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胃酸由下往上翻湧,直衝咽喉,幾乎要溢出口。
血腥味,蔓延著。
一個又一個從救護車上扯下來的傷員呻吟聲不斷,他們或多或少有著肢體上的殘缺,有的斷腳、有的毀容、有的被碎玻璃穿胸而過,有的已經腦殼破裂,流出白稠狀腦漿。
血的供需是急迫性的,沒有一個送進急診室的人身上少了血跡,即使預做了包紮仍血流不止。
在短短的三十分鐘內,陸續有三個人宣告急救無效,另有五人在搶救中,情況危急。其他人的傷勢也不樂觀,等於在和閻羅王搶人。
輕傷者寥寥無幾。
據聞遊覽車整個變形,司機當場死亡,受困在扭曲車體的乘客哪可能不受傷嚴重。
唇瓣泛白的夏向晚嚥下翻攪的酸液,鼻頭微酸地紅了眼眶,在處理完傷勢較輕的傷員後,她極目一望,還有更多的重傷者亟需救助。
可身為實習醫生,她的能力著實有限,除非有指導醫生的允許,否則她什麼也不能做。
眼睜睜看著病人痛苦卻無法伸以援手,她的心裡比任何人都難過。
「你是實習醫生?」
耳邊傳來男人沉穩有力的低音,怔了下的夏向晚連忙一應,「是,我是實習醫生。」
「跟我來。」
「呃?跟你去……」等等,跟著他做什麼,她並非正式醫生。
一回頭,一個身穿阿曼尼西裝的男人迅速脫掉外套,他一邊穿著醫生袍,一邊戴上醫用口罩,行動敏捷地走向最裡間的小兒病床。
由背影來看,他非常高,起碼有一百八十公分,肩寬手長,體態優雅,修長身軀十分結實,散發著值得信賴的穩重氣勢。
一個魄力十足又兼具領袖氣質的男子!這是夏向晚在微愕過後的感想。
「你壓住他的肩膀,他脫臼了,我先把他的肩胛骨推回原位。」先從簡單的做起,再來處理複雜性骨折。
「啊!壓住他……」這孩子好小,有五歲嗎?
夏向晚有些慌亂地伸出纖柔藕臂,盡量以不弄痛傷員的力道按住小孩扭來扭去的肩頭。
一聲淒厲的慘叫伴隨骨頭嵌合的噠聲,臉色近乎死白的小朋友哭得快沒氣,用著充滿鄉音的奶聲哭喊著媽媽。
而她臉上的神情也沒好到哪去,一樣白得沒有血色,差點因為不忍心而陪同落淚。
「收起多餘的同情心,你是未來的醫生,不是社工,你要做的是保持平常心,別有個人情緒。」生死僅一線之隔,由不得人力做主。
他們能做的是舒緩痛苦,減輕病患的不適。
「可是他還那麼小,而且看起來很痛……」至少打個止痛針,讓他別繼續痛下去。
「你是說老人就該死嗎?因為他們活夠本了,早死早超生。」過度的憐憫心只會失去準確的判斷力,犯了醫者大忌。
聽他不客氣的諷語,夏向晚心口像被針紮了一樣難受,不太服氣地回了一句,「我沒那個意思,你不可以斷章取義,曲解我的本意。」
「你敢頂嘴?」實習分數不要了是吧白念了六、七年的醫學系。
「我……」看了眼他胸口掛的名牌,她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小兒科醫生--柳清羽。
「想當一個好醫生要先學會冷血無情,看待生死要平淡,你太生嫩了。」她還有得磨,感情太豐富有害無益。
生嫩……一股無明火莫名竄起。「所以我是實習醫生你是主治醫生,因為我還有人性,感受得到喜怒衰樂,不像柳……柳醫生行醫多年已麻木不仁,我為我還是個人向你道歉。」
柳清羽眉梢一挑,忽生興味地看了眼本來不放在心上的實習醫生,她的「出言不遜」讓他頰感有趣。
一張不算明艷的臉蛋,清純有餘卻不太顯眼,細眉杏目,不高的鼻樑,嘴唇薄厚適中,適合接吻。
這是他用三秒鐘觀察下來的第一印象。
「夏向晚,你還想畢業嗎?」目無尊長,口無逆攔,她的學醫之道相當艱辛。
一聽他準確無誤的喊出自己的名字,她一臉驚嚇地倒退一步。「你……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他指著她別在白袍上的名牌。「用不著防備我,我對青澀的小梅子沒有任何不良企圖。」
面臨感情空窗期,他不像某人那麼不桃,來者不拒,他從不對「學生」下手。
正在努力追女友,打算求婚達陣的風間徹忽然打了個噴嚏,手中盛放嬌艷的紅玫瑰順勢往前一送,美麗的女牙醫臉上佈滿花粉,神色陰鬱地瞪著他。
第一百零二次求婚一一失敗。
「我……」臉微紅,她不太自在被人看透心中的想法。
「拿過刀嗎?拿起手邊的手術刀。」柳清羽清著傷口,取出細小的碎骨。
「呢你的意思是……」她心口的血液沸騰,心跳得很快。
「我已經做好局部麻醉,傷員的大腿骨穿刺斷裂,我負責大規模的醫治,你來切開腿肉,配合我的動作,清出細碎的骨渣。」細骨不清出易生腐肉,導致生菌化膿,引發敗血症。
「我……我可以嗎?」她的手在顫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臨床醫學是每位醫科學生的渴望,他們頂多在大體老師身上動過刀,少有機會接觸實際的活體。
雖然她之前在外科待了三個月,可指導醫生只讓她站在一旁看,連手術台的邊也碰不著,她搶著值班和病歷書寫才被允許小傷口的縫合和上藥,以及試著開藥及進一步的檢查。
實習醫生是醫生養成的最下層,每個學有專精的主治醫生多少有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憑一時喜惡愛教不教,很少傾全力培育英才。
「你認為自己不行嗎?」他反問。
「我當然可以,我……我會用心學習。」她激動地大喊一聲,唯恐錯失一次執刀的機會。
幸好急診室一團亂烘烘的,充斥各種嘈雜的聲音,壓過她激昂萬分的音量,不然准引來側目眼光。
柳清羽眼眸斜睨,似笑非笑的輕哼一聲。「先把肌膚劃開,以斜釣拉出一公分左古的寬縫。」
「是。」她的眼神是興奮的,拉起口罩捂嘴,進免口腔飛沫感染了傷口。
「手不要抖,兩眼專注,含住一口氣,刀口朝下輕輕一劃……想要救人就要先學會別把病人當人看。」他們是一塊生鮮活肉,密佈跳動的微血管。
救人要先學會別把病人當人看……她深吸了口氣,神色慎重,順著平得肌肉劃下一刀,立湧的血浪紅了她堅定雙眼。
很快地,吸血棉球送至,半吸半壓地讓血液流動緩慢,肉眼所見的小缺口多出一隻小型斜口鉗,快速地夾出數十片小碎骨。
夏向晚沒動過真正的手術,以致她此時的心情忽高忽低,呼吸稍微急促了些,她雙頰泛起鮮艷的桃紅色,屏氣凝神地握著手術刀,小心的割開骨頭粉碎的部位。
不知是麻醉的因素,或是嚇壞了,小傷員的哭聲漸歇,呈現半昏迷狀態,晚間血袋的灌輸不曾停止,一條無助的小生命被搶救中。
不幸中的大幸,他只是腿骨斷了,外表有大小不一的挫傷和擦傷,內部器官倒無大礙,前額的撕裂傷並未造成顱內出血,但有腦震盪現象。
他的情形還算輕微,隔壁床的老太太已經沒了心跳,她全身是血,半張臉被不知名利器削去三分之一,口、耳、眼、鼻都流出鮮紅,勉強用呼吸器維持心肺功能。
「還發什麼呆!夾板呢?我要將穿透骨推回大腿,你用夾板固定再做傷口縫合,每條斷裂的血管要細密接合。」細節部分他接手,太技術性的手法她還不行。
「什……什麼,你要我做高難度的縫合手術。」她吞了吞口水,一臉驚駭。
「有問題?」他冷音一出。
有問題,大大的有問題,但是……夏向晚硬著頭皮搖頭。「沒問題。」
天曉得她心裡有多慌,整個背脊汗濕一大片,額上的冷汗也直冒,她毫無把握每個步驟都能做對,縫合血管對她來說還是太難了。
可是放眼望去,急診室裡的每位醫護人員都忙得不可開支,甚至還有人得同時支持兩張病床,人手調度明顯不足,就算她想拒絕也開不了口。
無奈之下,她只能盡力而為,即使她惶恐地拿不穩縫線。
時間走得緩慢,一分一秒都像在凌遲人的心志,夏向晚不敢用力呼吸,她小心翼翼地穿線,抽出,再穿線,再一抽……雙手不停地重複單調和考驗耐性的動作。
驀地,前額凝聚的汗珠由眉心滑向鼻樑,要滴不滴地停在她鼻頭,影響她的專注,手的力道也開始有點不穩。
就在她快分心之際,一隻大手伸了過來,以紗布按按她鼻頭,吸去令她困擾的汗滴。
眼角餘光一貓,她有些驚訝竟是給她機會實習的柳醫生,他縫合的部位比她困難多了,可他已大功告成,而她還慢吞吞地縫不好筆心大小的血管。
「你……要不要由你接手……」她心好慌,總覺得像做錯事的學生,等著師長訓示。
「在控制當中,你不必緊張,以實習醫生的水平來看,你不算太差。」他調整點滴的流速,檢查男童的瞳孔有無放大。
這算是讚美嗎?她有種被奚落的荒謬感。「柳醫生,你不到隔壁床幫忙嗎?我看他們快忙不過來了。」
有人盯著看,她渾身不自在,感覺毛毛的。
「我是小兒科醫生。」他說得漠然,指導她做線頭打結的收尾動作。
她咦了一聲。「有什麼不一樣嗎?」
大人小孩都是人,在人力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只要是具有醫學背景的醫生都該投入救人行列,以病患為第一優先。
「當然有所不同,小兒科醫生的專長在於小兒醫治,成人治療不在專業領域中。」看到她一雙「求知若渴」的明亮眼眸,他大方地加以講解。
對於他的解釋,夏向晚仍有很深的疑惑。「請問你的次專科是什麼?」
一般的主治醫生不只專精一項科別,能坐在診間為民眾服務的同時兼具次專科執照,甚至多項醫學專才,才能更正確無誤的診斷出病情。
何況小兒科只是統稱,年滿十六歲以下的青少年也稱「兒童」,他們所患的疾病不一,有的胸悶、有的胃痛、有的腦神經衰弱,雖然以感冒居多,但是小兒科醫生的看診範圍更為廣泛。
「腦神經外科。」沒料到她有追根究底的精神,他微頓了下才抿唇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