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真想,很想把他的腦袋打開,看看他裡面跑的邏輯到底和我的有多不同,把出乎意料又乾脆的回答,讓我一時之間竟反應不過來,只能看著他向我靠近。
「傻孩子。」
他輕輕地讓我靠在他身上,隔著他的黑色外套,我可以感覺得到他的氣息,恣意地鑽進了我的鼻孔,壓平了我原本不安的情緒,把我原來盤算好要跟他說的話通通打亂,隨著我原本亟待宣洩的壓力在身體內流散掉。
「你就是在煩這件事嗎?」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因為我不知道該選哪一個。我在煩的只有這件事嗎?老實說,我不確定,好像只有一件,又好像有好多件,又好像……
他打斷了我的思緒,堅定地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們自己可以做決定,我媽和你媽要講什麼就讓她們去講好了,想那麼多做什麼?」
「可是她們……」我用鞋跟跺在冷冷的地板上,不過,聽起來有點小聲得可憐。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們就是喜歡這樣,聽聽就算了。」
「但是……」
他打斷了我,「重點,重點是我喜歡你在我身邊的感覺,所以我不會讓她們影響到我們之間的一切,因為……我愛你。」
睜大了眼睛,我並不是要去分辨他話中的真偽,或是去證實那不過是他為了安撫我而用的手段,我只是不太能相信……「愛」、那個動詞、那個單字才剛從他緊抿的雙唇間溜了出來。看著他,他臉上依舊深刻冷酷的五官線條,我開始有點感動,而他,從頭到尾,沒把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過。
「忘了我媽說的話,好嗎?讓我們照自己的步調走下去,沒有約束、沒有壓力地繼續走下去。」
「不要想那麼多,好嗎?」他又問了一次,邊把他的大手覆在我冰冷的手背上。
聽著他,我說不出話來,被他吃定心「很」軟的我說不出話來。
看著他,第一次說愛我的他,我居然順服地點了頭。因為,我看著他認真的眼神,突然覺得被他這樣在乎的感覺很好。真的很好,我承認,在我的思緒也稍微平靜下來了以後,在此時此刻。
在機場,在這個充斥著離別氣息的交界空間裡,在這個和送行的人、注定要離開的人擦身而過的現實裡,我在他身邊留了下來。
「走吧,我肚子好餓。」他鬆了大一口氣似地說著。
點了點頭,我和他開始慢慢地往前移動。我發現,自己正朝著另一個未知的方向走去,雖然我還是我,一樣的鼻子眼睛、一樣的脾氣個性、但我卻感覺得到,走在他身邊的我已經開始悄悄地蛻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有點陌生的自己。
因為,我也是第一次,在刻畫著「愛情」和「自由」的天平上,第一次偏心地為愛情加重了籌碼。
被他緊緊牽著的手,感覺得到從他掌心傳過來的溫暖。和他一起走出了機場,在電動玻璃門往外滑開的瞬間,我抬頭一看,沒想到是滿天的星星。
★★★
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廳裡,我看著坐在對面的Chris在足夠的睡眠後已經恢復了神采,俐落地將兩瓢白糖順時針地攪進黑色的咖啡裡;一抬頭,他發覺了我停留在他身上的視線,挑了一下眉後笑著。
「睡得好嗎?」
「還好,四點多就醒了,然後就沒辦法再睡了。」
「你真沒用!」他笑著說。
說完,他又繼續埋首於他手中的商業雜誌,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談著生硬的財經消息,我習慣了,他一直都是這樣的。我把視線轉向外面,看著窗外往來的男男女女,在陽光下笑得開朗放肆,那種兩顆心臟加在一起都承受不了的快樂,那種好不容易在此時、在此地有了一個走在身邊的人的喜悅。
帶著被感染的心情,我看著眼前一身輕鬆的Chris,放任自己的思緒滯留在它想停下來的地方。
其實他一直是這個樣子的,不是嗎?
其實他跟幾天前在中正機場和我一起等飛機的Chris,幾百天前和我幾乎天天見面的Chris,根本是同一個人,不是嗎?事實上是,我喜歡上的Chris,那個人人眼中自信甚至有點高傲的Chris,從小就是在那種環境中長大的,不是嗎?難道,我真的容許那天在高家看到的一切在我腦裡膨脹,徹底把我眼裡的Chris毀壞變形嗎?而我,既然接受了他的「現在」,我能選擇性地否認他的「過去」嗎?
「怎麼了?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被他一說,我慢慢地把自己從記憶的漩渦裡、從早上四點多就不小心跌進去的黑暗裡拖了出來,微笑地看著他,「我是在想,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是個傻問題,不過,我也沒有任何傻答案可以給你,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
「怎麼可能?」我不可置信地說。
「難道,你不這樣想嗎?你不覺得我們一直在改變嗎?」
他喝了口咖啡後看著我說:「從小到大,我們學說話、學寫字,為的是在十幾年的學生生涯裡學會存活、習慣競爭,然後在好不容易脫離了學校之後,在這個現實裡弄得全身是泥之後,又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要回頭退化成那個年輕的自己、還是蛻變成一個新的靈魂、還是乾脆衍生出一個連自己都陌生的綜合體,為的是再繼續認真地生活下去。因為我們一直在改變,所以我不曉得現在的自己,在你眼裡有幾分的真實。」
我驚訝地看著他,那是從一個手裡拿著商業雜誌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嗎?那是一個人生路途一路都太過順暢的人該有的體認嗎?我眼裡的他,這個人,果然比我想像中複雜得多。
「有時,我真不懂你。」
「你不用懂我,只要把我放在你心裡就好了。」
「就像我把你放在我心裡那樣。」他接著說,附帶上一個很好看的笑。
看著眼前的他,不是高家那個趾高氣昂的二兒子,只是現在正在陽光下輕啜著咖啡的Chris,我任由那個在心中的天平,繼續要命地傾斜。
又喝了口咖啡,我看著窗外的陽光,繼續讓咖啡因貫穿我每顆早已是過度興奮的細胞,任由它們在我體內狂舞然後自顧自地燃燒殆盡。
我只希望,我的改變,我放任自己去愛他的舉動,不會是壞的。
★★★
好久沒看到這麼棒的陽光了。
我早就醒來了,看著他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身體,我看著自己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
靠在他身旁,跟他一起規律地吸著空氣中的氧氣,就是這種熟悉,讓我不想離開他的,熟悉。
從一開始,我和他之間的一切就是由工作上、生活中、在分享彼此的心情裡逐漸成形的,有他在身邊,是一種很平靜在生活的感覺,但卻是在每次情緒大幅起伏之間,我才發現自己有愛他的知覺,是在每次心被揪緊、理智被打亂之際,是在每根神經不斷地被拉緊和鬆綁之間,才瞭解到要離開他原來是那麼地不容易。
所以,當他那天在機場開口說愛我時,我一時之間竟沒有反應過來,那句話居然能那麼平靜地被他說了出口。因為,我一直、一直以為他和我一樣。是個不輕易把愛說出口的人。但,我很高興,他說了,真的很高興。
看著淡黃色的陽光均勻地灑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把手放在他發光的身上。
我很調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把手貼近他,他居然反射性地動了一下,我不小心笑了出來,想必是我的手太冰了。
咦,現在是幾點了?我這才想到轉身看一下桌上的鐘,時針指向七,今天是星期天。
又一個轉身,我剛好接觸到他那雙在長睫毛下的眼睛,那雙在睡眠的洗禮後越顯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在閃閃發亮,那是他一天最好看的時候。
我伸手摸了他的臉,笑著吻了他。草綠色的被子因此被我掀開了個小縫,鑽進了一絲冷風,好冷,我縮了下脖子,直把棉被拉到下巴的位置,只差沒把整個頭也順便包了起來。他倒真的是醒了,一個翻身壓在我身上,把他的體溫由上而下地傳了過來,害得我一下子整個人也跟著燒了起來。
「早安。」我說。
「早。」
才一說完,他又把頭理進我脖子和肩膀的空隙間,我感覺得到他臉上短短的鬍渣,刺刺麻麻的,挑動著我全身越來越敏感的皮膚。我不想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把手環上了他的肩膀,輕輕用指尖順著他後腦勺處的短髮,慢慢地,感覺到他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我的胸前,讓嘴唇放肆地一路往下滑……
這時,該死的電話響了,而且只夠時間響了兩聲。
一定是他爸,我早就司空見慣了。他爸總是想到什麼公司的事就打電話來,而當他爸已經忙完了一天準備要去休息的時候,就常是他還在賴床或是刷牙刷到一半的時候。
「好,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多費心的……」
看著正聚精會神講電話的他,我調皮地拉出他空出來的右手。用著食指指尖在他手掌上慢慢地滑動,讓每一劃、每一個轉彎、每一個停頓的動作,慢慢地凝聚成三個字,我寫了三個字「ILOVEU」,在他飽滿的掌心上,我留下了我的告白。
我看他整個人怔了一下,眼睛睜得老大,過了好一會後才說:「對不起,爸,你剛剛說什麼?
可不可以請你重覆一次?」
趁著空檔我跑下床,在他的衣櫥裡抓出件才剛從乾洗店取回來的套裝,讓它直直地從我的脖子穿了過去,由它本身的衣料和剪裁決定它該停下來的地方。
「你喔!」
他在玄關找到了我,身上已經多了一套燙得筆挺的衣褲,彰顯著他傲人的身材比例,我看他一副要抱我的樣子,可是,嘻嘻,被我逃掉了。
「別鬧了,快來不及了!」不過,我還是讓他在我唇上留下一個溫熱的吻。
踩上了高跟鞋,我笑著走在他前面,邊下樓梯邊往後丟給他一條深灰色的領帶,剛好搭配他身上的黑色襯衫。
「怎麼會有客戶那麼白目跟你約星期天?」我邊往後喊著。
「那個客戶明天就要離開台北了,人家肯見我們就不錯了。」
★★★
「怎麼又是波蘿麵包?」他咬了一大口,邊忙著倒車還不忘抱怨。
我笑著,邊把他嘴角的黃色麵包屑屑撥掉。
「因為比較不會壞掉啊!」
降下了車窗,早晨的風冷冷地灌了進來,我忍不住把右手伸了出去,癡心妄想地想抓住滿手的金黃色陽光,單純的、無知的,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永遠不要過完。
★★★
看著鏡中臉上還掛滿了水珠的自己,我發現我一天的開始和結束不再是用太陽和月亮、朝九和晚五、晨間新聞和晚間新聞來劃分,而是用「洗臉」這個動作。我在早上起床洗臉和睡前洗臉間度過忙碌的一天,在上妝和卸妝時看著臉色蒼白的自己,規矩地重覆著。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已經幾乎是同進同出公司了,不過卻沒被什麼人撞見過,因為我們總是最早來最晚走的。隨著公司的規模越來越大,要花精神的事情也越來越多,眼睜睜看著我和他的「時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每況愈下。
為了爭取和他私底下相處的時間,我變成了別人眼中的工作狂。
自得其樂?我想我做不到。
我甚至很想找個機會放縱自己狂睡三天不吃不喝,可惜我沒有那種奢侈,每當我看著他忙碌的身影,我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喪失了那單純的奢侈,我怎麼樣就是沒有辦法狠下心來留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吞著半涼的難吃便當,紅著眼睛看著色彩繽紛的四方螢幕。
所以,我留了下來,因為只要我多留下來二十分鐘,他就能早走十分鐘,只要我多幫他做完一件事,他就少了一件事,這麼做,無非是希望他能多點喘息的空間。
我從沒想過要這樣溶入他的生活,但我卻已經處身在他醒著的每分每秒中。就像……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樣愛著一個人,但我卻已經半自覺地深陷其中。
「這些資料請你盡快消化一下。」
「哇,這麼多。」我用手大約翻了一下,真厚,翻著還翻出了一陣有味的涼風。
「所以只能拜託你了。」他嘴上這麼說,手裡卻還繼續忙著其他的事情,他明知道我一定會做完給他的。
「沒問題,今天之內給你。」
我給了他個OK的手勢,很快地開出他的辦公室後關了門,開始用十隻手指在資料和鍵盤問來回奔走,時間不多了。
這是我的壞習慣,一專心起來能完全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猛一抬頭,我看到一個女人在我的螢幕上方露出了熟練的專業笑容。
看來,她已經站在我的桌前一陣子了,真是有夠失禮。
「你好,我來見Chris。」
她穿著一襲白色的毛料及膝連身裙,身上唯一的配件是頸上的絲巾,她是個對自己很有信心的女人,因為她知道美麗的東西是不需要太多無謂的裝飾的。我在心裡倒抽了一口氣,果然,有的人天生就是自然發光體,一出現就立刻讓周圍的人變成了乏人問津的行星。
雖然她只說了一句話,一句話,但那帶點性感的聲音,卻觸動了我深處的記憶。
她是?不會吧?她難道就是……
在我正想開口的時候。我看著Chris辦公室的門,大力地被打開。
「艾莉,你怎麼會來的?」
現在公司裡早就沒人了,我原本忙碌的十根手指也慢慢地只剩下七根、五根、三根……到了現在已經是全部躺平在鍵盤上了,只是不分輕重地製造些不連貫的符號文字。看著前方,我的雙眼早已失了焦距,不過無論我再怎麼心急,惱人的秒針依舊一格一格規律地顫抖著,侵蝕著我的耐性。
他們到底在裡面做什麼?
多久了?我不可能知道確實的時間,因為等待中的分秒總是特別難熬。或許他們只在裡面十分鐘,對我而言卻可能不只十個小時,想著想著,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我的神經快燒斷了,不行,我一定要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願承認是我對Chris沒信心,可是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緊繃的氣氛,我不想要我和他之間的一切受到這種終極的考驗,因為我一直相信愛情根本是禁不起考驗的,更何況,現在在裡面的是……艾莉。
等不及了,我直直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轉身朝他的辦公室走去,還是姑娘找自己來比較快。
咦?奇怪,他的門並沒有完全合上?
我怔在門口,原本要撞擊在門板上的小拳頭也無辜地停在空氣中。
輕輕的,我用四根手指把細縫拉大。我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我馬上就後悔了,因為我應該用一整隻手大力地把門推開的,最好還把牆壁撞破個洞發出駭人的噪音,那麼,那麼裡面的那兩個人……至少還會因為顧忌我的存在而識相地分開幾秒鐘。
雖然我沒有發出聲音,我還是看到Chris的頭偏了個角度,右手還深深地埋在艾莉的長髮裡。
看著眉頭緊鎖的他,我的心好痛。他的頭僵硬地轉到我的方向,但他懷裡卻依偎著另一個哭著的女人,他的雙眼無疑是定在我身上,但他眼裡紊亂的訊息我卻再也讀不出來。
好累,原來血液倒流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我突然失掉了全身的力氣,只能把臉冷冷地移開。
輕輕地,我掩上了門,讓那門後惡夢般的一切與我無關。
我像遊魂似地走回了座位,也漸漸撿回了我的知覺,還好,我的腳還在,還好,我還記得要跑、要逃。
「曼君!曼君!」
我遠遠地聽見有人拚命敲打著電梯門的聲音,可是我還是不顧一切地衝下一層又一層的階梯。
「曼君!」
冷風裡,我坐上了計程車。我腦海裡反覆出現的是……剛剛發生的一切、Chris眼裡的閃爍。讓我費力地揮不開也趕不走。
而我,心裡只裝了一個疑問。
如果過去的記憶變成了現實,那現實裡的我,又該往哪裡去?
★★★
我看著週遭的一切,整個空間只剩下幾張空著的椅子,優雅地朝向被供在正中心的黑色鋼琴,燈光是暗暗的橘色,空氣中瀰漫的是慵懶的爵士樂,我又吞了好幾口香醇的紅酒,我沒有回家。
看著原本幾乎坐滿人的周圍,隨著時問的流逝而逐漸安靜了下來。
迷濛中,我看著湯旭名朝我走了過來,攪亂了周圍的空氣。趴在桌上的我,給了他一個很虛弱的微笑,然後在最後一個睜眼的動作,我看著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然後才安心地昏了過去。
★★★
這次,我發現自己醒來的時候,不是在舒服的大床上,而是面對著一個冷冰冰的白色馬桶,我的腰還掛在湯旭名的右手臂和肚子之間,昏迷中痛苦地把酒吐了出來。
雖然沒有睜開眼睛,我意識到身邊的一切早已發狂似地天旋地轉著。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一定是連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悲慘,還閉著眼睛,我任由雙腳癱在冰透的磁磚上,只是繼續地吐著,天啊,怎麼還沒完?我有喝這麼多嗎?不會吧?
該死,簡直是有夠難受的,我對著馬桶發誓,在心裡拼了命地發誓,如果這次沒掛的話非把酒戒了不可!
幾分鐘後,在模模糊糊之中,我感覺身體被放下來了,接著是背碰到了很柔軟的東西,應該是床沒錯,身上的寒意也緊跟著退了些。我很勉強地睜開眼睛看著湯旭名,他身上的白襯衫早已是斑斑點點的粉紅,那件衣服看來是被我毀得差不多了,但實在是因為我還是很醉,我沒辦法開口表達我的歉意。
我不停地動著頭,沒想到我還是很不舒服。
「你有沒有好一點?」他問。
「有沒有好一點?」
「你要不要喝水?」
他一直、一直傳過來的聲音硬是把我拉回了痛苦的現實,啊,我想起來了,是艾莉,這一切的折磨都是艾莉造成的。
我輕蔑地笑了起來,只是沒想到,這一笑,居然笑得停不下來,而在同時間裡……我心裡突然竄出了一個非常愚蠢又非常危險的念頭。如果,只是如果,我也變成了chris記憶中的一部分,或許,我才有機會能對等地、公平地跟他心中的艾莉抗衡。
想到這,我撐開了沉重的眼皮,不懷好意地看著湯旭名,嘴通揚起了被心中的紅衣魔鬼挑起的笑容。
「你在做什麼?」
在迷濛中,我伸手環上了他的肩膀,使勁地把他往我的方向扯,他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倒在我身上,我只感覺到一堆骨頭突然撞擊在一起的痛,但其實也無所謂了。
「你說話啊?你怎麼了?」
他很快地用雙手把自己撐起來,俯身看著我。
我不想說話。
只是動手打開了腰際的活結,把浴袍整個打開,像只美麗的蝴蝶,開展出一雙白色的翅膀,毫無遮掩地接受著仰慕者的讚歎。我告訴自己,在今晚,我要選擇在真正懂得珍惜我的人面前燃燒,如果我要沉淪,我要選擇在一直守候著我的人眼前滅頂。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大聲嘶吼著。
點了點頭,我知道,而且我又沒聲,真搞不懂他幹嘛說話那麼大聲!
我無力地垂下瞭解他鈕扣解到一半的手,反正已經快酸死了。在迷濛中,我看著他,接續下去我的工作,幾秒鐘內乾脆地脫掉了那件慘不忍睹的白花襯衫。
★★★
好捅啊!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不對,是瞪著他,簡直是痛死我了!」
還沒來得及反應,我的左臉已經像火般燒紅了一大片,沒想到他居然動手……動手賞了我一巴掌!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搞什麼?我長這麼大可還沒被人甩過耳光,但過度震驚之餘,倒也清醒了不少。
我躺著,他坐著,捧著臉的我只能呆呆地看著他,從這個角度看起來像巨人的他,卻驚訝地發現他臉上的怒意絕對不會比我少。
「你瘋啦?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
他很生氣地說,邊用力地拉起白色浴袍的兩邊,粗魯地把我像蛋卷似地包了起來。
我瘋了嗎?或許吧。早在我心中的天平傾斜的那天開始,所謂的邏輯,沒想到,也跟著偏離了。
「我……」看著他,我還來不及把話說完,眼淚已經滾下來了。
現在的我,只想一個人哭個夠,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尤其不想在他清澈的眼裡被找到,所以我撥開了他的手,拒絕了他的溫柔。
只是把自己的臉埋進枕頭堆裡,狼狽地哭到睡著。
★★★
天亮前的死寂。
我痛苦地抱著頭,很嚴重、很嚴重的宿醉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我想。看著窗外灰濛濛的一片,沒想到今天又是個令人窒息的超級大陰天。
「醒啦?」
是湯旭名的聲音,他還好好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只是因為實在是太安靜了,他的聲音便直直地隨著空氣傳了過來,讓我一時之間誤以為他就坐在我身邊。
「想談談嗎?」他問,看起來已經正常了些。
「不是現在。」
他給了我一個很淺的笑,算是勉強同意了。
「要不要我載你回家?」
我搖搖頭,接著抓起掛在椅背上已稍微被整理過的衣服,連走帶爬地轉進了浴室。
用手抹去了鏡上的水氣,我大膽地看著自己,厚,果然是有夠淒慘的,整張臉簡直是白得像紙。直到現在,我還不太敢相信,我居然在意識模糊中來到了湯旭名這裡,就在我最感到疲憊的時候,在我內心最渴望找到一個可以暫時休息的避風港的時候,真沒想到,我選擇來到了他的身邊。
出了浴室,我歪歪倒倒地走近他。
站在窗前的他,給了我一個微笑,只是看起來有點不太自然,我接過他遞給我的杯子,一股寒意從掌心像刺般穿了過來,好冷,是杯冰水。
和他並肩站著,我深吸了口冷冷的空氣。沒想到,這一切竟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一年前的晚上,在麥當勞戶外的座椅上,在那個沒什麼星星的天空下,我從他手中接過了那杯溫熱的熱巧克力,開始了我沉溺在他溫柔裡的依賴,一種只要在他身邊就能輕易擁有的依轅。
真的,就照他所說的,他一直、一直都在我身邊,在一年後的今天,我相信了,只是……似乎有點太晚了。
我心裡明白,或許,屬於我和他的機會已經悄悄地溜走了。
看著他的側臉,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
★★★
站在路旁,他堅持陪我等計程車,卻看著一輛又一輛被漆成深黃色的車子從我和他的眼前呼嘯而過。站在他的身邊,雖然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可能都還不到五十公分,感覺起來,第一次,卻是那麼遙遠。
早晨涼涼的風吹得我清醒了不少,我知道一夜未眠的他有話要說。
「看來,你眼裡終究還是沒有我。」
我低頭不語,因為我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了,只想讓他一口氣說個夠。
在長長的沉默後,他說:「不然,昨晚你就不會來了。」
我可以瞭解他話中的意思。因為在乎,所以每次受了傷的我,總是選擇以最快的速度從Chris的眼前逃離,只為了自己無法忍受在他眼裡留下任何有污點的痕跡,因為不在乎,所以我每次帶著支離破碎的自己來到他身邊,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解體。因為還在乎,所以被拼湊回完好如初的我又迫不及待地回到有Chris的現實,因為不在乎,所以我能狠心地一次、又一次瀟灑地從他的眼前消失。
因為在乎,所以我和Chris的生命至今還是緊緊相系,因為不在乎,所以我和他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會遠離……
此時此刻,他全身已經換上了一套新的西裝,裡面的白襯衫還是一樣自得會發亮,全身還是一樣的零皺褶,在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選擇在我的記憶裡的某一頁,再一次地留下他最光鮮的身影。
在一陣沉默後,他平靜地說,「曼君,我想,我還是沒辦法做你的避風港,因為我做不到。
昨晚,我想了很多,我終於知道我無法忍受看著你傷害自己的樣子,就是因為我很喜歡你……所以我看不下去,真的看不下去。」
他的聲音裡透出了他的無奈,一字一句,無力又無心地刺著我的心,我知道我的心還在,因為還在,所以會痛。
即使我現在沒有轉頭看他,我也知道他眼裡一定寫滿了苦痛,我怪自己,因為這一切的無謂都是因我而起。
他歎了口氣,「因為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原諒我,我沒有辦法看你在我這裡療好了傷,高高興興地飛回了屬於你的世界,然後在不久的將來,又帶著滿身傷痕地跌回我懷裡,真的,我做不到。」
從頭到尾,他沒有看我,因為他怕自己會狠不下心。
而我,也沒有看他,因為我竟不知道,我居然在無意中……傷害了一個人,而且還傷得那麼深。
透過計程車的車窗,我向他揮了揮手,努力地微笑著,雖然效果可能很差,看起來可能很苦。
車子的速度正在加快中,聽命地把我從他身邊帶走。我看著他的身影正隨著距離的增加在急速縮小中,(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再見了。)我在心裡說。
我向他揮了揮手。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號,聖誕節的前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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