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算日子,再有十天的功夫,鐵星霜就要人頭落地了。
納蘭小七在院子裡站了很久,慢慢走回去。唐嫣然拉他坐到床上,靠進他懷裡,捏著他的鼻子問:「你說,什麼時候去我家提親?」
納蘭小七苦笑:「你家的門,我敢進嗎?還不叫射成馬蜂窩?」
普天之下誰能把他射成馬蜂窩?這句話完全是托辭。但他那爛名聲,真要去提親,還真難保沒人射他。唐嫣然咬住嘴唇,淒然問:「那……我怎麼辦?」
「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嘛。」納蘭小七摟住她纖細柔軟的腰肢,笑吟吟地說,「今兒你大哥的人可是在這一帶現身了,怕就是來找你的。」
「你沒良心,沒良心,沒良心!」唐嫣然狠狠地捶納蘭小七的胸口。
納蘭小七任她捶,一動不動,強撐著,臉上的笑容還是一點點淡了下去,面容顯得微有些扭曲。他心裡堵得厲害,需要更加沉重地擊打,彷彿這樣能鬆散點兒。唐嫣然漸漸看出他的恍惚,抱緊他,泣道:「納蘭,我喜歡你嘛。我一個女孩子家為你做到這個份兒上,你……你可不能不要我。」
「要你,怎麼會不要你呢。」納蘭撫摸她的頭髮。他應付女孩子一向有辦法,這一會兒卻覺得累,想要好好清靜清靜。
「納蘭,納蘭……」唐嫣然一聲一聲地喚。
納蘭小七勾起她的臉,笑道:「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那天我從黃鶴樓上跳下去,你怎麼恰好在那兒?」
唐嫣然眼珠兒轉了轉。納蘭小七笑著站起身:「你不想說就算了。」
「也不是不想說……」知道納蘭小七是顆水晶肝兒,沒什麼話能哄得住他,唐嫣然猶豫著開口,「不過,有人不讓我說。」
納蘭小七故作驚奇:「誰這麼厲害,管得住我們的唐三小姐?」
唐嫣然歎了口氣,伏到納蘭小七胸口,低聲道:「鐵星霜。」
納蘭小七這樣猜過,然而聽到唐嫣然親口說出來,心裡還是湧上一股奇妙的滋味,澀中帶著絲絲縷縷的甜,那裡面的晦澀難纏又叫他望而生畏。
唐嫣然輕聲道:「他……」
「我突然有事,要離開一下。」納蘭小七站了起來。
唐嫣然一把抱住他,咬著牙說:「納蘭你聽我說,你們沒結果的!你忘了他吧!」
納蘭小七望著唐嫣然,心想:這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只是女孩子太聰明了,有時候難免要多受煎熬。他理了理唐嫣然額前的頭髮,柔聲道:「我認識許多女孩子,有漂亮的,有機敏的,有活潑的,有溫柔的,可是……沒有一個比你聰明。」
唐嫣然淚如雨下,拚命地搖晃納蘭小七:「我不要聰明!不要!不要!聰明有什麼用!?又留不住你!」
納蘭小七無言地看著唐嫣然。她擁有的不止是聰明,而是智慧。她明知道他這些日子心裡藏滿了問號,卻一個字都不肯問;她明知道他懷了一肚子的心事一肚子的綺思,卻一個字都不肯往明處挑;鐵星霜劫獄救人的故事傳遍江湖,惹出多少閒言碎語,他剛才一問,她明知不該說出那個名字,卻仍坦蕩地說了出來。她每日裡都陪著他,飲美酒,嘗佳餚,剖鮮果,說詩詞歌賦,賞絲竹琴瑟,笑語嫣然,真是一朵絕品的解語花。
可這聰明,又真的是沒有用,納蘭小七的魂兒不在這兒。
古人說食髓之味,鐵星霜就是那「髓」,嘗過了,就再也忘不掉。納蘭小七抱著唐嫣然,眼前浮現的常是鐵星霜的面容,清麗拔俗,似笑非笑,下一刻似乎就要投入你的懷抱,放縱地親吻你,在你身子下呻吟碾轉,然而即使他下一刻就要拔刀殺人也沒什麼可奇怪的。談笑間殺人,於他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世上再沒有比他更神秘難解的人,也不會有比他更放縱恣肆的情人,冰冷性感,纏綿入骨,叫人抓不住,忘不了,放不開。
納蘭小七的沉默令唐嫣然害怕,她喘息著抓緊納蘭小七的衣襟,彷彿這樣就能抓住他的心似的:「納蘭,你的心和別人的不同,你的心是軟的,像水一樣,可以流成任何形狀,可以隨時愛上任何人,但沒有人能留住你,就像沒有人能留住水一樣。你不會愛上他的,是不是?他長漂亮,也是個男人!」
納蘭小七拍了拍唐嫣然的背,柔聲說:「回去找個好人嫁了吧,不要被我耽誤。」
唐嫣然只覺手裡一空,納蘭小七已燕子般從窗子裡翻了出去。
「納蘭——」唐嫣然淒叫一聲,奔到窗前。明月皎皎,星漢燦爛,梧桐葉影在半空中搖曳,人卻連個影子都沒了。納蘭小七要走,這世上有誰攔得住他?唐嫣然抓著窗框,手指深深地陷進去,眼中一片絕望之色。她和這世上許多女人一樣,想要得到納蘭小七,明知機會很少很少,但也要試一試。當納蘭小七不屬於任何人的時候,總還帶著一點僥倖,和平衡,不能接受的,恰是這一種塵埃落定的失落。
她用力攀附著窗子,終於,還是慢慢軟倒在窗下。
***
自長沙往北,入武昌,納蘭小七回到當初扔下金牌的地方。沿著小溪一路往北,遠遠瞧見那一株大柳樹,樹上的鳥巢還在,納蘭小七笑了笑,跳到柳樹下的潭水裡。溪水流到此處形成一口深潭,漫湧出的水繼續北流,水潭不大,卻極深,納蘭小七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將水底摸了個遍,邊邊角角都沒有放過,卻依然沒有找到金牌。
他只跟鐵星霜說金牌在武昌,具體位置卻不曾說過,鐵星霜也不曾問,當日黃鶴樓一別,雙方再不曾見過面,金牌應該不是鐵星霜拿走的,可現在這時節不過剛剛入夏,小孩子們出來玩水游泳也遠不是時候,這潭水又是這麼地深,就算有人洗澡也該往溪水裡跳,而不是這個深潭——金牌哪裡去了呢?
他搜腸刮肚找不到答案,索性不再想,晾乾身上的水,繼續往北,買船東下。
當年李白流放中途遇赦,千里江陵一日還,該是喜悅的吧?納蘭小七坐在船頭聽著濤聲皺著眉頭想:我算什麼呢?
先是捕頭救大盜,現在又是大盜救捕頭。
亂糟糟的,這是唱的哪一出呢?
當日躍下黃鶴樓死中逃生,心裡懵懵懂懂,似是而非地想不明白,如今獨自坐在船上,拋卻了花天酒地,一顆心沉靜下來,反而看得漸漸清楚。但說完全明白,又不是。鐵星霜的心裹在鐵甲裡不算,還隔了重重煙霧,總不肯輕易示人。但這世上沒有空中樓閣,凡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必有其出處,一時不能解的,也必留下蛛絲馬跡。鐵星霜對他究竟到哪一步他看不出,有一點卻是肯定無疑的:神機侯曾叫葉青蘿帶話,只要鐵星霜抓他回去,他神機侯就救星霜,然而鐵星霜放了他!神機侯威名赫赫,不是空口白牙的小兒,他說的話,是做得准的。如今鐵星霜之死,明明白白就是為了他納蘭小七!
鐵星霜是什麼人?他眼光銳利,智計過人,做人做到他這個份兒上,有什麼想不到,看不到的?他應該比他納蘭小七看得更透徹,可是……黃鶴樓頭,那一番安排步步相接、滴水不漏,他仍然是義無反顧地將他放了!
想到那一天的情景,納蘭小七就覺得熏然,肌膚上爆起一粒粒小小的凸起。
酒不醉人,人自醉。
臨別那含著哀傷與頑皮的飄忽一眼如何能忘?想一想都要醉死。更不可忘的,還有那猛然將他按翻在案子上的力道和那壓在性器上的小小銀刀!那麼的涼,那麼的鋒利,午夜從惡夢裡爬出來,驚出一身冷汗,想一想卻又忍不住要笑,笑完了又忍不住要罵。
臨放手,還要欺負他一把,那可真是鐵星霜的作風。那一場拼酒,是預謀中的吧?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是什麼?是離別之刻最後的惜別之酒,一場狂歡之飲?
江風刺眼,吹出了盈盈淚光。納蘭小七忽然有種欲泣的衝動,卻仰天大笑,停在桅上的燕子驚得飛起,射入夜空。
他笑得肚子疼,仰面躺倒在甲板上,喃喃輕罵:「小霜霜,你這小冤家,你勾引了老子,還害老子,老子風流一輩子,怎麼就毀你手裡了……」江風拂過面龐,溫柔得……溫柔得像鐵星霜的手。那個鋒利如刀的小捕快也有著那麼溫柔妖嬈的一面哪……納蘭小七小腹滾過一道熱流,並緊雙腿,將身子蜷了起來。
月白風清的夜晚,慾望和思念一重重地逼上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手忍不住探進褲子裡,回憶著鐵星霜的面孔,鐵星霜的身體,鐵星霜的手,鐵星霜的味道和觸感,上下套弄了許久,身子一顫,一股熱流噴濺在手中。
「媽的,逮你回來,老子要好好地疼愛你,小混蛋!」癱軟在甲板上,慾望和思念的潮水不停地湧動,納蘭小七忍不住惡狠狠地對自己發誓。
路上沒有耽誤時間,急急忙忙地趕了來,到應天時,離鐵星霜的斬首之期也只剩下一天了。喬裝改扮進了應天府,納蘭小七直撲應天府尹呂貌梓的府宅。一錠白銀捧上去,他這個冒充的三夫人的堂弟就入了呂府的後園。三夫人黃蕊蕊在小花廳裡接見了他,留下這個堂弟說悌己話,命小廝們出去伺侯。
黃蕊蕊抿了口茶,艷如桃花的臉上冷若冰霜,上下打量了納蘭小七半天,冷笑:「喲,真是奇了怪了,老娘什麼時候跑出這麼個堂弟來?」
納蘭小七睨著她笑,提醒:「身份,身份,要記得自己的身份。嫁入官家了,還這麼粗野,不怕別人笑話。」
「誰敢笑話!」黃蕊蕊杏眼圓睜,惡狠狠地瞪住納蘭小七。納蘭小七眼波流轉,不接她的腔,只是笑。
黃蕊蕊罵道:「你這死不了的賊!」突然跳起來,風一般地捲過來,撲進納蘭小七懷裡又是撕又是咬。納蘭小七忍痛不過,攬住她肩膀苦笑。
黃蕊蕊鬧夠了,將臉捂在納蘭小七懷裡不再動。夏天衣服薄,不一會兒納蘭小七胸口就濕了,他極少對人愧疚,經歷了這些日子的相思煎熬,此時頗有些感同身受,輕輕撫摸黃蕊蕊柔順的長髮,柔聲道:「我常常想著你呢。」
「呸!你留著這話騙傻瓜吧!」黃蕊蕊在他懷裡哽咽。手掌摸索著納蘭小七的胳膊爬上去,一把擰住他的耳朵,懷著一定要擰下來當下酒菜的決心下用力扭,納蘭小七疼得扛不住,嘴裡卻更加溫柔:「你恨我也是應當,實在不解恨,把我整個清燉了吧?」
黃蕊蕊撲哧一聲,含著淚笑了出來,放了納蘭小七的耳朵,抬頭咬住他的嘴唇,輕哼:「我把這甜如蜜毒如蠍的禍根咬了,看你怎麼害人!」
納蘭小七輕輕一笑,牽了她的手放在自己下身:「真正的禍根在這兒。」
黃蕊蕊嚶嚀一聲,手腳酥軟如綿,將整個身子都掛在納蘭小七身上,喘息都亂了:「納蘭,你這個狠心短命的賊,你……你……」一語未了,已被納蘭小七低頭吻住。
黃蕊蕊一把推開,喘著氣問:「你給我一句實話,你是來看我的還是救鐵星霜的?」問罷,卻不等納蘭小七回答,又道:「你要是救他,趁早死了這個心!」
納蘭小七笑:「主要是看你,順帶去刑場看殺頭,我還沒看過劊子手殺人呢。」
「那敢情好,」黃蕊蕊咬著牙笑,「皇城裡的高手都調來了,就等著你現身呢。納蘭,你要死了,我礙著身份可不好給你收屍,到時你可不能怪我。」
納蘭小七瞧著他,笑得更溫柔,「好,我不怪你。」
黃蕊蕊本在笑,瞪了他一會兒,忍不住給了他一個耳光,怒不可遏:「你瘋了你!老娘當初為勾引你沒少費心思,你死活不上勾,這是怎麼說的……倒讓一個男人搶了去!?」
納蘭小七湊上左臉:「來,這邊兒也打一下。」
黃蕊蕊手都抬了起來,卻又放下,推開他:「你滾!我不要再見你!」
納蘭小七跟在她旁邊打轉,黃蕊蕊左走右走,都避不開那張英氣逼人的臉,恨得直跺腳,眼淚忽然就下來了。納蘭小七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下去,從袖中扯出一條絲巾默默遞過去。黃蕊蕊一巴掌拍開,從自己袖子裡取了絲巾出來拭乾淨淚,發了一會兒呆,忽然笑起來。她哭時如梨花帶雨,這一笑,卻如麗日當空。
「我真傻,」黃蕊蕊自言自語,「早下了決心再不為你牽腸掛肚,再不為你傷心,再不為你掉淚。可聽說他們設了陷阱害你,還是忍不住去打聽消息,就怕你落了他們的圈套。為了一個男人,納蘭小七,你為了一個男人……」她笑得正歡,突然又泣不成聲。
納蘭小七什麼也不敢說,猶豫了半晌,伸出一隻手臂,卻被黃蕊蕊一掌打開。
「別碰我!」
「好好,不碰你,不碰你。」納蘭小七安慰。
黃蕊蕊瞪了他一眼,「你少得意!」
「我沒有得意……」納蘭小七歎息。
「別以為我還稀罕你,誰稀罕你啊,花心兒大蘿蔔!我就是不甘心!想我黃蕊蕊名傾江南,多少達官貴人都看不上眼,我……我……你去死吧!」黃蕊蕊越想越氣,一腳踢了過去。
納蘭小七一動不動地挨了,哀叫一聲,彎下腰去。
黃蕊蕊不想理他,惡狠狠地瞪了他一會兒,到底看不過他蹙眉隱忍的模樣,跌坐在椅子上冷冷道:「鐵星霜根本不在這兒,他被神機侯帶回京城了。明天上法場的是假貨。再告訴你一件事:神機侯一直喜歡鐵星霜,現在說不准鐵星霜正在他身子底下承歡呢,你要打算救人,就趕快上京。行了!打探來的消息我都告訴你了,你可以滾了!以後不許你再來見我,不然我一定殺了你!」
納蘭小七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神機侯喜歡鐵星霜!?」
「是啊——」黃蕊蕊拖長了聲音,咬牙道,「堂堂的神機侯都逃不脫他的手腕,我倒真想見見這個鐵星霜,究竟是個什麼人物!」
納蘭小七打了個寒顫,只覺一顆心蕩悠悠地不斷往下沉!
義父義子,那是多麼瘋狂的關係!?鐵星霜一向敬重的義父對他有這種心思,鐵星霜受得了麼!?他千里迢迢趕到這裡,鐵星霜的人卻在京師!從這裡趕往京師,就算騎最快的馬徹夜不眠,也是太遲太遲了!
納蘭小七心裡想著,腳步已往外挪。
走到門口才想起黃蕊蕊,回頭望去,黃蕊蕊握著絲巾正一瞬不瞬地望著他,那眼光裡的淒楚傷感深得叫他不敢測量。
「若有來生……」納蘭小七勉強一笑。
黃蕊蕊作了個捧心嘔吐的姿勢,揮手道:「快滾!騙了我這一輩子,還想騙我下一輩子,有那麼好的事兒!老娘再也不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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