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有意的。事實上,她原已計劃好白天的工作,當然不包括到處探看--可是,俗話說得好,再完美的計劃也會出錯。
凱蒂在早上十點鐘醒來。第一個念頭是猜測自己身在何處。第二個念頭--等她一想起自己在哪裡,以及來到這裡的原因之後--則是「喔,慘了,鬧鐘沒有響」。她坐起來,伸手拿鬧鐘查看。鬧鈴鈕設定在關閉的位置。凱蒂皺眉看著鬧鐘,很確定自己在第一次檢查路森傷勢之後,確實重新設定過鬧鐘,也打開了鬧鈴鈕。可是鬧鈴是關閉的。她皺皺眉,將鬧鐘放回去。會不會是第二次該醒的時候,她翻身將鬧鐘關掉了?一定是那樣,她想通之後,對自己扮了個鬼臉。
「繼續努力吧,黎小姐。你只有一個借口可以在此過夜,只有一次機會能討好那個男人,卻自己搞砸了。」她一直相信只要不辭辛苦,每個鐘頭醒來一次去確定他的傷勢沒問題,他就不會將她掃地出門。可是既然她搞砸這個任務,他會在中午之前把她趕出去--假使他沒像他所說的寫了一整夜。如果他整晚都在寫作,那麼,他可能睡到兩、三點鐘。那表示她曾在三、四點被趕出去。
「凱蒂,真精彩呀-」她推開被單下床。現在她必須想一個好借口留下來,直到她說服殷絡森答應合作。
凱蒂一邊思考這個問題,一邊淋浴、擦乾、穿衣服、刷牙、撥弄頭髮,搽上一點蜜粉。最後她覺得必須先吃點東西,不然大勢已去,可以準備放棄了。她的腦筋一向在吃飽的時候更加靈光。
她走出客房,在走廊停下腳步,注視著對面的房門。也許她該去檢查一下屋主,她整晚都沒有檢查他的狀況。這男人可能倒在辦公室地板上,昏迷不醒。
她抿著嘴唇仔細思考,然後搖搖頭。不。她決定這不是個好主意。她昨天晚上怠慢職責,沒去檢查他的狀況;在找出方法彌補疏忽之前,絕對不要去吵醒他。
她腳跟一轉,盡可能靜悄悄地走下樓梯。第一站是廚房。她開始煮咖啡,接著察看冰箱。雖然她知道放在冰箱裡的每一項東西,可是看見那麼多好吃的並假裝自己要吃一些培根、雞蛋之類油膩膩的不良食品,還滿好玩的。她當然沒吃而是弄了沒那麼可口、卻更有益健康的葡萄柚及麥片。然後,她倒了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注視著窗外的院子。院子很大也很乾淨,外圍種了樹林,草地相當整齊,顯然有專人照顧。一如這棟房子。
路森的家,無論屋內或屋外,都說明了他的財富以及社會地位。房子很大,擺滿了古董,但是屋外才是最美的地方。房子座落在一大片的土地上,土地周圍環繞著樹木,全都經過悉心照料,而且這樣的設計恰好可以讓人遺忘這棟房子位於大都會邊緣的事實。景色很美,充滿悠閒的氣氛,凱蒂一邊享受美景,一邊喝咖啡。
她又倒了杯咖啡,漫步走出廚房,沿著走廊閒晃,編著可以讓她起碼多留一晚的借口。她真的必須說服路森至少接受一次訪問。凱蒂懷疑他永遠不會答應舉行巡迴簽書活動,她早就放棄那個主意了。可是,一定可以說服他接受幾次專訪吧?也許透過電話或網路?她負責的幾位作家接受過電子郵件訪問。採訪者擬好問題,以電子郵件寄出,作者也以電子郵件回答。或是網路上也有很多即時通訊的服務;她聽說有些作家也以這種方式接受訪問。天啊,這又沒什麼了不得的,對吧?路森甚至不必離開家。
她端著咖啡想轉進客廳的時候,發現放在走廊桌上的箱子。凱蒂立刻認出它。她親自將書迷來信打包裝箱,拿去郵寄。她改變方向,繼續走到桌子前面,低頭凝視那個箱子。她三個月前寄出的!三個月!他甚至不肯打開那該死的箱子,更別說回覆箱裡的信了。
「該死的傢伙,」她喃喃說道。「不知惜福、愚蠢……太好了。」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凱蒂的笑容透出希望的曙光。她找到了再次留下來過夜的借口了。「喔,」她呼吸一口氣。「願上帝保佑你愚蠢的腦袋和無禮的行徑。」
蘇薩音樂。(譯註:Salsamusic為源自南美洲之節奏強烈的舞曲。)這是路森醒來時第一個聽到的聲音。他認得出曲調;時下正流行這種音樂。一個畫面匆匆閃過他的腦海:一個身穿黑衣、削瘦英俊的拉丁男子在舞台上跳舞。
音樂讓他很輕易地找到凱蒂--他只需要跟著音樂走進客廳。他在客廳門口停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客廳在他睡著的時候已經變成一團混亂。他上床的時候,客廳很乾淨整齊,可是現在到處是四散的紙張。每一個可以利用的平面都堆著折開的信件和信封。在混亂的中央有個箱子,黎凱蒂正繞著箱子跳舞,把信掏出來、拆開,旋轉著將信放到某一堆紙張上面,又跳著舞回去拆開另一封信。
「你搜我的東西!」他大吼一聲。
凱蒂本來拿著那個半空的箱子扭腰擺腎--坦白說,扭得相當性感--緊張地叫了一聲。她轉身面對客廳門口,將箱子打翻,掉落在地上。
「你害我打翻了!」她大叫,尷尬得羞紅了臉。她彎腰撿起箱子和箱子裡的信。
「你搜我的東西。」路森重複這句話。他走向前,高高在上地看著她撿起掉落的信封。
「我……」她充滿罪惡感地望著他,不過表情接著轉為不悅。她站起來,回瞪路森。「我哪裡需要搜查,這箱子就擺在走廊的桌上,我經過時發現的。」
「我不太確定,可是我相信拆開別人的郵件是違法的。這不是違反聯邦法律嗎?」
「我確信那不適用於自己寄的郵件--而這箱子的確定我寄的。三個月以前寄的!」她語氣嚴厲地加了一句。
「可是箱裡的信不是你寫的。」
凱蒂臉色一沉,專心把沒拆封的信扔回箱子裡。她解釋道:「我看你一封信都沒拆開,也許我幫得上忙。顯然你被這麼多信件嚇到了。」
「哈!我一點都不知道有幾封信。我根本沒開箱。」
「對,你沒開,」她在片刻之後做了讓步,然後她問:「你跟郵件有仇嗎?我從來沒看過有人像你這樣,任憑信件躺好幾個月。難怪你回信這麼慢。」
在他回話之前,她轉身,加了一句:「你怎麼可以如此漠視信件?」她揮手一比房間內信件堆成的迷你小山丘。「這些都是你的讀者、你的書迷!沒有他們,你什麼也不是。他們花了很多錢買你的書,又花了錢告訴你他們有多麼喜歡你的作品。如果沒有讀者閱讀,你的書根本就不能出版。你怎麼可以這樣忽視他們?他們花時間、不嫌麻煩地寫信給你,他們大力稱讚你,讚美你的書、你的作品!難道你不曾欣賞、或是非常喜愛芋個人的作品,喜歡得讓你好想告訴他?讀者肯花心思這麼做,你應該好好珍惜。」
路森訝異地瞪著她。她相當慷慨激昂、滿臉通紅、胸口起伏。他注意到她的胸部很美。總而言之,她身材曼妙,即使只是像今天這樣穿著舒服的牛仔褲和T恤,也很好看。
這些細節都值得注意,不過在此刻卻不太有用。他譴責自己,清清喉嚨片刻,才試著開口說話。問題是,他想不起來她剛才說的話,也想不出他該回答什麼。
「哈!」她露出勝利的表情。「你答不出來,對不對?因為我說的是實話。你對處理那種事情非常的馬虎,而我決定--大發慈悲--幫助你。你不必感謝我。」她用相當自以為是的口吻加上這一句適。然後她抓了另一封信拆開。
路森注視著她的時候,發現笑意不自覺地牽動嘴角。他不必進入她的大腦也能知道這並非出於好意,而是試圖延長留在他家的時間,以便說服他參加幾項宣傳活動。他決定--大發慈悲--讓她留下來幫他處理信件。他原本不打算回信。他跟這些人根本不認識,回這麼多信實在太費功夫,不過現在……好吧,她的長篇演說在某種程度上讓他相當感動。
「很好,你可以協助我處理這些信件。」他宣佈。
對於殷路森如此寬宏大量的說詞,凱蒂搖搖頭。「真好!你真是太偉大了,居然允許我……」她停下來。她的譏諷完全是浪費力氣;路森早就離開客廳了。該死的男人!他真是最讓人洩氣的傢伙,氣死人……而且為什麼他說話總是這麼恰到好處呢?這個男人的這詞用字相當傳統,而且說話帶著些微她難以辨認的腔調,在在都令她惱火。
她正轉身要繼續將箱子裡裝的信分類整理時,一連串響亮的鈴聲響遍整棟房子。凱蒂認出那是門鈴聲,猶豫了一下,然後放下信件去應門。她打開前門,看見門外站著一個穿制服的男人,手上拿了一個冷藏箱,箱子上印有「ABB」三個字。(譯註:「殷家血庫」英文字母簡寫。)
「嗨。」他停下嚼口香糖的動作,對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健康白亮的牙齒。「你一定是路森的編輯。」
凱蒂揚起眉毛。「呃,對。我是凱蒂,黎凱蒂。」
男人接住她伸出的手,溫暖地緊握著。「梅芝伯母說得對,你很俏。」
「梅芝伯母?」凱蒂迷惑地問。
「梅芝是路森的母親,我的伯母。」她看起來還是很茫然,所以他又加上這一句,不過沒有多大幫助。她來到這裡之後唯一遇見的人就是昨天她一下計程車時遇見那兩個正準備離開的人,而且那個女人不可能老得足以當路森的母親。凱蒂聳聳肩,將這個問題拋到一邊去,想到那個男人話中的另一個暗示。「你是路森的堂兄弟?」
「是的,小姐。我們的父親是兄弟。」他的嘴巴笑得那麼開,令她很難辨識他們像不像。喔,這個男人稍微高一點,烏黑的髮色很像路森,可是路森不笑的,而這個年輕男子自從她開門之後,就一直保持笑容。很難相信他們有親戚關係。「不過,我比較年輕。」
「你比較年輕?」她懷疑地問道。她認為這兩個男人年齡相仿。
「喔,是啊。」他露齒而笑。「我比路森小了好幾百歲。」
「唐邁!」
凱蒂轉頭望過去。路森正從走廊上過來,一臉陰沈,視線從她身上移向他堂弟。他顯然相當不悅,她在心中歎氣。顯然,他不喜歡她去應門。天啊,這男人真是個討厭鬼。為什麼寫吸血鬼故事的人不是唐邁呢?她確信這個堂弟比較好溝通。
「堂哥,這個給你。」唐邁似乎一點都不為路森的表情所驚嚇或困擾。他將冷藏箱遞過去給路森。「柏軒說要我趕快送過來,還說嚴重缺貨害你非常飢渴。」他一邊大笑一邊加了一句,還對路森眨眨眼。
「謝謝你。」
路森真的對他堂弟微笑了,凱蒂驚訝地發現這一點。而且,他的臉並沒有四分五裂地掉下來。
「我馬上回信,」路森又說了一句,轉身向樓梯走去的時候,還特別發出警告:「別想要咬我的客人,她會……氣死你。」
凱蒂臉色一沉,看著屋主退回屋內,然後勉強地微笑面對格格發笑的殷唐邁。她表情扭曲地微笑,問道:「他是一直都這麼暴躁,還是只衝著我來的?」
「他是衝著你來的,」唐邁說。看到她低頭氣餒的表情,他開始大笑,最後出於同情,終於告訴她實話。「不是啦,不是你的關係。路森脾氣不好,幾百年來都是這樣。但是,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錯。你對他一定有正面的影響。」
「這樣子算心情不錯?」凱蒂不可置信地問道。唐邁又開始大笑。
「這個給你,」路森喊道。他小步跑下樓梯,把冷藏箱還給堂弟。「替我跟柏軒道謝。」
「我會轉達的。」唐邁說完點點頭,又對凱蒂眨眨眼,轉身離開前廊。
凱蒂向車道上的貨車瞥了一眼。車身上標示著「ABB專送」,她注意到這跟冷藏箱上的戳記一漠一樣。路森要她讓路,好把門關上。
「那是……?」她好奇地開口,不過路森在她吐出問題之前已經轉身離開,免得她證明自己是個沒禮貌又愛管閒事的人。
「既然有那麼多信件--說真的,多到不可能各別回信--我認為我們應該將信件分類,針對每一個類別寫一種標準的回信。這麼一來,每一封信你只消多寫個一行,看起來比較親切、有誠意就成了。」
路森咕噥了一聲,又喝了另一口凱蒂在午餐的時候煮好的咖啡。那一頓對她來說是午餐,卻是他的早餐。不過,他把唐邁送來的血袋堆進辦公室的小冰箱之時,吸光了一個血袋,如果將那個也列入計算,他想,這一頓也能算午餐。他們吃完之後走到客廳,他就坐在沙發上聽她解釋回信計劃。
「我且將你那聲咕噥視為你對這個計劃的讚許,也當作你同意合作。」凱蒂回應。既然那聲咕噥似乎讓她很生氣,況且他喜歡看她生氣時滿臉通紅的模樣,路森又咕噥了一聲。
正如他預期的,血液衝上她的雙頰,加深紅暈,而怒火在她眼中閃爍。路森判定黎凱蒂生氣的時候是個漂亮的小東西。他享受地看著她。
儘管對他相當不悅,她臉上的氣憤突然緩和下來,接著發表意見:「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看來你頭部的傷口終究沒有惡化。」
「我告訴過你我沒事。」路森說道。
「對,你說過,」她同意道。接著,她看起來有點不自在地說:「對不起,從第一次之後,我就沒有再去檢查你的狀況。我本來打算起來檢查的,可是沒有聽到鬧鐘。我八成是在睡夢中不小心關掉了。」
路森揮手示意她不要道歉。是他關掉鬧鐘的,她不需要道歉。他不認為凱蒂會很感激他居然趁她睡著的時候溜進她房間。她大概也不會想知道他在關掉鬧鐘之後,站在床邊看著她的睡姿:他著迷地凝視她睡夢中天真無邪的表情,注視法蘭絨睡衣上的小兔子隨著呼吸起起伏伏。他多麼想要拉開那件無比端莊的睡衣,露出她的粉頸,瞧瞧底下跳動的脈搏。不。她絕對不會想知道這些事情,於是他保留這個秘密,又啜了一口咖啡。
這飲料很苦澀,奇怪的是,喝起來味道不錯。路森想不起他這麼多年來避免喝咖啡的理由。的確,曾有醫生警告過咖啡中的刺激成分對他的影響比對人類強大兩倍,可是目前他還沒發現影響的跡象。當然,他才喝了一、兩杯,也許他不該再冒險多喝。他放下杯子。
「那麼,我們要做什麼?」他突然問道,將話題從凱蒂昨晚沒有醒來檢查的事帶開。
「嗯,我已經將信件分類放好。有許多信件的主旨和問題很類似,譬如詢問你接下來會不會寫路森或柏軒的故事,」她解釋道。「所以我把問那個問題的都放在同一堆。每種分類你寫一封制式回信,這樣大概可以減低到二十幾種,你就不必回幾百封信了。」
「當然,如果你肯閱讀每一封信,個別寫個一、兩行的回覆,那會很貼心。」她躍躍欲試地補上一句。
路森猜想她認為這整個構想會讓他生氣。他也的確感到惱怒,忍不住抱怨。「我寫別的書從不需膛這種渾水。」
「別的書?」她迷惑地眨眨眼,然後說道:「喔,你是說你寫的歷史教科書。唉,那不一樣,那是非小說,大多是大學上課時使用。很少學生會寫仰慕信給教科書作者。」
路森扮個鬼臉,又喝下一大口咖啡,免得自己對她說最近的作品也是非小說,只是被歸類成吸血鬼羅曼史販賣而已。
「反正我認為已經分成好幾類了,可以開始回信。我可以向你說明每一堆信件的類別,你就針對每一種寫一封共用的回信。我繼續把剩下的信分類放好。」她這麼建議。
路森點頭默許,抱著雙臂等待。
「你需不需要紙筆記下我的說明?」片刻之後,她問道。「以免你遺漏了?這裡起碼有二十種分類,而且--」
「我記性很好,」路森如此宣稱。「繼續。」
凱蒂的視線緩緩地繞了一圈,顯然試圖決定該從哪邊開始。「老天,他真像『國王與我』那部電影中那個光頭的傢伙。」他聽到她低聲抱怨。
路森知道照理說自己應該聽不見那句話,可是他的聽覺非常敏銳。他很喜歡享受她怒氣沖沖的模樣,所以自己加注了一句:「你是指尤柏·連納。」
她猛然轉過身來,大為警覺地看著他。他點點頭。「他扮演暹羅國王,演得很好。」
凱蒂猶豫了一下;接著,顯然認為他沒有生氣,她稍微放鬆下來,甚至擠出一朵微笑。「那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喔,他們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了嗎?」他很感興趣地發問。「我看的是舞台首演。」
她好似相當懷疑,他發現看過羅傑斯與漢默斯坦製作的百老匯首演--如果他沒記錯,首演是在一九五一年--等於承認自己已經一大把年紀了。而他的外表不過三十五、六歲,難怪她的表情會很驚訝。他清一清喉嚨,又說了一句:「當然是重新上演的時候,大概是一九七七年在百老匯。」(譯註:RichardRodgers和OscarHammerstein是美國音樂劇史上非常成功的拍檔,從一九四O年代開始,合作推出過許多部膾灸人口的音樂劇,包括「真善美」TheSoundofMusic。)
她揚起眉毛。「你那時候一定只有七、八歲了吧?」
路森不願意撒謊,只好咕噥一下算數。「我記憶力非常好。」
「是啊,你當然記性很好。」凱蒂歎氣,拿起一封信。她大聲念出來:「親愛的殷先生。我讀過《愛情會咬人》一、二,而且好喜歡這些故事。不過,第一集是我的最愛。你真的相當有才華!那本小說的中古世紀氣氛是這麼的恐怖與真實,我幾乎相信你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凱蒂頓了頓,抬頭看路森。「這一疊信件都是這種路線,極力讚美你的寫實功力,以及故事讀起來彷彿是你的親身體會。」
路森只是點點頭,她皺眉問道:「如何?」
「怎麼?」他訝異地問。「讀者說得對。」
「讀者說得對?」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只想要寫這句話?『親愛的讀者,你說得對』?」
路森微微一聳肩,不明白為什麼她要提高聲音。讀者是正確的。他的作品讀起來彷彿他去過中古世紀,因為他確實在那個時代生活過。並非在他父母相遇的那一年,但也相隔不久--在那個年代,改變的速度非常緩慢,一切幾乎沒什麼差別。
他看著黎小編輯把那封信啪地放回那一疊上面,然後向下一疊移動。整個過程中,她一直低聲抱怨他是個狂傲自大的混蛋,外加種種貶抑的形容,「不體貼」和「缺乏社交技巧」只是其中兩項。路森知道這些話他全都不應該聽見。
他並不覺得受到冒犯。他已經活了六百年,早已從歲月中得到自信。路森猜想,對大多數人來說,他的確顯得很自負,可能甚至是個混蛋。想當然耳,他不怎麼體貼,而且他知道自己的社交技巧有點不靈光了。亞堤和柏軒對於社交向來比較在行。然而,在度過這麼多年隱居寫作的生活之後,他的社交經驗相當不足,他也有自知之明。
然而,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值得他費心磨練社交技巧。在他的人生舞台上,讓別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似乎是種麻煩的重擔。
他曾經帶一個女服務生去晚餐,那個服務生說過的話剛好可以解釋他的經驗。她說:「你去工作、輪班,一切都很順利。大部分的客人都很好,雖然偶爾會碰到一個惡劣的。可是,有時候你碰上了個討厭鬼,甚至連續兩、三個,會讓你很沮喪,令你既疲倦又悲慘,讓你覺得人類可惡透了。然後也許有個小嬰兒發出輕輕的咕咕聲,並向你微笑,或者另一個客人帶著同情的笑容,對你說『今天晚上很辛苦吧?』然後你的心情又會好起來了,你會發現人類也許不是那麼惡劣。」
路森曾經度過好幾十年痛苦的歲月,他感到疲倦、沮喪,而且覺得彷彿所有的人都很差勁。他沒有力氣也沒有意願去忍受他們,只想獨處。所以他開始寫作--單獨工作讓他保持忙碌,也帶他進入更為快樂的世界。
他知道只要某個人微笑著對他說「這幾十年來很辛苦吧?」,一切就會改觀。某個像凱蒂一樣的人。儘管他非常排斥與她相處,他卻開始喜歡有她作伴的時光。有幾次她甚至令他露出微笑。
路森發現自己的思緒脈絡變得溫情,而且對於和這個不速之客相處已經相當自在,他猛然打住這些念頭,臉色開始轉為陰沈。天老爺,他剛剛在想什麼?黎凱蒂是個頑固、煩人的女人,她除了帶來混亂、並打擾他規律的生活之外,什麼也不會。他--
「『殷先生大鑒,』」她朗誦信件的嚴肅聲音將路森從他的思緒中拉回來。「『我拜讀過您的吸血鬼小說,而且對您的作品感到無比的喜愛。我一直對吸血鬼的生活非常著迷,求知若渴地研讀相關的一切資料。我知道的確有吸血鬼的存在,而且猜測您本身就是吸血鬼。我渴望成為其中一員。是否能拜託您也將我變成吸血鬼?』」凱蒂翻翻白眼,停止讀信,看著他。「你有什麼話想對她說?」
「沒有。」他堅定地說。
凱蒂嗤之以鼻地丟下那封信。「為什麼我老早猜到你會這樣回答?要對那種人解釋你其實不是吸血鬼,事實上也沒有吸血鬼,所以你不可能『將她變成吸血鬼』等等,我也認為太荒唐了,」她大笑,向下一疊信件移動。她一邊看擺在最上面的那封信,一邊又說:;口訴她找心理學家幫忙解決現實與幻想不分的問題,可能會比較好。」
路森覺得嘴唇在痙攣,不過他沒說什麼,只等待凱蒂選定下一封信。
「『親愛的殷先生,』」她開始念道。「『我還沒有看《愛情會咬人》一,可是我保證一定會去讀的。我剛剛看完《愛情會咬人》二,覺得太棒了。亞堤好甜蜜,又好風趣,而且那麼性感,我就像芮雪一樣愛上他了。他是我的夢中情人。』」
凱蒂頓了頓,帶著期盼的眼神抬頭看他。「你想對這樣的信件說些什麼呢?」
很簡單。「亞堤已經名草有主了。」
他的編輯雙手揮向空中。「路森,這不是笑話!你不能就這麼--」她聽到門鈴作響,把話打住,歎口氣轉頭,看見路森很不情願地起身去應門。他已經知道是誰來訪了。唐邁已經把血袋送過來了,所以只剩下一種人會來找他:家人。而既然亞堤跟芮雪正忙著準備婚禮,柏軒、儷希和睿格此刻全都在工作,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的……
「媽。」他打開門看見殷梅芝的時候,招呼聲一點熱誠也無。他真的不希望讓他母親和黎凱蒂待在同一個房間裡;那一定會讓他母親開始動歪腦筋。既然他早就懷疑她正往那方面想,他完全不認為應該鼓勵她這麼做。可是他能怎麼辦?她是他的母親啊!
「路,親愛的。」梅芝親吻他左右臉頰,然後把他推開,走進屋內。「親愛的,你自己在家嗎?我想順道過來喝點下午茶。」她不等他回答,順著母性的直覺走到客廳門口,看見凱蒂在裡面的時候,她露出燦爛的笑容。「嗯,看來我剛好趕上,剛好讓兩位利用這段時間休息一下。」
路森認命地歎口氣,關上前門。他母親大膽無懼地踏進凌亂的客廳。這女人絕對不會只是路過喝杯茶而已,她總是有所企圖。路森恐怕不會喜歡她今天順道過來的目的,他希望上帝不要准許她在他和凱蒂身上玩那套做媒的無聊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