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甚甘願的專訪已過了一個星期,一想到單行爾聽到她的回答以後瞬間垮下的俊臉,說真的,她開心得連作夢都會笑。
「既然他都罵我幼稚了,我幼稚到底也算不辜負他的期望。」她哼一聲。
晚上九點,接近打烊時間,店內沒有客人。她這間店沒有名字,也沒有看板招牌,完全走隨興路線,能經營至今除了仰賴好友一開始的幫忙之外,靠的就是她敏銳的時尚嗅覺及眼光。她任性地只進自己看得上眼的商品,也只賣給她認為值得的對象,老實說以這種經營方式還能有所進帳,於覓有時真感謝神佛保佑。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認同她的那些老主顧們。
她的店位於中山區,坪數不大,但有一整面的牛仔褲牆,牛仔褲像是她的第二生命,從布料的製成、版型的考量、細節的設計到刷色的處理,她曾親眼目睹。好的牛仔褲不是死物,它讓人穿得健康,擁有自信。於覓撫過展示台上的Alexander牛仔褲,想起那男人驚艷的目光。他……也愛AlexanderGwan?
她灰眸閃爍,陷入怔忡。單行爾本人比雜誌電視上要來得好看許多,他的外型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陰柔長相,卻也不是過分陽剛,棕金髮色其實很像她小時候在育幼院常吃的奶油糖。
不過個性嘛,就絕對不是這麼甜蜜了。
她承認那天是故意針對他,誰教他先瞧不起自己?她又不是吃素的,不過……
想起那深棕的眸一提到Alexander時的爍亮,她胸腔一窒。同為愛好者,她是不是……有點給他太過分了?
「咦?小覓,你要打烊了?」
門口傳來熟悉的嬌柔聲嗓,於覓回神,翻了個白眼。「冉擷羽,你這女人又來干——」
剩下的「麼」字,消失在看見好友身旁的男人之後,使她聽起來像是說了個髒話。
「來看你也不行啊?」冉擷羽朱唇翹起,看著好友驚詫瞠圓的眸,笑嘻嘻的。「這位是單先生,你不陌生了吧?」
豈止不陌生!「歡迎光臨。」
她口氣超硬,剛才冒出來的小小反省立刻消散無蹤,一點都不想歡迎這男人,可單行爾沒吭半聲,一雙眼只是朝她瞅望過來,她灰眸瞪回去,他卻好像完全沒注意,只是邁開健碩的長腿走過來。「你這裡居然有Alexander的褲子?!」
單行爾詫異極了,那時他問她哪裡買的,她回答路邊攤,差點沒氣死他,但他不可能到她部落格留言,又沒其他聯絡方式,連續好幾天翻來覆去睡不好,最後他只好打給冉擷羽,本來只是想拿個Mail之類,不料她卻說:「我知道去哪裡可以找到她。」
然後——她就帶他到這裡來了。
他抬頭環視,店內裝潢走隨興風格,牆上貼著各大品牌不同時期的形象廣告,牆面架上按品牌、色繫掛著一件件衣服,擺置很有個人特色,亂中有序。他抬眉。「這你的店?」
「不然我來逛的?」於覓翻了個白眼,把冉擷羽拉到一旁。「你帶他來幹麼?!」
「啊?因為他打來說要找你啊!」然後她就眉頭一皺,深覺案情不單純嘛。「反正你開店不就是給人來的?」
是沒錯。但於覓撇撇嘴,看著單行爾站在牛仔褲牆前,一件一件翻過展示的褲子。她店內商品多以女裝為主,唯獨Alexander的褲子例外,有男有女。她看見他棕色的眸子發亮,暈黃燈光下,咖啡金的頭髮閃著魅人光澤,骨節分明的手細細撫過牛仔褲上的每一條紋路線痕,像在與它們對話,專注入迷。這一刻,她很確信,他跟她一樣,對這些充滿著生命的褲子帶著一份嚮往。
這畫面不知怎地,讓她有些怔愣。
他忽地抬頭,俊眼毫不保留地瞥向她。「這些褲子怎麼賣?」他沒看見上頭有標價。
於覓感覺像是做壞事被逮著,一股熱氣莫名湧上。Alexander的褲子對她有一份特殊意義,她開價隨興,不管賺不賺錢。她抿了抿唇。她討厭他,不想把自己熱愛的東西賣給他,但他是識貨的人,懂得Alexander的好。她陷入掙扎。
單行爾看著她思量,挑了挑眉。「我知道Alexander如何賣,于小姐,希望你這不是打算敲我竹槓。」
Alexander的牛仔褲確實強調手工抓縐,但刷洗過程靠的還是機器,除了較為特殊的款式和限量褲之外,一般市價多為兩到三萬台幣不等,主要是這個牌子已經沒落,沒有新品,市面上不再流通,物以稀為貴。
於覓聞言瞠目,見他一雙飛揚的眉擰起,一臉不認同,好像她是奸商一樣。什麼東西啊!「好啊,我不賣。」
「什麼?!」單行爾愣了。「你憑什麼不賣?」
「憑我是老闆。」於覓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指著門口。「先生,我要打烊了,慢走不送。」
「你——」單行爾深呼吸,告訴自己要忍耐,可他是客人、是消費者,在精品店上班的那段日子面對顧客哪次不是鞠躬哈腰,力求他們把卡拿出來?這女人倒有個性,人家要買她還不賣。他順了順氣。「好,你打算賣多少錢?」
無價!心裡是這樣想,不過嘴巴上她很故意。「一百萬。」
「一百萬?!」單行爾瞠目。「于小姐,一條褲子賣這個數目,你不如去搶銀行算了。」他牙癢癢,現在知道了,她根本是不打算賣他。
果然,於覓嗤一聲。「我幹麼去做搶銀行那種吃力不討好又高風險的事?反正在這裡蹺腳坐著就有凱子上門來給我殺,我何樂不為?」
「我可沒打算任你殺——」
「我又沒說是你,號碼牌領很快喔!」
天啊!這兩人見面沒一會兒便開始吵,冉擷羽在旁笑到不行,有趣有趣真有趣!
單行爾撫額。他真的會被這女人給氣死!不過想跟她買條褲子,她卻連一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沒有,今天她還是穿著Alexander,染色刷工跟上次那件不同,但一樣很適合她。他看不慣她拿Alexander當作哄抬的道具,那使他為這些褲子感到不值,他若上她的當,買了就是幫兇,他才不幹這種事——
「……算了,多少錢?你開個價。」
腦中想的跟嘴巴講的是兩回事,沒辦法,誰教他就是愛?
單行爾認命了,腦中已經羅列等下要去採買的甜食清單,然後接下來他就會每天在健身房裡度過下班時光,把身材越練越好,托她的福。
然而於覓哼哼兩聲,不為所動。
「不好意思,我、不、賣!」
★★★
單行爾氣死了。
午夜,他開著AudiR8在夜路上奔馳,他打開車窗,任風吹散他白日整理有型的發,一閃而逝的夜燈映照出他輪廓鮮明的臉,纖長的睫毛在他眼下製造了一片陰鬱,為他俊美神采再多添了分神秘,可惜那形狀略豐的唇吐出來的字句實在談不上好聽。
「媽的媽的媽的!自己當老闆了不起啊?我不跟你買總行了吧?!」
他火到不行,車上音響開到最大,音樂在夜晚的道路上迴盪著。Alexander本人已經過世,後繼無人,這品牌早成絕響,市面上了不起看到一、兩件就很不錯,可她那裡的貨色竟意外地齊全,這使他驚喜,結果……
她居然說她不賣!
「不賣了不起啊!老子偏偏就不跟你買——」憤怒的吼聲被夜風及搖滾樂攪散,乍聽之下有些氣弱。
對啦!他還是很想買啊!
單行爾一口氣吃下三顆牛奶糖,任其黏牙地嚼啊嚼。她拿他最愛的牛仔褲當惡整他的籌碼,多惡劣?他氣得想噴火燒死她,順便燒光她的店,腦中卻浮現了進店以前的景象,他在門外看著她撫弄那些褲子,表情寧穩,她淡金色的發漾著光,手指滑動的動作溫柔細膩,彷彿在觸摸著最眷戀的愛人,那畫面怔住他,一時難以反應,還是被冉擷羽呼喚才回過神。
他看得出來,她跟他一樣,都極其珍視那些充滿了設計師靈魂的褲子。
所以她故意哄抬才會使他這麼生氣,假若只是因兩人不對盤,單純不想賣他,那始終堅持不賣還好一點,這女人!
單行爾怒火悶燒一晚上,隔天星期五,他特休,出門到大賣場採買,看見喜歡的糖果餅乾巧克力,便一樣樣往推車裡面扔。他戴著墨鏡,穿著格紋襯衫搭配牛仔褲,腳下則踩著一雙勃肯鞋,打扮十足休閒卻仍顯露品味。
他耳裡塞著耳機,iPod裡正送來激昂的搖滾樂,八○年代的Punk是他的嗎啡,使他亢奮,充滿力量,美好的一個假日,彷彿所有的不愉快都已遠去,直到他在這間離住家頗近的大型超市裡看見那個女人——
那頭酷似AnnaWintour的齊眉劉海鮑伯頭,實在很難錯認。
她站在衛生紙區,上身是一件質地柔軟的長版T恤,下身還是Alexander。喔,可惡,她穿起來真好看,那合身的剪裁將她纖瘦腿型緊緊裹住,雪花染是Alexander極少用的一種染法,讓她顯得很有個性,她小巧的五官很專注,很專注地幹麼?挑衛生紙?
這想法使得單行爾不自主地笑出來,她身後有個小女孩朝她猛衝過去,於覓聞聲回頭,來不及反應,那女孩跌了一跤,手上麥當勞的可樂潑出,不偏不倚灑了她半個身子——
時間像在這一刻靜止了。
「這……不好意思……」小女孩的爸爸追了上來,抱起大聲哭泣的女兒,直朝於覓道歉。
她白色的T恤下擺一半染上可樂痕跡,牛仔褲當然也沒倖免,她先是低頭,瞧睞自身狀況,單行爾以為她會開罵,就像她先前嗆他那樣,可她沒有,細潤的嗓音吐出來的話幾乎使他跌破墨鏡。
「你孩子沒事吧?」
「呃?妹妹,你有受傷嗎?」
小女孩還是哭著,但看來無恙,於覓蹲下來看著女孩,灰色的眸漾著一絲柔光。「別哭了,我比你還想哭。」
她拍拍那女孩的頭,撿拾被拆散的紙杯和杯蓋,清潔人員趕來,她將之交給負責打掃的阿桑,一旁的家長不知所措。「小姐,你的衣服……」
「喔,沒關係。」她拿起一旁販售的抽取式衛生紙,拆開包裝直接使用,把好幾張衛生紙壓在衣服上吸取水分,淡眸看向那對父女。「沒事了,你們逛你們的吧。」
單行爾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發生,墨鏡下的目光超級意外。這是於覓?那個兩次見面都毫不客氣,氣得他一把火狂燒,恨不得啃光一箱士力架巧克力的女人?!
還是,這其實是她的雙胞胎妹妹或姊姊?
他詫異至極,從頭到尾,她的態度沒慌沒亂,表情也沒太大變化,好像只是不小心跟人肩膀擦撞,完全沒放在心上。她那件雪花褲上幾乎都是可樂痕漬,白T恤更不用說,根據兩人新仇舊恨,他該走上前指著她哈哈大笑。
他走是走過去了,但——
「拿去。」
「嗯?」於覓抬眸,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單……行爾?」他怎會在這?
而且他手裡拿著一件運動外套,表情僵硬。這要給她?「你拿這給我幹麼?」
單行爾懶得跟她多解釋,不管講什麼都讓他覺得很彆扭,他吐口氣。「你別動。」
「你干——」剛剛發生那種事只不過挑了下眉的於覓,看見他打開外套彎下身,雙手忽地環過她的腰,她慌了。「你做什麼?」
「綁著。」
他把運動外套綁在她背後,擋住了前面尷尬的咖啡色污痕,她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好貴的圍裙。」Diesel的外套,市價至少五到七千跑不掉。
「所以你該感激。」看,他多有紳士風度?一個昨天幾乎把他氣瘋了的女人,他今天還能這麼對她,單行爾超佩服自己的。
「我沒叫你幫忙。」她拿下他的外套還給他,從推車裡拿出自己那件。「我也有。」
啊——氣死!
單行爾收回外套,好啦,是他多管閒事行了吧?!也不知道剛才是吃錯了什麼藥,只是看她表情淡淡的站在那兒,卻遮掩不住一身狼狽,他就覺得、就覺得……
應該去幫她。
不過現在看來,顯然是他太無聊了。
「我走了。」他戴回耳機。媽的!下一首他要放那個〈口是心非〉聽它個一百遍:無話可說,我縱情的結果,就像殘破光禿的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