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淮清驚得鬆掉手上的麻繩,繩子以極快的速度往井底直墜而下,在她早巳凍僵的手掌上留下兩條紅痕。
她連忙轉身看向聲音來源,發現展凌雲揚著怒火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您……回來了……」程淮清囁嚅地開口,右手不自覺緊捂著怦怦直跳的心口。
「如果我沒看錯,你似乎正打算把自己累得剩下半條命!」看見她那凌亂的髮絲,他的怒火於是更加熾盛。「我才不過離家三天,你就把我說過的話忘得一乾二淨?」
老天爺,他真不敢想像如果他遲個幾天回來,她又會如何地折磨自己?那堆小山一般高的衣服洗起來可是一點都不輕鬆,他實在懷疑她是否有自虐的傾向。
「這……我只是做我分內該做的事。」在他的怒氣之下,程淮清只能忍痛將受傷的手藏到背後。
「你的手怎麼了?」展凌雲的觀察力可是一等一的敏銳,立刻察覺她的小動作可能代表的涵義。
「沒什麼!」程淮清抬起頭急切地說著,然而她刻意隱藏的痛楚並沒有逃過展凌雲的雙眼。
展凌雲二話不說往前跨一大步,將她的手由背後拉了出來——
「這叫沒什麼?」展凌雲失控地大喊。
那粗糙的麻繩磨破了她掌心的皮膚,傷口看起來糟透了,由傷口滲出的鮮血使得展凌雲幾乎當著她的面大聲詛咒。
他想詛咒那堆該死的衣服、那個該死的木桶、那條該死的麻繩,當然還有該死的她以及他自己!
展凌雲深深相信,程淮清肯定是上天派下來專門對付她的剋星,就算是一個小小的傷口,也足以讓他心疼得幾乎無法忍受。
程淮清試著掙脫,然而他那有力的手掌像是鐵鉗一般牢牢鉗住她的手腕不放。
「不,別想我會放過你,你必須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展凌雲強迫自己重拾冷靜,雖然每回遇上她時想冷靜總是特別難。「我明明千交代萬交代,要你別做這種粗重的工作,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聽話?」
「我不能!」程淮清鼓起勇氣直視他揚著怒氣的雙眸,「請您諒解淮清的處境,我……真的必須有份工作,才能在府裡住下來。」
「誰說的!這幢宅子裡,恐怕還沒有我不能做主的事,我有足夠理由相信,你可以遵照著我的要求在這裡住到你嚥下最後一口氣!」展凌雲的怒氣一發不可收拾,他痛恨程淮清總是試圖貶低自己。
「我還是必須說,我不能!」出乎展凌雲意料之外的,程淮清並沒有在他的怒火下退縮,反而勇敢地挺起肩膀,直直望向他的眼眸。
「天殺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耐心幾乎快用盡了,他不喜歡程淮清同他爭論,尤其是在這件事上頭。
「我和將軍非親非故,沒有道理享受您提供給我的一切而不付出代價。」程淮清再一次試圖將手由展凌雲掌中抽回。
這一次,展凌雲放鬆力道,讓她的手得以重獲自由,然而他也察覺到程淮清正試圖與他保持距離。
「我告訴你,我對你的表現非常不高興!」他終於能以冷靜的頭腦思考,然而,他的語氣仍有忿忿不平的味道。
程淮清尷尬地轉過身去,也許她可以試著忽略他灼灼的目光,然後將自己心中真正想說的話一古腦兒說出來,「將軍,您對淮清的態度是不合宜的,如果您可以將淮清當成一般的僕傭看待,那麼……」
「不准你背對著我!」展凌雲不悅地打斷她。
程淮清若有似無地歎了口氣,早該知道事情沒這麼容易解決的。
於是她強迫自己重新面對這個權威感十足的男子,強迫自己說出極可能會惹怒他的話:「如果您能將淮清當成一般的僕傭,那麼,淮清將會覺得非常感激。」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說這些話,你明知道我從來不曾以看待下人的眼光來對待你。」果然,展凌雲緊蹙的眉頭更加糾結,他極力克制著想用力搖晃她肩膀的衝動。
「將軍,請您千萬別這麼說,淮清只是您一時善心救回府裡的孤女,沒資格讓您另眼相待。」程淮清驚恐莫名地說道,生怕他大聲說出來的話會被其他人給聽見了。
「你……」他已經快被她氣炸了心肺,「你是不是腦筋不清楚?還是,你認為我對你還不夠好,故意用這種方式引起我的注意?」
「不是的,淮清絕對沒有那種意思!」程淮清瞪大了雙眼,生怕他誤會了自己。
「既然如此,就別再惹我生氣。」展凌雲強硬地說道。
「就算會惹您生氣,我還是得說。」程淮清用力嚥下一口口水,打算把一切豁出去:「如果將軍還是堅持我必須待在將軍府裡讓人伺候而不做事,那麼,淮清只好離開了。」
「你說什麼?」這下子,他再也忍不住了,攫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扯離地面。
「我說我必須離開!」程淮清閉上雙眼,也許展凌雲會痛毆她一頓,她已經做好挨揍的準備。
「老天,告訴我,這到底怎麼回事!」展凌雲簡直快瘋了。
望著程淮清視死如歸的表情,生平第一次,他竟感到束手無策!
「兩位真是好興致,在聊天嗎?我可不可以也參一腳?」展凌霄帶著戲謔的嗓音,突然介入這緊張的形勢當中。
展凌雲看了弟弟一眼,勉強自己鬆開鉗住她雙肩的手,天知道那是多麼的不容易,他多麼想狠狠地搖晃她,直到她的腦筋恢復清醒為止!
「勸你最好別多管閒事。」展凌雲冷冷地瞪了展凌霄一眼,這種時候,不需要人多嘴,尤其是他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弟弟。
「怎麼啦?小清,看你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天要塌了!」展凌霄不理會大哥的警告,輕鬆自在地與程淮清攀談。
「我……」程淮清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尷尬地絞著手指。
「你的手受傷了!」展凌雲不贊同地瞪著她,隨即將她的手納入自己的手中,阻止她繼續殘害自己。
「將軍……這……與禮不合啊,何況二少爺在這裡……」程淮清無奈地喊道,雖然明知她的抗議收不到效果。
「胡說八道!」展凌雲簡簡單單就阻斷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程淮清求救似的看了展凌霄一眼,對展凌雲,她根本無計可施。
「你看著他做什麼?」一股不知名的鬱悶襲上展凌雲向來平靜無波的心,他討厭程淮清看著別的男人,非常討厭!
「我敢說你一定做了什麼事得罪我大哥,要不然他不會輕易動怒的。」展凌霄不表贊同地朝程淮清搖了搖頭,同時意有所指地看了展凌雲一眼。
「我……只是想盡我應盡的本分,可是將軍他……」由程淮清的語氣,不難聽出她的委屈。
「住口,不准你再說一個字!」展凌雲尤其討厭程淮清向展凌霄求助,好似那輕浮的小子才是她依靠的對象,「從今以後,不許你像個傭人般工作,更不許你踏出將軍府一步!我說的話,你是不是聽進去了?」
「不會吧,小清,你居然想離開!」展凌霄大驚小怪地叫嚷著:「有什麼困難,你大可以找我幫忙呀!你知道我一定不會拒絕你的。」
聽見弟弟的話,展凌雲更氣了,卻因為一向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表現情緒,所以憋著一口氣沒有立時發作。
「我只是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程淮清落寞地說著,她早已習慣簡單的生活方式,因此非常希望擺脫加諸在她身上的這些是非和流言。
「這樣的日子難道還不足以令你安心?在這裡你可以不愁吃、不愁穿,如果你有任何想獲得的東西,我甚至可以為你設法。」展凌雲不解她的態度,他不是已盡可能提供給她足以安穩過日的一切嗎?
「您不會懂的,因為您是位高權重的將軍,所有的蜚短流長都不可能指向您,但我不一樣,我們的身份天差地遠,我只會被指責為貪圖富貴、善用心機的女子……」程淮清苦澀地說著,她怎麼能寄望像展凌雲這樣的男子,能夠體會她屈辱的心情?
「我一點都不覺得,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展凌雲終於知道她說這些話的原因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直髮酸,對她的憐惜也益加氾濫。
「我無法不介意,也許孑然一身的我是自卑的,正因如此,才更需要維護我僅有的尊嚴……」程淮清坦誠地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從來都沒有輕賤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遵照你父親臨終的交代——好好照顧你。」展凌雲誠懇地說道。
「二位,你們可不可以暫時休兵,先讓我插個嘴?」沉默了好一會兒的展凌霄,決定該是自己發言的時候了。
「你就是非得攪局不可?」展凌雲的氣從心底直冒上來,當他在與程淮清談話的時候,非常不高興有一個不相干的人擠進來湊熱鬧。
「不,我怎麼會是來攪局的?我提的建議保證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展凌霄自信滿滿地說道。
「喔?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建議。」展凌雲雖是如此說,但表情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很簡單,只要小清嫁給我,所有問題就解決了嘛!」展凌霄眉開眼笑地說著,趁著兄長呆愣的瞬間,將程淮清的手移到自己掌心裡。
「你說什麼?」展凌雲、程淮清不約而同地喊了出來。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展凌霄「含情脈脈」地對著程淮清再說一次:「只要嫁給我,保證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你瘋了!」展凌雲毫不客氣地怒斥,展凌霄卻視而不見。
「我只是個庶出的次子,而且親娘早就過世了,因此我敢擔保就算想娶一名街頭賣唱的女子也不會有人反對。」展凌霄這席話說得程淮清目瞪口呆,而他似乎還不打算停止。
「雖然我在家中的地位比不上大哥,不過也足以供應你生活所需,讓你吃得白白胖胖,等我們成婚之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住下來,而不必擔心那些蜚短流長的閒話會對你造成傷害。如果這幢大宅子依舊令你覺得壓迫感十足,我們甚至可以在外頭另置產業。你可以放心,我絕對值得你托付終身,因為打從我第一次見到你,便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你!」展凌霄說得口沫橫飛,活像他說的一切全是真心話。
「住口!」展凌雲實在聽不下去了,他的臉上籠罩著令人望而生怯、陰鬱且極為複雜的嫉憤之火。
「怎麼了,大哥?您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有道是人言可畏,小清畢竟是未出閣的閨女,長期住在咱們府裡會招來多少不當的臆測?我絕對不會容許這種情況持續下去。」展凌霄堅決地說著。
但只要仔細觀察,便不難發覺展凌霄認真嚴肅的表情只是假象,只有眼底那一抹狡詐是真實的。
「你再多說一句廢話,我就讓你永遠開不了口!」展凌雲警告似的瞪了弟弟一眼,接著將程淮清拉入自己懷中,那充滿佔有慾的態度,活像一個嫉妒到快發狂的丈夫。
「難不成……大哥您有更好的方法?」展凌霄興致勃勃地問道。
「沒有!」展凌雲不情不願地開口,接著露出一抹意味深遠的笑容,「但是,恐怕我得謝謝你提供的好意見,我決定自己娶她,這麼一來,問題依舊得以解決。」
程淮清不可置信地來回看著展家兄弟倆。
她所聽到的一切,應該不是真的吧?像她這樣卑微的女子,絕不可能嫁給展凌霄,更加不可能嫁給展凌雲!
「我必須非常遺憾地告訴你,從今起,不准你叫她『小清』,只可用『大嫂』來稱呼她!」展凌雲拋下這樣一句話,隨即帶著程淮清離開他那不懷好意的弟弟。
看著展凌雲大步離開的身影,展凌霄忍不住捧腹大笑。
當他睿智且慎謀能斷的大哥恢復理智的時候,恐怕會懊惱到恨不得敲昏自己,以逃避曾經愚蠢做過的傻事。
「哇哈哈!」連續大笑三聲,展凌霄一邊揩著眼淚,一邊跟了過去。
接下來也許還有好戲登場,他可千萬不能錯過呀!
展凌雲拖著程淮清,以極快的速度往大廳接近。他臉上表情是急切的、動作是粗率的,然而卻有一抹堅定的笑容浮現在嘴角。
短短不到幾刻鐘的時間之內,他打定主意與程淮清共度白首,在外人看來這樣的決定也許太過草率,但是他明白自己絕不後悔。
有什麼比獨佔她一輩子還令人感到滿足?
有什麼比疼惜她一生一世還教人心動?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給程淮清一個安定的保證,讓她可以安安心心待在他身邊、將他視作惟一的依靠。
展凌雲摟著她跨過門檻、走進寬敞的前廳,展夫人正坐在席上喝著熱騰騰的參茶。
「娘,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展凌雲迫不及待地開口。
「什麼事坐下來再談吧!」展夫人淺笑著招呼愛子。
展凌雲沒有異議,拉著程淮清坐在一旁,「我想也該是時候了,請娘挑個日子讓我和淮清盡快成婚。」
展凌霄的一番話提醒了他,程淮清一直覺得自己與將軍府格格不入,怎麼樣都無法把這裡當成自個兒的家。
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很容易,那就是把她變成名副其實的展家人,這麼一來,她就不會再萌生離去的念頭。
「什麼?你說你要娶誰?」展夫人驚得噴出一口茶,這時候才察覺展凌雲身邊跟著一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女子。
「就是她,程淮清。」展凌雲將縮在他身後的程淮清拉出來,以帶笑的口吻介紹:「原來我是不打算成親的,可是遇上了她,她是我認定非娶不可的女子。」
「胡來!這丫頭既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金枝玉葉,怎麼入得了我展家門!」展夫人氣得將茶杯摜在茶几上,瞪著程淮清的目光充滿敵意。
「娘!我不在乎淮清的出身,展家也不需要為了利益和王公貴族攀親帶故!」展夫人的表現讓展凌雲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這女人,到底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迷惑我的兒子!」展夫人嫌惡地指著程淮清的鼻子破口大罵:「憑你一個沒身家、沒背景的窮酸女,也敢妄想當我展家的主母?做你的春秋大夢!」
展夫人惡毒的語氣讓程淮清嚇呆了,雙手牢牢抓住展凌雲的手臂,眼中盛滿了無助。
「娘,您把她嚇壞了!」展凌雲不悅地看了母親一眼,將程淮清攬入他堅實的懷中,不讓她覺得孤獨無依。
「這成何體統!你竟然為了一個野女人給我臉色瞧?」展夫人拔尖著嗓子,語氣中充滿了不可置信。
「孩兒並非有意冒犯娘親,可這事不管您同不同意,我已經決定最遲在這個月底,淮清就會成為展家的長媳。」展凌雲面不改色地說道。
「你瘋了!這野女人肯定給你吃了什麼迷魂藥,否則你不可能會變成這個樣子。」展夫人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像她這種出身的女子,你隨便玩玩可以,但絕不能認真啊!」
「夠了!」展凌雲的怒火已近爆發邊緣,「雖然淮清不是富貴人家的女兒,但也是清清白白出身,沒有配不上我的道理!」
「在我看來,再過一百年她也不夠格成為你的妻子!我要你立刻打消主意,因為我絕對不可能同意。」展夫人態度堅定、絲毫不為所動。
「今天我帶淮清來見您,只是告訴您孩兒即將成婚的事實,並不是特地來徵求您的同意,即使您反對到底,也不能改變孩兒的決定。」展凌雲鏗鏘有力地說道。
「反了!真的反了!」展夫人氣得聲音發顫,「你是存心想氣死我,是不是?」
「大娘,您別氣嘛!」隨後跟來的展凌霄立刻出面打圓場:「大哥和淮清是兩情相悅,您何不成全這對有情人呢?以往您不是一天到晚催大哥娶媳婦,現下不就正合了您的心意?省得您操心到頭髮都白了!」
「住口,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展夫人氣憤地瞪著展凌霄,她一向痛恨這個庶出的孩子,「如果是你要娶這個賤丫頭,我倒是一點意見都沒有,但我的凌雲不一樣,他值得更好的對象。」
展凌霄眼中閃過一抹苦澀,但他立刻以嬉笑作為掩飾。「別氣嘛,大娘,可惜大哥不准,要不然我真想如您所願娶淮清當老婆呢!」
「抱歉!我……並沒有高攀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在最短的時間之內離開將軍府。」一直默默不語的程淮清忍不住喊了出來,下一刻,她掙脫展凌雲的掌握,跌跌撞撞地往門外沖。
「如果您堅持不接受淮清,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您!」展凌雲拋下話,追著程淮清的背影飛奔而去。
展夫人目瞪口呆地望向門外,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