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幹上好端端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鄭似鋼恨死、氣死的人,她的冤家、她的仇人,令她將生平最珍貴的初吻獻出的人,擁有大神探名號卻敗絮其間的人──陸皓奇!
鄭似鋼以她認為最兇惡的目光注視他。
「別這麼兇惡,你不生氣的時候很美的。」
他從樹上翻跳下來,落地時形成一個美妙有力的弧度。
鄭似鋼繼續兇惡的目光,除了兇惡的目光,她很難擺出第二種表情。
陸皓奇莞爾一笑,嘴角不時浮現些微紋路,更增添他成熟的魅力。
她慌亂四顧,怕看到跟來的第二個人。
「就我一個人,夠了。」他猜出她的意圖。
她挺起臂膀,面對危機她有足夠的經驗應付。
「你想請我回去?還是將我五花大綁抓回去?」她鎮定地說。
「你想用哪種方式?」他嘴邊弧度更深。
「都不想!」她怒吼回去。
他攤開手,一臉無奈。
「若我說我來救你,你相信嗎?」
她發怔。說實在的,她不相信。可是,當有機會活命的可能發生時,難免要掙扎一下。不過,要她說相信,好像要她說謊一般令她難以開口,與其兩難之下,不如不說。
好半天,他聽不到她的聲音,不禁對她的不信任有些灰心。
「我來救你。」他重複一遍。
「怎麼救?」她說話了,對他的人格抱持最後一次希望。
「跟我回去。」他平靜地說。
哈!她想仰天長嘯。這算對醜陋無比的蛇蠍抱持人格的期待。當然要絕望了。她立即往後跳開一步,擺出陣式。地想既然敵人沒有讓步的可能,身為獵物的她,準備與他做生死之搏鬥。
他匆忙側過身,閃過她急出的一拳。
「似鋼……」
她收回拳,腳勁跟上,他急得直躲。她怒吼一聲,雙掌又要劈過。
「不要叫我,現在你是我的敵人,只有共死的可能,沒有共生的機會!你若想保命,回去告訴他們我逃遠了,我尚且蹺你一命;你若要用武力制伏我,我先以國際法律將你處以絞刑!」
「你的國際法在此處行不通的。」
他的身子巧妙一斜,又躲過她不經大腦消化的快功。
「那要看執法者夠不夠力氣!」
趁他幾彎幾斜間。她看準閃躲之人重心必放在腿上,於是她對準目標,猛力且快速俯衝過去。
果然,她撞上他的腰間,他一不留神,身子向後傾斜,她正想躍身以騰空下墜的力氣往他身上壓下,忽然他不見了……
不是他從地球上消失,令她意想不到的,在他往後傾斜超過九十度時,居然身輕如燕的一個小轉彎,將他的身子帶到另一處。
當發現這個事實時,鄭似鋼的身子早已飛跳起來,於是措手不及,又難以轉移下壓的重心時,她無法控制地整個人往下摔。
這一摔,當場將聞名警界的女悍將摔個四腳朝天、七暈八素並且顏面盡失。這宗不可能犯下的過失,最大原因是鄭警官過於輕敵。
對於勢均力敵的兩人,就等對方先有疏漏便分勝負。
鄭似鋼的一個大摔跤,等於將身上所有破綻送給敵人瞧個清楚,是故陸皓奇只需要用十分之一的力氣往她撲去,再緊緊銬住她的雙手,她就像待宰的恙羊般,一動也不能動彈了。
現在,他雙膝跨在她兩側,雙手將她兩隻手緊緊抓在頭頂上。
她扭動身軀,他卻更緊壓住她。
「殺了我!反正早死、晚死也是死,死在人的手上或死在禽獸的魔掌都是死。你殺了我、殺了我!」她一個控制不住,連續不斷尖叫起來。
「誰要你死!」他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止住她的歇斯底里。「為什你總是這麼衝動,總是這麼不經大腦就行動?」
「不經大腦?你以為我怎麼逃出來的,你以為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地底竄出地面,這也是不經大腦的行動?」她咬牙切齒,滿眼盛滿悲憤的淚水。
她把陸皓奇想成何種人了?或者她從來不曾信任過他?陸皓奇沉下臉,呼吸跟著急促起來。
忽然,令鄭似鋼非常意外的,陸皓奇放開她,離開她的身體坐下來。
她先是一愣,再次驚覺身體上的人真的離開她後,兩腳一蹬,立刻跳起來。
「你走吧!」他淡然告訴她。
她沒有行動,無意識地扭動被他抓痛的雙手,驚愣站在原地不動。或許撒旦突然改邪歸正的舉動使她懷疑。
陸皓奇平靜地望著她,有意無意試探她對他的信任度,但是當他望見她遲疑不動和幾許驚駭的表情後,他必然要失望了。
她懷疑他下一步的驚人之舉,更猜不透此時的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
「你……要讓我走?」已成定局之事,她忍不住還要再一次證實。
他沉默點頭,目光包含赦免的慈悲。
慈悲?
鄭似鋼急迫逃走的念頭停住,她不曾看過黃鼠狼給雞拜年眼中乍露的慈悲。即使其看見了,必也是不會安好心眼的一種手段。
莫不是……!陸皓奇想等她背轉過他時,立刻發射暗箭傷人?
鄭似鋼驚慌再看他一眼,陸皓奇眼中慈悲似乎依舊存在。她想,若黃鼠狼真有此真誠的眼神,那必是一隻會演戲的黃鼠狼。
就當鄭似鋼舉足難定又未能卜凶吉時,陸皓奇忽然開口了。
「你逃不遠的,道裡的地形他們比你清楚太多。」
他說得沒錯……,想到剛才正陷於迷路的困境,鄭似鋼不免有些灰心。
「你沒有懷疑我怎麼找到你?」他如此說道。
是啊,他怎麼找到她的?怎麼知道她逃走?又抓到她再放她走,該不會又是一項陰謀吧?
「沒有陰謀。」他一話道中她的念頭,使她臉上有滾燙的感覺。
「你要我猜呢,還是自己說?」
鄭似鋼一掠長髮,原足十分美妙的姿勢,可惜她一身落水狗的樣子實難美妙起來。
「你的腳印告訴我的。」他指著地上留有她的腳印。
她冷眼追隨他的視線。
「莫非你還會飛天不成?我不相信你的腳步這麼快,我起碼比你們早走一段時間。」
她的自信令人難以抗拒。
「我不會飛天,更不會像你一樣鑽地。你用跑的,我用走的,但是我一樣追到你。」
他說話時不忘戲謔她兩下的樣子令她氣惱。
「為什麼?」
他學她的樣子一掠黑髮。坦白說,他的姿勢比她好看多了,看他一身乾淨清爽的樣子,顯然他還利用她逃命的時間,舒舒服服洗了個澡。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說為什麼。」
「而我最討厭說為什麼?」她握緊拳頭。
他低笑一聲,站起身走向她,她匆忙往後退開一步。
「沒錯,這就是你。似鋼,你總是獨斷而行,只憑一時的衝動而妄自行動,你知道對一個謹慎小心的國際刑警而言,這種舉動非常危險,不小心就會破壞全盤大計。」
她真氣死他那種自以為是、又不忘促狹兩句的說話方式。
「你沒有資格批評我!現在你站在敵對的一方,我們不再是合作的夥伴,至於我的獨斷,不管是好是壞,都與你沒有關係!」
「誰和你說我不再是夥伴?你看,這下又是你的獨斷思考了?」
她怔怔望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到虛偽的表情。
他攤開手,表示有意和解。
「我喜歡聽你說為什麼,因為你開始發現事件內有文章了,而我能回答你為什麼,因為我比你更有耐心分析事件的端倪。當大家發現你不見的事實,自然衝動得只想捕捉你回來。當大家發現地窟附近充滿凌亂的腳印時,他們第一個反應,認為你的救兵來了。」
「救兵?」她莫名其妙。
「沒錯,地上充滿許多凌亂的腳步,看樣子不只一個人。」
「必定是週一慶通知緬甸警察單位所派出的援兵?」
發現意外的驚喜,興奮之情難掩立刻佈滿她雙頰。
「你想得美!」陸皓奇嗤之以鼻。「你的未婚夫正忙於外交晚宴分身乏術呢!」
她又跌落至原來的谷底。
「可是你說許多凌亂的腳印,不就代表有另一批人來臨?」
「腳印很多沒錯,但只屬於一個人的──你,鄭似鋼的。」
鄭似鋼張大嘴,許久說不出話。
陸皓奇忽然生氣起來。
「你這個小傻瓜,要逃命也不會審慎小心地形的曲折,你以為只要拚命的跑就能逃離敵人的魔掌嗎?事實上你只不過在如來佛掌心間繞了幾圈,你不知道你始終在原地打轉?」他的語氣激動起來。
難怪,她看到的景致總是差不多。可是怎麼能怪她呢?蠻荒地帶雜木亂生,山連山、地接地的,要她拿什麼為基準?
她頹然跪倒在地,沒想到自以為絕頂聰明的逃生方法,竟然功虧一簣付之流水,她覺得好生灰心。
「他們知道嗎?」看她頹廢喪志的樣子,他不禁心生憐憫。
「幸好他們只是一群專注研究狂想的科學家,而不是職業殺手,所以他們的以為和你的一樣,各自身戴各種武器裝備找尋你去了。」
她垂著頭,沒有看他。
「還有一名職業殺手,不是嗎?」
他走到她面前,她看到他幾度奔走下磨破的鞋面。
「我不是職業殺手,但是我會特別小心職業殺手。」
她想苦笑,但是嘴角卻硬得不能畫出一道弧線。
他不忍心她喪魂失魄的神態,和以往那個趾高氣昂的女警官判若兩人,於是他坐到她身旁,想給她一些安慰。
「我救你。」他說。
「你的救援便是將我送回去?」她淒慘地說。
「只有這條才是生路。」
「從這個虎口送到另一個虎口!」她憎惡地抬起頭。
「為什麼你不信任我?」他有些惱怒。
她惡意輕笑一聲。
「堂堂聞名國際的陸皓奇大神探也會問為什麼了?」她目光沉下。「因為你處處表現衣冠禽獸的樣子!你先收國際刑事單位的支票,繼而又收他們的賄款;先假裝慈悲欲幫助我,繼又假裝慈悲和他們聯手殺我,你要我如何信任你!」
「獨斷!」他打斷她的話,眼中迸出火花。「你這種獨斷的行徑只能待在你愛人的身旁任自發威,敵人可不吃你這一套!想殺你的人不必守在這裡聽你教訓。」他停一下再說。「聰明的人,不是以武力奪魁,就會讓對方自己打自己的臉。」
陸皓奇最後的話今鄭似鋼微微愣住。
讓對方自己打自己的臉……,她曾聽週一慶形容陸皓奇說過的話,現在親自聽他說來分外真實。
「你不記得我說螞蟻犯罪的推論嗎?我曾費了好大工夫對你解釋。」他瞇起眼。「
你說……把人當成螞蟻,就不覺得死亡的苦痛。」她回憶他的話。
他撇撇嘴,對她的記憶力不甚滿意。
「我的話經過你腦波洗滌後,總會被打些折扣。」
她張開嘴又要辯解,他匆匆阻止她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
「他們要的不是你的性命,而是讓你躺上手術台,而且不會有人在意上了手術台後的你,性命危在旦夕。」
聽他說話像唱歌,個字句威脅鄭似鋼的存活生機,她不禁更加惶恐。
「所以,要救你的命,不是將你救下手術台,而是……」他在最重要處略停下,使鄭似鋼不自覺耳朵朝他貼近。
「拆了手術台。」
「拆了手術台!」同樣的話,鄭似鋼幾乎用尖叫的。
「沒錯,想阻止犯罪行動,並不是搶走他身邊的武器就能終止犯罪行動,這點你比我更清楚。只要罪犯有犯罪的動機,犯罪行動永遠無法終止,所以,除去他的犯罪動機,比你逃命到天涯海角還要管用。」
「你的意思……讓他們停止這項人命關天的實驗?」
「沒錯,他們捕捉實驗品,目的是要完成實驗;若實驗證實失敗,那豈會再發生類似雨傘兇殺的案件?」
她頻頻點頭,證明他所言不假;可是她又頻頻搖頭,無法證明他要如何做。
陸皓奇瞭解她點頭與搖頭之間的矛盾,唇上掛上迷人的弧度,使她的心思更加凌亂。
「他們要我來,目的是想藉我的腦細胞完成實驗;他們給我錢,目的要攏絡我的心,讓我更有自信幫他們完成實驗。總之,在我未來到緬甸之前,他們早把我當成他們的一分子,因為我能以客觀的態度──」
「完成他們的實驗!」她厲聲打斷他的話。
陸皓奇說來說去,每句話還是站在敵對那一邊,對救命之事於事無補。
「否定他們的實驗動機。」陸皓奇糾正她的話。
鄭似鋼眼睛又張大了,她相信等她回國後,一雙眼必定加大兩倍。
「只要我提得出證明,證實他們研究動機徹底失敗,就不會有你的實驗發生。」
這一下,鄭似鋼的臉整個亮起來。沒有一件喜悅,比從虎口獠牙間撿回一條命還值得慶賀。
不過慶賀不到兩秒鐘,她的疑問又產生。
「你怎麼證實?」他扯下嘴角,表情憂鬱。
「和他們要我證實你的實驗必然成功──一樣難。」
她的天空再度蒙上陰影。
「我能幫你什麼?」她低聲問道,顯示被他說服。
「目前你能做的,只有相信我。」
她略抬起眼睫望他,只差他頭頂沒有光圈,否則陸皓奇真像天使了!
「我怎麼相信你……,你先收了我們的支票,再收他們的。」她垂眼埋怨。
女人!他暗歎一口氣,總不能擁有兩全其美的好處。
忽然他微笑一下,從口袋摸出一張紙,在她面前用力撕掉。
「別!」她嚇一跳,衝過去搶支票,但已來不及,紙張到她手上已成兩半。
「你怎麼那麼傻,我只不過試探你一下,你竟然真把支票給撕了。要耍性格也別拿支票開玩笑,你可知道這筆金額數目有多大?」她激動得揮拳亂叫。
他回給她極富含意的抿嘴一笑,用他慣常的戲謔。
「你又獨斷了,憑什麼認為我會耍性格?那是他們畫給我的地形圖,既然我已找到你,這張就沒用了。」
她一聽他的話,慌亂低頭看手持斷成兩半的紙屑,果然不是她認為的支票。
「陸皓奇!」她氣急敗壞喊一聲。
「唉,」他歎氣。「你還是不信任我,這樣我怎麼幫你呢?我們又如何恢復合作關係以達成使命?相信國際刑警不會願意白白浪費他們的支票。」
鄭似鋼一顆心緩緩沉下。他說得沒錯,如果他真是君子,那她就是小人了,以小人之心不斷測量君子之腹,未免有失她大將之風。既然她己身許警界,必要置生死於度外,至於死於誰之手,又何必斤斤計較?於是鄭似鋼深吸一口氣,舉起她自以為份量頗夠的一隻手,打算與他握手言和。
「我信任你。」她誠懇向他表示。
陸皓奇並不理會她伸過來的友誼之手,只用一雙略成棕色的瞳孔盯著她。
只見那只纖纖玉手,停在兩人中間有些尷尬……
「握手表示你承諾的禮儀,可惜我那半個美國血統不懂中國的禮儀。」
她急忙擱下手,對他的不領情,羞慚得無地自容。
「吻我。」他目光熾烈。
她的胸口猛一陣雷擊,臉色更似觸電般火辣辣燃燒起來。
「你又要誤會我了,我只不過要求一個信任的吻,來自雙方坦誠相對的吻,用我習慣的禮數……」
不待他埋怨說完,鄭似鋼一個縱身往陸皓奇撲去,差點撞歪他堅挺的鼻樑……
她吻上他的唇。
他感到腹部一陣酸疼,她嬌嫩的芳唇不偏不倚、正吻上大神探的要害,他居然有點意亂情迷……
她又急促抽開身,心跳的急促不亞於她的動作。
「滿意了吧!」她咬下唇,那兒殘餘他嘴唇的溫暖。
有一刻鐘,陸皓奇滿意地沉醉於她的溫柔裡,不過脫離夢境後,橫在前方的卻是更多的災難。
陸皓奇認為,身負保護一個女人的責任,等於身負天下的災難。
不過,他滿意她的吻,為了這個吻,大神探自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後,他們回到虎穴。
☆☆☆
開門第一件事,四角蹦出五名大漢,手持各式武器頂住他們胸前。
「杜蒙特,這是你的待客之道?」陸皓奇冷言戳向面前人的鼻尖。
杜蒙特立刻示意旁人放下武器,臉上隨即掛上笑容。
「我們以為……」杜蒙特艱難地想解釋。
「以為國際警署派遣大批援軍直搗虎穴?還是以為你們實驗下的冤魂登門討債?」
陸皓奇的話,立刻讓四個外國人當場變色。
「別聽他胡言亂語,為了神聖偉大的研究,必然有所犧牲。」杜蒙特朝他的四名夥伴怒喝道。
有兩個人低下頭,有兩個人神情依然猶疑。
更有兩個人同時注意到四人信心的動搖,陸皓奇先抓住這一點,但是杜蒙特行動更快,他馬上厲聲嚴辭預防。
「實驗提前一周舉行,請陸皓奇先生盡快瞭解整個實驗的程序。」
杜蒙特聖旨一下,四名科學家八眼亮起,只剩一人哀莫大於心死。
鄭似鋼愣在一旁幾欲崩潰,原來她的性命還可多保有一星期,被大神探陸皓奇一搞之下,連這一絲苟且偷生的機會盡告幻滅。
被架回小監獄的鄭似鋼,傍徨的心情難以言喻。只見她一會兒低頭沉思,一會兒又跳腳奔竄,又一會兒躲在門邊聆聽動靜,這下子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她房門被安上好幾道重鎖,且外頭站上兩名衛兵,令她插翅也難飛。她除了站、坐、跳腳之外,只有等待了。除了等待死神宣判之外,剩下的只有等待陸皓奇腦細胞的奇跡復活。沒想到這一等,足足等了三天。
連續三天,陸皓奇非但沒有消息,連他的鬼影子都瞧不到。
三天裡,只有輪值的中川本軍遞給她必需品。中川是個沉默的人,年紀並不大,可是有一雙極為老成的雙眸,他是五位科學家中唯一掛有執照的醫生。
「我有八分之一的亞洲血統,我曾祖父是日本人。」中川得意地告訴她。
原來是個小、小、小日本鬼子,鄭似鋼不屑地想。
中川例行為她送來水和食物,他看見上次送來的盤子絲毫未動,不禁為他們的獵物有些擔心。
「你這樣不吃不喝,熬不到實驗的那一天。」中川的臉帶有一些稚氣。
三天末進食物的鄭似鋼,連瞪他的力氣都沒有。
「你想,知道自己快死之人,還能嚥下任何東西嗎?」她虛弱地說。
中川面容有些難堪,他明白她的痛苦。
此刻,鄭似鋼半靠在床沿,臉色蒼白如鬼。又經過三天汗淋氣悶的,她原有的一頭秀美頭髮,現在,倒像個鬼似的糾纏黏濕披散肩上,而且全身佈滿污垢爛泥,整個人活像營養不良的非洲難民。
「我很抱歉。」中川真誠地說。
抱歉?她想笑。中川向她道歉什麼?如同劊子手對死刑犯抱歉說:對不起,我該用槍殺你的,可是臨時我不到槍,只好以刀代替。結果還是一樣,劊子手用刀殺了死刑犯。
鄭似鋼瞇眼看他,想從他表情內找出謊言的代價,不過她卻從他眼中讀出另一樣東西──落寞。
中川眼中帶有幾許失意人常有的落寞神韻,鄭似鋼倒是十分驚奇。對志得意滿的科學家而言,最不該發生於他臉上的表情,除了謙虛之外,就是落寞了。她一直以為,科學家的世界豐富得容不下落寞兩字,不過她確實從中川本軍眼中看到落寞的情愫。
並不是死刑犯開始同情劊子手,鄭似鋼的存疑出自於──既然落寞,必然有情感衝動;有情感衝動,必有人性的弱點,所以中川露出的,就是人類七情六慾最大的弱點!
鄭似鋼頓生難言的驚喜,她想她必然深受陸皓奇罪犯心理程序邏輯概念的影響,開始懂得運用腦細胞好處了。
「你的中文講得非常好。」她隨便找句話想取得他的友善。
「我太太是中國北京的好人家姑娘。」中川自豪說道。
瞧中川用這麼長的封號形容他太太,可見他對其妻用情之深。
「你為了實驗離開她這麼久。一定很想念她吧!」
「她隨時隨地存在我的腦海。」
說完,中川神情忽然黯淡下來,眼尖的鄭似鋼立即捕捉到。
「你怎麼忍心離開她這麼久,讓她一人空守閨房,寂寞無助等待你的歸期?」她企圖挑起他的自責。
不過,意外的,中川沒有自責的表情,反而被她激起怒氣。
「我從沒有離開過她,是她……先離開我的。」
鄭似鋼吁一口氣,看來她猜錯了,原來中川是一個被老婆拋棄的可憐棄夫。
「她死了。」空氣中傳來中川冷冷的聲音。
鄭似鋼抬起頭,接觸到中川寒冷又殘酷的眼眸。
「她不該死的,她原本不該死的,口因為她缺乏生存的鬥志,所以她死了。」
「她怎麼死的?」鄭似鋼小心地問。
「為了我們的小女孩,並且由我親自替她接生……,她傻得以生命換回另一生命的重生;她沒有想到為我而生,沒有想到她的生命對我多麼重要,她連一點為我而活的生命鬥志都沒有,都沒有……」中川怒擊桌面一拳。
鄭似鋼瞥見桌面隱約裂開的痕跡,由此可知中川心情之憤慨。
「你的女兒……」
中川發紅的眼睛馬上又露出驕傲的神采。
「她是世界上最美的藝術品,像極了她的母親。」
可是說到此處,中川眼中的驕傲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痛楚。
「她……卻遺傳到母親的儒弱,患有天先性狹心症,現在正與病魔竭力奮戰。」
「遺傳懦弱?」鄭似鋼小心翼翼地問,深怕觸及他的傷痛。
「沒錯,就是人類恐懼死亡,害怕、懦弱、擔憂、焦慮的卑劣基因,它使我的太太、我的女兒面臨死亡危機而束手無策,缺乏和命運搏鬥的足夠勇氣。」
「所以你加人杜蒙特的研究,企圖以此挽回你女兒的生命?」
「繼而拯救全人類的生命。」他堅定地說。
狂人!現在她才知道,天底下的狂人不只陸皓奇一人。
「若是失敗呢?」她沉住氣說。
「失敗?」中川立刻張大眼睛。
「沒錯,如果實驗失敗呢?你女兒的命不但救不回來,連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都要被關進大牢!」
中川的身體有些搖晃,她知道她的話擊中了他的要害。
「不!不可能,杜蒙特教授給我們保證……」
「保證?他憑他一人的命保證你們四人的命嗎?或者再加上你女兒的一條命,一共五條人命!」
鄭似鋼冷笑一聲,她從餘光中看到中川臉色轉為慘白。
「一條命抵過五條命,杜蒙特打的正是此如意算盤。」
中川捧著頭跪倒在地,他的身體在她嚴厲注視下嚴重顫抖。
「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已經犧牲這麼多人……,為什麼等到快要成功的邊緣,心裡越惶恐?」
「因為你沒有信心。」
鄭似鋼悄悄走近他,按著跪倒他面前,並溫柔拍撫他顫抖不已的背脊。
「你對研究到現在的成果一點信心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欺欺人的結果,你太想拯救你女兒的生命,太想以此研究一步登天,所以縱使研究有所瑕疵,你故意視而不見,以為可以安慰你恐懼的心理。」
她想拿開他緊遮住臉的雙手,可是中川執意不肯,他怕被她看見眼角的脆弱。
「天!只許成功,這次的實驗只許成功……」
「你我都明白,實驗絕不可能有百分之百成功的,否則就不叫實驗了。」
沉默片刻,她驀然發現從他指間流下的淚水。
中川屈服了,他想成為女兒的好爸爸,勝過成為天下聞名的科學狂人。
「帶我走。」
中川猛然抬起臉,他聽到她說話的餘音。
鄭似鋼用力抓起中川的手,將臉頰枕入他的掌心。
「讓我代替你太太的地位,讓我和你一起照顧你垂危的女兒,讓我有機會參與你的日子,從此你不再需要冒險,不再涉入犧牲別人、或自己生命的危險中,生命就讓它自然的來、自然的走,只要我們掌握好三個短短的人生,生命會再一次光輝璀璨起來,等到那時,在每一天快樂的日子中,誰會在乎生命的長短呢?」
「你……」
他望著掌心內披散的長髮,有如他妻子一般的黑髮……
「我不能說我愛你,可是這將是你、我重獲生命的開始。」她抬起臉低眉瞧他,他望見她粉嫩姣好的臉蛋,有如他妻子一般的東方面孔。
「我……我怎麼帶你走?」中川努力掙扎著。
鄭似鋼雙眼立刻晶亮無比,中川並沒有否定她的話,表示他的意志力起了嚴重的變化。
「還有陸皓奇。」她忽然說。
她望見中川臉色轉成青紫,她真想自掌嘴巴,不過她沒有辦法,她不能留下陸皓奇一人。
為什麼不能?鄭似鋼的雙眼張得比中川還大。
為什麼此刻還會想到陸皓奇?那影子似乎深深烙印心底,隨時可能浮出胸口!
「陸皓奇?」
中川奇怪極了,既是重創兩人的世界,為何又牽扯進一個陸皓奇?
她急忙穩住情緒,怕被他看出虛情假意。
「他比我們聰明,只有他才能帶我們離開這個地方。」鄭似鋼內心急喘一口氣再說,「中川,你想想,杜蒙特這麼聰明,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只有找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當我們的護身符,這樣的逃亡才有意義。」她振振有辭解釋說。
「可是……,陸皓奇會肯嗎?」中川為難她說道。
「他會肯的!陸皓奇一定會肯的!」鄭似鋼情難自禁地叫道。
片刻沉默,百般思緒在兩人腦中運轉,忽然,沉悶的空氣中響起輕脆的聲音。
「我可不肯!」
這一聲的驚嚇非同小可,鄭似鋼和中川瞠大四眼,不約而同齊望過去,她的手還握在中川的掌心。
他們同時看到陸皓奇傲然立於門口,正用一雙冰寒徹骨的眼神,凶狠地望向他們。