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連石頭也要跟我作對,明知我看不清楚的,可惡。」
一雙鳳眼漠然注視她東摸西摸地離開山洞後,才緩緩走進那個烏漆抹黑的洞穴中。
「誰?」
對方的底子顯然沒有他來得深厚。他一眼看見她,就知她一隻手臂被廢,身受內傷,地上擱著是晚上的素菜。
原來,笑兒是來偷見她的……即使要救陌路人,也不會不告訴他的啊。
「到底是誰在那裡?」
他點了蠟燭,洞穴頓時明亮起來。
「你……原來是你!」
「你認識我?」
那年輕而狼狽的姑娘輕笑:
「數年前曾有一面之緣。閣下忘了我,我可沒有忘記,我義爹一直念念不忘,很想知道你的下場究竟是如何。」
「你義爹?」
「你也忘了他?當日,他曾要我殺了你的徒弟,我沒料到原來她是女扮男裝啊。」
鳳眼微瞇。「她不是我徒弟。」
「不是?她對著你喊師父呢。聞人公子,你現在一定在怕,怕我義爹是不是要找上你了?數年前,你打不過他,現在的你,還是打不過他。」
他聞言,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忽而想起笑兒才離去,那邪魅的男子不知是否埋伏附近,思及此,臉色終於微變,反身要追上去。
「我義爹死了。」
他停步。
「真奇怪,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嗎?」
「我未必會打輸他。」此話一出,連自己都震驚了。生性淡泊的他,竟然也起了殺機。
「當日我義爹收我為女兒,改名水月,水中之月,永遠無人可以撈起這個月亮。那日,他帶我回莊,路上曾說,我與你徒弟擁有同樣的命運,只是,他很好奇,到最後,究竟是誰棋高一著?」
聞人劍命緩緩轉身,面對那狼狽但得意的姑娘。這姑娘的神情竟有幾分神似當年那黑衣的男子,原來他的猜測沒有錯,她終究被腐化了。
「義爹改變我的想法,改變我的性子,甚至,要為爹娘報仇的我,都禁不起他的控制,心甘情願為他賣起命來,他成功了。他遭人殺死,我處心積慮為他報仇,即使失敗至死,我也不後悔。而你,也成功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輕笑一聲,連眼也不眨地看著他,道:
「你用另一種方法,改變了她的想法,改變了她的命運,甚至,讓她永遠不知殺爹娘的仇人而忠心於你。義爹他實在好奇,好奇有朝一日,如果她知道了,你還算不算成功?」她輕聲吐訴:「腐蝕她的意志、左右她的想法,改變她整個人生,你做得真好。」
即使內心有再大的驚濤駭浪,他也不曾流露在臉上。他沉聲重複道: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姑娘,恐怕要請你自行下山了,從明天起,不會有人為你送飯來。」
語畢欲走,身後傳來尖銳的笑聲:
「她叫李聚笑,天啊,這名字是你給的嗎?真是有趣。你可是她的仇人啊,你為她取了這樣的名字,當真是要報了仇她才有開懷的日子可以過!」
他末聞,繼續往洞外走去。
燭芯吐著青煙,在洞內飄繞四散,形成詭異的魔霧。
「我告訴她了。」
他立刻回頭。「你說什麼?」
「我義爹想知道,我一定得為他做啊。」她吃吃笑道:「我早就告訴她了,我告訴她,她有爹有娘,只是她跟我一樣,爹娘都教最親近的人殺了。怎麼?她沒有問你嗎?那麼,你跟我義爹一樣成功了。即使明知他是仇人,也下不了手了,原來,我跟她,都是可憐人啊,被人左右了一生,哈!」她愈說愈猙獰,愈笑愈瘋,說到最後又笑又哭,不知道到底是為了無法為義爹報仇,抑或無法為爹娘報仇而感到痛苦不堪。
洞口的男子,拳頭緊握在側。差點,再差一點,二十多年來的潛心修為也無法克制自己了。
轟然一聲,那叫水月的女子抬起頭來,迷惘地注意到他已不見,洞壁上有個掌印,足有兩指之深,四周礫石輕滾,卻不影響整個山洞的崩塌。她愣愣看了許久,才慢慢垂下眼,喃道:
「義爹,是你的功夫好,還是他勝你一籌?」無論如何,她的義爹死了,而他卻會繼續修行下去。
即使現在他與義爹能打得平手,但將來呢?他只會超越,不會退後了。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睡眼惺忪地爬起床,胡亂洗個臉,束起頭髮,就往外頭跑。
木屋外,長凳坐著一個再眼熟也不過的身影。一身藍袍,晨風吹動那一頭黑髮,讓她心跳一下,想起十五歲那一年不小心看見師父美麗的背。
「哇,師父,一夜沒睡嗎?」這可難得了。她走到他身後,笑嘻嘻地遮住他的雙眼。
「笑兒……」他嘶啞的低語:「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耶,有秘密可以聽嗎?」她眼珠一轉,笑道:「那一定跟大師父有關了。師父,你每天都在我的眼下過活,實在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
他拉下她的手,起身面對她,微微一笑:
「我帶你去個地方。」
她點頭,一時沒有察覺他平靜神色下真正的想法,笑道:
「好啊。」不必做早課,當然好,這話她可不敢說,免得師父後悔……她微愕一下,發覺他牽著自己的手。
師父從不主動牽她、碰她,也不喜歡有人太過貼近——當然,她是例外啦。有幾次,她見師父與山下樵夫交談,即便有小孩圍繞,他也保持距離。
「師父,咱們要下山嗎?」掌心之間傳來的溫度有些冰涼,許是他一夜未眠,不過沒關係,她夠暖,可以分給他。唇邊綻笑,雙頰有點發熱。
穿過幾乎被亂草覆蓋的羊腸小徑,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她微訝,想起這條路是通往懸崖的。
「師父……」
「你還記得這裡嗎?」
「嗯。師父,你說過這裡是大師父的祖先……唔,連他都忘了是師公,還是曾曾師公的墓,每年要我來祭拜。」不知道是不是萬里無雲的關係,平日懸崖煙霏露結,今天卻只有淡淡的風煙,一飄而散。
她的視線落在崖旁那座小墓。墓碑寫著某某人之墓,可是,大師父的字體龍飛鳳舞到世上少有人看得懂,她只好將「某某」兩個宇,想像成「師公」。
「我若有空就來上香。」嗯……畢竟不是很熟,若論上香的次數,去世兩年的大師父還較得她的青睞,有空沒空就跑去跟大師父說話,有幾次還睡倒在大師父的墓前。
「不是。」清冷的聲音飄散。
「啊?」
他突然鬆手,走到墓前,背對著她。
「這座墓,與聞人家無關。」
「喔……」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抬眼笑道:「師父,我背『長恨歌』給你聽好不好?」這幾年她雖背不完整,不過瞎貓有時也會碰上死耗子,只要讓她混過去,以後就可以擺脫這首又臭又長的唐詩。
「那是你爹的墓。」
「不要!」她立叫,搗住雙耳,瞪著那令人討厭的背。暗暗喘息之後,她又笑:「師父,今兒個的風好大,我們回家好不好?笑兒好餓了!」
聞人劍命轉身面對她。他的神色一貫的平靜,鳳眸裡隱約可見一抹堅決。
「笑兒,你從來沒有問過你的爹娘在哪兒,你爹是誰。」
她撇開臉,根本不想看他那令人討厭的嘴臉。討厭討厭!今天最討厭師父了!
「你爹死時,你大師父說,終究有一天要讓你知道你的身世,後來,你大師父臨終前,告訴我,就這樣下去吧,只要你過得快樂就好,不必特意讓你知道一切。原本,我也是這麼想,聚笑是我取的,我要的不只是你人如其名,而是你若笑,必定是遇見幸福之時。」
「大師父疼我,我是知道的。」她低聲說道:「師父你也疼我,可是,你的脾氣又臭又硬,不知變通,比大師父還死板。」
「是嗎?」聞人劍命輕笑:「原來,我被自己這個臭脾氣給逼得進退兩難了嗎?」
她立刻抬起蒼白的小臉,激動地上前一步,說道:
「師父,你可以不必兩難。我根本不想聽,我才不管我爹娘是誰,我只知道從小到大,在我身邊的是師父跟大師父。我爹娘是誰都與我無關!」
「我見過那姑娘了。」
她聞言,訝異,而後恍悟。難怪他會突然間跟她說這些,早知如此,就不會一時好心腸見那姑娘受傷而送三餐……早知如此,她會趕那人走,就算綁著丟下山也做!
「我還記得,當年你只是剛會走路的娃兒,我才十二、三歲,與你大師父隱居此地。你爹……並不算是個好人。」他頗為含蓄地說:「他曾做過許多不容於世的事,在暗算我親姊時受挫,被囚於聞人莊地牢,後來逃出時,將你救出。他大概是從哪兒聽來我與你大師父隱居白雲山,於是便帶著你上山……那日,他挾持我,逼你大師父自盡,完全沒料到我年紀輕輕,已有功力,是我與你大師父錯手將他打死。笑兒,說起來,我算是你的殺父仇人。」
「我不記得了。」她喃喃道。
「你自然不記得。你那時才幾歲?我為你爹造墳時,才發現他將你藏了起來,當時你已奄奄一息。」
蒼白的臉極力擠出微笑,討好地說:
「師父,既然我已記不得了,那就什麼也算了,好不好?」
「你右手掌心是聞人家烙上去的。」
「那是月亮!」她固執道:「跟師父的一人一半!」
「你下山吧。」
她臉色一白,叫道:「師父!我不要!我跟你一塊!除非你下山,否則笑兒不去!」
「還是你想報父仇?」
「父仇?哪兒來的父仇?我沒有爹!我連娘都沒有!爹娘是誰啊!我才不要知道!」她尖銳地叫道,喉口發熱,全身緊繃隨時像要跳起來。她師父是死腦袋、硬腦袋,讀了那麼多孔子孟子有個什麼用?把三綱五常牢記得那麼熟做什麼?她對她父母一點印象也沒有!她的心裡只有師父,即使她與那個叫爹的有關係,也只是給了她一副皮囊而已,再多就沒有了!就沒有了啊!
他望著她,輕聲道:
「我跟你大師父,一直在想,想你的性子到底是從誰哪兒學來的。我與你大師父皆淡泊世間,唯獨你,一樁小事就可以忽悲忽喜。你知道為什麼聞人家願意收留小孩嗎?因為血液之中終究擺脫下了上一代的瘋狂。每回我看見你,我就想你跟你爹真像,性子像,有時連出口的想法都像。」
蒼白無力的臉色有點不自然,她極為緩慢地搖頭,細聲說道:
「師父,你只是想趕我走……想讓我恨你……才說出這種話來;你是怕我卡在中間為難……」
「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你認為我是這種人嗎?」
不.他是個只會實話實說的人,要不,這個秘密他大可藏起,隨便他掰她是從石頭中生出來的,她也會信啊。
她一直搖頭,視線逐漸發熱模糊,只能隱約見到他站在墓旁。如果不是這座墓裡的屍體,師父不會說出這種話;如果可能,她想毀了這座墓……雙手緩緩捧住頭,喃道:
「不行……我要是這樣做了,師父必定認為我難以受教,血液中必流著那人的血……」她雖不頑劣,但有時師父罵她不辨是非,隨喜好行事,她一直以為她的性子像大師父,原來……原來即使不想要,她在不知不覺中也跟著那人的路子走嗎?「師父……你教我養我……不是喜歡笑兒,而是怕我危亂世間嗎?」
她有沒有問出口,她不清楚,她只記得,永遠只記得一聲肯定的應聲,崩斷了她緊繃的弦,穿透了她冰涼的心。
剎那間,她喉口一陣發甜,一股熱氣倒衝到心田,頓時頭暈目眩起來。她努力張大眼,想要看清楚師父的容貌,偏偏眼底只瞧見過去的幻影。
她的知覺好像出了問題,想要跟師父求救,但又怕聽見更可怕的事實。她沒什麼大志,既不想成為人中之鳳,也不想為禍天下,她只是想跟著師父過完這一輩子,難道她這樣都有錯嗎?
喉嚨腥甜的沖激,讓她不由自主吐出一口血來。
聞人劍命見狀,大吃一驚,正要上前扶她,忽瞧一抹人影竄飛出林。
是那叫水月的姑娘!
他以為她要對笑兒不利,疾步奔到笑兒身邊。
僅僅是一眨眼的時間,情況已定。
「我就知道你以為我的對象是她。」水月笑道:「所以,你全身上下儘是漏洞。」
「師父?」已模糊的視線半盲的看見身邊師父似乎……她叫道:「師父!」
長劍沒入他的胸膛,她要拔起,他低喝:
「不要動!」
他微微瞇眼,注視著披頭散髮的水月,咬牙:
「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義爹死了,世上不會有任何人超越他。」她放聲大笑。
這一生之中聞人劍命的情緒可以說是沒有強烈的起伏過,即使數年前的生死邊緣,也讓他面不改色,唯有這一次——
他瞧著身邊從小看到大的小姑娘,她一臉驚懼,顯然手足無措。他若倒了,難保水月不會害她;要不,等她回過神來了,依她性子也難保不會雙手染上血腥——
剎那之間,他眼匠起了殺機,趁著水月雙手握著劍柄,尚未抽劍的同時,跨前一步,讓長劍更沒盡胸膛,隨即用盡十成的力道擊中她的胸口,讓她心脈盡碎,連句遺言都來不及說出口。
前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李聚笑甚至沒有看清對方的長相,連忙穩住他的身子,恐慌無比的叫道:
「師父!我……我該怎麼辦?」雙手在他胸口附近發顫,不敢拔出。血泉汩汩流出,她渾身發抖,喃道:「對,我找大夫!師父,我、我找大夫去!」
「等等!」他拉住她,咬牙道:「你找大夫也沒有用了……我不是曾告訴過你,生死有命嗎?」
「胡說!師父長命百歲,你甚至連大師父的壽命都還沒有過一半啊!」她抖到連話都說不完整,臉好冷,師父的手更冷,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她是不是在作夢啊?如果是夢,拜託醒來吧!醒來吧!
「你拔出來吧。」
「不要!」
「反正都是要死,我不是教過你嗎?生死有命,有朝一日我若死了,你也不必悲傷,轉過身繼續過你的日子。」
「我不要!」她雙手被他緊緊抓著,硬架上那把劍上。她用力搖頭,努力掙脫,師父的力氣竟異常的大。
「還是,你想為你爹報仇,在我死前先折磨我?」
「我沒有……我不要、我不要報仇……」眼淚滾落腮面,像是止不住,她哭叫:「我誰都不要……我只要師父,我把命分一半給你好不好?你不要死,留下來陪笑兒,求求你,師父,求求你好不好……」
聞人劍命閉上眼,再張開時一片平靜。他柔聲說:
「既然你身為人子,就必須做你該做的事。倘若,你什麼都不知道,那我就算背負罪惡感,也要瞞你一生,可是,你知道了,你就不能背負不孝的罪名,與你的殺父仇人共處一室。」語畢,拉著她的手,欲拔出那把劍來。
「不要!」鮮血流滿了她的雙手,一直流一直流,好像流不停一樣。如果劍拔出來了,豈不是要流盡師父體內的血?
「你要我痛苦至死嗎?」
「我不要啊!我不要啊!」
「還是,你要我自己拔?」
「不要!師父,不要!」她喘息。那把劍就像砍在自己胸口上,好痛,可是,無能為力。她好恨好恨,一時之間不知恨的人到底是他,還是她自己!
「那你到底要怎麼樣?」他嘶啞道。
她要怎麼樣?她能怎麼樣……哭得紅腫的淚眼慢慢對上他平靜的眸子,她輕聲說:
「師父,大師父在黃泉下等你嗎?如果我也去了,你能不能不要成仙?留在黃泉陪我跟大師父?」
他聞言大驚,罵道:
「胡來!」怒急攻心,讓他噴出血來,濺了她一臉。她彷彿完全沒有察覺,只是淚臉充滿渴求看著他。
她當真有心隨他走!
「你敢自盡,我也不允!」他咬牙忍住最後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字一語道:「你敢,我死也不瞑目!你要敢,我做鬼也不見你!」頓了頓,聲音放軟:「你好自為之,以後我再也無法時刻在你身旁盯著了。」
她還來不及反應,忽見他猛然退後,她正握著劍柄,瞬間劍身從他體內拔出。她驚恐無比,見他胸口鮮血狂噴,踉踉蹌蹌地奔前要抓住他,他退後更快。
「不要!師父,後面是——」親眼目睹他一腳踩空,她身形極快,要一塊隨他跳崖。
他那雙鳳眼直勾勾地望向她,即使在墜落之際,也不拉開視線。那眼神,分明在說,他會實踐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就算她屍身與他同成爛泥,他也不會再見她!
「為什麼……」雙膝一軟,無力地跪在地上,喃喃著:「為什麼會這樣……連點機會都不給我……」她猛咳一陣,咳得喉嚨發乾,血泉不停從嘴裡嘔出。
疼痛的目光恍惚飄栘著,忽地瞧見她的右手。她遲緩地攤開右手,掌心有個像月亮的烙印。她露齒一笑:
「師父說是月亮……」腦中閃過他方纔的話,氣血翻湧,氣道:「不對!不是月亮!」抽來那把沾滿血跡的劍,一次又一次劃向掌心。「不是月亮!都是你!都是你!不是月亮……」道道血痕混合了他的血。
他死了!死了!
胸口好痛,可是再也沒有人熬藥了,就這樣死了,師父會不會原諒她?她斜眼看見那座墓,想要拖著劍毀掉那墓,卻發現雙腿根本無力爬起。
除了胸口痛,她再也沒有其它感覺……還是,她也死了呢?身子軟趴趴地倒在地面上,有氣無力地看著萬里無雲的藍天,自言自語:
「今天,沒有雲……去哪了呢?」
眼淚不受控制直流,艷紅的唇卻吃吃笑了出來,想起來天一熱時,總會有個人找到她,讓她撐著傘躲避毒日頭。
「好熱哪……」緩緩合上的眸映著萬里藍天,然後想著:不知道這次師父什麼時候才會找著她……真的好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