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滿街的人潮,喝了幾口溫熱的拿鐵,急著讓咖啡因放鬆我有點疲憊的身體,順便加快我思考的速度。我轉過頭去看著徐宇恩,「倒是下次你心情不好想找人說話的時候,你就來找我好了,說出來心裡會舒服些,你現在看起來簡直是比早上好太多了。」
「這並不是我跟你提小雪的事的目的,我並不是要跟你訴苦,我的目的是要清楚地告訴你……
我已經和她分手了。」
聽得出來他說的勉強,那並不是因為他編謊話快編不下去了,而是,他或許真的是沒把握,我不怪他,只覺得自己有晚了一步的缺憾。
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他是真的想跟我在一起,因為我也是。那是驚訝於自己居然受到老天的憐愛,居然被賦予了一個難得的機會……能看著年少的回憶在眼前翻新,綺麗的美夢在手中實現的機會,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的同時,也意識到這就是所謂那種,那種有些事如果現在沒做,將來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事情。
可是,我終究還是決定壓抑住自己心底的衝動,因為,這個美夢裡,已經多了一個女人。
在短暫的沉默後,我平靜地說:「其實,你還是很在乎小重的,你只是把我當成你的避風港罷了。」
他一反常態地板起了臉,聲調也急轉直下變得極不自然,「你怎麼會這樣想?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是避風港。」
「其實你也很矛盾不是嗎?其實你打從心裡明白,小雲根本不會跟你分手的不是嗎?」有點被他激怒的我,說起話來越顯中氣十足,已經咬上他的心的嘴也松不了口。
那是我心裡的話,我只是讓它輕易地脫口而出。我不願承認這是我單方面的殘忍,因為我沒什麼選擇,他,真的沒給我什麼選擇。
還猛灌著咖啡,我將杯子捧在手裡,讓它在我冰冷的掌心中持續地發熱。
而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我把他的思緒看得清晰。我受不了這樣的寧靜,乾脆地點了根MadboroLight,用煙霧模糊了他看我的視線,我討厭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能這麼冷靜,我討厭自己居然能把他一眼看穿。
他站了起來,用他那裝滿了疲憊的心向我道別,他說他需要靜一靜。
看著對面空蕩蕩的椅子,我無力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看著他那杯熱牛奶已經在表面結了一層薄膜,氣也不冒了,只是孤獨地在乾淨的黑色圓桌上和我的拿鐵作伴;從頭到尾,沒離開過它專屬的杯墊,連一次都沒有。
我又喝了一口失溫的拿鐵,才發現……我居然忘了加糖。
也好,苦的是現在,不是未來。
★★★
我的頭好痛!
一起床已經中午了,好在今天是星期天。我歪歪倒倒地爬出床,邊卯起來揉眼睛,邊找眼鏡戴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門口一雙超大號的球鞋,咦?我忙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可愛的十隻腳趾頭,那鞋鐵定不是我的,視線往上走,掃到桌上三個空空的紅酒瓶,還有……趴在高腳杯旁睡著的徐宇恩,啊?徐宇恩?
「啊!」
被我的尖叫聲吵醒的他,頭稍微動了一下,不過還是頑固地站在桌上,「小聲一點,我的頭好痛。」
「你、你、你怎麼會在這?」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跟我平常看到蟑螂時的神情沒什麼兩樣,被嚇得破膽的神情。
「你喝醉了,是我帶你回來的。」
「我怎麼可能跟你去喝酒,你不是早走了嗎?」
「我原本是想走了,沒想到到了門口卻怎麼樣也走不出那家咖啡廳的大門,我站在那發呆了好幾分鐘之後,還是決定折回去找你,沒想到,剛好看到你在哭。」
他繼續喃喃自語著,「看到你那樣,我當然不可能放著你不管。我想多陪你一會兒,陪你好好吃頓飯,沒想到……你小姐,放著滿桌的食物連一口都沒吃,酒倒是猛灌,拜託,你根本不能喝還逞強,沒兩下就醉了,我只好帶你回家。」
這個人怎麼記得這麼清楚?他腦袋裡是不是裝了錄放影機啊?真是太神奇了。
「那你怎麼會在這?你怎麼沒有回去?」
「起先是你不讓我走,硬要我陪你喝,後來,是我也走不了,看到沒有?這兩瓶是我喝的,那一瓶是你喝的。」他這時已經用左手撐起了他的頭,右手指著那三瓶證據。
「好啦,趕快起來了!都已經中午了。」
我拉起了他的右手,使盡力氣地想硬把他從椅子上扯下來。在他好不容易站起來之後,我只祈禱他不要倒在我身上,我一定會被壓死。
「啊!」
「又怎麼了?我可不可以拜託你不要再叫了。」他痛苦地抱著頭求饒著。
我指著他的臉,「你的眼睛怎麼這麼紅?」
「啊,隱形眼鏡,糟了,我忘記拿下來了。」
「總之,你趕快去想想辦法吧。」
我好不容易把他送進了浴室,在關上門之後,電話卻在這時響了。不知怎麼地,我有個不太好的預感,但,我還是用兩隻手指頭把話筒夾了起來。
「媽,是你啊?早安,不對,你晚安。」果然,我的第六感真是靈。
「你今天怎麼這麼有禮貌?怪怪的。」
「哪有?你想太多了。」
我邊用餘光往浴室的方向看去,祈禱著他不要出一點聲音。
就在這個時候,浴室的門大力地被打開,我連用手去遮住電話筒的時間都沒有。
「曼君,毛巾在哪裡?」
電話的那頭一片死寂,完了,我真的完了!
胡亂解釋了一堆後我草草地掛了我媽的電話,實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我完全不能思考,因為餓昏了的關係。該來的總是會來,還是到時候再煩惱吧!眼前先填飽肚子要緊。我已經兩餐沒吃了,昨晚沒餓得醒過來真是神跡。
「啊?你瞎子啊?」真是冒失鬼,剛從浴室現身的他差點和我撞個滿懷。
「你近視幾度?」
「還好,兩百多。」
和我站得很近很近的他伸手拿下了我的眼鏡,「還看得到嗎?有點模糊吧?」
我點了點頭,又從他手中奪回了我的眼鏡戴上。
他笑著說:「我現在看出去的景象,就是你剛剛體驗到的模糊度乘以三,近視六百多度的世界。」
「那現在怎麼辦?」我問。
「你可不可以先弄點東西來吃?我先休息一下,等到我眼睛沒事後再走,可以嗎?」
我點點頭,當然可以,看在他昨天那麼好心扛我回家的份上。
食物的香氣開始散開,我越來越餓了。
「你在煮什麼啊?」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我的身後,仔細地研究我的「佛跳牆」湯,「天啊?哪有人玉米湯裡放豬血糕和魚板的?天啊……這是什麼?豆腐?」
我看著他訝異的表情,真的有這麼糟嗎?那每種「原料」可都是我愛吃的東西,我只不過是瀨得把它們好好地分開煮罷了,全部一起來不是比較省時省事嗎?
「還是我來吧,這種東西我無福消受。」
他向我伸出了右手,「拿來。」
「不是啦,你拿胡椒給我幹嘛?我是要你的眼鏡。」
「少說也差四百多度!」
「總比到時候把頭髮、眉毛燒光了好吧。」
被他趕出了廚房,算了,我扭開了電視,抱著肚子轉著台發呆。
聽到他在廚房裡忙東忙西的聲音,一下子開水龍頭,一下子開冰箱的,突然覺得家裡偶爾像現在這樣吵一點、熱鬧一點也不錯。偶爾,我可以不用餓得半死還得提起精神幫自己煮東西的感覺也不錯,偶爾……能忘掉一些複雜的事情,能試著說服自己去珍惜眼前的一切,其實,也不錯。
「還蠻好吃的。」我說。
「是吧?不是我在吹牛,以一個男人來說我的廚藝算是不錯,因為我從大學唸書開始就是一個人住在外面,什麼都是自己料理的,果然很不錯吧。」
我看著洋洋得意的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先生,你不過是在泡麵裡多泡了兩顆蛋和兩根營養不良的菜,值得你炫耀這麼久嗎?」
我們兩個都笑了,赤腳站在廚房裡快速地解決了那鍋加滿了人工調味料的泡麵。
★★★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過的平靜得可怕,從週一到週五,我還是和徐宇恩通著電話,到了週末就和他相約出去走走逛逛。我必須自私地承認,我喜歡他陪伴在身邊,一種熟悉又溫暖的感覺。
而且,也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跟徐宇恩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放任自己去相信,重新像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一樣無心、無私、無求地去相信「他」這個「人」。那是一種很珍貴的東西突然失而復得的感覺,彷彿在這麼多年後,我又擁有了像個孩子般真誠的心去對待別人、也被別人看待的奢侈,即使我還是處身在一個擠滿了陌生人的世界。
而我,只想夜夜寶貝著這種感覺入眠,如果可以的話。
★★★
晚上八點不到,我和他已經看了電影、吃了晚飯、喝了咖啡,只能在路上閒晃,消耗著星期六人夜前僅存的幾個小時。
「這給你。」
騙我說要去買飲料的他居然捧了一束花出現在我眼前,弄得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只能傻傻地把花接了過來。我微笑地看著手中開得過分艷麗的花,說出口的卻是:「我們像現在一樣當朋友,不是也很好嗎?」
他的表情馬上變了,變得難懂,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又好像他後悔自己居然猜到了會有這種結局。
「謝謝你的花,很美。」
「只要你喜歡就好。」
我邊做樣子撥弄著花,邊說:「這陣子來謝謝你陪著我,但是,我還是勸你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很可能會讓你失望。」
「你另外有喜歡的人?」
我搖搖頭,沒有。怎麼可能?有的話,我怎麼會在這?
「那是因為,你想多花些時間在工作上,所以不想談感情?」
「我看起來像嗎?」我僵硬地笑了一笑,用眼神告訴他我可沒那種野心。
他的臉沉了一沉,「你果然還是很在意小雲的事。但就像我跟你說的,我已經和她分手了,而且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她了,你不相信我?」
「我沒有不相信。」接下來的沉默讓寒冷的風更令人難以忍受。我自責,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他態度上的反反覆覆讓他誤會了。
「曼君,你到底在逃避什麼?」他說,在幾分鐘後。
我整顆心震了一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轉過頭去看著他,卻發現他的視線還停在很遠的地方,我只看到他的側臉,還有他舞動得厲害的頭髮,風大。
幾秒鐘之內,我在腦中很快地思考了他的話,我是在逃避嗎?是嗎?我希望不是,我真的希望不是。在幾番掙扎之後,我對他說出了真話:「現在的我只想有一顆自由的心,自由地過生活,然後重新找回自己。」,
「你曾經『丟掉』過自己嗎?」他問。
我輕輕地笑了,喜歡他的用詞,他用的「丟掉」這個字眼,的確,我曾經「丟掉」過自己,而且……差點撿不回來。
「我可以相信你嗎?」我看進他的眼裡說。
「可以。」
在他那一聲「可以」之後,我請他幫我拿了手中的花。我慢慢地捲起了一小段左手的袖子,接著解開了白襯衫袖口的鈕扣,在手腕上方露出的是長達五公分的傷痕。
這就是我的理由。
★★★
那是……
徐宇恩等不及我把袖口重新扣好就把我緊緊地抱住,在大街上,在那束艷麗的花散落的紅磚道上,在來往人群眼中的驚訝裡。
「那只是一個意外。」我在他懷裡說。
真的,那只是一個意外,一個我不小心讓理智和情緒同時潰堤的意外。
在一年多前的某一夜,我突然「同時」想起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疊得讓我的腦發脹,讓我連最基本的呼吸都覺得難受;後來回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是:當時發昏的我老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氣哪件事?到底是前男友Brian的移情別戀呢?還是家人逼我考GRE申請學校的疲勞轟炸呢?還是自己對自己的失望呢?還是連續兩天的失眠導致的嚴重焦慮呢?翅是……
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氣得想讓自己消失,馬上消失。
我從自己狂亂的思緒裡站了起來。衝動地從窗前的書桌裡摸出了一把美工刀,三步並兩步地走進浴室,用力地轉開了浴缸裡的水龍頭,在一連串的動作之後……我只能累得把自己靠在浴缸的邊緣,看著熱水慢慢填滿了白色的浴缸,看著周圍的一切因水氣而變得越來越模糊,離自己越來越遙遠。
而我,並沒有給自己太多時間撿回自己的理智。
我別過臉去,因為我不敢看,我只是用拿著刀的右手做丈量,讓刀片靜靜地從左手腕滑了過去,在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細細的開口,沒想到的是……已經泡在水裡泡得發燙的手依然能感覺到刺痛,不過這一切都很短暫,或許是浴室裡的熱氣太重,或許是我累了,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就昏昏地睡著了。
在迷糊之中,我看到了很多破碎的過去被不規則地拼湊著,有發生過的、有我曾經以為會發生的、有夢裡出現過的片段,沒命地切換著。才一個轉身,我又看到自己化身成一條海豚,高興地游著,很高興很高興地享受著,直到我發現自己怎麼游也游不過那個被裝飾得美輪美奐的巨大型游泳池。
我開始感到驚慌,我想逃,卻看到有越來越多的人群湧進了池邊的座椅,他們是來看我的表演,等著在我做完指定動作後給我熱烈的掌聲,等著我帶給他們一些日後可以跟別人炫耀的記憶和一堆彩色照片。
然後,太多的畫面開始混亂地交錯,像兩套不同圖案的拼圖被硬拚在一起一樣,快速地分裂我的意識。我痛苦地抱著頭,只是沒命地一直跑,跑得精疲力竭,跑到喉嚨干到發不出一點聲音,直到……又突然化身成海豚的我看到了大海,真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我興奮得只管往下跳,就在我的身體碰觸到海水的那一剎那,我全身覺得好痛,痛得我不得不睜開眼睛。
一張開眼,在眼前出現的居然是……我媽那對被放大到變得極空洞的雙眼,和另一雙我沒見過藍得像海的眼睛。
「她醒了。」
那雙藍眼睛的主人說話了,他是我的醫生,他的表情就像他身上的白袍一樣,乾淨,沒有欣喜、也沒有憂慮、更沒有憐憫。
在我媽背後的是我三哥,他在忙著跟那個面無血色的醫生說話。我後來知道是他發現我的,是他在聖誕節前提早兩天回到家,在他上樓找我時發現我的。
「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
說話的是我媽。
剛好和徐宇恩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
我翻了個身,看著徐宇恩熟睡的臉。他睡得很安穩,安穩到讓我不想去驚動到他,我自己輕手輕腳地爬出了床,獨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等天亮。
我偶爾會想起那個化身成海豚的我,在這樣安靜的夜裡,在那個我決定跟家裡的人提出我要回台北的晚上。
出院之後,我在家靜養了一段時間,那真的是「靜養」,因為以往一些不中聽的嘮嘮叨叨和哥哥們的冷嘲熱諷全都憑空消失了,每個人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看我的眼神都變得複雜難懂,所有的改變太大,讓我自己都亂了方向。
(我既然被給予了第二次的機會,這次,我就不能搞砸,我要找到屬於我自己的大海。)這是我心底的聲音,因為它一天比一天大聲,我根本沒辦法忽視掉它。幾天之後,我一如往常地在廚房裡找到了我媽。
「我要回台北!」沒想到說得出口的只剩下五個字加一個標點符號。
廢話!她當然不可能輕易地放我一個人走,這點我很清楚。
「我沒有辦法留在這裡,這個有Brian的地方我待不下去!」
在將近十天的家庭會議之後,在我口無遮攔地講了上百個的理由之中,他們居然採信了這一條。我雖然在心裡覺得有備受侮辱的感覺,但我的心意已決,我一定要回台北,他們既然要這麼想……那就隨他們去吧。
真的,我不想管了,我只要我的自由。
像現在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的自由,雖然是租來的,像現在獨自一個人看著天慢慢泛白的輕鬆。
雖然……現在屋子裡多了一個人。幾小時前在街上不顧一切抱著我的徐宇恩,說什麼也不肯放我一個人單獨回家,蠻橫又溫柔地說非陪在我身邊不可,我想說「謝謝你,真的不用了」,但我沒有,在那個時候我說不出口。
七點半,徐宇恩醒了。
「早。」
他坐了起來,不過,還把自己舒服地包在棉被裡,看起來一副很暖和的樣子。我這時才想起來要活動一下自己的手腳,伸展之間是略嫌僵硬了些,可能是太冷了吧。突然,那一席滿滿地收藏了他體溫的棉被從天而降地把我包住。
「包著吧,你的指甲都凍成紫色的了。」他溫柔地說。
我一抬頭,在他的眼裡看到的是滿滿的憐憫,一種隨時隨地都在告訴我犯過一個大錯的提醒。
「對了,曼君,你今天想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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