怎敢要你如何?我只是由衷期盼現在的你,僅是初升的朝陽,持盈保泰,不斷精進,前途尚有期,成就亦未可限。」
載皓目光一凝,心神大受震撼道:「你的用心,我會牢牢記住。」
「湘青放肆了。」她收回凝注的眼光,心想他應該不會是當年西湖畔浮香閣內的關浩吧,雖然他們有著類似的沙啞嗓音,但載皓精悍逼人,煞氣太重,這一點,正是最令湘青猶豫的地方。
當然除此之外,尚有重重阻隔,讓湘青不敢貿然相詢,就算他真是當年的關浩又如何呢?她能以什麼來回報他的恩情?
三百兩銀子?外帶這五年來的利息,關浩苦是如此重利之人,當年也就不會那麼慨然了。
既不是為了錢,那麼可是為了人?如果是,以前她或許還真能做到委身相許,即使非關情愛,也甘為奴僕,供他驅使。
但現在已經不行,或者應該說打從認識南星起就不行了;更何況若載皓真是關浩,那他們兩人的身份懸殊,背景回異,福晉聽完格格所言後的煩憂表情,不已顯示了一切?
罷了,憑他在元宵夜跟自己說的事,可看出即便他就是關浩,也尚無心相認,那自己又何必急著揭曉呢?
「貝勒爺十分清楚我是福晉所請來的繡花女,所以往後若再有除繡花之外的事,便乞貝勒爺請別人代勞吧。」湘青說完後就轉身想要離去。
「湘青,」載皓的聲音卻追上來說:「我便不當那炙人的驕陽,只做溫暖的日球,試問在這世上,可還有比日頭更暖人心的?」
她雖已停下腳步,卻毫無回頭之意,一字一句,堅定無比的說:「有,萬事可換,難易者,銘心一段,湘青這株小草,終生只望天邊孤星,縱有烈日明月,此心亦永遠不換。」
雪開始飄下來了,落在毅然離去的湘青身上,落在渾身一震的載皓身上,也吹捲進假山,飄向那隱藏於內,雙眸突然為之一亮的黑夜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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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青到陳家所住的小宅院去和他們一起用過晚餐,再與福嬸商討,記下她想托自己為小蘭準備的一干陪嫁繡品後,才在陳福的護送下回到繡樓。
「福伯,您送到這兒就成,我自己上樓去無妨。」
陳福頷首目送她上樓,湘青在推開門前,還特意向他微微躬身,而陳福也在她推開門閃進樓內的同時,轉身離去。
湘青感覺身後有人往自己逼近時,已推上門閂,驚恐之際想重新拉開,卻又偏偏使不出力,而身後的黑影已撲了過來,甚至伸過手來摀住她欲大聲呼叫的嘴巴。
「湘青,別慌,是我。」他俯在她耳邊輕聲低語。
聽到那暌違已久,偏又魂縈夢繫的聲音時,湘青原本僵硬的身子放鬆了,包括那顆最近一逕犧棲遑遑無依的心,好像也在同時才落回它原來所在的地方,又會跳動,又能感受興奮的衝擊了。
身後的人見她放鬆下來,本來搭在她唇上的手立刻就滑到她的肩頭,卻不敢馬上將她的身子扳轉過來。
剛才湘青提上來,在慌張之際落地的小燈籠熄滅了,使室內沉靜到幾乎就可聽到外頭雪花飄落的聲音,湘青低著頭,發現內室倒好像點有如豆一燈,雖然無法同時照亮廳堂,但仍有絲絲暈光隱隱曳出。
這人要走就走,想來便來,躲起來時,怎麼找也找不到,出現的時候,又總是這麼的令人措手不及,累積了一個多月的擔憂、委屈、思念,埋怨,至此全化為一股說什麼,都無法再壓抑的嗔怒,就像是在市集中與父母走散的孩子,好不容易在擔憂受怕,提心吊膽後找到至親時,都會想要先放聲一哭,盡情撒野一樣。
於是湘青開口時,不論口氣或聲音,便都出乎他,乃至她自己意料之外的冷冽與平靜。
「你用這種方式進過多少女孩的房間了?」說完隨即轉身,看都不看他一眼,馬上朝繡房走進去。
看出她是不願因與他在外頭說話,而被巡夜的人發現,所以才會匆匆走進內室,做出心口不一的事來,他便也不禁想逗她道:「正好相反,在下以前進女孩的閨房,全是她們心甘情願,甚至三催四請的,才大大方方的走進去,像這樣偷偷摸摸,費盡心思,擔足心事,碰上姑娘你還是頭一遭。」
「你……!」湘青轉過身來,才一觸及他那俊逸的面龐,視線便告模糊,愛戀嗔怨全湧上心頭,逼得她無意識的抬起手來,卻不知是該揮向跟前可惡的他,還是賞給執迷不悟的自己。
然而他卻已及時握住了她猶豫不決的小手,兩人身子心頭齊齊一震。「你真捨得?」
她別開臉去,倔強的說:「我是想把自己打醒,有什麼捨不得的?」
「你想打你自己?我可不許。」
「你薄情寡義,不明是非,衝動魯莽,一意孤行,自以為是,和我早已不相干,又有何資格、立場管我?」
他仍緊握住她的手,幾上燭火掩映,照出她氣至微紅的粉煩,也照出她微現的淚光,令他心疼到極點。「你明知道自己言不由衷。」
湘青用力將手抽回來道:「公子不是一向只肯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嗎?難道你忘了二貝勒為我箭射金絲燈籠的事了?趁我還沒大聲呼叫,讓他改以你為靶之前,你還是快走吧。」
「你真要我……走?」
湘青知道自己已有點驚執過頭了,但一想起這些日子來的牽掛,想起遍尋他不著時的慌張,這檯子戲就無論如何也下不來,唯一能做的,只是咬緊下唇,既捨不得再諷刺他,也不肯率先放軟。
「如果你真的已不再在乎我,那這些又是什麼?」他從懷裡掏出幾張紙來,並喃喃念起。
「幾向花間想舊蹤,徘徊花下有誰同。
可憐多少相思淚,染得花枝一叢叢。」
湘青一呆,他已經再換過一張。
「台藕作花風已秋,不堪殘睡更回頭。
晚雲帶兩歸飛急,去做西窗一夜愁。」
那是這些日子以來,在每每太想念他時,所順手寫下的感詩篇啊,怎麼會……?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他念完晏幾道那寫歷盡相思苦的男女,在久別重逢時,驚喜交加,欲信還疑的下半闕詞後,還特意深深看了湘青一限,這不正是他們此刻的寫照嗎?
但湘青依然板著一張臉,好似仍不為所動。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閃,軛轆牽金井。
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錦冷。」
「不要再念了,」湘青向前兩步,把他手中的詩篇全搶回來說:「這只是我閒來無事,塗塗寫寫的戲作而已,你自作多情個什麼勁?」
「我自作多情?」
「本來就是。」為加強自己的說法,湘青索性把那幾張宣紙全揉成一團,毫不遲疑的扔到牆角去。
唉,這妮子竟倔強如斯,他面色一凝,便轉身說:「好,我這就出去找載皓,反正心已死之人,留在世上也已無任何樂趣可言,倒不如讓他一箭射死,圖個痛快。」說完真的邁步就走。
湘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說了些什麼?又想要做什麼?不過是賭氣撒嬌的話,他竟然也全部都相信?
她只怔了那麼一秒,立即飛奔到他而前,正好搶在他要踏出繡房前把門關上。「不准你走。」
他仿如已看了她一千年、一萬年似的那樣緊盯住她。「你剛剛不是還嚷著要叫載皓來捉我嗎?不是才說我自作多情嗎?或許我真是個厚顏無恥之徒,這近兩個月來的寢食難安錯了;常常偷偷徘徊在你的繡樓下錯了;幾度欲上樓來表明心跡錯了;心想就算載皓對你有心,仍不惜拚個一死,也要與他爭奪你的勇氣錯了;既然都錯了,又何必對這得不到你的世間戀戀不捨?」他伸出手作勢欲推開她,一臉堅決,毫無轉圜餘地似的。
湘青死命抵住門板,也用力握住他的手:「不,我不准你走,不許你走,」她再深吸一口氣道:「我捨不得你走,南星!」
這是她自見到他之後,首度呼喚他的名字,叫得那麼纏綿百折,誠摯深刻,南星眼眶一熱,立刻敞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入了懷中,然後迅速低下頭去找到了她冰冷濕漉的唇。
湘青的雙手也如蛇似的纏繞上他的頸項,毫無保留的回應起他的熱吻,他吻得那麼狂熱,除了要告訴她自己有多不捨、多歉疚、多渴慕之外,也向她要索著,要她的依戀、她的信賴與她全部的情愛。
「對不起,」他在唇瓣間伊唔著:「對不起,我的小寶貝,我最珍貴的小草,」他的唇在稍離了她紅艷欲滴的雙唇後,仍捨不得完全離去,一逕徘徊在她的臉上。「我知道自己誤會你了。」
湘青任由他吻著自己的眉眼,吸吮她頰上的淚水,再輕嚙她小小的耳垂,覺得一顆心已快樂到似乎就要奪胸而出。「你……好狠,都不聽人家解釋……。」
南星用力抱緊她道:「不是都跟你認錯了嗎?要怎麼樣,你才肯原諒我呢?罰我讓你捶,直到你累了為止?」
湘青抬起頭來他一眼,立刻又想縮進他懷中說:「你明知道我……。」下面的聲音已低到聽不見。
於是南星就趁吻到她頸後之便問道:「明知道你什麼?」指尖滑到她身後去解開辮尾的絲帶,開始打散她的長髮。
湘青羞澀尷尬,硬是不肯說:「你知道的嘛。」
「我或許知道,但我仍要聽你親口告訴我。」
「南星……」
「說嘛,我要聽你說,可知道這些日子來,我連你的聲音都想?老天垂憐,如果失去了你,我當會——」
湘青主動吻上他,不准他再說出任何不祥的話來,而南星顯然很欣賞這種「插話」的方式,立刻將她抱了起來,經過繡房,來到了房間,兩人往較厚的床上一躺,雙唇膠合著、輾轉著,舌央交纏著、吸吮著,誰也捨不得先移開。
「你不會失去我,永遠都不會,」她輕閉雙眼,如癡如醉的說,「你明知道我根本捨不得傷你一丁點兒,為什麼還要說那些什麼罰啊,捶的事。」
南星解開她的盤扣,一顆接一顆,雙唇則滑到了她的頸項上。「都是我不好,那次刀傷的疤痕在哪?」
湘青早被他吻得心神蕩漾,神智迷濛,纖纖十指從他打開的襟前,撫上只隔著內件單衣的背脊,感受那十指行處,彷彿不斷攀升的熱力。」你找那道疤痕做啥?」
「吻消了它啊。」南星流連在她滑膩的頸間。
湘青被挑逗的全身酥麻,蠕動著抗拒,殊不知如此一來,南星更是渴慕難當。「別嘛,那道痕又不深,早就不見了,倒是你的鬍渣,唔,會磨疼人的。」
軟玉溫香在懷,鶯聲燕語在耳,令心裡原本就愛極、想極的南星,如何還能把持住?
這段日子對他而言,何嘗不像是一場煉獄,也就是在飽受煎熬的這段時日內,他才明白到自己對湘青的愛已深至何種地步,不管自己目前有多不適宜墜入情網,他都已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了。
「刀痕該去,吻痕則多留無妨,你說是不?」不待她回答,南星已貪婪的深吮起來。
「南星,」癱軟在他懷中的湘青呢喃著:「在元宵夜之前,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二貝勒,而且當時我一直想走,卻被人群圍住,動彈不得,等到突出重圍,想要喝斥他時,小蘭和小三子就來了,我也才明白他的身份,後來你……你就……」回想起當時緊張的情勢,湘青仍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南星連忙將她再抱緊了些說:「我不明所以的錯怪了你,完全無視於你拚命想保護我,怕眼尖的載皓會認出我來的心意,還一心以為你已移情別戀,被那富家子所打動,」他歎了口氣問道:「你肯原諒我嗎?如果我說當時我實在是被妒恨蒙了心,才沒有警覺性,渾然感受不到你的焦灼,也沒能自小蘭被中途喝斷的話裡尋出蛛絲馬跡,你便肯接受我這魯男子的說法,體諒我滿心的酸意,恕過我這一回嗎?」
湘青偎上他的面頰道:「如果不是那樣想、那樣揣測,而以為你根本就是想乘機順水推舟的捨棄掉我的話,恐怕我早已撐不住,早已瘋了。」
「湘青……。」他摩挲著她那一頭被他打散的長髮,把所有的歉意都化為一聲聲的輕喚。
「那我後來到裱褙店去找你,為什麼又都找不到人呢?」
「是找不到我,還是裱褙店門根本沒開?」
湘青愣了一下問道:「那有差別嗎?」
「當然有,現在我們的聯絡站已不在那裡,改到麻狀元胡同的墨薰莊。你是不是每次去都一見到重門深鎖便走,也沒向隔壁店家詢問?」
「我以為你根本不想再見到我嘛,」湘青嘟著小嘴說:「問來何用?」
受不了她那嬌俏的模樣,南星忍不住吻上她的面頰道:「才說我以為是呢,你又何嘗不喜妄加揣測。」
湘青羞得往他懷中一鑽說:「還怪我?你還捨得怪我?」
南星早解開了她的棉祆和上身的綢衣,隱隱可見那和外衣一色銀紫的抹胸,於是渴望之情,更加如火勢燎原般,一發不可收拾。
他輕拂開衣襟,撫上她裸露的肩頭,湘青身子一震,便往他懷裡再依近了些。
「捨不得,」他緊緊糾纏著她:「再也捨不得,永永遠遠都捨不得了。」
湘青知道若再這樣廝磨下去,可能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然而她的腦中一片火熱,根本無法清楚的思考,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要相思的煎熬。「現在你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必要跟任何人爭風吃醋了?」
「嗯,」他的唇已吻遍她那張美艷絕色的臉龐,滑過頸項,再溜至她的香肩。「小草既只為我這顆孤星存在,我又何需與朝陽爭輝?」
「你……」她可以感覺到頸後的衣被拉開了,他的手掌正透著薄薄的絲緞,輕撫她的酥胸,大膽的攻勢,伴隨著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一直往下吻去的熱唇,更令她已無絲毫招架之力。
「今天傍晚你跟載皓所講的話,我都聽見了。」
「南星,此生除你,」湘青索性閉上眼眸,欲將自身交託給他。「湘青再無他人。」
在推擠之間,抹胸已悄悄滑落,南星終於將半裸的她貼往自己僅著單衣的胸前,任兩顆急劇跳動的心,鼓震著對方的身子。
「是,湘青,你是我的,是我最鍾愛的小草,不要再折磨我了。」
她環緊了他,勇敢的與他摩挲著,現在在她的腦底心中,真的已只有南星,再無其他。「好,不再折磨你,冤家……」
南星驀然俯下頭去,將臉埋在她胸前輕吮著,霸道的索要:「湘青……今晚……我不走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他宣之於口時,湘青仍哆嗦著,聲如游絲的說:「只……只要你願意,我……我隨……你……」
短短的一句話,卻好比一盆冷水兜頭罩下,令南星猛然起身,坐在床沿,把臉埋入雙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