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恩洋扯松衣領,脫下外套,甩在肩後,指尖勾著外套慢慢走。
走在光與暗黑的交錯裡,走在攀越屋牆,散發濃烈氣味的桂花樹底。他微笑著,他與她的住處只隔十分鐘的路程,他很享受這一路花的芬芳。
這條路不知走多少回了?預計還會再走上四年。
十五年的合約,他們竟然已經認識這麼久了。他白天也走過這條巷子,黑夜、午夜,也都走過,到底走過幾千回?他往返得很勤,然而他跟章嘉棻之間,兩心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愛上不該愛的人,他很清楚,打一開始這一出感情戲,預告的就是悲劇。只是……他一直以為……他有改編它的能耐。從初見到章嘉棻那一剎,那麼熱血沸騰的剎那起,他就走上單戀的不歸路。
是啊,從當初那一照面起。
她稚氣未脫,臉龐清靈,那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盈滿著淚,還有忿忿不平的眼色那看著他時,忿忿不平的眼色,倒是從未變過啊!
他笑,哼著歌。哼著那首悲歌,齊秦的「夜夜夜夜」,像只有浪子似的齊秦,才能明白他心中多苦。
伸長左手,沿街撫過別人的屋牆,冰冷的石礫牆面,微刺的觸感,一如章嘉棻給他的痛。
他從沒告訴章嘉棻,其實……打從那一照面起,那個當初才二十三歲的浪蕩少年,就已經愛上她。
認識章嘉棻那天,他闖入父親辦公室,為了某件事氣得找父親理論。
當時,章嘉棻跟她爸爸跪在地上哭求他父親。
章嘉棻發覺有人闖入,回望他一眼。
他們的目光,打了照面。
他看見她,淚水氤氳的眼睛,她大概覺得困窘,臉龐火一樣刷紅。
她長得很美,雖然跪著,但仍倔強的挺直腰背,而她的爸爸哭到整個人趴在地上崩潰。
那是夏日的某天黃昏。那天,夕光,被擋在十二樓外,穿不透父親辦公室嵌裝的厚重的墨綠色窗簾。
高恩洋向來最愛看黃昏時,天空的橘紅色晚霞。
但是那一天,他記住了,比他愛的晚霞,還美,還要讓他心悸的……是章嘉棻的臉。
那心悸的滋味,使得高恩洋忘了要跟父親理論什麼,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也不值得他發火。他傻了好幾日,人恍恍惚惚的,沒力氣,也不想與朋友交際,只是躺床上發呆,想著那美麗女孩。
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
否則只憑那一照面?何以愛戀的感覺能延續至今?
即使他已灰心無數次,心冷無數次,也放棄無數次,女友換了一個又一個……那愛不到她的苦楚,還是會在每一次與她相處時,狠咬住他,讓他熱烈痛起……讓一個三十四歲的男子,在她的冷漠與譏諷下,感覺自己一次次地又回到二十三歲,還是那個手足無措,為她心狂,浪蕩幼稚的少年郎。
高恩洋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夜空。
天空黑暗,浮著一輪明月,它雖然美,抱不到又有何用?
放棄吧……他微笑,深深歎息。是啊……放棄吧,不要再自取其辱,不要愛她……不要擔心她,不要保護她,反正,她不希罕。
天亮,章嘉棻還沒睡,筋疲力竭,苦苦撐著,重複對手中鏡子念台詞,演練各種表情,為了待會兒演出時表現完美。但是隨著上工時間逼近,她心悸,胃在燒灼,壓力很大,她太緊張。
八點,沐浴洗澡,拿面膜敷臉,準備出門。
嘉棻心裡想著不要緊張,可是胃不合作,隱隱疼著。加上一夜未睡,又沒吃東西,頭昏目眩,覺得快虛脫。
腦子裡兩個聲音爭論不休——
章嘉棻,你一定可以辦到,不要讓高恩洋看扁!
萬一真的演不好,被記者們取笑?萬一導演發飆……
不會的,我一定會演得很好,才三分鐘而已,能有多難?
可是連吳小華都嫌我演技差……我幹麼要逞強?我確定真的要去丟臉?
我可以,我辦得到,我這麼認真準備……不會差到哪裡去。
章嘉棻一邊刷牙一邊想著,結論是胃痛到爆。
「小華?小華!」章嘉棻扶著牆走出浴室。「幫我熱牛奶。」
「天啊,你氣色好差。」吳小華被章嘉棻慘白的臉色嚇到。「我去弄牛奶……」她跑向廚房一邊叨念:「你沒睡對吧?你快去坐好……就說不要演嘛,你真的好愛逞強……我打電話給老闆好了,叫他取消演出。」
「不要,我說我可以。」章嘉棻在沙發坐下,打開電視。
「老闆又不是笨蛋,他勸你放棄就是真的覺得不OK,你幹麼……」等一下……吳小華拿著鍋子,呆住,豎耳聽電視傳來正在播報的新聞。
章嘉棻也愣住,正在報導的是她的新聞。
電視主播說:「昨晚,第一名模章嘉棻急性腸胃炎,入院急診,目前正在醫院休養。送她住院的經紀人高恩洋表示,早上預備客串的電影,將臨時改由彩鶴另一位性感名模白芙演出,目前章嘉棻身體狀況如何,本台記者正在追蹤……如有進一步發展……」
主播報導,電視畫面跳到早先醫院外的狀況。
清晨,天色灰暗,醫院外,一群記者圍著站在醫院門前的高恩洋。他神情嚴肅,對著眾多麥克風回答記者們的問題。
「我也是半夜突然接到助理電話……醫生已經做完檢查,謝謝各位的關心,相信只要好好休息幾天,嘉棻很快會康復,辛苦大家了……」
記者問:「白芙可以勝任嘉棻的角色嗎?雖然只是客串演出,但是先前聽說章嘉棻很認真在準備……」
「是啊,真是遺憾。嘉棻堅持要抱病參與電影拍攝,大家都知道她的敬業精神是一流的,但我堅持要她休息,我認為身體健康才是模特兒最重要資產。至於白芙,她是我們彩鶴最有演戲天分的模特兒,曾受過專業的演技課程訓練,我相信她可以勝任。」
章嘉棻臉色逐漸脹紅,吳小華扔了鍋子,往房間沖,避免被低氣壓波及,她偷偷將門打開一條縫,偷窺章嘉棻的動靜。她看見章嘉棻丟下遙控器,打電話找老闆。
章嘉棻氣呼呼地撥電話過去。
高恩洋接電話:「這麼早?」他打呵欠,嗓子慵懶。「你還沒睡吧?我就知道。」
「正在鬧胃炎的人怎麼睡得著?」
「也對,折騰一夜,連我這個經紀人都好累。」
「辛苦你了,大半夜送我去急診。」
「應該的,我愛旗下每一位員工,她們的病痛也等於是我的病痛。」
章嘉棻氣惱,有夠厚臉皮的,明知她是打來罵人的,還可以若無其事地跟她打哈哈。「你擅自發假消息,欺騙記者還取消我的演出,誰允許你這麼做?」
「嗯哼。」
「我說我辦得到,你就這麼不相信我的能力?你認為白芙就比我會演?那個一天到晚隨便跟製作人上床的……」
「注意你的嘴,不要讓我看輕你。」
「你知道我說的是事實。」白芙行為放蕩,私生活複雜,靠美色交易,陸續換來許多商演機會,這點,連高恩洋都對白芙嚴厲勸說過。平日裡,工作人員批評或嘲笑白芙,章嘉棻總是沉默,不表意見。但這次,章嘉棻火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氣炸了,難道白芙也跟高恩洋有一腿?所以他這麼維護她?
章嘉棻冷靜下來,陳述她的不滿:「你把我換掉,這點,我不能接受。」
「我說過你不適合,身為經紀人,就是要盡力維護你的形象。」
「所以你認為白芙演得比我好?她比我還適合?」這一點,似乎才是章嘉棻最介意的。
「她確實比你懂得演戲。」
「……真是這樣?還是她也跟你有不尋常的關係?」
「這個嘛……你要不要直接問她?她就在我旁邊,要跟她說話嗎?」
「……」嘉棻面色鐵青,清晨八點多,他剛剛睡醒,白芙在他身邊?他們的關係,不言而喻。章嘉棻不知要說什麼,胸口好悶。
「還有事?」高恩洋問。
「對你的作為,我無話可說。」
「那就掛電話吧。」喀,高恩洋先掛了。
嘉棻怔怔坐在沙發。
她混亂地想著,昨夜高恩洋衣領上的香水味,是來自白芙的?高恩洋跟白芙睡了,他跟那女人徹夜纏綿,接著就想了個計謀取消她的戲分。是白芙的主意?還是高恩洋自己的決定?不管哪一個,都讓她感到屈辱,還有……絕望。
章嘉棻頹喪地垂著肩膀,雙手蒙住臉,弓著背,在沙發靜靜坐,動也不動。說到底,她有什麼資格發飆?她只是個家裡欠債,跟高恩洋簽下賣身契的倒楣鬼。她只是高恩洋手裡的一枚棋。表面上,他很在乎她,實際上呢?他看扁她,瞧不起她,否則怎麼會這麼不尊重她?
章嘉棻咬牙想著——
還有四年,沒關係,還有四年撐過去,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理這個混蛋,不用看任何人臉色,可以做自己愛做的事……
可是不管怎麼想,怎樣安慰自己,那絕望,孤寂,無依靠的感覺,仍強烈得撕扯著她的心,她默默地淌淚,將臉埋在雙手裡,偷偷啜泣著。
吳小華一直待在門後偷聽章嘉棻跟老闆講電話。
現在,客廳不只是低氣壓,簡直冰冷到底。
她輕輕掩上門。
鈴……
手機響了,吳小華接起,是老闆。
「她在幹麼?」高恩洋問起章嘉棻的狀況。
「不知道?……蒙著臉,動也不動地坐在沙發。」
「在哭嗎?」
「身體看起來很僵硬,可能真的偷偷在哭,我也不敢出去,她應該情緒很惡劣。」
「唔……沒關係……哭累了也好,哭累了就可以好好去睡。」他清楚章嘉棻因為壓力,體力早已透支。
「就是啊,章嘉棻擔心早上的戲,根本沒睡,早上氣色超差的,我真怕她會暈倒。我還看她吞了兩顆胃藥,老闆,你的決定是對的。可是……老闆,你現在……真的跟白芙在一起?」
那個白芙,吳小華也很討厭她,三八又勢利,愛亂搞男女關係,最嘔是白芙不像章嘉棻,章嘉棻是不管對方是什麼人物,態度都一樣冷冰冰。
白芙卻是看見大人物就眉開眼笑貼上去,大哥大叔裝熟地喊。可是對他們這些小人物,臉很臭,態度很差,那種差別待遇真讓人反胃。
「這個嘛……」高恩洋呵呵笑:「你也想跟白美講電話?」
吳小華慌了。「我不要。」
「緊張什麼?我旁邊只有一本《男人幫》雜誌。」
「那你幹麼故意刺激章嘉棻?」
「因為她有時真的讓人很生氣。」明明是為了保護她才取消演出,章嘉棻不感激就算了,還懷疑他跟白芙有一腿,他很嘔。
吳小華哈哈笑。「是,我懂,只是沒想到老闆也會生氣。」
「我又不是木頭人……」高恩洋交代吳小華:「就讓她好好休息,接下來兩天沒安排工作,『星塵』那邊聽說廣告要提前拍攝。還有……等一下你找朋友陪你去長升醫院十一樓頭等病房,我會先知會醫院的警衛,你們要待到晚上再走。記者們都在醫院附近,你是嘉棻的助理,不過去的話,怕記者起疑……」
「沒問題,頭等病房一定很舒服,我找我姊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