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推開緊閉著的木門,就看到了佇立在門前的半夏。
在明亮的晨光下,他的笑臉比朝陽要燦爛,身上那襲顏色耀眼的紅衫彷彿也在發光。
小團不爭氣的心臟又卜通卜通狂跳了起來,雙腳有些無力,慌得她忙斜靠在門邊支撐住身子。
一大早就英俊得這麼沒天沒良,她在他面前總是輸得五體投地一塌糊塗。
「早。」半夏笑吟吟的同她打招呼。
她勉強吸氣提振精神,擠出一朵希望比美麗還要好看的笑容。「早……早呀。」
「你要去洗衣裳?」他看著她手裡挽著的木桶。
「對。」她忽然有些羞慚起來,想要將髒衣裳往身後藏。
為什麼她老是讓他看見她最粗魯和尷尬的一面?
「我來。」他伸長臂迅速撈過她手上的木桶,輕若無物地環抱在腋下,另一手則牽起了她的小手。「走吧。」
「走?去哪裡?」她被他不由分說地拉著走,不禁有些慌了。
她可不想帶著那桶髒衣裳跟他談心說情呀!
「我陪你去洗衣裳啊。」他濃眉微挑,理所當然地道。
「可是那是我和我爹的髒衣裳,我不能——」
「走啦!」他爽朗大笑。
他們來到郊外的河邊,河水清澈剔透得宛若琉璃,在波光粼粼中隱約可見魚蝦嬉戲著,不時輕濺起了圈圈漣漪和點點水花。
這條河叫春水河,河如其名,無論在什麼季節都是暖暖的,就算是隆冬正盛也從不結冰。
真是辛勤洗衣婦孺們的一大福音。
「要怎麼洗?」半夏極感興趣地看著她。「用木棒嗎?我聽說用根大棒子狂扁髒衣服,無論任何髒污都只有乖乖束手就縛的份!」
——果然是當捕頭的。
小團揉了揉鼻子,忍住笑。「你沒洗過衣服嗎?」
等等,這是什麼爛問題?
堂堂「一品回春院」的二少爺打出生起就被眾星拱月般服侍,他怎麼可能需要親自動手洗衣裳?
就算現在他身為總捕頭,常常得大江南北追捕兇徒惡霸,但是他身上永遠都帶著厚厚一疊銀票,自然是不愁找不到人幫他洗幾件衣裳的。
她想起自己為什麼只有為他煮煮餃子的份了,因為從小到大,他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就算她曾經想過要為他繡個荷包,可是看到他身上繫著的是自京城御品一紅繡坊裡買來的上好精緻荷包,她手中的絲線又沉重得拿不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半夏臉上的笑容有一些消失,黑眸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你一定想,像我這樣的公子哥兒怎麼需要親自洗自己的衣裳,對不對?」
「對呀。」她坦白道。
咦?他今天怎麼了?眼神如此銳利,感應如此敏捷伶俐……她心底湧現強烈的希望,不禁對他猛送秋波,投以深情款款的眼神。
半夏哥,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喜歡到心悸,喜歡到發暈,喜歡到連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
她表現的很明顯了吧?看得出來嗎?他這次感覺得到嗎?
「你眼睛抽筋啊?」半夏納悶地指指她的眼皮。「昨晚沒睡飽是不是?」
「去!」她滿腔柔情瞬間被打散,氣得咬牙切齒。
「你的臉好紅,該不會是中暑了吧?」偏偏他還滿臉關懷,害她連失控揍他都下不了手。
她懷疑再這樣下去,自己早晚會被他搞到發瘋。
半夏將她拉到懷裡,用寬闊的肩膀擋住了照射到她的秋日烈陽,黝黑明亮的雙眸低垂瞅著她。「好些了嗎?是不是覺得涼多了?」
他自然而然的關懷,親切溫柔的摟抱,總能輕輕鬆鬆把她擺平在地上……
可惡,崔小團,你真是半點志氣也無!
可是依偎在他溫暖胸膛前的感覺是那樣幸福美妙,他就像座大山般堅定安穩教人放心,她就算再笨也不會錯過任何一個能趴在上頭的好機會呀!
沒志氣就沒志氣好了,反正打從七歲起她就沒志氣到現在,也打算繼續對著他的笑臉心軟沒志氣下去。
「半夏哥,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的覺得有點頭暈眼花呢。」她假意扶著額頭,故作虛弱地緊緊靠著他道。
「那你快坐下來。」他果然急了,連忙扶著她坐在河邊的石頭上。「還要洗衣裳呢,你不舒服就回家休息,這堆衣裳交給我,我拿回家自然有人搶著洗——啊,不如以後我定時讓人去你家收髒衣裳好了,洗好了、熨好了再拿回去,這樣你也不用這麼辛苦。」
「不行!」她猛然抬頭,二話不說就拒絕。
爹的髒衣裳,她的髒衣裳,被人看光光……不行!死都不行!
「你的反應未免也太激烈了。」他訝然地看著她。「不過就是一些髒衣裳,我家裡順嫂、花嫂、孟嫂最愛洗衣裳了,她們說越髒的越有成就感,所以她們都很喜歡我。」
「把髒衣裳丟給別人洗,我還算什麼姑娘家?」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才不想變成髒鬼。」
「你的意思是我是髒鬼囉?」他一臉冤枉。
「我的意思是……」她都被他攪昏頭了。「那個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要洗衣裳了。」
再這樣閒扯淡下去,天都要黑了。
她得趕緊把衣裳洗乾淨,然後就有一整天的好辰光可以跟半夏哥去逛兵器街了。
光想就覺得熱血沸騰。
「你身子不舒服,就別洗了吧,」他對她大皺眉頭,輕輕放開她,動手捲起袖子。「我來。」
「你?」
「小團,我說過了,我不是公子哥兒,雖然『一品回春院』賺了很多很多銀子,我們祖上也留下不少的財富,但那與我無關,我就是我自己,你明白嗎?」他慷慨激昂地道,「所以我自然也能洗衣裳,這一點都不算什麼!」
「很難不把『二品回春院』跟你聯想在一起,那畢竟是你的家世,你出生的地方。半夏哥,你人真的很好,也很幸福,還有著行善積德的好家世,以及人人尊敬的爹爹,善良的大哥,熱情的小妹……『一品回春院』裡每個人都是好人,做的都是好事。」她幫他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所以衣裳還是我來洗吧。」
不像她家三代都是屠戶,就算掙得了小康之家,畢竟也不是什麼好名聲,而且他們還宰了那麼多豬……
人家救的是人命,他們身上背的是豬命,真是天差地別到了極點。
「『一品回春院』跟我幫你洗衣裳有什麼關係?」他不悅地道:「我說過,我和『一品回春院』的其他人不同,我的興趣是捉盡天下邪惡之人,還百姓一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安居樂業的太平好日子,並不是把脈看診抓藥熬藥救人——但是我也能幫你洗衣裳。」
「還不是都一樣,都在做好事。」她還是忍不住補了一句:「還有,衣裳是我跟我爹的,我來洗。」
「做好事怎麼了?」他詫異不解地望著她。「還有,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我幫你洗衣裳?」
「你們一家做好事很好,非常好,太好了。」她歎了一口氣。「不要再同我搶著洗衣裳了好不好?再這樣繞口令下去,我舌頭都要打結了。」
「一品回春院」裡個個有本事,人人是好人,她是非常崇拜的,只是覺得相較之下,她這個殺豬賣肉的小販就更加罪孽深重了。
阿彌陀佛,看來她得找個時間到廟裡打個禪七贖罪才行。
「你愁眉苦臉為的是哪般?」他越看越懷疑。
「沒事。」小團揮了揮手,也不知道為什麼心情越來越沉重,再這樣想去她就得跳進河裡好好洗清自己「惡貫滿盈」的一生了。
半夏疑惑地望著她,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額頭。
肯定是哪兒出了問題,也許是卡到陰還是什麼的,否則愛笑的小團怎麼今天眉頭打了一百二十個結呢?
「你餓不餓?你一定是餓了,所以心情才會不好的吧?」他自以為是的猜測。「不如我去幫你買幾套燒餅油條來,把肚子填得飽飽的,然後咱們倆誰也別再爭了,一起洗這些衣裳,你說好不好?」
「半夏哥,不用了,我不是因為肚子餓才——」
「不不不,你千萬不要同我客氣,不過就是燒餅油條罷了。」他不由分說,熱切道:「你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就回來,很快、很快!」
「等等,半夏哥,我真的不是——」她根本來不及阻止,因為他人已經咻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小團啞口無言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半晌後只能搖搖頭,在乾淨的石頭上坐了下來……還是趁他回來前,趕緊把這堆髒衣服洗好吧。
幸虧春水河真的好溫暖,一點也沒有秋天該有的蕭瑟與冰冽。
小團小的時候就曾經聽過老人家們提起關於春水河的淒美傳說,每回都聽得她很難過,卻還是忍不住纏著老人家再說第二遍、第三遍……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個名喚雲成的仙子,無意中弄壞了身上的綵衣而落入凡間,適巧被開封城裡一名相貌英俊又熱心的年輕繡工師傅所救,還替她縫補破碎成片片的綵衣。
他們在一起彼此陪伴,他教雲成生火煮飯,弄得兩個人都被炭氣抹黑了臉,相視哈哈大笑;她則告訴他天上所有星子真正的數目,告訴他朝雲和晚霞會那樣美麗是出自什麼樣的仙法。
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天上人間因為這個突然的意外而奇妙的牽引在一塊。
後來雲成仙子情難自禁地愛上了這位凡人,害怕綵衣補好之後,她就得被迫回到雲端之上,再也不能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所以她每個晚上偷偷扯壞綵衣的線,希望綵衣永遠也縫不好,永遠都無法恢復原來的樣子。
她也悄悄幫助了年輕繡工師傅,讓他縫製出的每疋綢緞、每件衣裳皆色彩繽紛爛然,令人愛不釋手,還能賣得極好的價錢以改善家中的困窘。
可是她卻不知道其中一件繡著燦爛牡丹花的宮裳驚艷了當朝公主,公主也因這件宮裳而召見了繡工師傅。後來他倆一見鍾情,年輕的繡工師傅搖身一變成了新科駙馬爺。
興奮快樂得難以言喻的繡工師傅向雲成仙女說了這個好消息,並感謝她的幫助,讓他能夠喜結良緣,為了報答她,他承諾一定要幫她把綵衣縫好。
心碎哀傷的雲成仙女為了成全心愛的男人,她默默地看著他,再也沒有阻止他縫補好那襲綵衣。
最後綵衣終於補好了,雲成仙女穿上了綵衣,在緩緩飛起的那一剎那,她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深刻激盪的愛意,俯下身輕輕吻了他的額頭,繡工師傅呆住了,心頭劃過無以名之的錐刺痛楚,就這樣癡癡地望著她流著淚慢慢飛昇上天,最後消失不見。
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但雲成仙女落下的眼淚化成了春水河,靜靜流淌在開封的綠郊外,彷彿是要永遠守護著那個她心愛的男人。
這是個久遠久遠的傳說,可是小團永遠記得自己聽完了這個傳說後,除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外,還恨恨地把年輕繡工師傅罵了個千百回。
那個天殺的繡工師傅,他怎麼會不明白雲成仙女的心意呢?還那麼高興地向她表示感謝之意,難道他不知道他以為的幸福對仙女來說,是多麼諷刺、多麼殘忍嗎?
男人統統都是笨蛋。
「但是我的半夏哥例外。」她搓揉著濕衣衫,忍不住甩了甩頭。「對!我的半夏哥才不會像他那麼混球,半夏哥是好男人,他很聰明,很有正義感,對我又溫柔又好……瞧,他不是為了怕我餓,就跑去買燒餅油條了嗎?」
一想到這兒,她的心頭不由得喜孜孜了起來。
也許半夏哥對她逐漸有了好感,甚至比一股的喜歡還要喜歡得更多,只是他嘴上都不說而已,呵呵呵。
「可是雲成仙女為什麼會放棄爭取愛情,選擇回到永遠孤寂的天上呢?又怎麼有辦法眼睜睜看著心愛的男人去寵愛、憐惜另外一個女人?」她又沉思了起來,滿眼透著深深的不解。「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促使她心甘情願的去成全他們兩人?她不是很愛很愛他嗎?」
「小團,你在那兒自言自語說什麼呢?」同樣坐在河邊石頭上洗衣裳的盧大娘撞了撞她的手肘。
「喔……呃,沒什麼。」她一怔,倏地回過神來。「大娘,你幾時來的?」
「來一會兒了,就見你在那兒發呆。」盧大娘頓了頓,提醒她道:「還有,剛剛看到你爹的一條褲子被水流走了。」
「什麼?!」小團跳了起來,臉色大變。「哎呀!大娘,你怎麼不早說?」
可不是嘛,河面上那條逐漸往下游飄去的不正是她爹最貴的府綢藏青褲嗎?
「我看你在發呆嘛!」盧大娘不無委屈地道:「還以為你不想要人打擾呢。」
小團急得沒空多說什麼,二話不說撩起裙擺就涉水沖過去。
「小團,你在做什麼呀?幹什麼想不開?不就是一條褲子,犯不著跳水自盡謝罪啊……」盧大娘驚呼大叫。「再買就有了!」
「我要撿褲子不是要自盡——」她險象環生地踩過河裡的石頭,伸長了手要去撈住那條褲子。
「來人啊!小團投水了呀!」盧大娘哪管得了三七二十一,拉高了聲音就尖叫。
就差一點點……小團的指尖只差一點就要抓到褲子了,卻被盧大娘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腳底一滑,整個人往水裡栽去!
河水霎時嗆入了她的口鼻,她掙扎拍打著水面想要浮起,沉重的兩腳猛踢,卻怎麼也無法控制不斷衝往下游的水勢,身於逐漸被拖向更深的水底——
她喘息著、嗆咳著,憋著氣的胸口灼熱得快要炸開來了,她拚命想吸氣,河水卻不斷灌入她張開呼氣的嘴巴。
難道她真的……會溺死在這條溫暖的春水河裡嗎?
她的氣息逐漸昏亂,意識漸漸渙散,手腳沉重酸乏得再也掙扎不了,在陷入昏迷前,她腦海裡閃過了最後一個念頭——春水河是雲成仙女的淚水,要是她死了,半夏哥也會為她掉淚嗎?
她永遠也來不及跟他告白了……
小團直直沉入河底,溫暖的春水河不知幾時竟變得好冰、冰得寒透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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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小團,你快點醒過來!」半夏拚命猛壓著她的胸口,不斷覆唇上去將氣息吹入她的嘴裡,心臟緊緊掐擰成了一團。「小團!天殺的!你快給我醒過來——我不准你有事,我不准你死!你聽見了沒有?」
她緊閉雙眸的小臉慘白如紙,渾身濕淋淋得觸手冰涼,面對他心急如焚的狂猛大吼一無所覺。
半夏狂吼著,痛苦地叫著她的名字,不停地替她壓出腹中的河水,一次又一次。
「醒過來!快點醒過來……小團,求求你,快醒過來……」
到最後他的怒吼變得瘖啞破碎,灼熱的眼眶淚霧瀰漫得再也看不清她的臉龐,但是他的雙手依舊不放棄地擠壓著她的胸口。
「阿彌陀佛,老天爺千萬要保佑……小團這麼好的姑娘可千萬不能死呀!」盧大娘在旁邊急得雙手合十還猛掉眼淚。「要是我剛剛把她拉住就好了,可是我作夢也沒想到她居然和我說話說得好好的,突然投水自盡——」
投水自盡?!
半夏胸口劃過一陣銳利的痛楚。
為什麼?為什麼小團會想不開投水自盡?她遇到什麼困難了嗎?還是被人欺負了?
他臉上的血色登時褪得乾乾淨淨,一股撕裂般的恐慌襲上了心頭。
可惡的王八蛋!無論是誰欺負她,他一定要把那個人活生生拆成兩半餵狗吃!
「小團……小團……」他強捺住洶湧的怒火,不斷聲聲呼喚著她。「醒過來看著我!求求你快點醒過來,我知道你聽得見我,小團……」
終於,她微微動了下,口裡嘔出不少河水,慘白的臉色也有了一絲微微的氣息。
感謝老天……沒有讓他失去小團……
半夏激動到幾乎落淚了。
「好小團,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他迅速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等等,你要帶她去哪裡?」盧大娘又是寬慰又是緊張,一把揪住他。「你又是誰啊?我怎麼知道你是好人壞人,你——」
「我要帶她回『一品回春院』!」他拋下這句話,震開了盧大娘的手,提氣飛躍而起,憑著巧妙絕頂的輕功三兩下便消失在綠郊的盡頭。
盧大娘捧著被震麻了的手,整個人都看呆了。
嘩,是個武功高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